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论视域下的哲学和人工智能的内在关系

2023-03-09 05:30谷永新
关键词:认知科学认识论主义

谷永新,赵 松

(1.黑龙江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哈尔滨 150080;2.曲阜师范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当前,国内外学界对人工智能的哲学研究主要围绕着认知科学、强弱人工智能的哲学之争、人工智能伦理和人工智能对人的生存影响等几个视域。 综合来看,人工智能的哲学研究可以归结为两种主要路径:一种路径是用哲学的方式研究人类思维和认知的本质和规律,力图为人工智能的进一步发展提供哲学支持;另一种路径则是用哲学的方式研究人工智能的发展对人类社会和人之生存带来的正面或负面效应和应对举措。 两种研究路径的分歧深刻体现了人工智能哲学研究中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的对立。

以哲学的方式探讨人工智能对人的生存的影响是必要的,我们必须审慎地对待人工智能对社会产生的正面和负面效应,防范人工智能可能给人类带来的风险。 但是,由于人文科学和人工智能科学之间的鸿沟,大多数人文学科出身的哲学学者并不了解人工智能的运行机制和建造原理,在进行研究时往往直接假定或否定了强人工智能的可能性,在此基础上进行的哲学研究经常陷入独断,对人工智能感到忧虑的“人工智能威胁论”往往缺少坚实、有效的理论依据,这也是被很多人工智能科学家所诟病的地方。 而认知科学旨在研究人类思维、心智和认知规律,其研究对象诸如思维、学习、推理、情感、语言等认知过程,同时也是哲学中认识论研究的领域,因此认知科学研究往往被认为是哲学和人工智能跨学科研究的内在联系,处在哲学和人工智能跨学科研究的核心地位。但认知科学属于认识论范式,它始终带有近代哲学“我思”的意识哲学和理性主义的痕迹,无法解决主观的思维如何通达和切中思维之外的客观存在的问题。 因此,把认知科学作为哲学和人工智能的内在联系实质上是把人工智能建立在了一个并不牢靠的根基之上。 哲学在根底上作为关于对人之存在方式进行自觉反思的学说,其和人工智能的最根本的联系是在生存论层面上,即对人的存在的认识。 人工智能诸范式的形成都依赖于如何理解智能,而人们对于智能理解的偏差归根结底在于对人的存在的认识的不同。 以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人工智能为例,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人工智能研究者承袭了西方的理性主义传统,把人视作理性的存在,这种在生存论上对人的认识不仅排斥人的感性、身体、情绪等非理性因素在理性中的作用,而且内含在理性中的追求确定性、必然性的“逻各斯”原则和追求超越性、目的性的“努斯”原则必然发生冲突,其所认为的理性只是近代以来以“逻各斯”为中心的认知理性,其所理解的人是一种抽象的、静止的、无时间的、原子式的存在,这是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人工智能无法超越人的智能的根源所在。

一、普遍认为的哲学和人工智能的内在联系:认知科学研究

在传统意义上,人工智能往往被认为是计算机学科的一门分支,是一门科学技术,这种对人工智能的定义在一些教科书中都有类似的表达。 从“人工智能”这一名词诞生的“达特茅斯会议”到20 世纪70 年代末之前,人工智能主要是作为一门工程或者技术学科。 虽然在机器中实现智能需要理解人类智能,这是实现建造人工智能目标的前提,但此阶段的人工智能科学家或乐观地高估了物理符号系统对智能的解释能力,或从根底上就忽视了对人类智能机制的理解,基本上都把人工智能作为一门技术,作为从属于计算机科学的一门分支来对待。 另一种意义上的人工智能则是认知科学(钱学森院士称之为“思维科学”)的一部分,这种人工智能术语大量地出现在认知科学、心灵哲学、心理学、逻辑学等著作和文献中,包括哲学、人工智能、语言学、心理学、人类学、信息学、神经科学和脑科学等核心学科,是一门前沿性、交叉性和综合性学科。 对于认知科学这个研究领域的理解,诺曼(Norman)的观点非常具有代表性:“认知科学是一门新兴的学科,它产生于从不同观点对认知进行研究的汇流。 认知科学的关键是寻求对认知的理解,现实存在的或抽象的认知、人的或机器的认知都是其所关注的对象。 它的目标是探寻智能和认知行为的原理。 认知科学可望获得对人的心灵、教学与学习以及心智能力的理解,并且能够通过重要的和积极的方式发展智能装置以增强人类能力等问题的理解。”[1]2认知科学作为研究人类思维和认知规律的科学,把人工智能作为其自身的核心学科,认为人工智能是研究人类心灵认知活动的关键工具,人工智能“为我们提供了对于复杂的智能的能力……为理解生命体系是如何组织起来的这一问题提供了潜在的理论见解”[1]2。

