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无坦途
——《仲夏夜之梦》与爱情

2022-12-31 21:52姜英杰
戏剧之家 2022年34期
关键词:海伦娜仲夏夜米娅

姜英杰

(武汉大学 艺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

《仲夏夜之梦》诞生于莎士比亚的创作后期,是一部充满了纯真与浪漫主义色彩的爱情喜剧。该剧主要讲述了海伦娜、狄米特律斯、赫米娅与拉山德四个年轻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海伦娜深爱狄米特律斯,狄米特律斯深爱赫米娅,赫米娅与拉山德彼此相爱,四人为了实现自己对爱情的追求先后来到了城外森林。森林里的仙王拥有一种药水,将它滴在某人的眼睛里,他醒来后即会狂热地爱上第一眼见到的人或动物。在仙王与药水的辅助下,四人的情感关系完全调转,最终收获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欢喜结局。

爱情并不是虚无的,更不是获得名利、地位、成功之路上的绊脚石。爱情的意义与价值在于追爱与经营亲密关系的点点滴滴。在《仲夏夜之梦》的所有环节里最重要、最引人动情的并不是情侣们的一见倾心,也不是最后的完美结局,而是剧中人物追逐爱情、冲破一切束缚的过程,莎士比亚将自己的各种思绪也都置于这一过程中。

一、单向爱慕,孤独又执着

海伦娜是一个具有美好象征意味的角色,莎士比亚在字里行间透露着对她的偏爱。面对爱情,她主动争取、义无反顾,不管爱慕的对象有何反应,爱情似乎从头到尾只是她自己的事。当狄米特律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不爱她时,她依旧深情地说:“即使那样,也只是使我爱你爱得更加厉害。我是你的一条狗,狄米特律斯;你越是打我,我越是像你献媚。请你就像对待你的狗一样对待我吧,踢我、打我、冷淡我、不理我,都好。只容许我跟着你,虽然我是这么不好。在你的爱情里我要求的地位还能比一条狗都不如吗?但那对于我已经十分可贵了。①”海伦娜是主动的,她敢于向狄米特律斯表白真心,但她在感情中实质上是被动的,她无法决定这段关系的走向,一切决定权都掌握在狄米特律斯手里。

海伦娜卑微的单向爱慕,既是她的缺点,也是她的优点。这样的求爱方式使她迷失了自己,失去了作为个体发现自我的自觉,正如她自己在开场时所说:“爱情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灵看着的,因而生着翅膀的丘比特常常被描成盲目;而且爱情的判断全然没有理性,光有翅膀,不生眼睛,一味表示出鲁莽的急躁,因此爱神便据说是一个孩儿,因为在选择方面他常会弄错。②”这也造就了海伦娜最可爱、最惹人心疼的地方——对爱情的一片痴心,这使她不惧任何风雨,裴多菲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仿佛是对她恋爱行为的完美总结。她的执着不仅感动了读者,也感动了仙王,狄米特律斯最终回心转意,这是她靠自己努力换来的结果。但现实生活中无数的海伦娜们,又有几个能遇上神奇药水并收获满意的结局呢?心理学家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一书中,对海伦娜这种恋爱心理进行了分析,认为这种消极的爱是不成熟的恋爱方式,“他们往往把自己的爱人变成自己的引导者、启示者、保护者,认为没有他们就无法生存。爱人主宰一切,而自己什么也不是。③”

关于如何看待海伦娜,莎士比亚是矛盾的。他似乎一方面感佩于姑娘突破一切困难、不顾一切目光追逐爱情的勇气,却又不认同她的盲目与卑微。通过对海伦娜人物形象的塑造,莎士比亚将两个爱情母题带入大众视野,即勇敢追求爱情的精神与单向恋爱的得不偿失。这些母题在后世的文艺作品中屡见不鲜,《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都是它们的外化与呈现。传统价值观念审视下的女性是温柔的、内敛的、被动的,而这些敢于表达自我情感、敢于主动追求爱情、不顾世俗眼光的女性角色突破了男性中心主义社会对女性的刻板印象,体现出某种女性主义的闪光点,因此更加深入人心。

二、真假交错,感情的本质

当我们欣喜于得偿所愿的完美结局时,却始终无法忽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剧结局之下隐藏着的悲剧性思考,甜蜜爱情剧的外包装里裹着悲喜剧内核。

