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为什么要“抄袭”?

2022-11-10 21:00□龚
文学自由谈 2022年2期
关键词:互文性木心文字

□龚 刚

近日,一篇写于七八年前的“揭发”木心抄袭的文章被翻出来,在网上流传。这是一篇硕士研究生的毕业论文,题为《木心文学创作中的“文本再生”现象研究》(因作者姓卢,故以下简称“卢文”)。全文上万字,其中大量篇幅为作者对木心作品中“再生文本”与“原文本”的逐篇逐句的对比分析,涉及已出版的木心绝大部分书目,包括《素履之往》《爱默生家的恶客》《伪所罗门书》《诗经演》等。

卢文对“文本再生”进行了定义,并指出木心的一些再生文本涉嫌抄袭:

所谓“文本再生”,是指作者以他人的文字作品作为原材料(原文本),进行程度较小的改写,形成自己的作品(再生文本)。木心的再生文本数量众多,原文本来源广泛,大部分再生文本没有“文本再生”的提示,有些甚至有意隐匿。木心的“文本再生”,在内容上、人称上、修辞上也呈现出一些明显的特点和倾向。另外,一些再生文本属于抄袭。

根据卢文的统计,木心的再生文本数量颇为可观。诗歌最多,在木心发表的诗歌中,可找到原文本出处的共计一百九十八首,其中《伪所罗门书》很可能全是再生文本。木心散文中,再生文本的数量与比例虽不及诗歌,但也有一些明显的例子,比如《素履之往》中,“《媚俗讼》可谓对米兰·昆德拉演讲词的读后感,不少语句摘自其中;《庖鱼及宾》一篇,是由许多随感式的独立散文片段连缀而成,其中一则,所引松尾芭蕉与契诃夫书信,皆出自周作人散文《日记与尺牍》,木心只是把周作人对契诃夫的翻译在语言上作了精简;此书中的《亨于西山》与《舍车而徒》,是片段式随感的连缀。其中三则引用材料,皆出自论文《卡夫卡的天堂》……”

贝小戎在《木心:抄袭还是挪用?》一文中认为,木心的“抄袭”可以视为挪用或拼贴。他举例说,在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之前,有一位德国作家在1916年就发表了他写的《洛丽塔》;鲍勃·迪伦的很多歌词,都是从其他歌手那里挪用的,别人也跟他学,挪用他的歌词。垮掉派作家、《裸体午餐》作者威廉·巴勒斯挪用其他作家的文字,还说自己用的是切割法(cut-up method)。二十世纪的艺术表现形式之一就是拼贴,如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等。挪用、模仿、引用、暗指,成了创作的必要组成部分。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在探讨所谓“文本再生”现象之前,先转一则木心的文字,以深化对木心的文字特质与内在心性的理解:

火柴,在点着烟卷后,一挥而熄,我发觉是可以藉之娱乐的,轻轻地把它竖插在烟缸的灰烬中,凝视那木梗燃烧到底,成为一条明红的小火柱……忽而灰了,扭折,蜷曲在灰烬堆里——几个月来我都成功地导演着这出戏,烟缸像个圆剧场,火柴恰如一代名优,绝唱到最后,婉然倒地而死…… (木心《名优之死》)

木心的终极感悟与海德格尔的死亡本体论不期而遇。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认为,死亡虽然意味着终结或结束,但却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结束。因为死亡所意指的结束,是这个存在者朝向终结的存在,也即“向死而生”(Sein zum Tode)。所谓“向死而生”,指的不是活着的人与等候在生命尽头的死亡之间的一种外在关系,人们不是一步步走向还在远处的死亡,而是在我们的“走向”本身中,死亡已经在场。面对死亡而珍爱自己的生命,进而活出自己的价值,这时的人才是“本真的”存在者。“本真的”即 “属己的”,在本真的人身上,存在本身将会彰显出来。木心和海德格尔的区别在于:海德格尔是形而上的推理,是对“人生应当如何”的劝喻;木心无意劝喻,无意规训,他的领悟是从童年那只色如天青的浮盌中萌芽的,带着母亲的体温,浸润着最美的记忆。即使是在对人性与爱情幻灭之后,这一缕淡渺的温情,依然是木心内心深处的灿烂底色。君子豹变,由懵懂而幸福的少年成长为冷峻而内美的哲人。豹纹是外在的华美,生殉的彻悟是幸存者的灵魂。