我们可以看到两种不同的人工智能观:一种是作为技术或者工程的人工智能,一种是作为认知科学(思维科学)核心学科的人工智能。 从认知科学的人工智能观出发,人工智能就已然是同哲学有着密切联系的学科。 人工智能科学研究内部三大进路——符号主义、联结主义和行为主义就分别对应着认知科学中的心智数字计算理论、心智联结计算理论和具身认知三种研究路径。 心智数字计算理论和心智联结计算理论统称为心智计算理论,被称作认知科学的第一代研究纲领,而德雷福斯(Hubert Dreyfus)居于现象学立场对无身认知的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人工智能的批判,使认知科学逐渐转向了具身认知的行为主义研究纲领,或被称作涉身认知、情境认知、生成认知科学、涉身人工智能、人工生命等,被称为第二代认知科学研究纲领。

从认知科学的基本立场出发,认知科学家和哲学家们围绕着认知科学与现象学的交叉、认知科学与语境论的交叉、人工智能的认识论传统和人工智能未来发展范式等不同视域展开研究。 认知科学的蓬勃发展和其重要性也使得人类心智的本质成为现代科学关注的问题,使科学技术哲学发生了一次认知转向。 近几十年来,国际上的顶尖高校,如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卡耐基梅隆大学、爱丁堡大学、斯坦福大学等一流学府的哲学系纷纷把研究重点转向了认知科学和心灵哲学研究。 “今天,认知科学已经成为21 世纪的前沿科学,蕴含着巨大潜力的未知探索正在突破着传统科学方法的藩篱、拓展着现代科学技术应用的疆域,也越来越显示其将带给人类利益的巨大前景。[2]”目前,在我国,以认知科学命名的国家重点实验室、科学仪器中心已经有数十个之多,从事认知科学研究与教学的单位也已经有上百家,认知科学的研究和发展处于方兴未艾的态势。

