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盔王

2023-05-30 10:48卢苇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3年1期
关键词:锅盔大水大河

卢苇

革命党举事失败,临刑前泣血托孤。善良老掌柜,践诺护遗孀;乱世锅盔王,重信育螟蛉。俩小子,成家一分二,立业南北城;俏闺女,刿心授书理,尽意觅良媒。事急救人,满汉全席敬师弟,孰料引狼入室;亡羊补牢,速配鸳鸯拒恶婚,唯有远走他乡。经年相逢喜不断,儿是英雄汉,女成花木兰;浊酒一杯解烦忧,片纸道隐情,仁心令人赞!

大禹治水开巴山,

汉水波涛连九天。

陕西湖北三千里,

高山平地八百弯。

驾船起帆走汉水,

高山激流催命鬼。

虎头崖下一声吼,

要吃占城大锅盔。

这是两首占城民谣,唱的都是汉水河上的故事。

那歌中所唱的占城,就是指汉水冲出重重巴山而迎面入怀的第一座大埠占县城。而大锅盔说的就是占城元和记的美食九州团圆饼。其实它就是锅盔馍,而且又圆又大,老百姓图方便,就都叫它大锅盔。

夕阳西去,暮鸦归巢。千舟依岸,万帆敛羽。当大天主堂尖塔上四个铜钟齐鸣之时,占城中人声鼎沸,炊烟袅袅,新一天的夜生活就开始了。

此时此刻,也正是紧傍河岸的元和记最热闹的时候。

元和记是个饭店,坐北朝南,背河面街。门脸三开间,上层为楼房。后为两厢一围的小宅院。在占城数百家旅馆饭店中,元和记不大不小算个中上流。店主姓元,名至善,人称锅盔王。他矮矮胖胖,面善心慈,见人三分笑,开口笑八分,远客近邻,童叟无欺。在占城,五行八作,行行都有老大,元至善当仁不让,他是饮食行里的白案老大。

能当老大,根本的两条必须过硬,那就是手艺和人品。

对于这两条,元至善均无人可比。说手艺,元至善的面食三大件:千层饼、杠子馍、大锅盔,件件绝顶,名传八方,其中又数大锅盔最有名。来往如麻的客商,凡品尝过元和记大锅盔的,一片声地叫绝,最多的话就是:美味美味,天下少有,锅盔王名不虚传!

讲人品,元至善胖头胖脑,喜眉喜眼,人称笑菩萨。别的不谈,元和记一年春秋两季在占城水西门搭粥棚赈济饥民,就可见元至善待人处世的气度。

元至善常说,自己早年在京城里闯荡,知道艰难的滋味。跟着师傅学手艺,头一个就是不能忘本。但你要问他师傅到底是谁,他立刻就闭口不谈了。

当然,关心元至善手艺的人毕竟不多,人们更看重的是他的人品。

人们看元至善就看在他的三个儿女身上。

元至善有两子一女,长子叫大河,次子叫大水,幺女儿叫大苹,三个孩子三个娘。不明白的一听,还以为元老板娶了三房夫人,其实不然,三个孩子都是收養的。元至善本不是占城人,至今婚配与否,也无人知晓。人们敬重他,是因为他心疼养子(女)胜似亲生骨肉。

元至善收养三个孩子,一度惊天动地。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许久,但至今人们提起来仍有几分胆寒。当然,更多的还是对元至善的敬佩。

那是辛亥年之后不久的事,袁世凯当了总统又要当皇帝,天下不服。孙中山发动“二次革命”,举兵讨袁,全国各地纷起响应。地处中原的河南有一支由白郎挑头的农民义军对袁世凯造成了极大威胁。袁世凯首先调兵扑灭了“二次革命”,喘过气来就派亲信陆建章率重兵围剿白郎军。

白郎的农民军当时正与孙中山联络,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商谈,就被陆建章击溃,白郎在故乡被杀,义军分崩离析。陆建章的骑兵四处抓捕,杀人无数,襄阳、南阳、郧阳三地尤为腥风血雨,黑暗恐怖。袁世凯咬牙切齿地给陆建章下令,凡活捉的大小匪首,均押解至各自本籍砍头,以起杀一儆百之效。

这一天的后半晌,占城县政府派人跑马传令:明日上午全城戒严,午时三刻,东城门外砍头“一只虎”!

元至善向来不关心官事,戒不戒严他更不在意,因为元和记的生意高潮是在晚上,那是东来西去的货船靠岸停泊的时候。

看看快到中午,元至善正在后房看账本,忽听门外一片吵闹声,他几步抢出来,迎头就碰上一个已经走进店门的大兵。

元至善正要开口说话,只听那当兵的吼道:“谁是元至善?”

元至善连忙答道:“鄙人就是。请问……”

当兵的截断他的话头,又吼道:“‘一只虎’要吃大锅盔!有没有?有了就拿出来,没有就赶紧去烙!误了午时三刻拿你是问!”

