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陈造的和陶饮酒诗

2022-12-08 06:22胡钟月
文化学刊 2022年8期
关键词:陶潜归隐陶渊明

胡钟月

“渊明文名,至宋而极”[1]。陶渊明的诗文成就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并没有为时人所接受,其作为文化符号的意义直至宋代才被充分挖掘和解构,宋人和陶亦成为普遍现象,继苏轼首开和陶风气之后蔚为大观。北宋苏辙、李之仪、晁补之、张耒,南宋时期的陈造、腾岑等人皆有和陶之作,他们或与陶潜有着强烈共鸣,以陶潜为人格和文学榜样,或同陶公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抑或是借陶渊明这一精神形象获得心理慰藉。

和陶诗人众多,有的和陶饮酒诗,有的和田园诗,还有的和劝农诗、拟古诗等。他们在诗中所表达的情感各有侧重,诗作的艺术特色也各有千秋。其中,对于宋代和陶饮酒诗的研究,在时间上更侧重于北宋时期的和陶饮酒诗,在作家上更侧重于苏轼等大家的个案研究,而学界对南宋诗人的和陶饮酒诗关注度尚不足。因此,研究南宋诗人陈造的《和陶渊明二十首》有助于更好地了解陈造的思想情感和诗歌特色,更有助于勾勒出一条更为清晰的宋代陶渊明接受史的发展脉络。

一、陈造和陶饮酒之由

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闰二月,陈造正任明州定海县令,并在定海县邑斋作《和陶渊明二十首》。陈造和陶饮酒诗的创作缘由在此组诗开头小序中就有提及,“适暇日,读渊明《饮酒》二十诗,并东坡居士和章,遂次其韵”[2]319。空闲时分,诗人恰好读到陶渊明《饮酒》组诗以及苏轼《和陶〈饮酒〉二十首》,因此,采用次韵的方式进行唱和。

陈造之所以选择陶潜《饮酒》诗而和,究其原因有四。其一,次韵作为唱和方式之一,在宋代达到高潮。作为南宋时期中兴文人之一,陈造作次韵饮酒和诗,既是对自己诗才的展示,也是与同时代文人切磋诗技,结交朋友的一种途径。其二,诗人自身与陶潜都有着好饮酒,但不得不戒酒的经历。《同沈守劝农十首》其八云:“病来止酒似渊明,潘岳归田赋已成”[2]533。陈造常年身体柔弱,因病戒酒,转而借作饮酒诗间接感受饮酒之乐。其三,对渊明其人其作的敬仰。作为江湖诗派中学陶甚力者之一,陶渊明真率洒脱的人格魅力和归隐山林的思想极大地影响到了陈造,正如《次韵徐监岳四首》载“素琴浊酒般礴地,颇领渊明千载心”[2]412,《题五柳先生诗编年后二首》其一云“渊明英杰气,不减运甓翁”[2]360,陈造以陶潜为作人作诗的榜样。另外,陈造之所以作和陶饮酒诗,除去他们相似的戒酒经历和陶潜其人其诗地位经典化的因素外,最根本的原因在于陈造作为南宋末世的江湖诗人,虽建功无望,仕途坎坷,却始终无法忘怀仕进,在不得已之下才想要回归田园,加之清高孤傲的性格,正好与陶潜的性格志趣产生了强烈的内心共鸣,通过和陶从而获取心灵的慰藉,是其自然性情的流露。基于以上种种,陈造和陶《饮酒》成为可能。

二、陈造和陶饮酒诗中的忧乐意识

陶潜身处晋宋易代之际,陈造作和陶诗时正处于南宋末期,社会动荡混乱,百姓民不聊生。作为诗人,他们更加多愁善感,渴望建功立业却报国无门,关注社会现实却无能为力,一片赤子之心无处安放。为了发泄内心苦闷,他们把酒视作抒发内心愁苦、排遣苦闷的良药。因此,陈造和陶饮酒诗中的情感是复杂的,并呈现出一定的忧乐意识。表现在其诗歌创作中,一方面,陈造感慨人生变化无常,借酒化解内心的忧愁与痛苦,借和陶饮酒诗这一契机发泄自己内心郁结,获得暂时的忘却痛苦、远离烦恼之乐;另一方面,通过以好酒待客,同故人交谈获得快乐,或是由积极入仕到厌弃官场、向往归隐之乐的同时也有因病不得饮、郁郁不得志之忧。

(一)忧——叹己之悲,忧国之思

1.个人生平之忧

陈造任定海县宰期间,皇帝宋光宗并无实权,朝廷混乱,官场黑暗。面对如此动荡的南宋政局,陈造为自己在政治官场上的郁郁不得志而感伤,也为自己能否实现“立言”于后世的文学抱负感到忧虑,在诗歌中或间接或直接地自嘲自哀。如《和陶渊明二十首》其二所言,陈造壮年时期热衷于撰写文章,想要隐匿名声于深山之中,喜欢拜师交友,效仿他们身上的长处。中年时期,由于父母去世,他守丧尚未满期就被应召任职,感到官事对自己的束缚,开始厌弃官场、向往自由,思想的矛盾使得诗人彷徨迷茫。“梦觉怅今昔,吾其默自炳”[2]320(第十三首)一句也能看出陈造对于个人生平的惆怅之情。

