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一凡
近年来,全球性自然灾害频发,生态危机成为全人类共同面临的挑战。联合国2021年2月发布了一份关于地球健康状况的报告,报告指出,当前地球正面临着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遭破坏及污染问题三大危机,这是“人类一直以来向大自然发动的毫无意义的、自杀性的战争导致的结果”。生命悲剧使全人类再也无法忽视迫在眉睫的生态问题,地球以血淋淋的残忍惩罚敲响了人类保护自然的警钟。
作为“在一切艺术形式中最重要的”电影艺术,它集时间、空间展现为一体,让观众在沉浸于强大的视听享受的同时,将感性体验与理性思考融会一身。由此,电影的艺术展现力、文化传播力、思想影响力决定了它需要承担起更多的社会责任,反思时代问题,捍卫精神内涵。由此看来,反映和反思世界生态问题,是电影工作者的崇高使命和自觉追求。
“生态电影”这个词最早出现于1975年的《生命科学杂志》上,“那是一、两页长短的文章,并不重要,无人注意。”1982年捷克斯洛伐克举行“生态电影”国际观摩活动,“生态电影”首次作为一个独立的电影类型出现在全球观众的视野中。1983年,中国电影杂志《电影评介》以在捷克参展的生态影片为研究对象,简要描绘出未来工业化国家如何修复被破坏的自然环境的图景,这是中国首次独立报道“生态电影”这一概念。2004年哈佛大学的电影学者斯格特·麦克唐纳写成的《建构生态电影》一文“标志着生态思潮和電影研究、影像生产之间关系的正式确立”。
从麦克唐纳的观点出发,他认为生态电影是指那些“能在主体日益被影像商业逻辑浸润和塑造的当代社会中重新训练我们的感觉和视觉机制的影片”。他认为生态电影只集中在节奏慢、情节性弱的实验电影与独立影像纪录片中,而把商业电影排除在外。对此,许多学者持有不同的意见。目前在学界内最具权威的是海外学者鲁晓鹏在《环境危机时代的中国生态故事片》一书中提出的定义:“生态电影是一种具有生态意识,探讨人类与周围物质环境的关系,包括土地、自然和动物,从生命中心观点出发来看待世界的电影。”并以此定义作为生态电影研究的原点。鲁晓鹏曾明确提出“生态电影应包括故事片也包括纪录片”,这成为目前国际上研究生态电影的较为统一的范围。
一、中国生态故事片的发展
目前中国生态纪录片的发展虽在视觉画面的展现和思想内涵的挖掘深度上取得了较为喜人的进步,但整体上对于生态理念的表达仍停留在较为浅表的程度,展现自然风光、描述国内外生态破坏现实是国内生态纪录片经常聚焦的主题。
(一)中国生态故事片的起源
目前学界中关于中国生态电影的起步时间有两种不同看法,以山东大学教授张志庆为代表的一部分学者认为,中国生态电影起步于1950年后国家拍摄的科教片,如《根治水稻害虫——三化螟》(王光彦,1953)、《水土保持》(方徨、郑小秋,1955)、《带翅膀的媒人》(缪勤,1963)等电影。但学界中还有另外一种声音,根据海外学者鲁晓鹏的研究,中国生态电影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生根。张志庆所提出的20世纪50年代的科教片是中国生态纪录片的前身,而鲁晓鹏的分析则印证了中国生态故事片的发展。原因有以下几点:首先,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生产实践成为人类中心主义的革命行为,也出现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不科学的生产行为,一时间荒地变农田、草地变耕地,生态系统遭到了严重破坏。在如火的革命热情下,生态观念毫无立足之地。其次,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上,邓小平提出把全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自此中国走上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道路。然而经济发展以环境严重破坏为代价,生态危机进一步恶化,人们逐渐意识到生态环境的重要性。自此,中国人民开始有了反思意识,中国生态故事片应运而生。