二、认知科学研究范式的贡献与不足

“人工智能”这一名称本身就暗含了一种哲学理解,即把人的智能当作人的本质力量,认为复刻人的智能就能达到甚至超越人的能力。 因此,致力于打通哲学和人工智能之间壁垒的哲学家和人工智能科学家近乎全部都着眼于认识论,无论人工智能科学家和哲学家们从心灵哲学、分析哲学、现象学、科技哲学、认知心理学等哪一种哲学流派出发,认知科学一直处在哲学和人工智能跨学科研究的核心地位,肖峰教授就直接断言:“人工智能就是认识论”[3]。 认知科学属于认识论研究范式,它作为哲学和人工智能跨学科研究的核心地位似乎是自然而然、不言而喻的。 首先,人工智能作为认知科学的核心学科,以人的认知功能为对象,需要研究和探讨各种心智和智能活动,而这正是哲学中认识论的研究对象和领域,认识论天然地就与人工智能有着密切的关联。 认识论在两千多年来关于认知、思维和心智研究所积累的理论成果为人工智能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源,为人工智能研究理解人类智能给予了巨大帮助。 其次,哲学的认识论研究不仅在人的意识、思维探索中的先导地位给予了人工智能研究重要的思想资源,而且其特有的批判和反思功能还为人工智能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论和前提反思。 与哲学研究相比较,人工智能科学的研究往往预设了相关问题的前提,对基础的问题很少去反思其合法性,而哲学的认识论研究可以深刻反思人工智能的基础,揭示其思想前提,使其由自发走向自觉,哲学的认识论研究在认知科学诸路径的形成、发展过程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人工智能科学家们从分析哲学、现象学、心灵哲学等不同的哲学流派那里汲取了理论营养,而哲学家们也从不同的哲学立场出发对人工智能的研究纲领进行批判和反思,促进了人工智能的新发展。 哲学的认识论研究可以帮助人工智能研究理解人类智能,这是其建造智能机器的前提,也是其智能观的基础。再次,哲学的认识论研究需要用人工智能研究来支撑和验证对人类智能的分析和理解,人工智能在认识论上的争论又进一步促进了人工智能研究范式的转换。 在人工智能研究不断深入的过程中,各种传统认识论研究的观念不断渗入其中,例如身心的统一问题、智能的本质问题、自由意志问题等,这对于解决哲学中一些认识论难题有很大的帮助和教益,既深化了人们对于智能和心灵这一问题的认识,又推动了人工智能研究的不断发展。 最后,人工智能研究取得的成果和问题引起了广泛的哲学争论,需要哲学对人工智能的成果进行批判、反思和深化,关注其成果对社会产生的影响,为认识论、逻辑学、伦理学等多个哲学学科开辟了新的研究视域。

自觉地认识人类智能是进行人工智能建造的前提,人们把认知科学作为哲学和人工智能的内在联系,这种理论范式充分考虑并吸收了近代哲学的认识论传统。 把认知科学作为人工智能和哲学跨学科研究的核心学科,作为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去反思人类智能的运行机制和人工智能技术研究的理论前提,自觉地指导了人工智能的建造,这相对于单纯地把人工智能作为一门技术或工程学科,具有积极的意义。 然而,把认知科学作为哲学和人工智能跨学科研究的内在联系是否就意味着达到了最牢固的根基? 是否意味着人工智能的哲学研究这一重大问题就获得了圆满解决呢? 认知科学研究虽然对人工智能的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但是认知科学研究本身还处于不够成熟的时期,不仅其内部各种研究进路处于相互竞争、相互争论的态势,而且其哲学基础、研究方法等都有着大量的问题亟待解决。 这些问题大致包括:认知科学内部各种研究范式的前提假设是什么? 各种研究范式是以什么样的哲学观为基础的? 各种研究范式的争论所引发的方法论的分歧是什么? 这些相互关联的问题,其中最为前提和根本的问题是认知科学作为人工智能和哲学跨学科研究的内在联系的合法性问题,这些问题的解决都与这个根本问题有关,这个最根本问题的解决才是上述问题得到解决的基础,但是,这个最为根本的问题还未得到充分的哲学论述。 认知科学自身作为人工智能和哲学跨学科研究的核心领域,其自身的合法性应该得到哲学的反思和批判,这既是哲学自身学科性质的要求,也是进一步推动认知科学和人工智能发展的要求,不仅有助于哲学追踪和把握当代科学的前沿问题,也可以深化对人的思维和智能的本质认识,使人工智能研究获得自觉的理论指导,无论在现实还是理论上都具有重大的意义。

认知科学属于认识论范式,认识论范式最为根本的特点是抓住了思维与存在、主观与客观、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并对这一关系进行反思。但是,一种是主观的、自觉的形式,一种是自在的、客观的形式,认识论范式始终难以解决这一关系的统一问题。 认知科学始终带有近代哲学“我思”的意识哲学和理性主义的痕迹,固守着思维和存在对立的二元框架,它无法解决主观的思维如何通达和切中思维之外的客观存在的问题,近现代的哲学发展史已经证明了这是一个在认识论范式里无法解决的问题,海德格尔立足于其生存论的哲学立场深刻地指出:“认识究竟如何能从这个‘内在范围’‘出去’,如何获得‘超越’? 只要这个问题一提出来,那么,无论怎样来解释这个‘内在范围’,事情总已摆明了:人们只是发现认识成了问题,而并没有首先去澄清这个出此谜团的认识究竟是什么以及它究竟如何存在”[4]71。