这时,看看门外,一街两巷,人山人海。元至善明白了,这是死囚砍头之前游街游到自己门前,提出来要吃大锅盔了。

元至善说:“有,是昨天剩下的。”一面叫人去厨房拿,一面又亲自给当兵的敬烟沏茶。

元至善说:“那馍隔夜,凉了,长官稍等片刻,我叫伙计用大火馏一馏……”

一句话未完,当兵的张口就骂:“脱裤子放屁!你心疼他?他还怕凉?狗娘养的,怕凉叫阎王爷给他烤!”

元至善无奈,只好叫伙计将凉馍送往门外。

这时,忽听有人大叫道:“我要见元大掌柜!元大掌柜,你出来!我有话要说!”

喊叫的不是别人,正是死囚“一只虎”。

元至善大步出门,看见两排大兵押着的死囚“一只虎”直挺挺地站立在青石板街道中间,正面对元和记高声叫喊着。见到元至善出来,他对着他的面,“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街面上万人无声,单听脚镣手铐一阵乱响。

“一只虎”抬头说道:“元大掌柜,你是我‘一只虎’的大恩人!光绪二十年冬,我在你办的粥棚里吃了四十天才捡回了一条小命!如今,虎落平阳,龙困黄沙,我‘一只虎’要上路了,我不怕死,只是愧对我的老婆娃子,他们没有享我一天福呀。我知道你大仁大义,善事百姓,我求大掌柜帮一把,给他们半口饭吃!元大掌柜,我那婆娘叫韩巧枝,是个能干人,吃得苦,只是三个娃娃太小,需得贵人伸手救命!元大掌柜,你答应我这个半死人吧!”说完,“一只虎”又是一阵磕头,转眼间石板上便是一片血红。

元至善急了,一跺脚,高声喝道:“别再磕了,你说,他们在哪里?”

“一只虎”仰脸答道:“恩人,他们今天没有来,平时就住在乡下老家,我那婆娘有骨气,她不会叫几个小娃娃来看我砍头的。”

元至善不再说话,叫伙计拿酒拿碗,斟满酒,撕块锅盔,走到“一只虎”身边,说道:“吃了馍,喝了酒,你就放心地去吧……”

据人们后来说,“一只虎”吃了大锅盔,喝了占城名酒“地风白”,离开元和记就再也没有停脚步,一直唱着笑着走到了东门刑场。

“一只虎”死后,元至善出钱请人办了他的丧葬。

没几天,元至善派人下乡接来了韩巧枝母子。

寡妇韩巧枝一身孝装,满面哀容,一见元至善,跪地就是三个响头。

磕完起身,她说:“谢大掌柜的救命之恩!”

元至善止住她,看一眼几个孩子,两男一女,大小都差不多,便问:“你们没有亲戚?”

韩巧枝说:“当家的本身近亲就少,他一入白郎军造了反,人们害怕,现在是连个熟人也没有了。在大牢里,我去看他,他就说,他一死,这世上只有元大掌柜能救我们,叫我一定要来找你,没想到他竟会在上刑场的时候……”

孤男寡女,元至善为防人口,本来想帮韩巧枝找个合适的人家,今后当亲戚来往,但最终还是把他们母子留在了元和记。因为,韩巧枝告诉他,三个孩子中,只有女孩是她亲生的,另外两个男孩都是“一只虎”的把兄弟的遗孤,他们的父母都死在官兵的剿杀中。韩巧枝在白郎军最盛的时候回了老家,那是“一只虎”的主意,为的就是这几个孩子。

“既然如此,我向他学。”元至善说,“两家合一家,你们就住在元和记!”

依着韩巧枝的意思,三个孩子全都姓了元。因为元和记背靠碧波满江的汉水河,元至善就给他们依次取了大河、大水、大苹的名字。

生活上突然间有了翻倍的重压,元至善只有拼命地干活挣钱。

占城虽说繁华一时,但因为从根子上讲就是个水陆码头,所以,终究是过路客多而本地人少。看准这一特点,元至善就定下了以大路货的饼子、馒头、锅盔馍、三鲜胡辣汤为主品,加上单间炒菜制席迎客的买卖经,价廉味美,热心快肠,既便利过客行商,也实惠占城百姓。借着四通八达的汉水河,元和记逐渐名传四方,生意越做越红火,渐渐成了占城一景。多年不见的朋友,寒暄之余,常常有一句,吃了没有?没有吧,走,咱上元和记。到占城要是不吃大锅盔,那只能算你白来!

人一忙,日子就快,十几年滑过去一点儿也不比汉水河流得慢。不知不觉中,孩子们都长大了,元至善和韩巧枝也老了。

凭良心说,自从韩巧枝领着几个孩子进了元和记的门,元至善才算是有了个暖暖和和的家,过上了正经人家的日子。韩巧枝大字不识却通情达理,心灵手巧。只是性格刚直,开始,她把元至善当恩人看,少言少语,时间一长,几个小孩子在中间一联缀,孤男寡女的那点儿虚礼一消失,韩巧枝说话也就跟一家人一样直来直去,自然地带上了不少亲情。元至善朋友多,来往久了,都觉得两人真是天生的一对,酒酣耳热之际,往往就把两人往一起捏。其中有个急性子的先去试了韩巧枝,话一说透,韩巧枝满脸含笑,那意思不言自明。可是等到给元至善一说,却碰了软钉子。元至善连连摇头,一脸阴沉,也不说话,堵得急性子的朋友又尴尬又泄气,摸不清他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也不好再往下问。

