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故事的跨文化文本旅行

2023-03-23 14:23孟晨祯
戏友 2023年6期
关键词:屠岸贾赵氏孤儿程婴

孟晨祯 岳 榕

纪君祥的元杂剧《赵氏孤儿》被18 世纪的法国思想家伏尔泰改编为《中国孤儿》,是中国戏剧跨文化传播的经典案例,也是广为人知的中国最早的对外文化输出之一。西方国家对“赵氏孤儿”故事的接受度高、反响热烈,这当然得益于《中国孤儿》的广泛传播。事实上,元杂剧《赵氏孤儿》曾被翻译成多种语言,自18 世纪以来成为非常受欢迎的中国故事题材。随着媒介的发达,世界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赵氏孤儿”故事成为具有公共知识产权的公共文本。一方面是“孤儿”故事返回中国,中国戏剧导演接受西方思想文化观念的影响,对传统剧目进行创新改编;另一方面,国外的创作者纷纷表现出对“赵氏孤儿”故事的浓厚兴趣,以不同国家、不同地域的文化视角对其进行文本重构,“赵氏孤儿”呈现多样面貌。这种跨文化的文本旅行,不仅促进了中西方文化的交流传播,丰富了戏剧的形式和内容,而且实现了故事文本的重构再生产,对中国文化在世界的影响具有重要意义。

一、民间文本:“赵氏孤儿”故事底本

“赵氏孤儿”故事的最早文本是“民间文本”。学者段友文在《祖先崇拜、家国意识、民间情怀——晋地赵氏孤儿传说的地域扩布与主题延展》中指出:“赵氏孤儿传说最初以口头传承的形式展演在民间,后有文人的介入使民间叙事走向文本化,逐渐从活态的口头文本固化为书面文字。在口头与文本的交融中,赵氏孤儿传说故事情节得以扩展、人物形象得以建构,并表现出鲜明的层累性。层累的历史造成传说中心人物——以程婴为核心的忠义之士的突出与放大,并形成忠义的永恒主题。”①

“赵氏孤儿”故事在山西盂县藏山流传久远。藏山以《史记》载“赵世家”的救孤、立孤与藏孤、育孤故事传说为主体形成了独特的藏山文化。《大明一统志》载:“藏山,在盂县北五十里,相传程婴、公孙杵臼藏赵孤之处,山有庙,祀婴及杵臼。”藏山因传说藏匿赵氏孤儿而扬名天下,忠义文化代代相传。现在是国家级4A 风景区。风景区的知名度来源于“赵氏孤儿”故事的流播。不仅在藏山,盂县境内及其周边地区,都流传着“赵孤”的故事。藏孤洞、报恩祠、育孤园及藏山村、大围、慌鞍岭、宝剑沟、落箭山等地名得来皆与故事中程婴携孤远逃追杀、救孤育孤相关。尤其这些地方流传着大量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口头传说,有些传说甚至还在代代相传中被赋予了神奇色彩,逐渐演变成为神话。如赵武被老百姓祀奉为“藏山大王”、奉为“雨神”,在古代,还有专门的祭祀奉神演出。今天的藏山景区,有“赵氏孤儿”故事的实景演出,颂扬程婴、公孙杵臼的忠义为主题,吸引大批游客参与互动。

《赵氏孤儿》的故事在藏山流传了千百年,对当地的文化和风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藏山每年吸引着大量的游客前来参观和朝拜。在藏山与赵氏孤儿相关的历史遗迹和文化景观,不仅展示了赵氏孤儿的故事,也传递了忠义情感的价值观念。忠义观念正是在元杂剧版本中大力宣扬的伦理精神。

