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的白纸和生命的自证
—— 细读史铁生《命若琴弦》

2022-12-26 14:14陈培浩张晓雪
四川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瞎子药方琴弦

□ 文/陈培浩 张晓雪 等

统稿:陈培浩

参与:张晓雪 陈榕 郭晨 陈丽珠 傅颖 郑慧芳 帅沁彤 陈楚寒

导语:《命若琴弦》是史铁生先生在1985年写的一个短篇小说。此时,是他创作的第二阶段。在这一阶段中,情感作为他构思的触点,作品的主旋律带有浓郁的人生情感色彩。《命若琴弦》就是这样一部探讨人生终极意义的作品。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所谓命若琴弦,命就在琴弦上,只有真正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打开琴盒,得到药方。目的虽是虚设,可非得有才行,有了目标,才有了与命运抗衡的力气。老瞎子和小瞎子的眼疾是他们一生的缺陷,因为有了缺陷,才会被命运捉弄。这平白质朴的叙述中,蕴含着史铁生对人生、对命运困境的哲思。

摘录一:琴与人生

1.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攒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每人带一把三弦琴,说书为生。

2.老瞎子一天比一天紧张、激动,心理算定:弹断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这个夏天了,说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

3.那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不信,请了多少识字而又诚实的人帮他看,人人都说那果真是一张无字的白纸。

4.老瞎子在一个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熄灭。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弹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直到忽然想起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5.老瞎子想起他师父临死时的情景。他师父把那张自己没用上的药方封进他的琴槽。“您别死,再活几年,您就能睁眼看一回了。”说这话时他还是个孩子。他师父久久不言语,最后说:“记住,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就够了。”

6.“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

“一千二?”

“把你的琴给我,我把这药方给你封在琴槽里。”老瞎子现在才懂了师父当年对他说的话——你的命就在这琴弦上。

陈培浩:史铁生最广为人知的是《我与地坛》,因为选入了中学课本,完成了经典化。其实史铁生主要是个小说家。他的短篇《命若琴弦》是一个充满生命启示的经典文本。大学读过后就念念不忘,这次重读,依然觉得好。语言遒劲有力,结构简洁明快,思想意深味浓。《命若琴弦》不仅是一个小说,它对每个个体的生命意义都有启示。题目已经提示了——命若琴弦,我们常说世事如烟,世事如棋,那种相似性很好把握。为什么生命会像琴弦?文段一既是小说的开头,在结尾处也有微调重现。莽莽苍苍的群山中两个奔忙着的生命,这是特别有隐喻性的场景,暗示着小说故事的寓言性、象征性和永恒性。小说核心情节很简单,老瞎子无限接近于靠近拉断一千根弦的目标,这意味着他即将可以取出琴槽中的药方,得到他梦寐以求的光明。当然,结局是残忍的。面对这始料未及的打击,如何重建生命的意义?命若琴弦的隐喻包含着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值得好好分析。

张晓雪:小说中,年轻的小瞎子跟着老瞎子学习弹琴说书,两人奔走于莽莽群山之中,每人带一把三弦琴,走乡串户,以说书为生。老瞎子的琴槽里封着一张药方,老瞎子的师父临终前告诉老瞎子一个秘密——弹断一千根琴弦,然后从琴匣中取出药方,照方抓药,就可以重见光明。出于对重见光明的渴望,老瞎子翻山越岭、不辞辛苦地赶路、弹琴,耗尽毕生精力终于弹断了一千根琴弦,于是,他打开了那张珍藏了五十年的药方,结果那张寄寓无限期望的药方不过是一部“无字天书”——白纸。老瞎子非常绝望,在药店门口蹲了三天三夜,随后他豁然醒悟:人生就是如此,谁也无法摆脱生存的困境,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对待生命的困境。于是,老瞎子如法炮制,郑重地将白纸封进琴槽之中,并将生命的故事讲给小瞎子,“是我记错了,是一千二百根……是一千二百根”。

在野羊坳弹断最后两根琴弦之后,老瞎子拿出了师父留下的药——一张白纸,他的内心异常痛苦,“心弦也要两点,一头是追求,一头是目的”,现在没有了目的,老瞎子的心弦空无所系,怎样才能绷紧它呢?老瞎子想起了师父临终前所说的,“人的命就像琴……弹好就够了”。最后,老瞎子参悟了生命的终极意义,领悟了目标和希望的重要价值——“生命的意义在于你创造了这个过程的美好与精彩……欣赏这个过程的美丽与悲壮”“一辈子都被虚设的目的拉紧,生活中叮叮当当才有了生气”。正因如此,老瞎子并没有绝望,而是以饱满的激情对待生活,用一个谎言带领小瞎子穿行于“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弹奏着生命的绝唱。

陈 榕:文段一是小说的开头,作家采用广角俯视的镜头,聚焦莽苍的群山之中的两个瞎子。一老一少化身画面中的两个黑点,在苍茫辽阔的天地间起伏攒动。“像是随着不安静的河水漂流”透露其行迹的曲折与匆忙,河水的不安静映射瞎子内心的不安静,心理的不安静驱使他们迈着与生理机能相违背的步伐,匆忙赶路。这是一个富有张力、充满矛盾与悬念的开头。