把认识论研究范式的认知科学作为哲学和人工智能的内在联系,实质上是把人工智能哲学研究建立在了一个并不牢靠的根基之上,把一个需要证明的问题当作了前提,也存在着理论上的独断倾向。 因此,虽然认知科学研究对人工智能的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但是它作为哲学和人工智能的根本联系是不牢靠和不坚实的。 这说明对认知科学具有决定意义的一些基础性哲学假设仍没有得到充分的哲学论证,而人工智能实践过程中的困难和认知科学的理论瓶颈也依赖于人工智能与哲学的根本联系的解蔽。 人工智能不仅是作为认知科学的核心、具有认识论性质的学科,而是同整个哲学有着更根本联系的学科,但是其与哲学的根本联系仍然处于晦暗不明的状态之中,还有待于人们去揭示。

三、哲学和人工智能的根本联系:生存论的前提反思

哲学和人工智能的根本联系是什么? 这是我们亟需辨明的首要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首先应该了解哲学在根本上是什么。 这个问题是前提性、基础性的,否则难以找到哲学和人工智能之间最根本的联系。 然而,恰恰在“哲学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上,不同的哲学流派和不同的哲学家各自有不同的回答,他们甚至互相反对、互相推翻,因此对哲学性质的理解争议颇多,很难形成一个统一的认识。 但不可否认的是,哲学探寻的貌似是永恒无解的难题,但总归是对人以及人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的某种洞见,以其特殊的理论形式对社会现实进行的批判性思考。 因此,哲学具有历史性、时代性的特征,对哲学性质的理解离不开作为哲学思想资源的哲学史,对哲学史的回顾可以使我们把握哲学发展的思想逻辑,进而达到对哲学根本性质的把握。

西方哲学开端于古希腊哲学,源于人们对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所作的统一的根本解释,反映了古希腊人对自然现象、社会现象的认识和从根本上把握人类与宇宙起源及其变化秩序的愿望,表达了他们力求把握和支配自然力的生活需要。 古希腊哲学脱胎自古希腊神话,但是古希腊早期哲学家所探索的本原并不是超自然的幻想的神,而是可以直观到的自然世界的现象。 对万物本原的时间性追溯,却由于追溯时间的不可能性而导致了对世界本体的逻辑性把握,而超越了直观的感性形式,本体论的出现宣告了古希腊早期自然哲学的结束。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作为智慧的理论知识可以分为数学、物理学和形而上学等,其中形而上学是研究本体自身的性质、原理和原因的一门学问,在一切原理和原因中属于最高的层次,因而是最高的智慧。 在亚里士多德之后,人们大多是从形而上学去理解哲学的本质,把探求本体的性质和原理即本体论看作是形而上学的基本内容和核心部分。 本体论认为世界的根本原因即意味着变中不变,是世界终极的实在和本质,人一旦把握了这一终极实在,就可以推知过去,预测未来,认识和理论也就有了终极的和绝对的性质,故称之为“本体”。 本体作为具有永恒意义的绝对存在,不在处于生成变化的感性事物之中,也不在于人自身之中,而是超越人和具体事物之上的东西,它是超感性的人类理智的抽象物,“形而上”一词贴切地表达了本体论哲学的思维方式,也说明了形而上学同本体论的内在联系。