2.社会现实之忧

“在南宋中兴时期,以文学题材对当时社会世态进行揭露和讽刺最为广泛与深入的诗人莫过于陈造。”[3]在其和陶饮酒诗中,也有少量涉及这类主题的诗作。值得一提的是,陈造的故乡高邮是南宋北方边陲,由于宋金两国战乱频繁,这样的生长环境也促使陈造对社会现实产生了更加敏感的洞察力,在诗歌中他描写了印象中的血腥残暴的战争场面,表现了社会动乱、战争残酷的现实以及对人民的怜悯,如其和陶饮酒第十九首“邻鼓惊边隅,得无豢养耻。战酣日为却,血尸三百里”[2]320。此外,其第十二首诗的首尾两句亦表达了因时世不如所愿的哀伤。

(二)乐—寄情书酒,归隐山林

1.读书饮酒之乐

陈造同陶公一样,喜爱喝酒,乐于从饮酒中获得消遣娱乐,在其和陶饮酒诗第七首中,诗人详细描述了与客饮酒时周边的自然环境,姹紫嫣红,鸟叫清脆,好酒待客,好不惬意。在第五首中同样能感受到诗人与客享受美酒佳肴时的欢乐气氛,“捐金得嘉旨,举室更笑喧”[2]319。但由于身体欠佳,“中年覆觞过,畏病乃能尔”[2]319(第六首),陈造只能“弃置杯中乐”[2]319(第二首),以美酒待客。

除了饮酒,陈造还热衷于撰写诗文,潜心创作,如其二所言“壮岁锐著述,瞢欲藏名山”[2]319,一生留下了大量著作。他爱读历史,尤其喜欢《诗经》、楚辞,“楚骚偶到眼,开卷已心醉”[2]320(第十四首),在阅读时往往能全神贯注,犹如身临其境,正如第十六首所言“细阅史氏诗,宛若身所经”[2]320。陈造在读书时觅得佳句或构思出诗句,会完全忘记自己仍处于困顿之中。他以书为酒,在阅读典籍中重拾乐趣。

2.归隐园田之乐

就二十首和陶饮酒诗中,提及诗人归隐之心的有其三、其五、其八、其九、其十、十五,共计六首,这六首的创作顺序也展示了陈造由仕途走向江湖,向往归隐的复杂心路历程。

陈造早年仕进,但到了中晚年,也就是创作和陶饮酒诗期间,南宋末世下的陈造旧疾复发,试图一展抱负而时机不对,只得在诗中倾吐归隐之心,看似主动实则不得已而为之,如第三首尾句“且了饱饭课,不问报政成”[2]319就是一种发牢骚的表现,陈造当时能否做到不问政事,不得而知。再看第五首诗中,诗人连用“买山”“吏隐”两个与隐居相关的典故,以及尾句对于“乘流坎止”一语的认可赞赏,表达了其希望自己功成身退、继而归隐田园的心愿。陈造还表达了自己对于官场名利的淡薄,如其八开头便感慨道“肮脏老眉面,岂是趋世资”[2]319,诗歌末尾更是表明自己不愿束缚于区区俸禄,向往自由。事实上,诗人想要功成身退再归隐山林的想法在当时只能是一种理想状态,他的抱负并没有办法真正实现,认清现实后的陈造便更加坚定了自己隐居园田的志趣,“平生独往愿,万牛挽莫回”[2]319(第九首),甚至抛弃了做官的想法,对功名利禄充满了厌弃之情,“役心声利场,咄咄彼何居”[2]319。(第十首)在身体多病和辗转飘零的现实重压下,陈造早年的雄心壮志也慢慢消耗殆尽,一如诗中所言,“请君勿此计,计之当浮白”[2]320(第十五首),他最终平和地接受了求而不得的现实,主动地作出“削迹”的选择,并真率地表达出自己对归隐生活的期盼。

三、陈造和陶饮酒诗的艺术趣味

陈造诗学渊源众多,博采众家,既受到江西诗派影响,又有着明显的江湖诗派特色,同时他还推崇杜甫、陶渊明、苏轼等,在学习前人诗歌的基础上兼收并蓄,最后形成了自己诗歌独特的艺术趣味,主要表现在炼字炼词、巧用典故、语言通俗平易、句式散体化等几个方面。