四角恋的反反复复是极其荒唐的。拉山德可以与赫米娅并肩而眠,却转头因为魔法的把戏而向海伦娜献媚,甚至不惜贬低往昔的情人。狄米特律斯可以追随着赫米娅进入森林,雄心勃勃地希望将她挽回,甚至不惜伤害死心塌地深爱自己的海伦娜,然而又因为一瓶药水的功效完全调转了感情方向,形容自己的爱不过是“像过客一样”暂时驻留在赫米娅身上,“现在它已经回到它永远的家,海伦娜的身边,再也不到别处去了。④”

令人深陷的温情在所谓的神秘力量面前一文不值,上一秒的誓言在下一秒就发生转变,苦心经营的信任一旦面对危险便不堪一击。爱情是美好的,相爱的人是幸福的,但幸福又是短暂的,爱情也是易逝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哪句话出自真心,哪句话被神力蒙蔽,我们又如何判断得出来呢?是选择无条件地相信并等待,还是心灰意冷地离开?赫米娅是坚定的,但她也是矛盾的。她坚信拉山德对她的感情,却不相信他亲口说出的诀别。爱情是那样诱人,却又是那样易碎,一旦决定义无反顾地拥抱它,就要做好被伤害、被辜负的准备。

神似乎是万能的,一滴药水就能改变一群人的命运。但仙王与仙后的关系却更像一出闹剧,两人的关系演变是对仙王所述深情的绝妙反讽。二人原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却因“换儿”之故互生嫌隙,不惜互相诋毁、互揭老底,甚至影响到彼此的工作,使原本风调雨顺的自然界变得秩序混乱。仙王与仙后的爱情是有条件的、不纯洁的、带有利益性质的。一旦条件不成立,两者的关系就变得岌岌可危。仙王想到用“爱懒花”的汁液来戏弄妻子,让她醒来后爱上一头又丑又蠢的驴。尽管仙王有些于心不忍,却依旧等到条件满足即“换儿”到手后,才解除妻子眼中的迷惑,进而使她产生羞耻心并对自己俯首帖耳。哪怕是在仙界,爱情也不是真正的爱情,它充斥着欺瞒与哄骗,让人不禁怀疑纯洁的爱情是否存在。在莎翁的笔下,爱情似乎仅存在于表白的时刻,随后便不受控制,进而急转直下,轻易地就能被摧毁。

三、剧中之剧,爱情的盲目

除去海伦娜、狄米特律斯、拉山德、赫米娅四人的感情交错,除去仙王与仙后之间的闹剧,《仲夏夜之梦》中还有另一则爱情故事,即由一堆补锅匠、裁缝等下层贫民,为了庆贺公爵的婚礼、挣几个小钱而排演的剧中剧——皮拉摩斯与提斯柏的爱情悲剧传说。

两人相约在月下见面,不料一头狮子的出现吓跑了提斯柏。她在逃走时不慎遗落了面纱,愤怒的狮子便将面纱撕得粉碎。如约而至的皮拉摩斯看到爱人血淋淋的面纱,以为爱人已落入狮子腹中,便失去了生存的意志,遂拔剑自刎。再次出现的提斯柏见到爱人自刎,心中悲痛不已,随即也拔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一场令人哭笑不得的乌龙,两个互相追随、心心相印的有情人,最后却落得如此悲惨的结局。尽管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被一群莽夫演绎得不伦不类、支离破碎,但他们的观众——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两对终成眷属的情侣,应当能对这场戏剧的主题或多或少有所共鸣,因为爱情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据很大比例,关于爱情的甜蜜与忧伤,他们最能够领会。尤其是两对刚刚经历误会又重归于好的年轻情侣,他们爱得深切、热烈又盲目,经历了坠入爱河的美好,也领会了变心辜负的痛苦,深刻知晓爱情的来之不易。可是在剧中剧上演之时,他们却如同冷漠的看客,带着旁观者的焦躁与不耐烦,不断地评头论足、嘲笑讽刺。上一幕爱得那样轰轰烈烈的情侣,如今却站在制高点嘲笑地位低人一等的演员。可见爱情不过如此,誓言一旦被说出口便灰飞烟灭了。

剧中剧的情节让人联想到莎翁的另一部爱情名作——《罗密欧与朱丽叶》,两部剧中的两对爱人的死法极其类似,他们都是由于阴差阳错的安排而双双离世。值得关注的是,两部作品的写作年代十分相近,却收获了完全不同的反响。人们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死亡而扼腕叹息,感叹爱情的力量,感慨命运的无常,却又带着嘲讽贬低的态度对皮拉摩斯与提斯柏冷眼旁观。难道只是因为演员地位的低下吗?实际上,通过情侣们的反应来讽刺其在爱情中的善变与盲目才是莎士比亚创作《仲夏夜之梦》的真正用意。