在西方中世纪,宗教神学占据了绝对的统治地位,哲学成为了神学的婢女。 随着近代文艺复兴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发展,人的地位开始上升,近代是一个人成为主体的时代,人成为万物之长、万物之灵,而人的这种地位同他所具有的理性直接相关,所以这个时代首先就表现为一个理性的时代,理性成为时代的主导精神,从自我意识出发去说明世界成为哲学的主流。 哲学在近代呈现为本体论和认识论以及二者相结合的哲学模式,注重认识论和方法论的研究,认为未经认识论所证明的本体论是靠不住的。 从培根、笛卡尔到康德、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认识论都是哲学的主要内容之一,哲学成为了“科学的科学”和一切知识的根据的作用。 但在康德和黑格尔那里,哲学表现出了由本体论经过认识论向着人的现实的生存活动转变的趋势,虽然在康德和黑格尔那里,人的现实的生存活动是以抽象的“自我”和“绝对精神”的活动表达的。 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所体现的辩证逻辑,体现了人类及其世界的运动过程,抽象地再现了人类社会历史。

马克思认为,实践作为人的现实活动和特有的存在方式是理解人的本性的根源,实现了划时代的哲学革命,奠定了现代哲学的基本视域和基本思维方式。 马克思所实现的哲学变革是从人的本性上认识人的存在,为了与旧哲学研究超验或者自然对象的本体论区分开来,我们可以称之为“生存论”,它以人的存在方式为研究对象,世界的奥秘在于人,而人之实践的存在方式就是人的奥秘所在,也是哲学的奥秘所在。 无独有偶,随着传统本体论的逐渐衰败,现代西方哲学的其他哲学流派也走向了通过人自身的存在方式来理解人自身、理解世界的生存论思路,比如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和兰德曼的文化哲学人类学等。

我们可以把哲学发展过程划分为三大阶段,相应地形成了三大哲学形态:本体论、认识论和生存论。 这三种哲学形态无论在哪一个阶段都不是纯之又纯的,而是相互交织在一起。 哲学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个发展过程,是由不成熟走向成熟、由非本真走向本真的过程,正如马克思所说,“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 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5]。 哲学直到发展到现代,其根本性质才明朗起来,哲学在根本上是以理论的形式表征着人之本质的存在方式,是关于人之存在方式的生存论,旧哲学的本体论和认识论也以生存论为前提,以抽象的形式表征着人的现实的存在方式,哲学史归根结底是用哲学的形式揭示现实的人的发展史。 哲学在根底上是关于人之存在方式自觉反思的学说,即使某些哲学家并没有具体讨论人的存在是什么的问题,但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暗含在他的思想中,构成他的理论前提。

哲学在根底上作为关于对人之存在方式自觉反思的学说,其和人工智能的最根本的联系是在生存论层面上,即对人的存在的认识,对认识论的研究也以生存论为前提,认识人的存在是认识一切存在的前提。 事物的存在总是相对于人、处于与人的关系之中的存在,因此需要对人这一与存在有着密切关联的特殊存在者进行澄明,脱离开人这一特殊存在者,事物的存在就处于晦暗之中。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要阐明存在问题在存在者层次上及存在论上的与众不同之处,首须提示出此在在存在者层次上及存在论上的优先地位……如果追问要变成透彻明晰的追问,此在就得展露自身为首须从存在论上弄得足够清楚的存在者”[4]20。 即要理解存在,必须要探究人这一特殊存在者的生存活动,这是理解存在的基础,抛弃对人之存在方式的认识而去认识存在是无根的。 人工智能和哲学把其两者的内在联系落脚在认知科学,但是却忽略了其真实的根基——生存论,最贴近两者的根本联系的并不是认识论,而是生存论。存在首先是人的存在,只有通过人的存在,存在物才能得以显示它们的意义。 事实上,行为主义人工智能的复兴已经为我们揭示哲学与人工智能的根本联系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行为主义人工智能和具身认知研究者吸收了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的现象学思想,注意到了身体、知觉、情绪、真实环境等因素在认知中的重要作用,比传统哲学影响下的无身认知更为深刻,实现了认知科学研究范式的转换。 但是,认知科学家们把现象学思想吸收到认知科学中,仍然是在认识论层面上进行的研究,而忽略了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所实现的哲学变革是以生存论为根基的。 行为主义人工智能和具身认知研究者并没有反思和把握其生存论,其生存论仍处于被遮蔽的状态中。