文章结构上采用首尾呼应的技法,结尾处一老一少两个瞎子赶路的身影,乃至周遭的山鸡、野兔、狐狸、鹞鹰,物与人一切如故。首尾相接形成一个闭合的圆,有一种宿命论色彩。小说结构上闭合,内容上一老一少的生命模式也高度重合。“接受谎言、弹断琴弦、编造谎言”的命运在盲说书人中代代上演,老瞎子与小瞎子在无形中完成了一松一紧两根生命琴弦的对调,青年迎来了新生,老人抵达死亡。残缺的、坚韧的生命在苦难与虚无中生生不息地绵延。结尾处将“每人一把三弦琴,说书为生”置换为“无所谓谁是谁”则将瞎子的生命困境扩大到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像鲁迅笔下明知前路是坟依旧蹒跚前行的过客,像永无止境地将巨石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目标本是虚设,黑暗的尽头仍是黑暗,现实的残忍预设了个体生命永恒的残缺。在此困境中,无字的白纸成为自造的神灵、自救的药方,行走被赋予了人生的全部意义。盲说书人在苍茫辽阔的天地间起伏攒动的姿态极富隐喻性,是个体在艰难而又充实的跋涉中为灵魂寻找归宿,以顽强的生命意志坦然对待无法摆脱的人生困境。

郭 晨:“莽莽苍苍的群山中走着两个瞎子”,在文章一开头就呈现了这句话,两个瞎子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却奔走于群山之间,普通人行走于群山尚且不是易事,两个瞎子行走在群山之间会更加艰难,他们行走于群山像是奔着某个特殊的目的。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说明草帽已经用了很久,透露出他们为了生计奔波于群山间久矣。“起伏攒动的草帽”像是他们所演奏的音乐曲调,演奏着节奏感强烈的音乐,也隐喻着他们起伏的命运。之后说“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不安静的河水不是潺潺流水,而是汹涌澎湃、滔滔不绝,两个瞎子像是两艘船,随着不安静的河流在四处漂泊。两个瞎子因为看不见有色的世界,他们的世界本应该更加安静,但正是因为进山的师徒二人各怀着希望,有着对未来的憧憬,整个画面虽然苍莽但是却富有生命力。

陈丽珠:老瞎子终其一生都奔走在复明的征途中,匆匆忙忙是他旅程中的常态,为着心中渴望的那一抹光亮,生命中难以逃避的苦难和困境最终被征服。起初,复明是老瞎子活着的唯一追求,他的生命力是为着追寻光明而蓬勃旺盛,残疾的境遇是他无法逾越的生存困境,唯有那张药方成了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他无比确信药方的效力,从未怀疑甚至违背师父的告诫,全身心投入弹琴说书的活动中,五十多年步履不停,只为实现弹断一千根琴弦的目标,从而获取看看世界的机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一次弹断的琴弦都离光明更近一步,他的一次次紧张、激动的背后是与命运抗争到底的激情。数十年的心血与努力眼看就要结果,满怀希望却被现实狠狠地浇了一盆冷水,“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熄灭”,显示着知道真相的痛苦与绝望,残酷的现实逼迫着他对人生目标重做调整与选择。生命的困境永远都会存在,人的追求也将永不停歇,老瞎子最终明白了师父的良苦用心,找到了人存在的价值,“无字药方”成了他激励小瞎子反抗宿命的精神武器。他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哪怕明知重见光明无望,抗争的结果终归虚无,也要顽强地坚持下去,斗争到底。以追寻目标过程中的美好与丰富击溃生存的困境,用弹好的每一根琴弦去消解那张“无字药方”,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为理想不懈奋斗,并创造这过程的精彩与美好,冷静沉着应对人生中的苦难,无所谓终点如何,生命的过程弥足珍贵,就像余华所说:“怎样活着比活着本身重要。”

傅 颖:《命若琴弦》中老瞎子自出世就没见过世界的模样。他终年背着三弦琴奔走说书,途中的风餐露宿、日晒雨淋的辛苦和疲惫孤寂,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不仅没有被如此沉重的生活打倒,反而绷紧心弦活得兴致勃勃,让生命与琴弦一起跃动,追逐梦想的他很充实:“老瞎子一天比一天紧张、激动,心里算定:弹断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这个夏天了,说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不禁感叹这份朴素却足以改变生命颜色的信念。文段六中一段极其相似的对话,让人不禁推测它曾经有过多少个版本的前传,而未来还会有多少个版本的后续。这是明知道是失败却仍然要进行的奋斗,这是明知未来无希望却仍要生活下去的对命运的反抗,这是对于世界的荒谬的反抗。从“他本来能弹够一千根,可他记成了八百”到“是一千二,我没弹够,我记成了一千”,在面对无穷尽的苦难时,对命运的反抗唯有找到延续无尽的谎言,让其成为追寻心中目标路途中的力量。每一根琴弦的断裂都是一种希望的喜悦,“瞎子”师徒在荒谬不堪的现实面前,在一代代绝望后延续的希望下,心中充满光明地用自己的行动去反抗现实的荒谬。

