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体抒情转向中的雅俗并行
——以张衡、赵壹赋作为中心

2022-11-05 14:52刘书刚
中国韵文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体式张衡抒情

刘书刚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抒情小赋的出现是东汉时一个突出的文学现象,而雅俗并立贯穿赋体文学发展之始终。就其起源来说,赋体与娱乐文化密切相关,就其流衍来讲,俗赋也一直存在,并保持了相当的繁荣。但在论及赋的抒情转向时,由于习惯于构建从大赋到抒情小赋的转变脉络,对赋作的考察偏于典雅、文雅一脉,俗赋在这一过程中是否有所贡献、有何种贡献,就常被研究者忽视。抒情小赋的成立,张衡《归田赋》、赵壹《刺世疾邪赋》被推为标志性作品,但常被忽焉不察的是,两篇作品在审美趣味和写作策略上有极大的差别,实际恰恰代表着赋体的雅、俗两种倾向。并且,若对二人赋作做整体考察,更会发现他们的写作都有出入雅俗之间的痕迹,折射着当时雅俗观念的变化。本文尝试以二人赋作为中心,分析他们如何在雅俗两面,都促进了赋体向抒情的转化,从而丰富对这一文学史转捩的认识。

一 赋体的雅化方式与张衡赋作的抒情转向

赋原非一体,散体赋的发展在汉代显然更令人瞩目。散体赋渊源何在已经有了诸多说法,且难成定谳,但早期赋作与宫廷娱乐游戏之间存在密切关联,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无论是宋玉之作,还是出自梁孝王、淮南王等藩王宾客之手的赋篇,都可证明此点。衍生自宴游活动,用以助兴取乐,这些作品格调自然嫌于轻俗,这意味着所谓大赋之成立,实际也是赋体出俗入雅的过程。赋体之雅化,枚乘《七发》已开其端,司马相如之作则董其成,自此以降,汉大赋即呈现出以雅为尚的态势,辞采繁复,风格庄重。赋日渐成为雅正文体的代表,成为文人展现文学才华、获取声望的重要写作方式。

张衡较早的赋作正延续着司马相如确立的雅化路径。《二京赋》无疑是其早年最重要的作品。他直接的取法对象是班固的《两都赋》,而后者实际总结了自司马相如以来逐渐探索的诸般写作策略。《天子游猎赋》中,司马相如雅化赋体的关键在于自觉地将其写作与“天子之事”关联,由此带来了赋作的一系列变化。子虚、乌有夸言的“游戏之乐,苑囿之大”,不过是齐楚诸侯以侈靡相高,但上林苑之巨丽壮观、物类毕集,则象征着王朝开阔、博大的气象;天子之校猎也与以放荡为快的驰骋畋猎有所不同,实是“顺天道以杀伐”的搜狩之礼,是顺应天时、合乎礼义的帝国盛典。以这些方式,司马相如为赋的诸多旧有主题贯注了全新意义,赋也由用于游戏、娱乐的文体,转变为润色鸿业的大制作。

自此之后,天子之苑囿、宫殿,校猎、郊祀等国家礼典,成为大赋最为重要的书写对象,不难发现,这些景象、事物大多都依托于京都这一空间。京都是天子所居的首善之区,赋既着笔于“天子之事”,自然也会与之关联日密。因此,班固作《两都赋》,固是由于东汉前期关于定都问题确实存在着一些争议,时有“西土耆老”,“盛称长安旧制,有陋雒邑之议”,需要加以反驳,同时,以京都为题材,也反映了他对赋体发展认知之精确。在京都这一空间里,山河形胜、宫馆苑囿、校猎搜狩、祭祀朝会等诸多此前赋作中的常见主题可以荟萃一处,京都赋因此有总结赋体已有题材的意义,也便于文人展现自己铺采摛文的高超技艺和对文体的掌控能力。张衡在其早年出仕受挫时作《二京赋》,“精思傅会,十年乃成”,应也有以此延揽声誉的意图。