人工智能诸范式的形成主要依赖于如何理解智能,但人们对于智能的定义及其复杂性理解的偏差归根结底在于对人之存在的认识的不同,把人作为理性的存在还是自然的存在、感性的存在或是实践的存在,对人的存在理解不同,对智能的理解就不同。 因此,在生存论上对人的自觉的认识不仅是哲学的前提性问题,同样也是进行人工智能研究的前提、基础和出发点,抛弃对人的存在的自觉地认识而去研究和设计人工智能是盲目的、独断的、无根的,人工智能需要哲学进行生存论的研究。 人工智能科学家往往把对人的存在的认识当作不证自明、不言而喻的,这个前提往往以自发的形式在他们头脑里发挥着重要作用,而哲学则是以自觉的形式表达着对人的存在的理解,它持一种反思的观点,即使预设了前提,也要对这个前提进行反思和澄清。 并且,生存论在内容上表现为对人的存在的认识,在形式上表现为思维方式的不同,对生存论的自觉反思也为认识论研究提供了思维方式和方法论的基础。

四、认知型人工智能的生存论前提:人是理性的存在

我们以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人工智能为例来揭示人工智能和哲学的根本联系如何在生存论层面上。 虽然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有诸多不同,但是它们的历史关系却是清楚的,它们共同发端于神经生理学家麦卡洛(Warren McCulloch)和数学家皮茨(Walter Pitts)的论文《神经活动中内在思想的逻辑演算》,这篇论文把神经科学、计算机科学、心理学和哲学等学科联系在了一起,为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的出现以及认知科学的诞生产生了重要影响。 麦卡洛和皮茨把图灵的观点、分析哲学人工语言学派的命题逻辑和神经突触理论结合在一起,他们接受了人工语言学派语言在本质上归结为逻辑,是完全可以形式化的论断,而逻辑的真假值映射到神经元开关活动或心灵状态中,因此心灵和大脑活动都是计算过程,任何东西只要能用命题逻辑表述,那就能用某种神经网络和图灵机来计算。 符号主义认为心灵实际上是一个信息处理系统,而这个信息处理系统就是某种形式的计算过程,而联结主义则认为大脑实际上是一个信息处理系统,神经元是微型信息处理器,思维过程就是神经元的激发或不激发的活动,也是一种计算机制。 我们可以看到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所共享的理论前提,即认为心灵或大脑是独立、封闭的实体,其实质是一个信息处理系统,而思维过程,无非就是某种形式的计算过程。 这种智能即计算的理论被称作“心智计算理论”(computational theory of mind),简称CTM,狭义上理解的认知科学就是CTM ,“狭义理解的认知科学,是说它并不是一个研究领域,而只是一种理论假设,这种理论假设的基础是心智计算理论——心智/脑是某种类型的计算机”[1]3。 狭义上理解的认知科学就是CTM,被称作认知主义,我们可以统称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为认知型人工智能,“认知主义不单是一种认知理论,而且还是认知科学中的一种很著名的强势观点,即认为一切心理活动都是认知的——一切知觉、理解、学习和行动都是在事实收集、假设形成、推理运算和问题求解的模型上被理解的。 这一观点被现在的认知心理学家,尤其是那些试图给计算机编程并使其智能地表现的认知心理学家看成是理所当然的”[6]12。

