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走的母亲

2022-11-02 06:46袁凌
视野 2022年20期
关键词:庭长雀儿蛤蟆

/袁凌

那一年夏天,在蛤蟆石下边,我随便捡块石头一扔,竟然打中了一只水雀儿。

我不太敢相信这件事。它们像一串铃声在小溪上闪动,空气根本来不及保存它们划过的银白色轨迹,更不用说触及它们本身。我的靶子又不准,比在溪里捉青蛤蟆的平仔和哥哥都差。而我随便扔出的一块石头,竟然击中了其中一只,另一只惊惶地叫了一声飞走了。

被击中的水雀儿坠在不远的地里,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它黑底子上面缀着两片银羽的身体已没有声息。

我忽然感到不安。我想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不是因为我的靶子准,而是一只水雀儿在我手下失去了声息,变得一动不动。它不是一只麻雀,甚至不是一只燕子,而是一只更轻灵的水雀儿。我从溪里叫来了光着身子的平仔,让他看我脚下的雀儿,直到这时他才相信,我真的打中了一只水雀儿。

他想去拿打火机,把这只水雀烧了吃掉。打火机带着的目的是烧蛤蟆腿吃,但在溪里忙活了半天的平仔并没有逮到青蛤蟆。

烧雀儿吃是常有的事,我和平仔一起吃过冬天撑筐子捕到的画眉。但不知为何,这次似乎不一样。

“水雀儿不能烧了吃。”我硬邦邦地阻止了他。我说要把水雀儿埋起来。平仔觉得很奇怪,和我争了两句。我说这只雀儿是我的,平仔无可奈何,也就回到溪里继续抓青蛤蟆了。他放弃的原因之一也是我说的,水雀儿的青白色羽毛下面没有多少肉,这样飞起来也才能快捷。

我就地挖了一个小坑,把无声的水雀儿埋了起来。因为怕翻地,选了一块大石头下面的地方,这里的土有点硬,我挖了好一会儿,才盖得严实,还要避着溪里平仔眼睛的余光,怕他过后又挖出来烧掉。

这样的举动在小伙伴里显得假过场,会被拿出去说,但那天我没法顾及这些。

很多年以后,平仔才告诉我这件事。我已经完全忘记,一点印象也找不到。但过后却想起来,知道这是真的。我像埋水雀儿一样,把这段记忆埋在了一个地方,到多年后才取出来。

那时我们在筲箕凹的老屋里烤火,父亲提到了母亲的去世。

父亲说,母亲去世的前一天晚上,夜里忽然醒来,对爸爸说,刚才哪么看到邹庭长,站在医院门口叫我,我答应了一声。爸爸问,是法院的邹庭长嘛?母亲说是的。爸爸说你做些啥子瞎梦,邹庭长是死了的人,他哪么叫你。

邹庭长是广佛第一任法庭庭长,小时候我喊他邹叔,一个人住在乡下,老婆孩子都在县上,工作忙不常回去,老婆孩子也从没上来。邹庭长平时总是骑一辆加重自行车,车篮里带一个猪皮公文包,下乡办案子。自行车往往摇摇晃晃的,是邹庭长喝了啤酒,脸上也挂着点酱油色。那时候喝啤酒的人少,大家说是像涮锅水味,邹庭长不嫌。

我考上高中时他死了,死的原因很特别,说是巴山垭子有个人配药酒毒死了一只豹子,被人告发,邹庭长没收了那人的药酒,提回来随手搁在床底下。那人的药酒是用啤酒瓶子装的,邹庭长平时的啤酒瓶子也搁在床底下,晚上想喝了顺手拿一瓶。过了一段时间,邹庭长床底下的啤酒喝完了,顺手到床底一摸还有一瓶,半夜时分脑子迷糊,想不起来哪里来的,顺口就喝了下去。才喝了一口,知道不好,赶紧吐了往医院跑,那是毒豹子的酒,人哪里经得住,倒在医院大门上了,任凭向医生洗胃也没救转来。

母亲说是哪,我答应了一声就想起来,他是死了的人,哪么叫我呢。我就一下子吓醒了,浑身冒汗。爸爸说做梦么,有啥子好怕的,睡觉。母亲却一直没睡着。

第二天上午,塘防街的杨家女人来看病,母亲对她讲了这事,杨家女人大惊小怪地说,哎呀,你不该答应,死人叫你你怎么能答应。妈妈有些不高兴。杨家女人又后悔了,说自己不该这么说。