《诗序》说:“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雅者,正也”这一训释为汉人所熟知,而京师作为王朝之中心、政教之所出,对于定义何为雅正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赋以京都为题材,与之匹配,风格上自然会崇尚雅正,但造就雅正之体式,除了选择合适的题材之外,更需有思想内涵的支撑。赋要表达规范性、可为法度的道理,对于儒学成为官学的汉代来说,这意味着需将儒家义理贯穿其中。这同样是赋体雅化的一条重要途径。

《天子游猎赋》的末尾,司马相如笔下的圣主自觉“游于六艺之圃,驰骛乎仁义之途”,以经典为据,为人类安排出一种合理的生活。《两都赋》以“究汉德之所由”为务,指出东都之胜于西都,不在于馆室之盛美、河山之可恃,而在于明君圣主推行的是一种合理有制的政治,这种完美的政治显然是以儒家之道、经典之义为依据。张衡之时,迁都之事已无须争辩,“颂汉”的文学风尚也逐渐消歇,赋的讽谏意味就凸显出来。“时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后汉书·张衡传》)赋中的凭虚公子盛称西京之奢靡,而安处先生则讥之以“舍纯懿而论爽德,以《春秋》所讳为美谈”,他陈说的,则是一个“遵节俭,尚朴素”、君臣举动合节、上下所行有度的理想世界。支撑这个世界的,主要仍是儒家的礼义、法则。

总之,无论是以京都为题材,还是以儒家义理为思想底色,《二京赋》的写作,都延续了自司马相如以来逐渐探索而出的赋体雅化路径。就写作姿态而言,这种雅正文体的创作,需要将个体生命与国家、君主联系在一起,方能有足够的耐心和意志完成如此耗费心力的作品。这种创作热情反映的正是初入仕途的士人心态,他们仍渴望进入到政治场域之中,有所作为,并由此获得生命的意义。但张衡此后的赋作越来越偏离于此。在《应间》《思玄赋》等作品中,他越来越倾向于在政治之外思索个人志趣和人生价值,并为自己恬淡、静默的性情和生存态度辩护。作于其晚年的《归田赋》,更是以清新的笔触抒写退隐归田后的佚乐,成为抒情小赋的早期代表作。

这是时势使然。张衡主要活动的和、安、顺三朝,正是东汉呈现中衰之势的时期,后来愈演愈烈、最终导致王朝覆亡的一些现象,如外戚、宦官干政等,此时已经显露出来,士人也越来越感觉到建功立业的无望和参与政治的凶险。但士人早已习惯于“学而优则仕”的角色设定,脱离政治,如何构建一种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方式,使其与其他群体形成区隔,就是一个需要直面的问题。退隐而为处士的现象早已有之,但论证、张扬这种生活方式的价值,并将其付诸文学书写,则是在东汉时期方成为一个令人瞩目的文化现象。《归田赋》的写作无疑是其中十分重要的一次尝试。

《归田赋》虽精炼短小,但张衡实际吸纳、改造了赋的多种体式。“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一节,所用句式虽在散体赋中也颇为常见,但散体赋多以旁观视角,做客观描写,实为第三人称叙事;此节则直抒胸臆,实际更近于略去“兮”字的骚体赋。“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以两个与河流有关的成语连缀成句,辞气的舒缓、语调的平和,消解了“临川羡鱼”一词原有的求而不得的焦灼,也淡化了“俟河之清”中蕴含的激愤和无望。被喻为川、河的政治场、名利场,在空间上即以“都邑”为依托,京城尽管王侯第宅千门万户,但既已不得其门而入,只能离开此处,“追渔父以同嬉”,作者转向的是有着清净山水的田园,这与上文澄之不清的“河”正成对比。由藩国而京都,由京都而田园,赋这一文体生存于其中或作为书写对象的空间的迁移,实际折射着时代与士人心态的变化。