一些学者从无身认知、机械论、还原论、形式化、表征主义等不同的角度,对认知型人工智能和作为其认识论的心智计算理论展开了批判,这些批判都有其道理。 但是,这些批判基本都在认识论层面,都是枝节性的,并没有把握其理论缺陷的根源。 认知型人工智能的缺陷究其根源恰恰是在生存论上的错误所导致的,只有在生存论上进行前提反思才能揭示其真正的、根本的不足。 通过认知型人工智能的研究纲领和心智计算理论,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其所承袭的西方理性主义传统,即认为人是理性的存在,人的智能就体现为理性思维事物的能力,而理性的能力在本质上就是计算、推理、逻辑的认知能力。 人是理性的存在可谓是人对自身认识的最古老的见解之一,它发端于古希腊哲学,这一信念在近现代仍是关于人的存在的一种重要的见解,构成了近现代西方科技文明赖以发展的重要基础,成为很多人所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自我认识。 正因为如此,认知型人工智能科学家们对人工智能的研究一开始就从人的意识、心灵和大脑入手,把人的认知理性能力作为人的本质力量。 事实上,一些哲学家早已明确揭示了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们承袭的是古希腊的理性主义传统,比如德雷福斯,他明确指出:“哲学史的尝试性研究,它表明认知主义对专家技能的偏见的根源,可以在柏拉图对苏格拉底哲学的描述中找到,尽管它的内涵只有在柏拉图哲学那里才得到了全面的发展”[6]12。 但是,虽然这些哲学家揭示了人工智能的生存论前提,但是他们紧接着就忽略了它,随后就进入到了对哲学史细节的考证中,试图在其中挖掘出某些片段作为认知科学的历史基础,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对于人是理性的存在的生存论认识恰恰是人工智能出现缺陷的根源所在。

把人视为理性的存在同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直接联系在一起,因为只有把人看作理性的存在,才能摆脱感性世界和身体的束缚,进入抽象概念的形而上学的思维层次。 传统西方哲学在生存论上把人视为理性的存在,在思维方式上就表现为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 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把握事物运用的是抽象概念,即是从具体的对象中剥掉不同的特性,抽取其共同之处形成的概念,因此,抽象概念只是一种抽象的概括性,是脱离特殊性的抽象共同性,因而它必然无法把握现实的具体性和丰富性,当这种思维方式用来把握人的存在时,也必然会泯灭人的具体性和丰富性。 以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把人当作理性的存在,必然导致人的真实存在的遮蔽和瓦解。 传统形而上学在确定了人是理性的存在之后,立即把目光投向了外在世界,把世界理解为超越感性的理性化实体,这种理性化实体正是人的理性本质的外在投射,所反映的正是对人的理性本质的设定,这正说明了人如何理解人自身,他就会如何理解世界,他对世界的理解恰恰反映了他对自身的理解。 传统的理性主义在根本上已经断定人是理性的存在,因此它从来就不追问人是谁,如果它否定了人是理性的存在,那么它的基础就必然受到了动摇。 把人视为理性的存在不仅排斥人的感性、身体和情绪,而且理性内部代表必然性、规范性的“逻各斯”和代表超越性、价值性的“努斯”必然发生对立,即认知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对立。 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所认为的人的存在仅是以“逻各斯”为中心的理性的存在,其所认为的理性只是近代以来以“逻各斯”为中心的认知理性。 人作为理性的存在的基本生存结构仅表现为人的逻辑、概念、判断、推理等理性的认知能力,体现“努斯”原则的价值、理想等一概被认为是非理性。 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所理解的人的存在必然呈现出以下以“逻各斯”为中心的理性存在的具体特征:

第一,人是以“逻各斯”为中心的理性的存在,认为人对客观真理的认识才是人的真正本质活动,并把这一本质当作人最根本、最重要的一种。 这种对人的存在的认识把人的完整的存在分解开来,在人的各种属性中进行清理和排序,把人的心灵、头脑的逻辑、推理、计算的认知活动认为是最本质的属性和特征,而人的感性、情绪、身体、欲望、潜意识、价值等属性一概都被认为是假象而给予抛弃。 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便是持这样一种对人的存在的认识,仅仅把人对客观知识的把握能力作为人的唯一的、真正的本质,排斥人的感性、身体、情绪、价值等其他一切属性。

第二,人是以“逻各斯”为中心的理性的存在把人的认知理性当作人区别于他物的根本特性,以此作为人的本性,这种人的本性是不动不变的、永恒的、无时间的,人没有过去、现在、未来,人的本质早已在先验本质里被决定了,这样人也就被当成了一个现成的物,可以用形式逻辑的方法予以抽象和分解,可以用科学的方法去认识。 认知型人工智能便是持这样一种对人的认识,作为人的本质的认知理性能力是永恒的、超历史的、无时间的,哪怕外在感性世界千变万化,哪怕人的身体有生有死,但人的认知理性本质是绝对不变、不死的。