陈楚寒:残疾书写是史铁生文学创作的重要内容,在《命若琴弦》中,史铁生的笔触并不仅仅停留在生理残疾层面,而是深入心灵哲学层面。作者把老瞎子的生存与死亡、生存的困境与对困境的超越,作为一个重要的主题。从文段二的欣喜期待,到文段三的坠入绝境,再至文段四超越困境,一系列心境变化让老瞎子顿悟,其实弹断每一根琴弦的过程就是生命的意义。那张老瞎子用50年辛苦换来的白纸象征着生活中的希望,尽管在希望之光骤然熄灭后,他曾一度“摆脱不掉那张无字的白纸”,但他最终还是决定把这张白纸继续封存进小瞎子的琴槽里,因为这张“白纸”的存在,让他能够在不见光亮的岁月里“扯紧欢跳的琴弦”走完自己的生命之途,让他最终得以“看清”生命的真谛。

小说的深刻之处就在于它不像《等待戈多》那样仅仅表现荒诞与虚无,而是通过一代又一代老瞎子与小瞎子之间的传承完成了一种生命希望的传递,将个体生命融入“宏观生命”,通过代代无穷尽的抗争与超越彰显人的顽强与力量。

郑慧芳:老瞎子给小瞎子传药方的一幕,和老瞎子的师父的传承相呼应,绝望之中延续着生存的希望,哪怕希望只是由谎言带来的。这样的重复结构与西西弗斯的故事相似,却更具积极的现实意义。西西弗斯在已知生存的无意义本质后依旧坚持推巨石上山,是对命运的绝对反抗;而老瞎子们一辈子在追逐一个自认为有意义的目标,相比于反抗命运,他们更像是在努力寻找和不公命运共存的方式,试图在虚假的希望中度过充实的、有意义的一生。这正是史铁生独特的人生哲学。

摘录二:领悟残缺

1.“干咱们这营生的,一辈子就是走。”老瞎子又说。“累不?”小瞎子不回答,知道师父最讨厌他说累。

2.“他只是不想动弹,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间消失干净。就像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再难弹出赏心悦目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断了。现在发现那目的原来是空的。”

3.这只神奇的匣子永远令他着迷,遥远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绝,凭着三年朦胧的记忆,补充着万物的色彩和形象,譬如海,匣子里说蓝天就像大海,他记得蓝天,于是想象出海;匣子里说海是无边无际的水,他记得锅里的水,于是想像出满天排开的水锅。

4.小瞎子哭了几天几夜,老瞎子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守候着。火光和哭声惊动了野兔子、山鸡、野羊、狐狸和鹞鹰。终于小瞎子说话了:“干嘛咱们是瞎子!”“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老瞎子答。终于小瞎子又说:“我想睁开眼看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看!哪怕就看一回。”

5.野羊岭上有一座小庙,离野羊坳村二里地,师徒二人就在这里住下。石头砌的院墙已经残断不全,几间小殿堂也歪斜欲倾百孔千疮,唯正中一间尚可遮蔽风雨,大约是因为这一间中毕竟还供奉着神灵。三尊泥像早脱尽了尘世的彩饰,还一身黄土本色返璞归真了,认不出是佛是道。院里院外、房顶墙头都长满荒藤野草,蓊蓊郁郁倒有生气。老瞎子每回到野羊坳说书都住这儿,不出房钱又不惹是非。

陈培浩:史铁生的写作远超于残疾励志范畴,他从残缺的人透视了生命本然的残缺性,并提出生命如何面对残缺的命题。因此,他的写作不是面对部分人,而是具有普遍意义。就本篇而言,如何领悟残缺就是一个重要的精神议题。领悟残缺不是说残缺是美的,是天然丰富多彩、值得追求的。残缺当然是残酷的,残缺对人而言是残忍的。但是,这只是残缺的A面。当小瞎子对老瞎子说“干嘛咱们是瞎子”时,他感到天地不公,众人如常,独把他们排斥在外。老瞎子回答“就因为咱们是瞎子”,他已经不再去追问为何残缺的问题了,他接受这一切。领受残缺不是自暴自弃,文段五那个百孔千疮却仍供奉着神灵的小殿堂其实是理想人格结构的一种隐喻。于残缺间仍不失灵和神的眺望,这需要勇气和智慧。

张晓雪:在《命若琴弦》中,小瞎子经历了一场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的爱情打击后,问“干嘛咱们是瞎子”,老瞎子平静地说“就因为咱们是瞎子”。史铁生也曾发过天问:为什么是我?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知道,因为是史铁生,所以是史铁生。我想这个回答就是爱命运的表现,就因为上帝给予咱们是瞎子,我们就是瞎子,因为无法改变,恨也无济于事,唯有爱,唯有将命运过得精彩。因为残缺,完美才得以显现。史铁生意识到:所有的人都有不同程度残疾。人生而就有缺陷,不可能完美。所以有的评论家把史铁生的创作分为两个阶段:1985年之前写的是残疾的人,之后写的是人的残疾,人的缺陷和问题。意思就是说史铁生在为自己找到活着的理由之后,又在为别人寻找活着的理由。我们在史铁生的作品中,往往看到生活的激情,也时时感受到他本人的一份宁静。所谓“宁静以致远”,史铁生并不是在呐喊,而是在剖析、在阐释,为了生活。