“仲春令月”一节描写归田后得以领略的春日风光,“龙吟山泽”一节描写山泽中的弋射垂钓之乐,赋名“归田”,这两节最为切题。然而,其中内容在赋体文学中实际并不新鲜。自然景观、射猎之乐在早期赋作中已是常见主题,宋玉赋中即有相关书写,北大简《反淫》、枚乘《七发》等作品中也有登览、垂钓、射猎等条目。张衡以“盘游之至乐”指称这些活动,也与“此天下至闲乐也”“此天下至虞乐也”(《反淫》)、“此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七发》)之类的表述相近,可佐证题材的一脉相承。即使在成熟的大赋中,这类描写也并不罕见。张衡的创新之处在于,他将此前作品中原属于君王游乐的活动,用于构建文人退隐之后的个体生活。这样,文辞的简省、明净也可视作一种象征:这些活动不再以逞心极欲为目的,而仅是文人在自然之中的流连,这种生活本身是知足知止、清心寡欲的。“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张衡自觉地节制其过度,这也是与极铺排之能事的赋体文学传统的对抗;而省简后的四言之体,则极易拥有诗的况味。

盘游之乐让人从缨绊的尘网中解脱出来,在自然中感受到欣悦,但仅此不足以成为一种富有意义的生活。对于文人来说,张衡随后的书写更为重要:“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东汉文人越来越重视才情的培养,以此丰富生活,自娱自放,琴这一弦乐器日渐成为风雅的表征,被寄托以越来越深沉的意味。涵泳图书自是文人之本务,阅读所提供的知性愉悦和阔大的精神空间,将弥补退隐所引致的生活范围的缩减。“挥翰墨以奋藻”,“立言”作为个体臻于不朽的一种重要方式,其价值早已为士人们所深知,书写并以文章传世,将避免退隐蜕化为默然无闻的彻底避世。“陈三皇之轨模”,尽管假托远古,但这传说中人人可以鼓腹而游的无为治世,显然正是隐逸生活的象征,这意味着退隐后的日常,也可以成为书写的对象。

张衡“上书乞骸骨,征拜尚书”,其归田之愿望并未实现,《归田赋》最终成为想象中的自我安慰,但他确实有“固孤是求”(《应间》)的性格和偏好。赋中,张衡心向往之的退隐生活由自然、音乐、图书、写作诸般要素组成,对于不同的文人而言,组建其生活图景的因素可以依据自己的兴趣加以调整,但以上诸种无疑最为重要,它们保证了即使远离政治,文人仍可拥有兼具趣味与意义的生活,仍有获得名望、垂为不朽的可能。相应的,文学不必总是关联于社会、政治、国家等重大话题,也可直面个人细微的经验和情绪。

值得注意的一个细节是儒家经典对于士人的意义的变化。上文提及,《天子游猎赋》篇末,六艺经典是天子变革制度、移易风俗的依据,在行政化民的过程中贯彻经典之义,保证了国家之政的合理。司马相如虽语多夸饰,但自西汉以来,对六经的这种认识实际普遍流行。士人们研习经典之学,本就有将自身与社会、国家勾连在一起的意图和期待,甚至,这是他们求取青紫的重要手段。但产生于东汉的一些文学作品中,经典的这个面向越来越不被强调。《答宾戏》中,班固的生存状态被描述为“枕经籍书,纡体衡门”,尽管他不否认学问、言辞有建立功勋的作用,但也指出,经书也可与潜隐默然的生活搭配,当个人别无长技可以邀取声闻之时,不妨“密尔自娱于斯文”。张衡强化了以经典自娱的这一趋势。“御六艺之珍驾兮,游道德之平林。结典籍而为罟兮,驱儒墨以为禽。玩阴阳之变化兮,咏雅颂之徽音。嘉曾氏之归耕兮,慕历阪之嶔崟。”(《思玄赋》)仅关注经典带来的知识和愉悦,在一定程度上将削减经典之学的独特性,张衡即将其与其他典籍混杂在一处,不加轩轾。《归田赋》中虽称“咏周孔之图书”,似以儒家经典为阅读之重心,但将其与音声并提,又以“纵心于物外”结篇,实际已经淡化了经典在汉代极为广泛的社会功能。经典在文学作品中的这种轻微位移,也颇能见世运之变。

