残雪诗性小说《赤脚医生》的“女人腔”特征

2022-10-22 11:19张丹南宁师范大学南宁530000
名作欣赏 2022年30期
关键词:赤脚医生残雪伊利

⊙张丹[南宁师范大学,南宁 530000]

伊利格瑞在20世纪70年代提出了“女人腔”这一观点,后来在《他者女人的窥镜》中曾多次阐述这一观点。她号召女性写作摆脱男性的笼罩,用“女人腔”来开创一种女性写作的新型方式,告别男性写作方式的垄断。伊利格瑞认为“女人腔”的写作特点是模糊的、多元的、令人难以把握的。她在书中说:“‘她’说起话来没有中心,‘他’也难以从中分辨出任何连贯的意义。用理性的逻辑来衡量,那些矛盾的话显得是胡言乱语,由于他按先入为主的框框和规则听她说话,所以他什么也听不出来。”由此揭示出男性按照自己的规则去听女性说话,这种做法是徒劳的。女性遵从自己反理性反逻辑的隐秘式的发言,如果男性想要理解和进入女性世界,必然要站在女性的角度去与她讲话,而且“女人腔”带有一种天生的多义性。根据伊利格瑞对于女人腔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出,女性写作是完全不同于男性的,她们具有自己的写作特点,在过去我们常常忽略了这一写作特征,套用了男性的写作方式去批评女性作品,这对于我们理解女性作家、作品、女性人物产生了阻碍。而当代的女性作家们还响应着前辈女性主义者的号召,她们用自己的笔、用自己的身体发出“女人腔”式的反抗之声。

残雪被认为是中国20世纪中叶以来最具创造性的作家之一,她以特有的女性笔调展现了一个区别于男性作家的梦魇迷幻的世界。《赤脚医生》是她于2019年发表的新作,这部小说不同于以往的先锋实验写作风格,被认为是残雪最“好读”的作品,但看似流畅的阅读,并不能代表获取了残雪在这部小说中蕴藏的全部内涵,《赤脚医生》是非常能够体现残雪女性作家特征的一部作品。残雪用她的“女人腔”带给了我们不同于以往的阅读感受,小说主要通过语言、写作方式、女性主义思想三大方面体现了伊利格瑞所说的“女人腔”写作特征。

一、“女人腔”的语言

(一)诗化的语言

伊利格瑞在阐释“女人腔”时认为“她们”的话语天生带有一种多义性,而且是反逻辑、反理性,甚至是喋喋不休、又反复无常的,这些特征与诗歌的语言不谋而合。残雪的作品被很多评论家称为“诗小说”,而《赤脚医生》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如诗如画的山村。作家说:“能将小说写得像诗的作家应该是不多的,我很愿意强调自己这个方面的特长。这种技能就如我的一个短篇小说里在寸草不生的陨石山上放羊的那一对情侣的技能,全靠内部的精气来维持一种纯诗的意境。”在《赤脚医生》中残雪那诗一样的语言首先是通过各种奇特的植物(药草)意象来体现的。残雪早年做过医生,而且内心敏感的她非常善于观察。在这部书里面提到了“地锦草”“白辣蓼”“岩柏”“古山龙”等许多日常生活中我们并不多见的药草,这些并不常见的意象把我们熟知的世界与书里如梦似幻的世界隔离开来,将云村塑造成一座陌生的世外桃源。