(一)炼字炼词之趣

首先是好用数字入诗,陈造的二十首和陶饮酒诗中共有十一首十八使用了数字,既有数字的单独使用,又有数词和量词的结合运用,“动量词具有一定的形象性,能争抢诗歌的感染力”[4]。单独用数字的如“一从吏海邑”“一溺狂泉饮”,读起来轻快流畅。而数量词的结合运用,则有以下几类情况。有的数量词并非是实指,而是虚指,如第二首中“不知百岁后,何益空名传”[2]319中的“百岁”乃虚指,代指死后,侧面表达了诗人的文学抱负。有的数量词同夸张的修辞手法相结合,诗人故意渲染而行强调之意,不失为一种艺术的真实,如“万牛挽莫回”,诗人借“万牛”这一数量词表现出自己隐居山林的决心,形象生动。还有的诗中反复使用数字,表现出一定的连用性,如第十首诗中“百世一俯仰,万象付驰驱”[2]319一句为数字对偶句,具有对称美。再如第十六首其中两句连用“一”“十”“千”,突出时代更替之快,渲染时间转瞬即逝。

其次是在诗歌中恰到好处地运用叠词,陈造的二十首和陶饮酒诗中共有十首十一处使用了叠词。叠词具有渲染画面的效果,可以使人物特征或描绘的自然风光更加生动真实。如“矫矫”一词突出强调了竹林生长得极为茂盛,有高耸入云之状。有的叠词可以渲染氛围,让人如身临其境,更有助于读者进一步地感受诗人的思想感情,如 “向来心营营,乃始得真止”[2]320(第十六首)中的“营营”一词的运用,读者读此句似乎也能感同身受,感受到了诗人此刻心情的烦躁。还有的叠词可以描摹情状,使人物的形象和性格更加生动细致,具有画面美,如“役心声利场,咄咄彼何居”[2]319(第二首)用“咄咄”一词写陈造的叹息声,诗人摒弃官场,向往隐居的性格跃然纸上。叠词可使诗歌具有音律美,如第十二首中连用“矻矻”“冥冥”两个叠字,节奏明快,朗朗上口。

(二)巧用典故之趣

在二十首和诗中,陈造的一些诗歌中用到了儒道相关的典故。儒家典故的运用,如第十四首“非渠工语言,谁遣忘肉味”[2]320一句,语本《论语·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5]。《列子》《庄子》中典故的运用,如“阱填虎自避,心冥鸥不惊”[2]319(第三首)中的“鸥不惊”化用了《列子集释·黄帝》篇中的典故,再如“我起千岁后,游心于大庭。俛仰海尘扬,鼓舞天籁鸣”[2]320(第十六首)则化用了《庄子》中的 “大庭氏”“天籁”,或化用,或直用,皆平易流畅,圆融自然。

诗中还运用了很多前代历史人物和文士的故事,有的和诗以古人古事为描写对象,兼顾咏史与言志抒怀,既体现了诗人丰富的思想情感,也表现出其卓越的历史见地,有明显的议论化倾向。如其六前两句,陈造对待贫者与为官者的态度通过比较张竦与陈遵、徐公的功与过而表现了出来。再如十四为颂扬屈原之作,“爱君君子心,湛身抑其次”[2]320,他君子般的高洁品行值得敬佩。陈造将陶渊明、苏轼作为学习的榜样,从其和陶饮酒诗最后一首也能略窥一二。他在诗中表达了自己的文学抱负,希望自己有生之年不蹉跎岁月,有所作为,对二翁其人其作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三)语言句式之趣

陈造和陶饮酒诗的诗歌语言并不似平常诗歌在语言上的精练,有时甚至完全接近口语,如“客欢我怡然”“毕世佩此言”等,直抒胸臆、任情而发,诗句朴拙易懂,明白如话,如同浅易散文之语,呈现出通俗平易的语言特色,这也与他的真实正直的性格,学习借鉴陶诗以意见长的意向不无关系。

此外,正如赵翼《瓯北诗话》云:“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6]”。陈造诗歌为典型的宋诗,也受到整个宋代“以文为诗”诗风的影响,其诗歌中散文化倾向较为明显,散文化的句式随处可见。其一,和陶饮酒诗句末尾出现了散文中常用的虚词“之”“耳”,如“得句一吐之,嬉然忘穷涂”[2]319(第十首)“人生意行耳,暇复商略兹”(第十二首)[2]319;其二,还有的和诗在诗句中间用了 “也” “乃”“亦”等虚词,如“夫也商声讴,满屋金石谐”[2]319(第九首)“此心方放纷,息念乃要领”[2]320(第十三首)“陶翁出宰县,径去亦天真”[2]320(第二十首)等。以虚词入诗,突破了诗的惯常节奏,使诗歌既具有诗之美,又有散文艺术之流畅。

四、结语

陈造一生都处于仕与隐的矛盾之中,他向往建功立业,希望受到重用,但身处末世,加之位卑言轻,体弱多病,生活贫苦,种种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让他抱负落空。诗人选陶渊明《饮酒》而和,正是诗人视陶渊明为异代知己的缘故,也是诗人内心不甘,借诗歌这一形式进行情感宣泄和自我抒怀。总之,这是一种求而不得、心灰意冷的遗憾,更是诗人主动的自我抉择和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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