1989年由冯小宁导演的儿童科幻电影《大气层消失》被认为是中国内地拍摄的第一部生态电影,该片讲述了一起列车劫持案造成大量剧毒品泄漏,烧穿了某地区上空的大气臭氧层,作为唯一获悉此情况的人类,一个中国男孩在动物朋友的帮助下寻找泄漏源,拯救全球生命的故事。该片以丰富的想象、独特的视角、深切的人类关怀,勾勒出一个既有趣味性、观赏性,又具有一定科学性的科幻电影轮廓,为中国生态电影开辟出一番天地。
(二)20世纪80年代至2004年,中国生态故事片的起步阶段
在这一时期,中国生态故事片主要以本土化视角进行叙事,以质朴自然的叙事手法展现人与生态的关系。例如陈凯歌在1984年执导的电影处女作《黄土地》,影片从八路军的视角展现了陕北人民原生态的朴素生活。《黄土地》带给观众的艺术震撼力最主要来自强烈的视觉造型,苍茫博大的黄土地占据了90%以上的电影屏幕,成为这部电影真正的主角。影片中有翠巧夜渡黄河的挣脱,也有族人祭天问命的愚昧,人与环境的关系究竟是相互成就还是彼此牵制,成为影片思考的核心母题。
第五代导演田壮壮的两部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盗马贼》(1986)和《猎场札撒》(1999),第六代导演霍建起1999年执导的电影《那山那人那狗》,也都表达出电影作者对人与自然的强烈关注。
2004年由陆川执导的《可可西里》成为中国生态故事片的里程碑之作,也是中国生态故事片由起步走向成熟阶段的重要标志,它不仅在国内有着非常高的认可度,同时在国际上也获得了法国国际环境电影节的奖项,自此中国人民对生态电影开始有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可可西里》讲述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发生在中国西藏高原藏羚羊猎杀者与保护者之间殊死较量的故事。电影使用的手法以及表达的情感似乎有些过于理性,但冷峻的视角、客观直接的纪录片拍摄手法,更能给观众带来深刻强烈的心灵震撼体验。这样的叙事手法带给影坛久违的感动,人类与广袤的可可西里高原相比是那样渺小,但却如此猖狂,被称为“人类最后一片净土”的可可西里高原上遍布着数以万只的藏羚羊的尸体,鲜红的血肉在骨架上随风晃动,场景可怖得令人咋舌。
(三)2004—2019年,中国生态故事片的成熟阶段
从2004年的《可可西里》开始直到2019年,中国生态故事片进入一个新纪元,中国生态故事片以全人类视角、商业片模式呈现出蓬勃的发展态势。
2012年由徐峥导演的《人在囧途之泰囧》,一经上映便好评如潮。影片中看似憨厚呆傻的王宝是撬动整部电影喜剧效果的关键,他一刻不离地捧在手里的“生命树”在影片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是商界精英徐朗由狂热地争夺油霸到意识到生命和情感的重要性的转折点,代表着人类对生命和自然的无限尊重与敬畏,它更是影片传递生态价值观的有机载体。“生命树”被油霸浸泡后发黑发烂的那一刻,不仅震动了徐朗内心对于科技力量的崇拜,而且给了屏幕前的观众致命一击。以自然和本真去修复现实人生的矛盾和问题,既是影片传递出的生态价值观,同时也是该片的主题。
2015年由中、法两国合拍的3D电影《狼图腾》,以逼真震撼的视觉特效、细腻简单的故事情节,既展现出内蒙古草原广阔无垠的自然风景,又将狼性和人性刻画得淋漓尽致,谱写出一曲充满敬畏的生命之歌。在经典哲学时期,以笛卡尔和牛顿为代表的学者认为动物是无灵魂的存在,合法化了动物作为实验室材料和工农业商品的财产身份,在此思想的影响下建立起人与动物之间的“主体—客体”式认识。而电影《狼图腾》则是在生态女性主义关怀指引下的“主体—主体”式的情感感受性表达。电影中农场革委会主任包顺贵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典型代表,他发动草原打狼运动,允许军马进入草原,任由其破坏草原生态。然而当包顺贵围剿狼群的时候,面对狼王跑38公里力竭而亡的结局,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深深的震撼,他选择不再剥掉狼皮,“就留它在这吧”是包顺贵最后做出的尊重生命的选择,这是“主体—主体”式认识论主张的结果。狼的这种“不可驯化性”也是“主体—主体”的侧面印证,表达了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否认。