当年木心在报刊上连载小说《南宋母仪》时,编辑转给他读者的信:木心不是在抄袭古代某某故事吧?木心说,请您看完再说是不是同一个故事。结果,这是借用之后的另一个故事。《鲁滨逊漂流记》在二十世纪就有不少重写本。照卢文的逻辑,莎士比亚几乎无剧不抄。吴兴华在《〈威尼斯商人〉——冲突和解决》一文中,指出莎士比亚的戏剧基本采用现成的故事情节,有时甚至以他人的剧本为蓝本。

卢文深究木心的“文本再生”,却对文学史上大量的“文本再生”现象缺乏了解,也对二十世纪的后现代拼贴、戏仿等艺术形式缺乏了解;更大的问题在于,卢文似乎对于作为文论界常谈的“互文性”理论茫然不知。秦海鹰在《互文性理论的缘起与流变》一文中指出,互文性概念是以质疑原创性和作者权威为出发点。克里斯特瓦曾在《巴赫金:词语、对话和小说》《封闭的文本》和《文本的结构化问题》这三篇论文中,使用了一个由她自己根据几个最常用的法语词缀和词根拼合而成的新词——互文性 (intertextualite) ,并以多种方式给以定义:“任何文本的构成都仿佛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换”,“文本是一种文本置换,是一种互文性:在一个文本的空间里,取自其他文本的各种陈述相互交叉,相互中和”。

木心的“文本再生”即是一种文本置换,也就是对引文及原文本的吸收、转换。总体而言,木心的文本置换做到了点铁成金、化庸为奇。初学者竟以抄袭视之,令人浩叹。而且木心有时应该是有意改写以彰显其才。质言之,以木心之别才与自负,怎会甘于机械抄袭?将其“文本再生”视为独特修辞手法,文字装置艺术,或莎士比亚式互文性转化(化文为诗,化庸为奇),才是正解。从抄袭角度着眼,确是占了低位。倘对木心有了解之同情,便不会有此低阶判断。

木心的文字确有魅力,卢文在“打假”时反而凸显了这一点。这一点恐怕也是从法律上严厉指责木心抄袭,并从道德上声讨其所谓同性恋倾向的卢文作者最应感到尴尬的。不妨再摘一段木心的文字:

上横街买烟,即点一支,对面直路两旁的矮树已缀满油亮的新叶,这边的大树枝条仍是灰褐的,谅来也密布芽蕾,有待绽肥了才闹绿意,想走过去,继而回来了,到寓所门口,幡然厌恶室内的沉浊氛围,户外清鲜空气是公共的,也是我的,慢跑一阵,在空气中游泳,风就是浪,这琼美卡区,以米德兰为主道的岔路都有坡度,路边是或宽或窄的草坪,许多独立的小屋坐落于树丛中,树很高了,各式的门和窗都严闭着,悄无声息,除了洁净,安谧,没有别的意思,倘若谁来说,这些屋子,全没人住,也不能反证他是在哄我,因为是下午,晚上窗子有灯光,便觉得里面有人,如果孤居的老妇死了,灯亮着,死之前非熄灯不可吗,她早已无力熄灯,这样,每夜窗子明着,明三年五年,老妇不可怜,那灯可怜,幸亏物无知,否则世界更逼促紊乱,幸亏生活在无知之物的中间,有隐蔽之处,回旋之地,憩息之所,落落大方地躲躲闪闪,一代代蹙眉窃笑到今天,我散步,昨天可不是散步,昨天豪雨,在曼哈顿纵横如魔阵的街道上,与友人共一顶伞,我俩大,伞小,只够保持头发不湿,去图书馆,上个月被罚款了,第一个发起这种办法的人有多聪明,友人说,坐下看看吗,我的鞋底定是裂了,袜子全是水,这样两只脚,看什么书,于是又走在街上,大雨中的纽约好像没有纽约一样,伦敦下大雨,也只有雨没有伦敦,古代的平原,两军交锋,旌旗招展,马仰人翻……(木心《明天不散步了》)