傅 颖:从自然与社会这一表层角度看,老瞎子和小瞎子面临共同的生存困境:他们失明,这种生理的残缺造成他们对健康身体的渴望。他们渴望光明,渴望有一天能够弥补自己的残缺,重新看看这个世界的阳光、明丽的色彩和生机盎然的景象。尽管他们可能已经在自己的脑海中成千上万遍想象世界的模样,但真实的世界总让他们憧憬和沉沦。“干咱们这营生的,一辈子就是走。”是什么支撑着他们这样一直走下去的呢?是弹断一千根琴弦换来的“无字药方”,是老瞎子内心对看看这个世界的无限渴望。当他发现那“无字药方”是假的时候,“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消失”,憧憬已久的东西化为乌有,失明的他内心充满着不知为何而活的绝望。文段三中“这只神奇的匣子永远令他着迷,遥远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绝”,小瞎子本是天真烂漫、乐于探索新奇事物的年纪却只能靠耳朵去发现整个世界,从小匣子里听到的新奇,都想要去看一遍,因缺少“睁眼看世界”的视力,他们感知世界的渴求更加强烈。文段四中,兰秀儿的父母不同意兰秀儿嫁给一个瞎子过一辈子,没有得到自己期望的爱情,小瞎子悲叹命运的不公。“干嘛咱们是瞎子!”“就因为咱们是瞎子。”生理的缺陷造成了他们先天的孤独感和神经的敏感,致使他们无形地与形式意义上完美的现实相隔阂。“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表现出了老瞎子的无奈,一切都好似上天安排好的,但是老瞎子真的放弃了吗?并没有,他希望通过自己对疑问的解答来回避自己的现实困顿和生理缺憾。不论是残疾人还是生理上完好无损的人,人人都得为自己的生命虚设一个谎言作为存在目的,这样子才能使带着残缺、不完美和有心灵创伤的自己能够在黑暗的现实中支撑着穿行下去,能够去和命运抗争,去领悟生命的真实意义。

帅沁彤:《命若琴弦》呈现出个人因身体的残缺而承受的苦难,身体机能的无力与社会的歧视使小瞎子在火光中对命运的不公发出呐喊。小说不回避苦难,也未止步于此,进一步借身体的残缺追问活着的意义。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残缺,有的具体,有的抽象,就像小说中百孔千疮的“小殿堂”。但依然有“正中一间尚可遮蔽风雨”“大约是因为这一间中毕竟还供奉着神灵”。这与小说的题目“命若琴弦”遥相呼应。琴弦单薄,贵在韧性。殿堂残破,灵于信仰。正因哲思,《命若琴弦》就不止于面对残缺的励志态度,更是对生命意义的深度思考和追问。

摘录三:虚设的目的

1.“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您师父我师爷说的。我就听过八百遍了。您师父还给您留下一张药方您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药,吃了药您就能看见东西了。我听您说过一千遍了。”

2.老瞎子也没再做声,显得有些激动,双手搭在膝盖上,两颗骨头一样的眼珠对着苍天,像是一根一根地回忆着那些弹断的琴弦。盼了多少年了呀,老瞎子想,盼了五十年了!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走了多少里路哇。挨了多少回晒,挨了多少回冻,心里受了多少委屈呀。一晚上一晚上地弹,心里总记着,得真正是一根一根尽心尽力地弹断的才成。现在快盼到了,绝出不了这个夏天了。老瞎子知道自己又没什么能要命的病,活过这个夏天一点不成问题。“我比我师父可运气多了,”他说,“我师父到底没能睁开眼睛看一回。”

3.老瞎子说书已经说了五十多年。这一片偏僻荒凉的大山里的人们都知道他:头发一天天变白,背一天天变驼,年年月月背一三弦琴满世界走,逢上有愿出钱的地方就动琴弦唱一晚上,给寂寞的山村带来欢乐。

4.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怎么是一千二,师父?”

“是一千二。我没弹够,我记成了一千。”老瞎子想:这孩子再怎么弹吧,还能弹断一千二百根?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

5.一根琴弦需要两个点才能拉紧。心弦也要两个点——一头是追求,一头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间这紧绷绷的过程上弹响心曲。

6.他一路走,便怀恋起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走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的……他师父久久不言语,最后说:“记住,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

陈培浩:“虚设的目的”是《命若琴弦》的另一重要命题,它体现的仍然是存在主义的生命智慧。鲁迅说“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加缪阐释西西弗斯推石上山,说的都是个体为生命虚设一个目的。大抵一般人生命的意义,来自对自我欲求的满足。欲求——奋斗——满足,问题是,个体生活在残缺的世界底座上,也生活在充满偶然性的生命流程中,残缺和偶然可能会取消了通过奋斗来满足欲求的可能。若目标不可得,那我们为何而活?为了责任!这是生命在个体奋斗之外的另一种责任伦理。老瞎子对小瞎子有着责任,这责任牵扯着他。但在史铁生看来,这仍是外在的。“虚设的目的”的真正立意其实是,个体必须通过虚设目的来为生命的意义充值。换言之,生命的意义不能只是务实的、他证的;在实之上,它必须有务虚的、虚设的一面。意思是即使不实现,它仍是有意义的;它不是为了他人,就是为了自身的生命。虚设的目的,才使生命的意义之弦饱满,能弹奏清音。