二、《赵氏孤儿》戏剧文本的跨文化传播

“赵氏孤儿”故事发生在公元前770 年至公元前476 年的春秋时期,《春秋》《左传》等典籍有相关事件的记载。纪君祥的元杂剧《赵氏孤儿》是根据《史记·赵世家》记载“赵氏族灭”事件所改编,又名《赵氏孤儿大报仇》,其继承了司马迁《史记·赵世家》对该事件的历史记载态度,直接影响了《赵氏孤儿》的主题。《史记·赵世家》记述了在礼崩乐坏的大背景下,晋灵公的宠臣屠岸贾因个人恩怨诬陷赵盾,且顺势斩抄赵氏满门,就连晋成公的姐夫赵朔,也被迫自杀。赵朔的妻子庄姬被囚禁,生下了赵氏孤儿。赵氏孤儿在数位舍生取义者的帮助下存活并长大成人,其为家族复仇的故事原型成为元杂剧故事的底版。在元版《赵氏孤儿》中,作品集中矛盾冲突,将事件聚拢在晋灵公时期,讲述忠臣良将赵盾一家被奸臣屠岸贾加害,满门良贱三百余口均被屠杀,赵氏孤儿在程婴、公孙杵臼等忠臣义士的保护下活下来,赋予复仇大任。孤儿长大获知与屠岸贾的家仇国恨,采取了复仇行动。复仇的故事内容与家国大义结合起来,“存赵”的主题与“赵宋王朝”被异族覆灭的历史大背景暗暗契合,纪君祥的创作意图已然明确,在异族统治的元代,这样的作品对元蒙统治之下备受欺侮的汉人是极大的鼓舞。这种颂扬“忠义”以及具有浓厚家国情怀的故事文本被广泛接受,在历朝历代被重述、被上演。如明代有传奇《八义记》,地方戏有《八义图》,京剧有《搜孤救孤》。但最受欢迎的仍然是元杂剧版本的《赵氏孤儿大报仇》。在18 世纪,这个故事文本移植到了法国,成为伏尔泰笔下的《中国孤儿》。

中国戏剧故事在海外的传播起点公认是元杂剧《赵氏孤儿》被改编为《中国孤儿》。《赵氏孤儿》最早由西方传教士主动引入法国。1731 年,法国耶稣会士马若瑟引进了元杂剧《赵氏孤儿》,该剧的法文译本于1735 年发表在《中华帝国全志》第二卷上。在译文中,元杂剧的唱词形态被消解,而凸显五幕剧的剧本形态与故事沉重的悲剧主题,该剧惨烈的悲剧性与西方价值观、审美观相契合。当时的启蒙领袖伏尔泰对该剧产生浓厚兴趣,着手将其改编为著名的启蒙戏剧《中国孤儿》。《赵氏孤儿》是一部具有浓郁悲剧色彩的剧作,奸臣屠岸贾的残暴狠毒与程婴、公孙杵臼等人冒死历险、慷慨赴死的自我牺牲精神构成了尖锐激烈的戏剧冲突。最终,正义力量通过与敌人的反复斗争取得了胜利,消灭了邪恶势力,这体现了典型的悲剧精神。王国维赞颂《赵氏孤儿》“暨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②。西方崇尚悲剧,认为悲剧伟大的精神在于意志的冲突。《赵氏孤儿》从头到尾都伴随着暴力与死亡,不仅具有鲜明的悲剧性,而且符合西方的悲剧观。因此伏尔泰依据新古典主义的美学原则改编《中国孤儿》。伏尔泰在阅读了马若瑟的译本后,认为其中的价值观和事件对于法国观众来说过于复杂,法国观众习惯于情节集中、时间集中、地点集中的“三一律”式的故事讲述,而“赵氏孤儿”故事时间长达十五年,难以在舞台上呈现。伏尔泰凭借对中国历史的熟悉,将故事背景时间的设定由春秋时期推至民族矛盾更激烈的宋末元初成吉思汗时期,将剧情时间从十五年减至符合“三一律”时间的24 小时。《中国孤儿》尽管保留了“赵孤”故事中“搜孤”“救孤”的舍生取义的故事内核,但其表达重点转移到了主人公成吉思汗与旧情人伊达梅的“情”与“理”的取舍纠结上。纪君祥《赵氏孤儿》中浓烈的复仇意志,在伏尔泰剧中逐渐淡化,最终呈现的是文明的“理性”对蒙昧野蛮“情感”的征服。成吉思汗成为被中国道义所感化而尊“礼”重“德”的君王,这样的改写,也正符合18 世纪西方戏剧家对古典主义创作规则的遵循,以及伏尔泰启蒙思想的社会理想追求。