总之,《归田赋》将赋的书写空间由京都转向田园,背离了大赋确立的写作规程而另辟蹊径,但此赋在风格上依然偏于雅致。与后人习惯于雅俗对立,并对何以为雅有着大致的判断不同,汉代之前,雅之为雅的标准并不十分明确,需要人们不断探索。在司马相如确立的大赋传统中,保证赋作能称之为雅的是文学与中央权力、儒家经典的勾兑,赋因此与京城、帝王、礼制建立起丰富的联系,也常以经典之义为归趣。但《归田赋》之为雅,则主要在于张衡描写了文人退隐之后,以赏心山川、琴书写作等方式构建的文雅生活。士人特别是其中的文人,作为一个有着较强自我意识的群体,本就有区别于一般民众的欲求,张衡即“不好交接俗人”;作为定义“雅”的主体,他们将自身趣味投射于“雅”的内涵之中,也是极为自然的文化现象。因此,就赋体而言,《归田赋》尝试了另一种雅化路径,为此,在体式上,张衡将改造后的骚体与在散体赋中极为常见的四言体式相结合,以便于情意的抒发,使赋作具有了浓郁的抒情气息。随后的文学史发展,也将证明这一路径最终通向一片极为广阔的天地。

二 《刺世疾邪赋》的俗体特征

在赋体的抒情转向中,赵壹是张衡之后的又一重要作家。赵壹生当党锢之祸愈演愈烈之时,据《后汉书·文苑传》所记,他虽得羊陟等称荐,“名动京师,士大夫想望其风采”,但“州郡争致礼命,十辟公府,并不就,终于家”,其“仕不过郡吏”。考虑到他“恃才倨傲,为乡党所摈”,“后屡抵罪,几至死”的经历,仕途不够畅达虽主要是时势使然,也有退隐自保的考虑。与默然自守者不同,他疏放狂狷的性情难以掩抑,文章中也贯注着孤傲激愤之气。由于其作品传世无几,《刺世疾邪赋》自是其中翘楚,其文学声誉、文学史位置也大抵因此赋而获得。全篇内容以社会政治批判为主,语气激烈、气势充沛,行文中跌宕着浓郁的抒情气息,这也是它被推为抒情小赋的早期代表作的主要原因。

但《刺世疾邪赋》与其他抒写个人情志的赋作还是有所不同,它主要是以议论的犀利、峭刻和语言的流走、畅达来制造抒情效果。因此,主题、内容之外,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此赋在造句的方式上与众多抒情小赋迥然不同。赋的开篇一节即表现得极为突出:

伊五帝之不同礼,三王亦又不同乐。数极自然变化,非是故相反駮。德政不能救世溷乱,赏罚岂足惩时清浊?春秋时祸败之始,战国愈增其荼毒。秦、汉无以相逾越,乃更加其怨酷。宁计生民之命?唯利己而自足。

这一段句式参差不齐,就字数多寡而言,六言、七言、八言杂错其中,句子的结构、顿挫也有差别。但细读下来,不难发现,六言是此节的主导句式,七言如“伊五帝之不同礼”“春秋时祸败之始”两联,八言如“德政不能救世溷乱”一联,都是以六言为基础增添词语而成。六言句之中,除“唯利己而自足”一句外,都是由一个二字词语连缀一个四字短语组成,“数极自然变化,非是故相反驳”,是最典型的代表。概言之,这一节以六言为主,杂以七言、八言,加以结构变化,制造出流利顺畅、急促迫切的语言效果。

这种六言句式恰巧可以成为辨析此篇文体的一个切入点。六言句在汉赋中十分常见,散体赋以四言句使用最多,但六言也时时有之;早期骚体赋犹有较多的参差错落,但随着这一体式的发展,六言逐渐成为最主要的句型,通篇六言的赋作越来越多。兹举二例:

俯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扡于楯轩。(司马相如《上林赋》)

惟永初之有七兮,余随子乎东征。时孟春之吉日兮,撰良辰而将行。(班昭《东征赋》)