陈丽珠:目的是虚设的,但虚设的目的却能引导着实在的过程。瞎子一生都在为弹断一千根琴弦而奔波,这是他的希望,是生存下去的力量,虽是谎言,不过庆幸的是他参透了谎言的意义,重新确认了生命的价值,那就是要在困境中顽强地奔走,与命运抗争到底。结果终归虚无,承认希望变成无望并不是否定生存的意义。相反,过程正是唯一能证明自己价值的地方。“他一路走,一路回忆……”在希望面前,所有磨难都有意义,所有付出都绽放华彩,没有希望就没有方向,生命也就无法坚持下去。老瞎子在绝望中明白自己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拨弄琴弦的过程中,进而获得了对命运的超脱和自我救赎。人生本来就是荒诞的,生命的困境永远都会存在,而人们的追求也将永不停歇,这就是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之所在。在克服困难不断努力追求的过程中,价值已体现,生命已证明,无所谓终点如何,生命的过程就已弥足珍贵。

张晓雪:在《命若琴弦》里,表面上的主人公是两个瞎子,一个老瞎子和一个小瞎子,其实,还应该有一个不在场的主人公,那就是老瞎子的师父。他虽然早就过世了,但他说过的话,却无时无刻不影响着老瞎子,也左右着小瞎子的命运。无字药方是《命若琴弦》的写作主线,是他们老瞎子和小瞎子活下去的希望。

有人认为《命若琴弦》里,史铁生借瞎子暗示了人类的盲目与盲视。老瞎子为了能看见这个世界,在其师父指引下,弹断了一千根琴弦,才拿到药方。可是,那个老瞎子渴望了五十多个年头的药方,竟然是一纸空白。常人看《命若琴弦》会心生疑虑:为什么非得等到弹断一千根琴弦?既然药方在琴弦里,既然药方能医好眼睛,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呢?小瞎子对此也曾持怀疑态度:“干嘛非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个药方呢?”老瞎子在年轻时肯定也曾怀疑过,但是等到遭遇了挫折,尤其是爱情幻灭之后,他们就都变得温顺了。那张空白药方还暗含一种盲目。老瞎子和小瞎子,他们并不知道,对于不公正的命运,唯一的生存之道,便是反抗。苦难能激励人反抗,也能打垮人,让其逆来顺受。有时候我们回头一看,原来我们在很多时候,竟然非常像那个瞎子:一味地听从一个指引,一条道走到底,从不去反思。这样来理解老瞎子的行为未必不能成立,但这种理解显然不是作品要强调的重点。史铁生想说的是,一种行为从实际角度或许是无用的,但从为生命确立意义角度却又是有意义的。

史铁生显然反对过于追求结果而忽视了过程的功利生命观。《命若琴弦》表面上是说书瞎子的悲剧故事,其实史铁生是想告诉我们:“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用他在其他文章中的话来说:每个人在生活中都应有一个目的或理想,而其设置“就是为了引导出一个过程”,“理想从来不是为实现用的,而是为了引着人们向前走,走出一个美好的过程”,在此意义上,“过程就是目的”。老瞎子在师父指引下,生活有了一个目的,唯一的一个目的:弹断一千根琴弦,然后拿到医治眼睛的药方。为此他不辞千辛万苦、翻山越岭,到处说书弹唱。他给寂寞的山村带来了无穷的欢乐,但自己却并没有体会到多少快乐。只是在他理想破灭之后,为了小瞎子决定回去之时,老瞎子才蓦然发现:“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赶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小瞎子一开始并不愿意以说书为生,但由于好奇,或者说是老瞎子琴匣子中那新鲜的世界留住了他,使他多了许多幻想。遇到兰秀儿之后,小瞎子又添了新的幻想。这些幻想支撑着小瞎子跟在老瞎子后面,去走那“无尽无休的无聊的路”。

为了给小瞎子一个新的动力,老瞎子像他的师父一样,故伎重演。不过这次他增加了要弹断的琴弦数量,从要弹断一千根琴弦,变成了要弹断一千二百根琴弦,为的是让小瞎子到死都还在为这个目的而努力拼搏。此时老瞎子与先前忙乱奔波的老瞎子,已经截然不同了。因为他已知道命运的真相,他开始了新的生活,清醒的生活,恰如当年知道真相的师父。此时此刻的小瞎子,也已经变成了先前盲目的老瞎子。生命再一次开始了新的轮回。从盲目地为自己活着,到清醒地为小瞎子活,老瞎子的生活从此拥有了意义。生活有了意义就有了厚重感。“要求意义就是要求生命的重量”,史铁生提醒世人,生命“得有一种重量,你愿意为之生也愿意为之死,愿意为之累,愿意在它的引力下耗尽性命。不是强言不悔,是清醒地从命”。

摘录四:老瞎子和小瞎子

1.“怎么了你?上回你在这儿疯得不够?那妮子是什么好货!”老瞎子心想,也许不该再带他到野羊坳来。可是野羊坳是个大村子,年年在这儿生意都好,能说上半个多月。

2.“可我的病还没好利索。”小瞎子小声叨咕。“噢,我想过了,你就先留在这儿,我用不了十天就回来。”小瞎子喜出望外。“你一个人行不?”“行!”小瞎子紧忙说。老瞎子早忘了兰秀儿的事,他只好再全力去想那张药方和琴弦:还剩下几根,还只剩最后几根了。那时就可以去抓药了,然后就能看见这个世界——他无数次爬过的山,无数次走过的路,无数次感到过她的温暖和炽热的太阳,无数次梦想着的蓝天、月亮和星星……还有呢?突然间心里一阵空,空得深重。就只为了这些?还有什么?他朦胧中所盼望的东西似乎比这要多得多……

3.“吃的、喝的、烧的全有。你要是病好利索了,也该学着自个儿出去说回书。行吗?”