有趣的是,以伏尔泰的《中国孤儿》为代表的西方“孤儿”故事经过再传播重回中国,中国当代导演在改编《赵氏孤儿》时,自觉接受西方思想的影响,对“赵氏孤儿”的故事进行多角度诠释。1990 年,中法比较文学协会刚成立,就将伏尔泰的《中国孤儿》翻译为中文剧目,中国先锋导演林兆华对伏尔泰的《中国孤儿》进行了再创造改编。这是一次跨文化戏剧的尝试:他别出心裁地将河北梆子的《赵氏孤儿》与伏尔泰的《中国孤儿》组装在一起。“伏尔泰的本子像希腊悲剧,大段大段台词,中国版《赵氏孤儿》更生动。我想把中国《赵氏孤儿》和法国《中国孤儿》放在一起”。③河北梆子《赵氏孤儿》的演员不时跳出戏剧,成为《中国孤儿》血腥屠戮场面的观众;满腔仇恨的程婴坐到放弃复仇的成吉思汗对面,看着他的表演。表演者既扮演剧中人,又是特殊观众,梆子戏曲的《赵氏孤儿》被包容在话剧《中国孤儿》中,中西融合,双向互文。林兆华确实对“赵氏孤儿”题材有独特兴趣,2003 年林兆华又导演了一部话剧版《赵氏孤儿》,与此作品同期,当时的新锐女导演田沁鑫也创作了一版话剧《赵氏孤儿》。人们难免对两个版本的《赵氏孤儿》进行比较。两版话剧都没有延续元杂剧《赵氏孤儿》的“忠义”主题。林兆华的话剧主题上放弃了忠奸之辨的讨论,而将焦点放在了成年孤儿和屠岸贾之间的亲密收养关系上,作品放弃了复仇的斗争,更对复仇与否的命题予以新的讨论。在此版本中,“忠义之士”程婴成为彻头彻尾的悲剧人物,数年来为了义气,背着复仇的执念,忍辱负重地看着赵武在仇人面前成长,以为时机到来可以诉说一切时,却被赵武一句“与我无关”逼得几近崩溃。田沁鑫版的《赵氏孤儿》打破话剧重“话”的范式,注重动作、注重色彩,呈现出的是舞台剧的特点,其融入舞蹈元素,熟练运用中国古典舞蹈的技法,用演员的一喜一怒、一举一动,表现了剧中人内心深处无声的呐喊与咏叹。赵氏孤儿在剧中成为真正的主角,他从困境和迷茫中成长起来,求得在世为人的道理。这两个版本的《赵氏孤儿》具有鲜明的当代性,两位赵氏孤儿都放弃了向屠岸贾复仇,一定程度上反思中国“血亲”文化传统和孝义观念,体现了当代导演对中国社会现状的观察与思考,而这样的思考无疑是接受到西方伦理观念的影响和启迪的。