散体、骚体,其差别仅在是否有“兮”字连接上下两句。这一句式在历来赋作中频繁出现,在骈文中也广泛使用,但其构造与《刺世疾邪赋》的六言句有着显著不同,它是将一个三字短语与一个二字词语用一个虚字勾连而成。由于虚字的使用成为造句的关键,这类语句语调婉转,读起来有着浓郁的咏叹意味,但赵壹所使用的六言句,若“数极自然变化”一联并不使用虚词,“乃更加其怨酷”“宁计生民之命”等句,虚词在句子中的位置也不固定。并且,整体而言,《刺世疾邪赋》首节虚词使用略少一些,语词更加密实,节奏更为紧凑,与骚体赋或《归田赋》中六言段落的声情摇曳在表达效果上差别较大。

赵壹所使用的这种在现存汉赋中较为罕见的六言句式由何而来?仅以单句而论,这种句式在文章中不算稀奇,在骈文中尤多,但两句串为一联、数联连接成段,朗朗上口、易读易诵,这样的例证较难寻获。敦煌遗书中的俗赋,或可为考察此种句式的渊源提供线索。最为典型的是写本《燕子赋》甲种。此赋以燕雀争巢故事为主题,行文以四言、六言句式为主,间或有五言、七言、八言等,其六言段落,与“数极自然变化”等句结构、腔调十分相似。如:

鹩隔门遥唤:阿你莫漫辄藏,向来闻你所说,急出共我平章。何为夺他宅舍,仍更打他损伤?凤凰令遣追捉,身作还自抵当,入孔亦不得脱,任你百种思量。

虽然“不歌而诵谓之赋”,但从其体式看,俗赋在讲诵之外,未必不可部分施之于唱。若不局限于赋体,将考察范围扩大到敦煌文献中的说唱文学文本,更会发现这种六言句的大量存在。演说舜帝故事的《舜子变》,整篇变文之中,六言句几乎占到十之七八,如其开篇几句:“尧王理化之时,日落千般祥瑞。舜有亲阿孃在堂,乐登夫人便是。乐登夫人染疾,在床三年不起。”《茶酒论》篇首一节也较为突出:“窃见神农曾尝百草,五谷从此得分。轩辕制其衣服,流传教示后人。仓颉致(制)其文字,孔丘阐化儒因。不可从头细说,撮其枢要之陈。”此外,《父母恩重经讲经文》《降魔变文》《丑妇缘起》《齖齿可书》《妙法莲华经讲经文》等,都有使用这一句式的节段。可见,这类六言句式在说唱文学中有着较高的使用频率。

上举敦煌遗书多为唐代作品,与赵壹所处之东汉相隔较远,但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俗讲”之类的娱乐方式在汉代已经相当流行,说唱文学的很多体式较早之时当已出现。诗体的发展也可佐证这种六言句式与说唱之间的关联。据逯钦立辑考,东方朔已有六言诗句佚文;汉代乐府诗中,也每每有六言诗行出现,其句式与赵壹所用正相一致,如《古董逃行》“年命冉冉我遒。零落下归山丘”等句。汉魏之时,孔融、曹植、嵇康等人皆有六言诗作,曹植之作以《妾薄命》为题,表明其体式源自乐府歌诗。嵇康之作则称道往古治世、评鉴先贤人物,议论色彩较为浓郁。如其一:“惟上古尧舜,二人功德齐均。不以天下私亲,高尚简朴慈顺,宁济四海蒸民。”三人诗作皆句句用韵,与赵壹赋作之隔句用韵稍有不同。乐府诗本可歌咏,也可证明六言句式在汉代说唱文本中的存在。

通俗文学往往有很强的延续性,其体式的更迭变化较为缓慢,汉代诗歌中已有六言句式,《神乌赋》《妄稽》的陆续发现,又表明俗赋已经颇为发达,综括这些因素推论,此时俗赋中或有如《燕子赋》一般的六言段落,也并非没有可能。因此,《刺世疾邪赋》首节如此特别的句式、节奏、语调,很可能来自俗赋之类文体,至少可以说,赵壹在写作之时,吸纳了一些来自通俗文学的因素。此赋的其他段落也有类似的痕迹。“原斯瘼之攸兴,实执政之匪贤”一节,主导句式正是汉赋中常见的六言句式,但与上举《北征赋》及《归田赋》等不同,这一段并不十分整饬,没有用一种句式贯穿首尾。如“女谒掩其视听兮,近习秉其威权”,“其”即指“执政”,并非不表意义的虚字;至于“九重既不可启”“荣纳由于闪揄,孰知辨其蚩妍”等句,也不尽合乎以虚字连接三字短语、二字词语的句法,却更接近二字词语连缀四字短语的结构。可见,赵壹通过多种手段,放弃了汉赋已经逐渐形成的整饬句法,将表达变得更为疏朗、错落,而取资于俗赋,摹效其口吻,当是其最主要的书写策略。