4.小瞎子到底年轻,已经睡着。老瞎子推推他让他躺好,他嘴里咕囔了几句倒头睡去。老瞎子给他盖被时,从那身日渐发育的筋肉上觉出,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龄,非得有一段苦日子过不可了。唉,这事谁也替不了谁。

5.两个人又默默地吃饭。老瞎子带了这徒弟好几年,知道这孩子不会撒谎,这孩子最让人放心的地方就是诚实、厚道。“听我一句话,保准对你没坏处。以后离那妮子远点儿。”

陈培浩:应注意到小说所采用的平行交错双线结构。换句话说,没有小瞎子,只有老瞎子行不行?鲁迅的《过客》,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海子的《九月》,这些具有生命象征性的艺术场景中,主人公都是“只身打马过天涯”。可见,双线不是本该如此,而是史铁生的独创,也产生了不可取代的艺术效果。一方面,老瞎子和小瞎子之间是平行关系,他们是平行双线。老瞎子的今天就是小瞎子的明天,在老瞎子之前,在小瞎子之后,都有很多平行的生命琴弦。但是,他们之间又是交错的,他们的差异,使他们互为镜像,互相照出对方生命的波段差。小说专门选取了老瞎子临近拉断一千根弦这一戏剧性时间,将老瞎子与小瞎子的双线结构的张力拉满,提供了既有恒常性又有戏剧高潮的小说时刻。这是别具匠心的。

帅沁彤:老瞎子的心理随着一千根琴弦的累积而发生变化。小说开始,来到野羊坳的老瞎子满怀信心,他一晚上想要弹断好几根琴弦。等到一千根的目标快要实现时,他的心里除了欣喜,又有忐忑。这个时候,他在心理距离上更加靠近恢复光明的目标。他开始思考自己盼望的东西是什么,还有些什么,他并不满足于自己走过的路、爬过的山和炽热的太阳。但当他发现一千根琴弦和空白药方的谎言时,他才明白生命的意义本身就在于他走过的路和爬过的山。老瞎子的心理状态是逐步攀登到最高峰却瞬间跌落的过程。这其中伴随着苦闷的煎熬和快登顶时的复杂心理,以及最快速度的衰老。老瞎子心理状态的变化构成了小说内在的节奏。小说中老瞎子的琴弦可以模拟出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其实,他的生命更像是他弹出的琴声,是一个虚设的目的带来的过程美,是一个不断寻找和确认的过程。

张晓雪:弗洛伊德“三重人格结构”理论认为人格结构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构成,正常情况下,这三个部分处于相对平衡状态,当发生冲突时,平衡遭到破坏,导致心理变态。复明对老瞎子来说是必须排除一切阻挠来实现的首要目标,为此宁愿克制本我欲望。恢复视力本身完全出于“本我”考虑,想看看这个世界。在野羊坳,老瞎子早就发现了小瞎子和兰秀儿的事,他深知这样发展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但他又知道野羊坳生意非常好,他能更快地拉断更多的琴弦。留在野羊坳就是“本我”斗争的第一步胜利。拉断一千根弦后他是极其兴奋的,完全不顾自己的“病还没有好利索”也“早就忘了兰秀儿的事”。作为师父照顾17岁的徒弟是现实中的责任,尤其是当徒弟面临与自己同样的情感经历,若不避开必受其害的关键时刻,老瞎子为了自己的目标终于还是放弃了责任。这无疑是老瞎子“本我”的再次体现。

作为师父,老瞎子在行路时严格要求小瞎子不可分心:一再地警告小瞎子跟兰秀儿继续下去是没有什么结果的。同时他又是现实而不刻板的,他知道小瞎子到了想这些事的年纪,体现了温情的一面。老瞎子恪守药方,绝不逾越,并且绝不允许小瞎子对此有任何触犯。这是老瞎子的“自我”体现。作为一个成年人用自己的劳动去实现心中的理想,几十年如一日一定要弹断一千根弦便是老瞎子遵循“自我”的最大体现。

“若不是还想着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发现徒弟不在不顾他人劝诫下着冰雪也要去找徒弟。在找到徒弟之后,老瞎子隐瞒了药方的事实,他告诉徒弟的是“那就弹你的琴弦”“一根一根尽力地弹吧”。出于对小瞎子的关爱,老瞎子做出了违背现实原则的选择。此时的选择战胜了本我的绝望,趋死的本能战胜了揭露真相的现实。这也是他的师父临终前告诉他的。一个是把800记成1000,一个是把1200记成1000,一样的欺骗,一样的违背现实,一样的“超我”体现。

陈楚寒:小说中老瞎子带着小瞎子在莽莽群山中奔走的情景在小说首尾处均有出现,意味深长。作为开头,在一开始便营造出一种直逼心底的生命沉重感与无奈感。作为结尾,在完成首尾呼应的闭环时,也暗示着老瞎子与小瞎子的故事将代代循环,不断上演。小说结尾,老瞎子的“白纸药方”无疑又给了小瞎子继续穿行于“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的力量,让小瞎子拥有了超越自我命运的支点与动力。就像当初老瞎子的师父告诉他要弹断一千根琴弦时,一定有着和老瞎子现今一样的心情:“这孩子再怎么弹吧,还能弹断一千根?”老瞎子最终弹断了一千根琴弦,小瞎子也就有可能弹断一千二百根琴弦。因此小瞎子将来或许也会面临和老瞎子一样的绝境,也要经历希望破灭的痛苦。