四、莎翁的爱情构想

爱情是美好的、高尚的、纯洁的,是灵巧的、多变的、阴晴不定的,其本质并不与所谓的光明未来和美好前途相冲突,这些在《仲夏夜之梦》中都有所展示。赫米娅与拉山德的至死不渝,让人相信爱情的力量足以战胜一切恐惧;海伦娜的坚定与执着以及忘我地追求爱情,赋予大家敢于追爱的勇气;神奇药水的力量能轻易改变狄米特律斯与拉山德的爱情立场,使感情变得不值一提。众多爱情的母题都在《仲夏夜之梦》中得到一一呈现。

在莎士比亚的笔下,爱情的发展像是一场自我追寻的游戏,欲望守恒但爱慕对象却又不断变换。海伦娜的爱情与狄米特律斯本质上没有关联,只是她个人对欲望载体的追寻,久而久之她贪恋的是追寻欲望的过程,而不是狄米特律斯这个真实的存在。在狄米特律斯向她表明心意后,属于海伦娜的追逐欲望的过程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目标丧失的空虚与情感投放的无措,因此她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抗拒接受。如果将欲望的投射作为爱的根源,那么一切感情都变成了个人的事,对象只是遥远的存在,那么是否唯有当双方互相吸引、共患难、同进退时,真正的爱情才能够诞生呢?莎士比亚不否定这样的可能,但他同时思考着爱情是否只存在于相爱的那一瞬间,思考着感情的本质是否依旧是两者欲望的同时满足。就连《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经典的月下告白和悲壮的先后殉情,都建立在两人欲望满足的快感之上。如果他们在生活的苦水里泡上一阵儿,是否还会拥有撼动人心的爱情力量呢?

总之,不管是《仲夏夜之梦》还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对于自由爱情的推崇可见一斑。海伦娜突破常规评价体系而勇敢追爱,罗密欧与朱丽叶不顾家族矛盾而私定终身,作者以这些富有戏剧性的情节表达着自己的观点: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当真爱出现时,就不要因所谓的世俗观念与外界阻碍而选择忍气吞声,莎翁支持的是敢爱敢恨和不留遗憾。他打破了女性被动接受、红颜祸水的形象,袒露自己对于女性在情感追求上展现出的胆识、勇气、热情、坦诚的欣赏,希望她们能够在各种关系中获得平等地位。同时,莎士比亚也积极地引导大家反思对女性、对爱情固有的错误认知,并肯定了女性在情感关系中的合理诉求,展现出一种虽尚在萌芽阶段但较为纯粹的女性意识。

莎士比亚支持个人积极追求向往的爱情,但他更强调将理性作为前提。当拉山德向公爵证明自己配得上赫米娅时,他说道:“我和他一样好的出身;我和他一样有钱;我的爱情比他深得多;我的财产即使不比狄米特律斯多,也绝不比他少。⑤”金钱、权势、地位,这些极其表面的存在决定着赫米娅的幸福与未来,而爱情本身如何并不重要。公爵的回答体现出他始终站在理性的角度衡量感情价值:“你,美丽的赫米娅,好好准备着依从你父亲的意志,否则雅典法律将要把你处死。⑥”可见公爵并不在乎女儿作何感想,只在乎法律的威严不可侵犯。爱情是感性的代表,因此被迫与理性对立,不与理性思维与价值观念相融合。莎翁是偏爱海伦娜的,可他似乎在借四个人混乱的恋爱关系讽刺爱情的盲目所带来的理性缺失,这是否又是一种矛盾?

《仲夏夜之梦》所呈现的并不仅仅是表面的完美结局,它将虚幻与现实相结合,在展现勇敢追爱、突破传统的主题的同时暗讽恋爱带来的理性缺失。莎士比亚始终在告诫读者不要因为爱情而失去自我,一味地陷入理想化怪圈只会显得可笑。所以,尽管“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但裴多菲在后面还紧接着一句:“但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自由、理性永远是置于爱情之上的更高主题。

注释:

①(英)威廉·莎士比亚,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2016,第一卷,334。

②(英)威廉·莎士比亚,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2016,第一卷,325。

③(美)艾里希·弗洛姆,刘福堂译,《爱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④(英)威廉·莎士比亚,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2016,第一卷,369。

⑤(英)威廉·莎士比亚,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2016,第一卷,321。

⑥(英)威廉·莎士比亚,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2016,第一卷,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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