总之,《刺世疾邪赋》实际有近似俗赋的不少特征,其篇末诗歌也不是汉赋中常用于结尾的四言体或骚体,而是明白如话、语言浅俗的五言体。很多学者都已指出此赋有着鲜明的通俗性,但由于惯于将其置于从大赋到抒情小赋的转变脉络中进行考量,对赵壹的文学史贡献的评定,就有变典雅为通俗、抛开旧制、谋划新篇等说法。而以上考察表明,《刺世疾邪赋》的体式渊源事实上并非追求典雅的大赋或骚体赋,很大程度上,它的通俗性源于赵壹本就选择了赋之众体中偏于浅俗的一体。他真正的贡献,是将原本主要用于敷衍故事、调笑娱乐的体式,用于议论说理,在表达对社会现实的不满与批判的同时,流溢出强烈的不平之感、愤懑之气。因此,此赋在辞采上不够突出,就不能说是赵壹才力不逮,《昭明文选》等总集不收此篇,也可能是汉魏六朝时人对此赋体涉轻俗有更明确的认知。

三 赵壹赋作的抒情方式

即便不能将《刺世疾邪赋》直接视作俗赋,至少也可以说,它在体式上具备俗赋的一些特征。那么,需要追问的是,赵壹选择这一文体的缘由何在?就抒情而言,《归田赋》所用体式显然会是文人自然而然的选择,因此,讨论赵壹的写作策略,不妨仍以之为参照。

《刺世疾邪赋》在抒情方式上与《归田赋》有显著的不同。尽管并未出现人称代词,但显而易见,《归田赋》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事。从篇首的“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到最终的“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所有的语句,实际都有一个被省略的主语,或者说,篇中有一个潜在的、但却可以为读者明确感知到的“抒情主体”。很多抒情文本都有这一特征。这一主体与现实中的作家本人面貌并不一定完全一致,但一般来说,两者之间的差别也不会过大,毕竟,在中国文学特别是诗学传统中,作品一向被认为是作家内在情志的文字呈现。因此,《归田赋》中厌倦都邑、渴慕田园的主体形象,与张衡本人的经历可以高度叠合。虽然任何文本都无法摆脱“隐含作者”的存在,但《刺世疾邪赋》中,“隐含作者”并未凸显为一个清晰的抒情主体。或者说,赵壹屈抑下位的人生经历,他愤懑慷慨的情绪和狷介负气的性格,并不直接成为赋作书写的对象,仅仅构成影响行文风格的潜在因素。

与抒情主体的不够明晰相应,《刺世疾邪赋》的议论性大为增强。全篇纵论古今,大部分内容都在表述对于颓荡已久的往昔、生道艰虞的现实的讥刺。赋中指出,五帝、三王的治世之后,自春秋时代开始,人类就进入每况愈下的境地。经战国而历秦汉,在上位者都怨酷行事、利己自足,致使民不聊生,至于赵壹所处的东汉之时,更是“情伪万方”,黑白不辨,是非不明,而究其根由,是“执政之匪贤”导致了政治崩坏和风俗浸坏。内容既多议论,与赵壹个人的具体经验和情感也就有一定的距离,这意味着,此赋的抒情性与其说来自抒发志趣怀抱,不如说主要来自激切的文风。