摘录五:炼字炼句

1.老瞎子想赶着多说书,整个热季领着小瞎子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紧走,一晚上一晚上紧说。

小瞎子紧跑几步。

小瞎子又紧走几步。

2.走了一阵子,小瞎子听见有几只獾在地里啃庄稼,就使劲学狗叫,那只獾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他觉得有点开心,轻声哼了几句小调儿……又走了一会儿,小瞎子又听见不远处有条蛇在游动,弯腰摸了块石头砍过去,“哗啦啦”一阵高粱叶子响。

3.老瞎子把最后两根弦卸下来,放在手里揉戳了一会儿。

4.老瞎子阴郁的脸又转向暮色沉重的天际,骨头一样白色的眼珠不住地转动,不知道在那儿他能“看”见什么!

5.老瞎子没理他,骨头一样的眼珠又对着苍天,那儿,太阳正变成一汪血。

6.寂静的群山没有一点阴影,太阳正热得凶。“把三弦子抓在手里,”老瞎子喊,在山间震起回声。“抓在手里呢。”小瞎子回答。“操心身上的汗把三弦子弄湿了,弄湿了晚上弹你的肋条?”“抓在手里呢”。

7.老瞎子说书已经说了五十多年。这一片偏僻荒凉的大山里的人们都知道他:头发一天天变白,背一天天变驼,年年月月背一把三弦琴满世界走。

陈培浩:好作家必有好语言,好作家千千万,好语言同样千千万。有的好语言是天外来客,天女散花,有的好语言却是不停锻打、修剪、提炼的结果。史铁生的语言属于后者。生活何其芜杂,好语言洞察了生活的某些内质,于是去芜存菁,点石成金。

郭 晨:文段二中,小瞎子听到几只獾在啃庄稼,他使劲地学狗叫。如果是视力正常的人,看到獾啃庄稼可能会直接跑去田地里驱赶獾。正因为看不见东西,小瞎子无法跑过去赶走獾,而且獾会咬人,小瞎子内心是害怕的,所以他学狗叫而且叫得使劲且用力,生怕模仿的狗叫声不够凶猛,没法震慑獾,“使劲”一词可以感受到小瞎子的勇敢和隐隐的胆怯。赶走了獾,小瞎子“哼小曲儿”,可以感受到他彻底放下了戒备,甚至透露着一丝得意。“轻声哼曲”和“使劲学狗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生动地刻画出未经沧桑的小瞎子那种天真无邪。之后小瞎子听见有蛇在游动,瞎子对声音总是特别敏感。作者连用三个动词“弯腰”“摸”“砍”,生动、准确,且贴合盲人的动作习惯。“砍”这个字尤其值得品味,相比于目的性很强的“扔”字,“砍”没有明确的方向,“砍”需要更大的力度,小心翼翼地“摸”石头与大胆地用石头“砍”形成鲜明对比,从谨慎试探再到主动出击,小瞎子的形象跃然纸上。也许因为史铁生的伤残,他更能站在盲人的角度去写盲人的动作,文字间少有视觉描写,而是一系列的声响,通过声音的描写让读者和小瞎子感同身受,为读者描写了一个精彩纷呈的听觉世界。

陈 榕:文段一中出现四个“紧”字,其意义各不相同。“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紧走”突出空间上的穿梭,“一晚一晚紧说”侧重时间的流逝,“紧走”“紧说”反映行为主体之“紧迫”——老瞎子与时间角逐,希望在有生之年弹断一千根弦。不同于师傅的一鼓作气,小瞎子则是“紧跑几步”“紧走几步”,他的步伐是断断续续的、时快时慢的。他在旅途中走马观花,为地里的獾、蛇、高粱叶驻足,因此为了赶上师父需不时紧跑几步。可见,后两个“紧”字,恰恰体现的是“松”,小瞎子尚未拉紧心弦,对未来没有明确的目标。到了小说结尾处,同样是一老一少两个瞎子赶路,无形中却完成了一松一紧两根生命琴弦的对调。面对一千二百根琴弦的目标,小瞎子取代了师父,以更紧迫的步伐前行。可以说,“紧”是盲说书人的生命状态,从追求目标的“紧迫”,愿望即将达成的“紧张”,再到第一千根弦断裂之后灵魂无处皈依的“紧缺”,他们命若琴弦,命在琴弦,紧绷日子带来精神的欢愉,而生命之弦一旦断裂便再无法弹奏美妙的乐音。

文段四和文段五中,“骨头一样的眼珠”是对老瞎子为数不多的外貌描写。用骨头比喻盲人的眼珠既特殊又贴切,盲人的晶状体不似常人般无色、透明,浑浊的晶状体使瞳孔看上去变成了白色。白色的瞳孔引起“石化”的联想,眼球获得了骨头一般白、硬的属性。这一比喻在小说中多出现。文段五“骨头一样的眼珠又对着苍天”中,“对着”写出了眼球“失焦”的状态,瞎子的眼睛丧失功能性意义,只是了无生气地朝向苍天。文段四中,老瞎子“骨头一样白色的眼珠不住地转动”,眼睛部分恢复其功能,仿佛能“看”见什么,事实上,此时老瞎子确实“看”见了兰秀与小瞎子的未来。当发现毕生追求实为虚空,老瞎子在药铺前的台阶坐定,“骨头一样的眼珠在询问苍天,脸色也变成骨头一样的苍白”。眼球的白向整个脸及身体蔓延,骨头一样的眼珠和脸色突出外形的形销骨立,仿佛被抽空了血肉与生命。从“对着”到“转动”再到“询问”,老瞎子的眼逐步活泛起来,仿佛变得与常人无异,然而“骨头一样”这一比喻贯穿始终,翳疾难医,老瞎子用这样一双眼睛“询问”苍天,深切的无力感与巨大的悲怆感油然而生。