小说在建立如诗般隔绝的空间以后用如梦似幻般的语言塑造了仿佛鬼魅般不存在的人物。比如灰句,他是一个多思的、犹豫不决的小伙子,他一度在要不要成为赤脚医生这条道路上徘徊,他虽然喜欢中药但不喜欢病人。在小说的第十章写了灰句的奇遇,这一章将小说语言的奇幻色彩发挥得淋漓尽致。灰句的故事发生在他即将入睡之际,带有了梦幻般不可捉摸的色彩。灰句去牛栏山上采药碰到了老葱头,之前还浑身臭烘烘的他,在山上居然清清爽爽,而且灰句顺着葱爷爷的指点找到了他追寻的“古山龙”。途中出现的巨蟒、走失的二舅妈,这些人或动物都来去无踪,不似寻常,梦与现实交织,让人分不清楚何时在梦中,何时在现实。灰句在大自然中找到了自己,也找到了与自然的相处方式。诗意的语言将灰句寻找自己的旅途描绘得像精灵一般梦幻、空灵,与以往善写丑恶、阴冷的意象相对比而言灰句在沿途中见到的景物更具“美感”,浸透了楚地文化的残雪将《离骚》般的语言运用在小说中。灰句的牛栏山之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样朦胧如诗一般的氛围是残雪想要营造的。她想要通过这样的语言达到陌生化的效果,让人们从司空见惯的现实中跳出来。她说:“我认为我很善于写这种将小说叙事与诗情结合起来的品种,我用奇诡的叙事将诗情浓缩,拨动心灵里面最隐秘的那些弦,将读者带进那种最新奇的、冒险性的体验。”小说叙事加诗情色彩非常能够概括这部小说的特点。当然不仅仅是这些奇幻瑰丽的意象和空灵的文本氛围,更为重要的是小说所包含的情感。诗是抒情的文体,诗一般的《赤脚医生》蕴含了多种情感。在小说中,亿嫂是云村的赤脚医生,村民们多以她为榜样,许多人也成为赤脚医生。她是一个善良、聪慧、多情的女人,她的事业也得益于亿叔的支持。亿嫂和亿叔是一对情意相通的夫妻,连做梦都能做“串梦”,亿叔非常懂得亿嫂的心理,在亿嫂偶有困惑的时候能够提醒她,与她相扶相持一起为云村做着贡献,这是书中所展现的爱情。小说中还写了亿嫂和老站长、米益和亿嫂的师徒情,亿嫂和葵的友情,灰句和父亲的亲情。老站长对于亿嫂来说像是领路人,亿嫂视老站长为她的“主心骨”,老站长教给亿嫂的不仅仅是行医知识,更多的是与病人的相处之道和坚守的精神。在这些亲情、爱情、友情中表现出来的是支持和引导,正是这些情感的支持才使得赤脚医生这一职业能够延续下来。残雪写到亿嫂和陶伯的故事时,这是最令人感动的一段情谊。亿嫂给陶伯的支持不仅在于医药方面,更多是精神陪伴。她经常看望陶伯,听他读《古埃及文明》,陪他谈论死亡,即使远隔,也约定要在梨树下会面,继续谈论深奥的话题。亿嫂这时扮演的不再是一名赤脚医生的角色,她给予陶伯更多的是心灵关怀,小说所强调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支撑,所以在这部如诗一般朦胧的小说中蕴藏了极丰富的情感元素。

(二)模糊性的语言

残雪说:“我所写的,都不是我所感觉(表面的、意识到的感觉)到的东西。而是我没有感觉(深层的、没被意识到的直觉)到的东西。”女性写作并不适用男性所制造的语法规则和行文习惯,她们惯于适用出自内心流动不拘的、意义丛生的写作方式。“所以,要让女人明确说出她们想说的话,要让她重复说过的话,把要说的意思说清楚,几乎是徒劳的……她们体验的内心世界与你不同,你也许会错误地估计那一切。”女性的话语是多义的,也是反逻辑的。残雪在《赤脚医生》中的语言就体现了这样的特征。比如她在写到亿嫂和麻二叔的对话时就如同梦呓一般,亿嫂和麻二叔的话唠叨且反复,多使用短句,跨越性很强,从麻二叔的病跳到了云村村民的智慧,又突然转到了死亡。残雪用这些琐碎的句子打破了现实主义小说极强的语意连贯原则,而语意的破碎更容易拉近小说和现实的关系。长时期以来,写作处于一种追求逻辑的状态,作品中人物的语言更像是演讲稿,而远离了人们的口语。现代派小说出现以后,人们看到了意识的重要性,弱化了语言的逻辑,反而使得小说具有了艺术上的真实。但是根据伊利格瑞对于“女人腔”的解释,我们并非要打倒逻辑,而是要呈现一种逻辑和无逻辑并存的真实现象。《赤脚医生》中现实与幻想的交织,过去与未来并行,展示了一个多元化的语义世界。体现了伊利格瑞、残雪等女性对于内心、潜意识的关注。