半年前在渡船口,有一个抽签的到医院来,母亲也曾经去摇签。签摇出来上面写着“灶门口栽杨柳,要死不得活”。妈妈就生气起来,骂那个抽签的,弄些啥子破签来骗人。抽签的也没得搭撒,说哎呀我不要你这个钱。旁边肖大夫解劝说,杨柳树容易活,树栽到屋里,说明好嘛。妈妈还是给了五块钱。

那年夏天,我在高考前回到渡船口复习,时常呆在楼上复习,只有罗医生家的蕙蕙有时跑上木头楼梯来找我。

看累了书下楼,妈妈在医院楼旁的豆角地里。豆角地下方有一个砖窑,显露着微红的泥土,我想下去看,却又不愿离开。有的豆角藤蔓还开着花,我采豆荚花编了一个花环,戴在也来玩的蕙蕙头上。妈妈看着我微笑了,眼神碰到了我的,里面没有责备,我忽然感到,我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不再是过去小孩子的我和妈妈,多了一点什么柔和之物。我的脸有点红,又心安。蕙蕙戴了一下就从头上拿下来,给妈妈看花环有一个缺口,母亲多采了一串蔓丝扎好,又给她戴上。

那个夏天,是我记忆中最短,又最好的一个。高考后我去了筲箕凹,和平仔一起在河里摸青蛤蟆。

据爸爸说,杨家女人看病的当天下午,妈妈就因为打葡萄糖钙过敏在我家那个小小阁楼上去世了。身在医院,她还是没被抢救过来。

妈妈出嫁之后不喜欢婆家豹溪沟,回门之后就不肯再过八仙,我们都在筲箕凹出生。过世之后,筲箕凹的娘家亲戚都下来商量,落葬在哪里合适。

起先一个舅舅说,车路通到他家,就拉到他院坝坐夜,天明找个地方上山落土。爸爸说好,她也喜欢筲箕凹。暂时就这样定了。

爸爸去联系车,是桃园的个体运输司机,爸爸给他看好过病。那人的女人听说是运死者,还不大高兴,那人说袁大夫找我我有啥办法。这边给妈妈装好了棺材,等那辆车却不见上来。

左等右等,司机打了电话来,说他的车走到黑风庙,两个轮胎都爆胎了,要修好了再来,让等一段。

正焦心等着,筲箕凹二舅来说,早先的安排不合适。哪有嫁出去的姑娘儿孙满堂又回娘家落葬的,好像没听说过。二舅的话有道理,爸爸说那另作打算。车子也不用来了。

一个住在广佛街附近须弥山的叔叔说,葬在我们那里吧,地都是自己的,上亮烧纸也不远。于是准备往山上抬。

有人忽然想起来,上须弥山要过河,前两天下了雨,南大溪的水涨了没有?找人去一看,果然溪口还是大半桶子浑水,人空手都过不了,不用说棺材。打算先过去人用杆子两边接,一量河面也比抬杆宽。亡人不能在床上等,只好作罢。

天要黑了,正在没办法,爸爸的同学、派出所的李叔说,广佛街童家院子后坡茶山上有块地,算是区上的公墓,可以找下区长。爸爸去找区长,区长答应了,说那里埋了两个干部,妈妈本身是干部家属,埋在那里也无不可。

第二天派了几个人上山看地方,找了一块空地挖坑。才把地面茅草破干净,坑挖下去一巴掌深,爸爸在家里听说,童家老婆婆带了一仗人上坡了。童老婆婆说,这块地是童家的祖坟地,之所以叫茅草荒起,是由于阴阳看过,地皮下面有几代以前童家的祖坟,要再过二十年,满了两个甲子,这地方才挖得下去坟。童家人手里都拿的家伙,叫了民兵也镇不住。

爸爸就在坡上给童老婆婆下跪说,我们本身不是广佛街上的人,不知内情冲犯了你家祖人。看在我给你治好过病的面上,就放过我们这一马,我们另挪地方。童家老婆婆说,你给我看过病,你的女人也是个好人,这场事就算了。你们往旁边靠下挪五尺,避开我们童家祖坟的脉气。

妈妈就往左下挪了一段,终于找到地方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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