郑慧芳:史铁生的语言质朴简练,却格外生动。“紧”作为副词去修饰动词并不常用,作者在此之前特地用“想赶着说书”做铺垫,一个“紧”包含着“快”和“紧张”的双重含义,足见作者炼字之精到。一个“紧”字在两个瞎子身上反用四次,不仅表现了他们的步伐之快、说书频率之高,还体现了他们紧张、忙碌的生活状态,以及对于弹断一千根琴弦的执着追求,更象征着整个人类在希望中忙忙碌碌的生存状态。而小瞎子跟着老瞎子的脚步“紧”走,也暗示着小瞎子未来的人生道路也将和老瞎子一样,心弦拉紧,靠希望活着。

炼字还体现在动词运用上。老瞎子弹断了最后两根弦,此时的他心中一定翻涌着万般思绪,但作者不设计任何的语言描写、心理描写,只用“揉戳”一个动词便将其内心沉重、肃穆、喜悦、苦涩、希望、珍视等等思绪韵味无穷地表现出来。琴弦是很轻的,却包含了老瞎子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琴弦为他的生命带来希望,“揉戳”的动作便蒙上了一层神圣的意味:意味着即将到来的光明的奇迹。

老瞎子身上有种沉默的力量,深沉的、寡言的、讳言苦难的外在表现使他的痛苦更具张力。在老瞎子提起小瞎子和兰秀儿的关系时,他只说了一句“那号事靠不住”,便用“骨头一样的眼珠对着苍天”。为什么靠不住呢?我们能隐约感觉到,老瞎子也曾有过类似经历,并且以悲剧收场。正如小瞎子在兰秀儿嫁人后哭着问出的那句话:“干嘛咱们是瞎子!”老瞎子一定也有过这样的愤懑,但后来的他只是平淡地回答道:“就因为咱们是瞎子。”默默地接受命运赋予的毫无理由的生命的残缺,但用希望支撑起活着的信念,用坚强对抗命运的不公,正是老瞎子的精神品质。

“太阳正变成一汪血”是老瞎子独特的视觉体验。正是因为他是盲人,他才能正对着苍天直视太阳,而阳光透过血管照进老瞎子的眼中,便成了血蒙蒙的一片红。老瞎子把这片红当成了一汪血,是自我心理的投射。血代表着年轻人的热血,老瞎子在回忆那场不顾一切的爱情,热烈得如同血一般的红色。而血又代表着血泪之痛,逝去的爱情、不公的命运、残缺的身体都带来切肤之痛,如同一汪血,默默地在心里倒流。这样的语言包含着无尽的内涵,老瞎子的人物形象和心理波折大多是在读者的无尽想象中构建起来。

张晓雪:文段一中,四个“紧”字把师徒二人催促着前进,好像是“一直在路上”,忙碌而充实。其实,“紧”字正是把二人置于一个正常的世界中去生活、去行走,赶着去实现梦想,走向光明。芸芸众生不皆是如此吗?与“紧”字对应的是“多少”和“无数次”这两个词的反复出现。盼了“多少”年,翻了“多少”架山,走了“多少”里路,挨了“多少”回晒,挨了“多少”回冻,受了“多少”委屈。

文中更妙的是他对动词的运用,“揉戳”这个词有一种“爱”的情愫在其中,一种庄严与肃穆之感。“弦”本是轻飘之物,但和命运相连,一种无形的力量便注入其中,这意味着盲人世界的光明。四个动词把希望放到了最大化,其实是在承受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对于动词的选择,小说家汪曾祺说:语言的美,不在语言本身,不在字面上所表现的意思,而在语言暗示出多少东西,传达了多少东西,传达了多大的信息,即让读者感觉“想见”的情景有多广阔。用文论的说法叫“炼字”。由上可以看出,炼字的目的还在炼意。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卷六指出:“知所谓炼者不在乎奇险诘曲,惊人耳目,而在乎言简意深,以一语胜人千百,此真炼也。”炼字不求新奇,而要言简意深,让读者通过有限的语言,读出无限的境界。

文段五通过强烈的色彩对比而引起人们的注意,表面上也许太阳将天空映成了血色。殊不知,在老瞎子骨头一样的眼珠后面有着多少热血翻滚的事情呢!一汪血怎不知是老瞎子的过往呢?文中已点明师徒二人是盲人,可作者却两次写到老瞎子的“看”:第一次,老瞎子告诫小瞎子离兰秀儿远点时,回忆起自己的过往。老瞎子第二次对小瞎子和兰秀儿的事沉思时,“兰秀儿人不坏,可这事会怎么结局,老瞎子比谁都‘看’得清楚!”我们明明知道他看不见,可作者一再调动他的视觉,此处通过缺失功能的补偿,显然指的是心里的眼睛,他丰富的人生阅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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