第三,人是以“逻各斯”为中心的理性的存在把人的认知理性作为永恒的、不变的、无时间的先验本质,那么人的心灵、头脑和意识就成了一个封闭的、孤立的、自给自足、本质在先的实体,人的意识就成为永恒性的存在,以静观的态度把自然当成客体来考察,这就导致了人的心灵、头脑、意识和外在客观世界的二元对立。 人的意识就先验地同客体对立起来,世界成为一个与人无涉的、外在于人的物理空间,人同其他事物一样是物理空间内的孤立的、没有内在联系的东西,近现代自然科学家对空间、自然和自然规律都是持这样一种态度。 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便是持这样一种对人的存在的认识,把人的意识视作封闭的、孤立的信息处理系统,其与外在世界的对应关系只是一种假设和独断,因此是表征主义的。

第四,人是以“逻各斯”为中心的理性的存在把人的意识、心灵和头脑认为是封闭的、孤立的、自给自足的实体,那么人的意识、心灵和头脑就不再有改变和发展,不再有质变和创新,人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个“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规定好了,体现为彻底的必然性。 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便是持这样一种对人的存在的认识,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人工智能都是封闭、孤立的实体,体现为心智机械论,体现了严格的因果必然性,没有人的创造力、超越性。

符号主义和联结人工智能的生存论的根本缺陷是:首先,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所理解的人是瓦解了人的多重存在本性的抽象的、片面的人,认知理性的必然性、普遍性和规范性居于绝对的主导地位,没有人的创造性、目的性和超越性,因此符号主义和联结主义人工智能根本不能被称作主体,这可以说是认其最根本的缺陷。 其次,认知型人工智能是既成的、自足的、无时间的实体,它们所面对的只是脱离现实世界的、静止的、抽象的、单一的数据世界,而现实世界则是丰富的、差异的、发展的、复杂的,其不能脱离简单、固定的工作环境,一旦将其置于复杂的、变化的真实环境中,就会出现指数爆炸的问题。 最后,符号主义人工智能需要依赖人类来创建规则,从现实世界中总结和归纳规则,从这一点上来说,符号主义人工智能是一种唯理论传统,其运作依靠的是存在于机器中的与事物本身的秩序相一致的规则,这种规则有个不可忽视的观点,即它们是不包含特殊性、差异性的抽象普遍性,不与事物的特殊性相联系,它们作为规则只是人们把握和理解各种事物的抽象规律,因此符号主义人工智能既不能产生关于各种特殊事物的正确观念,也不能面临新的情况,无法正确地概括和适应;而联结主义人工智能可以自己从大量数据中总结和归纳规律,从这一点上来说,联结主义是一种经验论传统,其运作依靠的是自身综合数据所产生的规则,因此它也具有经验论自身所具有的弱点,那就是无法面对与旧有数据差距过大的新数据,任何“黑天鹅事件”都会导致联结主义人工智能必不可免的脆弱性和错误。 总之,认知型人工智能研究者在生存论上的不足是其缺陷的根本原因,正是因为其把人视为理性的存在,把人视为了失去鲜活生命的抽象幽灵,所以它不可能达到并超越人类智能,只能作为人的工具存在。

致力于打通哲学和人工智能之间壁垒的哲学家和人工智能科学家近乎全部都着眼于认识论,认知科学处在人工智能和哲学跨学科研究的核心地位,但是这个根基并不牢固,哲学与人工智能的根本联系仍处于晦暗不明的状态中。 哲学在根底上作为对人之存在方式的自觉反思,其与人工智能的最根本的联系是在生存论层面上,人工智能研究需要哲学进行生存论的研究,这是人工智能研究和技术实践的根本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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