周星驰于2016年执导的科幻喜剧电影《美人鱼》,作为正宗的周氏无厘头喜剧,借助春节档的助推力量,成为中国影史上首部破30亿的华语影片,使中国生态故事片取得的成就再创新高。电影开篇即一系列生态遭受破坏的记录画面:大气污染、砍伐树木、排放污水……开篇就把生态保护的主题展现在观众眼前,真实的记录画面使影片的叙事结构直接建立在当前严重的生态危机之上,突出了影片主题的真实感和紧迫感。但电影拉开序幕后程式一转,不再局限于对现实层面的关注,从而转向了科幻化、喜剧化的“周氏”表达,使观众在一片笑声中体悟生态保护的必要性。
(四)2019年至今,中国生态故事片的蓬勃发展阶段
2019年春节档电影《流浪地球》上映,不仅标志着中国科幻电影的崛起,更使中国生态故事片的发展更上一层楼,由此开始,中国的生态电影不只局限于地球生态,更把眼光放在了全宇宙的整体生态环境中,以更多元的视角在中国电影中挖掘宇宙层面的生态危机。《流浪地球》以流浪——寻找——回归为叙事主线,将人类寻找新的栖息之地的坎坷经历转化为对全宇宙生态问题的深刻反思,激发观众对生态问题的现实关注与情感共鸣。影片开篇與《美人鱼》相似,均以纪录片的视角展现了火山爆发、海洋干涸、城市消失、物种灭绝等生态灾难场景。之后以科幻绚烂、充满戏剧性的影视画面,在宏大的构思基础上构建了科学幻想,弥补了同类型国产电影的叙事薄弱点。该片在聚焦自然、关怀生态的主题下,通过科幻电影描述的独特空间,以面向未来、超前想象的影像语言,探索了全新环境下人与自然的正确关系,拓宽了大众对生态理念的理解空间与认知深度,将故土情结、家园意识与保护生态的故事情节相融合,拓宽了影片表达的故事空间与现实意蕴。
2019年春节档还有一部通过科技特效呈现出环保理念的生态电影——《疯狂的外星人》,影片聚焦人与外星文明的关系,以人类从驯化的主体到被驯化的客体地位的前后对比,提出人如何与同胞以及其他宇宙文明相处的思考,是对人类自身文化和价值系统的深刻反思。
2019年春节档上映的作品中有两部都将叙事焦点对准自然生态,同时这两部作品不同于以往仅局限在中国某地域或世界性生态危机的电影上,而是将视角放眼于全宇宙,在全新的空间中重新定义“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是一场人类自我救赎意识的价值回归,拓宽了大众对生态理念的理解空间与认知深度。除此之外,影片创作手法更加多元,融入科幻、喜剧、爱情等多种元素,丰富了电影的创作维度,使我国生态故事片创作向更高的台阶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二、对中国生态故事片的整体反思
中国生态故事片自20世纪80年代起历经40年左右的发展,从本土化、全人类化、全宇宙化三个维度出发,在思想性、审美性、商业性等多个方面都取得了较为显著的进步。但从观众的接受度上进行考虑,中国生态故事片是否完成生态理念的有效传达,是否使视觉刺激与心灵震撼有效结合仍有待商榷,中国生态故事片背后依然存在着一定的问题和缺陷值得我们重视。
(一)创作视角狭窄
在当今全球化语境的要求下,电影创作者要以更加多元化的思维为电影注入活力,中国生态故事片目前正逐渐走出说教化、模式化的框架,尝试多元化的表达。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发现其对于自然生态辐射的宽度相对狭小,其中潜藏的话语表达仍有缺失。经过分类可以发现,目前国内生态电影的创作内容主要集中在工业化进程中自然环境的破坏和退化、城市拆迁对移民和动物族群的影响、偷猎盗猎对动物种群的威胁等几个方面,但这并不足以覆盖全球目前正在面临与即将面临的生态危机。针对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进行的污染转移、核污染造成的自然系统破坏、传染病在全球的肆意传播、全球性生态资源不均造成的国家和地区资源短缺等问题并没有进行有效的表达,使得中国生态故事片的视野依旧有些局限。面对这样的创作环境,中国需要以更加整体化、多元化、全球化的眼光来回应生态危机的紧迫性,突破地域与民族视野的局限,对电影中的生态表达进行更深层次的讨论与研究。
(二)创作手法争议性强
生态电影肩负着将对现实生态问题进行的内涵式解读转化为鲜活的视觉影像再传递出绿色健康的生态观的重大使命,这要求电影工作者进行电影符号与生态思想的切合对应,以更丰富的表现手法调动起观众对于保护生态的热情。但目前中国生态故事片的创作手法依旧存在不小的争议。