2021 年5 月21 日中国音乐剧版《赵氏孤儿》在上海首演,这部戏剧不仅在戏剧类别上采用“音乐剧”这一舶来样式,而且其依据的文本是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上演的由詹姆斯·芬顿改编、格雷格·多兰执导的《赵氏孤儿》。2017 年,中国导演徐俊在英国交流学习期间观看了芬顿版本的《赵氏孤儿》,芬顿的剧本让徐俊兴奋的地方在于对个体人性层面的开拓,詹姆斯·芬顿将故事聚焦于“亲子怎可死”的人性拷问,增设“程子灵魂”这一角色与程婴对话,以悲剧式的哲思诠释《赵氏孤儿》。徐俊音乐剧继承了芬顿版本中的“程子灵魂”角色,并用音乐剧抒情手段表现程婴与程子、赵孤与养父的情感纠葛与煎熬。这样受到西方版本影响的崭新改编得到当代青年观众的热情欢迎。一部与现代人相隔年代久远的古代故事,其文本被重构、改写,中国古老的故事借由西方重构文本的转述,以音乐剧的表达形式,重新焕发光芒。

三、《赵氏孤儿》文本“再出发”

“赵氏孤儿”故事内涵丰富,既有传统主题的家仇国恨、忠奸信义、舍生取义、忍辱负重,又能延伸出现代视野中对生命权利、人性困境的哲学探寻,在全球化时代,“赵氏孤儿”故事已经是世界公共文本,成为各国艺术创作取材的富矿。赵氏孤儿的故事文本得到国外文化一定程度的认同接受,成为国际传播的有效资源。在跨文化传播的每一站,我们看到各个国家地域对赵氏孤儿认同的价值取向,但更应该看到中西方的文化差异,在国外多样的“赵氏孤儿”故事文本重构中,存在由于文化身份的混杂而产生的分歧和不当表达。当赵氏孤儿故事经历了西方文化的改造而重新回来,我们该如何再出发?如何对世界讲中国的故事?

2018 年是“中希交流年”,著名导演王晓鹰为希腊国家话剧院导演了中希合作版的《赵氏孤儿》。这一版的话剧,是“中国演员和希腊演员用各自语言同台表演,是第一次由中国艺术家在外国的国家剧院排演中国的戏剧经典,由中国导演执导西方大剧院的职业演员来讲述中国故事,这标志着中国文化走出去开始了一个新阶段。”④该版《赵氏孤儿》在形式和内容上强调站在时代高度对不同文化的融合,尤其在结尾部分,对程婴和赵孤形象的重构,“孤儿先是面对‘十六年的养父’无法痛下杀手,最有‘复仇动力’的程婴在举起长剑后,也因‘我这双治病救人的手如何下得了像你那样的毒手’而停止复仇。但最终孤儿用屠岸贾杀死其父的同样方式将屠岸贾杀死,并下令对屠岸贾全家也要满门抄斩,于是‘赵氏孤儿’成了与屠岸贾一样的凶狠残忍之人!”⑤在这一版的“中希”国际合作中,既有中华民族传统精神烛照,又有希腊悲剧式结尾的人性思考,这样的叙述,是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的一个成功示范。

四、结语

首先,在全球化进程中,当“赵氏孤儿”故事成为公共文本,成为谁都可以讲述的中国故事,这是中华文化获得外来文化认同接受的体现,因此,其文本重述、重构要用现代化和国际化思想,适应时代潮流,契合受众审美,提升中华文化接受度,通过创新焕发古典故事的现代魅力。

其次,在我们的对外传播中,要彰显民族特色,坚持文化的主体性,用“自己讲”的“中国故事”影响“别人讲”的“中国故事”,积极进行交流互鉴,积极提升我们国家在国际格局中的话语权,促进实现“中国故事”跨文化传播的意义。

注释:

①段友文、柴春椿《祖先崇拜、家国意识、民间情怀——晋地赵氏孤儿传说的地域扩布与主题延展》,《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3 期,第40 页。

②王国维撰、马美信疏证《宋元戏曲史疏证》,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年版,第177 页。

③林兆华、李宏伟《导演小人书》,作家出版社2014 年版,第510 页。

④⑤分别摘自王晓鹰《〈赵氏孤儿〉与“跨文化戏剧”》,《中国戏剧》2019 年第3 期,第25 页和第2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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