愿世界能够读懂木心的闲散、优雅与深情。当代华语文坛有两位卓具风华之男性作家,一是木心,一是白先勇。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这是木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是白先勇。木心的名作《从前慢》也再引一次: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此诗以朴素近于口语的语言,从心而出的诗行,传达出真挚感伤的淡远乡愁、怀旧情绪,瞬间触动人心,进而引人深思快与慢的哲学、情感人心的异化,绝对是一首好诗。

木心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他的内心是大雪覆盖下的燃烧,看不见的燃烧。他的《从前慢》之类的诗,没有刻意使用怪异句法、先锋手法,也没有刻意表现非理性的意识流,貌似不够新鲜。但屈原的诗还新鲜吗?张若虚的诗还新鲜吗?谁又能否定《离骚》和《春江花月夜》的价值?深入人心,深刻揭示情感与生命底蕴的诗作永远不会过时。如果深抑的情感、属灵的叙事都不是诗,那郭沫若的《天狗》就是最好的诗了。

笔者以为,拟古不如拟心。初学当然要模仿,但不等于拟古。清末宋诗派拟宋,又酸又装,在张若虚面前,都不入流。《春江花月夜》,还有李白的一些古风和杜甫的一些用典浑成的七律,以及诸如此类的佳作,至今仍为典范。汲汲于僻典僻词之作,都是下品。自然入神是最高品。

卢文还讥木心自恋、语言半文不白,称得上是火力全开,不仅是议其“文本再生”而已,分明是全面解构之势。其实,木心的《从前慢》等诗,从语体上来说,根本就是纯白话,绝非半文不白,又何尝夹生?而且,汉语的演化绝不是白话彻底消灭文言,而是或文或白或文白兼收的多元共存。文白杂糅也是一种语体,鲁迅即是经典。余光中说,他对处理文白关系的看法是,“白以为常,文以应变”。的确,熔铸文白是达道。阿城的语言魅力恰恰在于文言运用得法。

再者,对木心慵懒宛转并且透着对凡俗的不屑的文字,我个人是极喜欢的。他的“文本再生”,大多做到了化庸为奇,别开生面,或化文为诗,如其诗集《伪所罗门书》前言所云:“如果将他人的‘文’句,醍醐事之,凝结为‘诗’句,从魔毯上挥洒下来,岂非更其乐得什么似的。”捉迷藏,玩(文字)魔术,恰恰彰显了木心的童心与自负。从文字艺术上来说,这一段表白实践了他的语言观:“古文今文焊接得好,那焊疤极美。”

其实,读了他的“魔毯”说,也就懂了他的“再生”的实质。个别地方,如《上海赋》参考了他文,却说手头没资料,不免自相矛盾,但也没有深文罗织的必要。

木心致陈巨源手札云:“璞(笔者按:木心本名孙璞)本狷介,谪居年年,尘缘渐尽,祸福皆忘,其所以耿耿长夜,如病似醒者,方寸间豪情逸兴颉颃未已耳。”又云:“人生、世界、宇宙,看到某种程度,名利的欲望和观念不淡自淡,不穿自穿。我之恓恓惶惶,只在于想说定一句话:‘艺术能超度我这个凡人。’耕耘者终有收获,在无数的不公平中,艺术与人的关系是公平的,这个世界还有其可留恋处。”

游戏天下文章,我自得之。这是木心的顽皮,也是木心的自负。他谈中西文学、哲学,也是这个派头。

木心的文字、文思风味独具,不必与鲁迅、周作人论短长。在题为《我》的诗中,木心咏叹道:“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全诗只有这一句话。他的诗集《云雀叫了一整天》的封面上就印着这句诗。“云雀叫了一整天”,“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就是木心,一个自称绍兴希腊人的寂寞而风趣的世外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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