以全知的姿态进行叙述,在娱乐之余陈说一些被认为具有普泛性、恒久性的道理或道德条律,从而劝人向善、戒人为恶,是通俗文学的常见套式,《刺世疾邪赋》语多议论,与其近俗的赋体正相适配。但赵壹的文体选择,与其说是由于俗赋之体更便于抗言申论,毋宁说,他以俗体作赋的主要原因,正是因为意识到自己要发表的言辞过于激烈。赋中对“邪夫显进,直士幽藏”之类颠倒混乱的揭露,对女谒、近习掌控朝政的攻讦,虽然颇为尖锐,但在桓、灵之世,实际已是士人公论,已不算是过于刺耳的声音。赵壹此赋真正的过激之处,在于几乎不信任任何的济世之道,也没有透露出一丝对拨乱反正、复返清明之世的希望。在思想上最能惊骇时人的应是开篇几句。“伊五帝之不同礼,三王亦又不同乐。”礼乐应当随时世而变化,五帝三王,其为治也一,其所以治则各有不同,这样,往圣先王就不能提供任何可以施之当下的经验、道理。“德政不能救世溷乱,赏罚岂足惩时清浊?”人类所能开出的所有救世之方,都已丧失效力。

否认五帝三王可资镜鉴,否认圣贤遗留的训诫仍有时效,对于称道先王、缘附经典以矫正现实的儒学来说,这不啻釜底抽薪。《刺世疾邪赋》中描述的历史进程,只能向着愈加败坏、堕落的方向行进,甚至已不能像很多儒者那般期待、遵循古之圣王的教诲和经典中的恒久之道,人类仍可回波逆澜、正本清源。因此,相较于“秦、汉无以相逾越,乃更加其怨酷”一句将汉代也纳入不断退步的历史,对当朝毫无忌讳、回避,赵壹对一切道理的不信任,才真正挑战了儒者的思想底线。这种态度,距离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已相隔不远。

赵壹对自己言辞的过激有明确的认知,这应是他选择较为轻俗的赋体的根本原因。文人本是与“雅”关联最为密切的一个群体,区别于俗人、挺立于俗世的自我意识,使其天然具有尚雅的追求,与此相应,其情感表达和书写方式实际会受到一定的限制。儒学对君子人格有诸多界定,在审美上也偏好于文质彬彬、温柔敦厚;过于极端的观点,过于直露的表达,都会被认为不合礼义、不够得体。可以说,张衡的性情修养和文学书写,正契合儒者对自身形象和写作品格的期待。至赵壹之时,受政局昏浊的刺激,士风越来越趋于狷介、疏放,这自然会影响及于文风,但这种文人形象进入到文学作品,充当作品的“抒情主体”或“隐含作者”,毕竟有些不够正当。因此,赵壹实际是试图以文体的浅近卑俗,来消解其思想表达的极端,他明白自己讲述的道理过于激烈而有失平允,只能算是为宣疏胸次块垒而发的狂言,并非危言正论。

赋中俗体因素所带来的那一丝谐谑意味,能让赵壹不必因表达过于愤慨而背负太多心理负担,也可以让他免于苛责,因为选择这种文体,几乎就相当于自己宣称,此赋实际是一种“佯狂”式的书写。在这种文体中,他不必遵守儒者惯习,不必拘泥文人形象,可以恣肆地突破约束而极言高论。文人采纳俗文体进行写作时普遍有此种心态,他们借以抒发的是一些过当的情绪,他们对这种过当也有明确的认知,于是,假借通俗,出之以俳谐,就成为满足表达欲望的一种方法。正如“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当一些情绪、意见不为各种偏于典雅、文雅的文体所容纳时,转向轻俗就会是自然的选择。这让赋中的议论,与论说文中冷静、理性的说理,或通俗文学中以权威口吻做出的宣教有所不同。赵壹所希求的,并不是观点让人信服,相反,他恰是用一种滑熟、佻达的语调,削减表达的严肃性,让人对观点的极端产生警醒,不过于当真。因此,俗文体既可让表达更加放肆地逾越法度,也可提醒读者,这些文辞中有夸张、戏谑、自我戏剧化的成分。士人狷介不羁、不为礼法约束的狂狷形象,终于可以以此种途径走进书写,以议论为主的赋篇,也因此有了强烈的抒情性。