(三)关注自身感觉的语言

女性语言要从自身对于身体的描述和感觉出发,这是伊利格瑞“女人腔”理论的首要特点。“她的陈述也从未类似任何事物。其特色就是邻近性,互相碰触。当它们离这邻近性过远时,她停下来,再从‘零’出发:她的身体——性器官。”感觉描写对于女性作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种写作方式。在女性被限制的漫长岁月中,只能从自身出发,当然也为她们开创了以感觉为优先的写作方式。《赤脚医生》中有许多对于药草的描写都是从嗅觉开始,小说多次写了村民们喜爱药草的香气,写了各种各样植物的味道,而且有些病人光靠闻气味就能减轻疼痛。除了嗅觉还有听觉,亿嫂经常能听到来自地下的声音,米益种植药草的小山包也经常传来声音,这些种种都是大自然与人的互动。在女性被限制的漫长岁月中,她们被拘束于客厅和闺阁中,只能关注自身,而女性作家天生具有描写感觉这种才能,她们比起男性作家喜爱的宏大叙事来说更善于捕捉这些细小元素。而且她们天生就是富于幻想的,能够从看到的、听到的、摸到的、闻到的东西里建立起不一样的联系。小说中黄鼠狼和芦花鸡是一对奇怪的存在,芦花鸡被黄鼠狼咬死以后,黄鼠狼也死在了鸡的旁边。黄鼠狼和鸡本来就是吃与被吃的关系,但是在芦花鸡死后黄鼠狼也不存在了,作者描写了一段对立关系来作隐喻。女性作家善于联想,使得文本变得逸趣横生。女性在诉说自己感受的时候,也就占据了话语的主动权,这是探索女性写作的有益尝试,对于男性写作“一支独大”的场面起到了平衡作用。“女人腔”这种重视身体的描述和感觉正是女性写作的一大特点,残雪作为一名敏感的、善于描写感觉的女性作家,在《赤脚医生》中将五感的体验叙述尽致。

二、女性主义思想

(一)两性关系

伊利格瑞在著作《二人行》中说:“必须有足够的爱,才能创造而不是伤害——把他者作为一个整体去爱,爱生活中的他,而不是给予他一种生活。尊重他,把他看作一个从异性涌出的源泉。”伊利格瑞不是一个激进的女性主义者,她认识到如果仅仅是打倒父权,扶植母权,这也仅仅是从错误的一端走向另一端,相反,应该尊重他者。伊利格瑞认为女性本身就带有打破专制、向往多元化的天性,所以在她看来“女人腔”的书写是带有极强的包容性的,并且能够尊重他者的。这部小说中出现最多的人物是亿叔和亿嫂,亿嫂并非传统的农妇,她是乡政府授予职称的赤脚医生,她自学中西医知识,而且不断精进自己的接生技术,村里面的人都很信赖她。亿叔可以说是亿嫂忠实的支持者,他本身也熟悉药草,可以帮得上亿嫂,在亿嫂有迷惑的时候能够替她答疑解惑,他们夫妻恩爱且对赤脚医生这一职业甘心奉献,默默守护着云村和村民们。亿叔和亿嫂的关系是一种相互尊重的男女关系,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光发热,像亿叔和亿嫂这样和谐的两性关系最终才能走向平等。残雪描写的赤脚医生虽然是一种过去的、越来越稀少的职业,但是她并不是将小说的背景放在过去或者是现在,在她的小说中展现的是一种新型的人际关系。米益是在受亿嫂的影响下想要成为一名赤脚医生的,之前在米益没有做这项事业前总是担心丈夫会离开她,但是做了事业以后她和罗汉才真正做到相濡以沫。这一处的转变也是在表达当女性拥有自我,找到自我以后,两性关系才能走向和谐。

(二)女性价值

在小说中亿嫂、米益、葵、白芷等女性形象都在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她们在赤脚医生这一职业的感召下,将自己奉献给了她们喜爱的药草和村民。残雪在文中所表现的和谐关系,除了人与自然以外,针对人与人,她提出了自己的思考。残雪说她的小说是一种对痛苦的分析,也是将矛盾层层深入地加以演绎,她将自己对两性关系的思考融入了这部小说中,当然她在文中也给出了我们答案。作为赤脚医生的这些女性们,她们身上多了一些现代女性主义者努力的结果——找到自我。以白芷为例,她一门心思要去蓝村当赤脚医生,并且为之跋涉山水,不辞辛劳,最终找到了蓝村,蓝村的寻找过程隐喻了确认自我、寻找自我的艰难历程。在西方女权运动展开后,女性们要求和男子拥有同样的权利,尤其是在生产方面,残雪看到了女性的力量,希望启发女性寻找灵魂,实现自我,同时也意识到了女性的责任。在《赤脚医生》这部作品中女性的主动性非常强烈,她们真正展现了云村的精神,而且将赤脚医生这一职业延续了下来,女性的力量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展现。

三、结语

女性书写在人类写作历程中一直依附于男性话语和男性写作,没能建构起属于自己的话语,因此也丧失了相应的权利。作为女性主义先驱之一的伊利格瑞提出“女人腔”也是为了建构一种区别于男性话语的女性力量,而《赤脚医生》以叙事和诗歌的结合唱出了一首高亢的“女人腔”。文本通过具有诗化和模糊性特点的语言,以描写感觉为优先给予了两性关系和女性个人价值的思考,小说体现了“女人腔”的写作特征,满足了女性自我表达的需要,有利于摆脱女性“他者”地位的同时,也丰富了人类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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