首先,影片表现形式较为单一、说教性强。早期的生态电影没有摆脱科教片的程式,过分强调思想性,生态价值观念输出仍停留在灌输式说教的层面。例如在《大气层消失》中,纵使影片的亮点集中在“动物开口说话”这一科幻性设计,但生态思想主要通过片尾处大狗的内心独白传递出来,“请告诉你们和我们的孩子吧,这个地球上的天空应当是蓝的,这个地球上的水应该是清的,这个地球上的草应该是绿的,人类,我爱你们”。电影创作者的生态思想融进短短几句话中,这样的解说式表达成为画蛇添足的多余之笔,不仅降低了影片生态观念传达的认同感,还使动物与宣传影像上喋喋不休的环保标语画上等号,弱化了动物开口说话这一亮点。
其次,近年来随着数字影像技术、3D、CG技术的发展,中国生态故事片开始使用大量的影像奇观来完成叙事。2015年的《狼图腾》,全片95%的场景采用真狼与仿真动物交替的实景3D拍摄,后期采用绿幕和全CG合成技术,如此才打造出震撼刺激的“人狼对峙”“狼马大战”等精彩场景。2019年开启中国科幻大门的《流浪地球》采用“实景+特效拍摄”,置景延展面积近10万平方米,运载车、地下城、空间站等都是实景搭建。同时配合50%的高难度的视效镜头,以及大量的全CG镜头,精彩刺激的视觉体验使观众直呼“中国科幻电影站起来了”。
然而伍先成先生对特效大片却报以消极的态度:“消费的过程归同于反思的过程……走出影院后的观众,却往往只记得美轮美奂的感官效应。”过分强调视觉奇观的表达,虽然令观众的观影体验极大增强,但视觉的刺激湮没了对自然的尊重,感官的娱乐吞噬了内心对生态危机的反思。
(三)创作伦理规范缺失
生态电影是从生命中心观点出发来看待世界的电影,传达出的是保护环境,热爱自然的绿色生态观念,然而一些电影在制作过程中,打着爱护自然的旗号造成了环境污染、动物死亡等难以弥补的悲剧,画面里生态观念的表达却以幕后的生态破坏作为代价,制作过程与生态理念的错位无疑是颇具反讽意味的悖论。例如在影片《大气层消失》中,导演冯小宁在拍摄期间为使白猫张嘴以便后期配音,在白猫的嘴上涂抹辣椒酱,在影片中很容易看到白猫舔舐嘴周的画面。影片《红河谷》拍摄期间将牛羊扔下壶口瀑布、用铁索绊倒高速奔跑中的马匹造成马腿骨折、把卡罗拉冰川炸出一永久性缺口……
虐待动物的担心同样出现在商业電影《狼图腾》中,片中狼叼黄羊、撕扯马肉、狼倒地去世的画面十分逼真,一度被认为是杀害动物以展示真实精彩的画面。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片中动物的尸体是专门制作的动物模型,狼倒在血泊中的镜头,是先把假血倒在地上,再放上狼喜欢的食物,狼就会开心地在上面打滚,从视觉上产生狼倒地挣扎而死的效果。在保护片场动物这一方面,《狼图腾》无疑是国内生态电影制作的范本,然而这部中法合拍的电影,资金充足,拍摄时间丰裕,有足够的贯彻生态保护理念的空间。如若换作一部制作周期紧张、经费不足的剧组,是否仍然能以绿色生态理念作为执导工作的方针还有待商榷。
早在1937年,英国就颁布《电影拍摄法案》,禁止在拍摄电影时伤害动物来表现残害动物的镜头。作为以生命中心观点出发来看待世界的生态电影,更是要求以尊重自然、保护生态的原则完成创作,否则以伤害生态的代价号召人类保护生态则属实令人啼笑皆非。
在生态危机日益严峻的今天,生态电影秉持对自然生态的强烈关注,和对全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在电影艺术中占据一席之地,越来越多的电影工作者把视角转向生态题材电影的创作中,以期构建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美好界域。中国生态故事片自20世纪80年代在中国诞生,经历了起步阶段、成熟阶段、飞跃阶段,从本土化、全球化到全宇宙化,逐渐广阔的视角聚焦中国乃至全世界目前正在面临的生态问题,向全人类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然而,目前中国生态故事片仍然具有创作视角狭窄、创作手法单一、创作伦理规范缺失等问题,如何建立一个完整的生态话语体系是中国生态故事片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否则中国生态故事片在追求商业票房和挖掘生态思想的极限拉扯中将难以得到长足的发展。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