赵壹另有一篇《穷鸟赋》,同样表现出以通俗文体进行自我发抒的特点,在赋体的抒情转向中也值得一提。据《后汉书》本传,此篇作于他“屡抵罪,几至死,友人救得免”之后,有向施以援手的友人致以谢忱的用意。因为“畏禁,不敢班班显言”,故以“穷鸟”自比,借穷鸟为机井网罗、苍隼驱者所困,“思飞不得,欲鸣不可。举头畏触,摇足恐堕。内独怖急,乍冰乍火”的进退维谷,来形容自己的窘困之境和惶怖心情。尹湾汉简《神乌傅》出土后,学者们认识到,以动物故事为主题的俗赋在汉代即已存在,敦煌写本《燕子赋》可算其继响遗音,而赵壹《穷鸟赋》、曹植《鹞雀赋》等作则是其年代较近的变体。

从产生之初,赋在状物上就表现出特别的优势,不仅为苑囿、京都、畋猎等壮观盛景图形写真的大赋成为这一文学体式的代表,以日常生活中的些小物什为描写对象,期于穷形尽相、用以娱乐佐欢的短篇小制也一直存在,西汉梁孝王宾客所作忘忧馆诸赋即是显证。这些小赋含纳的物象极其广泛,禽鸟是其中一个门类,但其写作意图,大多限于嬉游戏乐、夸耀辞采,少有寄托之意。而《神乌傅》以乌与盗鸟争斗、雌乌雄乌垂死之别为故事主体,乌“其性好仁”“行义淑茂”,却无端遭遇死伤离散,作者在叹惋其不幸之时,也隐约流露出文人对自身命运的慨叹、感伤,但全篇终是以叙事为主,这种自我寄寓尚不够突出。赵壹《穷鸟赋》通篇以“穷鸟”自比,无疑是将儒家诗学中早已发展成熟的托物比兴之法挪移于赋作之中,这对赋体文学的发展有重要的启示意义。此后,将赋之体物与比兴之法结合起来的作品日渐增多,在抒情小赋中占有较大比重,如祢衡《鹦鹉赋》即是其中知名者。

赵壹在抒情小赋的产生过程中发挥了较大作用,这点已为治文学史者所熟知,但无论《刺世疾邪赋》颇为特别的诸多体式特点,还是《穷鸟赋》之托物比兴,都可以显现出俗赋,或放大些说,通俗文学对他产生的影响。是偏于轻俗的体式,使赵壹可以让狂狷恣纵的士人形象,合法地进入到文学作品之中;也是《神乌傅》一类故事,启发了赵壹假借禽鸟自陈身世,将比兴之法用于赋体写作。在赋体的抒情转向中,张衡所代表的偏于典雅、文雅的脉络之外,这同样是一条值得重视的线索。

结 语

汉代士人虽已普遍确立轻俗尚雅的心态,但何以为雅,标准并不明晰,需要不断探索,具体到文学创作一事,则需根据具体的历史情境和写作需要,来裁取资材、调整书写策略。张衡早年所作京都赋,延续了自司马相如以来不断成熟的大赋传统,赋与中央权力、帝国气象、儒家义理的关联,保证了其为雅正之作。但当写作日益转向内心世界、个人情志时,就需要新的体式,《归田赋》之为雅制,主要在于描绘了文人特有的清雅生活。相较而言,《刺世疾邪赋》则吸纳了俗赋的诸多体式特征,其抒情性不在于构建一个抒情主体以吐露胸臆,而在于以极端的思想、佻达的语调,展现了疏狂狷介的作者形象。当然,需要指出的是,“俗赋”是为文学史书写的方便而发明的术语,在汉人处,赋体并无明确的雅俗分界,或者说,在当时的文学现场中,赋是一个包容着各类不同格调、体式作品的总名,在雅俗两极之间存在宽泛的频谱,士人可以根据自己的表达需要,从其中选择合适的品类。即使张衡,也有《骷髅赋》一类更近于俗的作品。不过,区分雅俗仍然是一个有效的文学史研究视角,从文人选用文体之差异中,可以窥探其创作心态的不同。张衡、赵壹的作赋实践表明,在赋体的抒情转向中,雅、俗两脉双流并行,各有其贡献,而他们创作姿态、策略的分歧,也可显现文学史演进过程的立体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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