一天,元至善对韩巧枝说:“大妹子,你来的时间不短了,有几句话我想也该说明白了。自从你们来后,我这个家才有了点儿人气,真正像个家了。一家五口,缝补浆洗,吃喝拉撒,你全都要操心,真苦了你。我想,明說了吧,今后你我就是一家人,我是你亲哥,你就是我亲妹子,咱俩一心为了三个孩子往下过。等孩子们再大一点儿,妹子要是还有心往前走一步,婚嫁大事包在哥身上,哥绝不会叫妹子受委屈!至于……有些朋友的玩笑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都没有歹意……”

韩巧枝一听,脸色涨紫,拦了话头说:“不,不不不,巧枝明白,大掌柜说的不是心里话。但我也知道,我韩巧枝配不上大掌柜,你是咱的大恩人,要说当啥哥哥妹妹,巧枝可不敢,巧枝也没有那福分!”

元至善一听,知道巧枝有怨气,连连说:“不不不,巧枝,你不明白,唉,不对,是你不知道,哎呀,也不对,我……我咋给你说才好……”

韩巧枝双眼一红,低头转身离去。

对着韩巧枝的背影,元至善说道:“巧枝,你不原谅我,你不认哥,都行,哥可是铁了心要认你这个妹子的!”

时光如箭,转眼又过去几年,韩巧枝突然得了重病,不明不白,竟然一病不起了。元至善亲自进天主堂请外国医生来诊病,说是得了一种叫癌的绝症,已是晚期,无力回天了。问病因,外国大夫说,按西医诊断是精神抑郁所致,按中医说法,叫百病气上来,由长久气血不畅引起……

韩巧枝又拖了半年,临咽气前,当着众人的面,从来少泪的元至善,此时的眼泪河水般往外涌。他说:“妹子,是我不对,害得你久郁成病,我糊涂,我该死!可……可是那件事,我没有答应你,我……我……”

说到这里,元至善很吃力,似乎有着天大的难言之痛。

韩巧枝听了,费劲地一咧嘴,笑了笑,艰难地说:“大掌柜的,不用说了,那件事,我不怨你,我知足,但愿老天爷保佑你爷儿们……”

韩巧枝说完,就进入了弥留状态,然而,整整一天,她不落气,也不合眼。

元至善守在床前,心如刀绞,他抓住韩巧枝的手,“扑通”跪下,热泪泉涌,叫道:“巧枝,你不闭眼,你有心事啊!你答应我吧,今天咱俩就成亲!等我死了,咱俩就合葬!你要是答应了,就闭上眼睛吧!”

“妈!看我妈!”女儿大苹哭着叫道。

元至善抹抹泪水看去,韩巧枝的眼睛已经严严实实地合上了。

韩巧枝入土,元和记关张,元至善说,不满“五七”不生火。

“五七”最后一天的晚上,元至善亲自做了一桌菜,在后院正中摆好,打开院门,远处,静静的河水在夜光中波光粼粼。

元至善把韩巧枝的牌位放在自己旁边,叫三个孩子都坐了,斟满酒杯,自己端杯起立,转身对着门外开口道:“苍天在上,汉水作证,我元至善今天若有半句虚言,神鬼不容。”说完,将酒杯向上擎一擎,然后把酒在地上长长地洒了。

元至善慢慢坐下,看一眼面前的三个孩子,说:“是的,你们娘早就给你们说明了,你们不是一家人,你们都各有爹娘。但是,我今天要你们记住,你们是跟着一个爹一个娘长大的,要说骨肉深情,这门前的大河也比不了!”

元至善端起韩巧枝牌位前的那杯酒,敬一敬,一口喝下,又说道:“借着今天‘五七’,当着你们娘的面,我交代两件事:一是你们兄妹,往后的日子无论好坏,谁都不能忘了‘骨肉同胞’这四个字!二是你们都长大了,今后要走自己的路。爹给你们分家,从明天起,自立门户,各奔前程。”

元至善说完,端起自己的酒一口喝下,说:“大苹,给爹斟上!”

大苹斟过酒,元至善又端起来,说:“这些年,我在店里苦做,你们的娘在家里苦做,累死累活,总算老天有眼,你们兄妹长大了,家里多少也有了点儿积蓄。树大分杈,儿大分家,这是老辈子的规矩。前几天我在北门十字口置了一处房产,那是给大河的,爹的手艺你也学了不少,以后自己干,你就开馒头店,卖杠子馍。北门一带多是苦力农户,馒头便宜实惠,你只要肯下气力,生意不愁。对爹的话,你要是有想法就说。”

大河说:“爹,我没有想法。”

元至善说:“好,既然没有,那爹跟你碰杯,盼你交好运!”

大河端起酒杯,双手捧着跟元至善的杯子碰了,一口喝下。

大水提起酒壶替爹斟满。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双手高举,说道:“爹,我敬您一杯,您把我们养大都不容易,还要分家产,您就是叫我去当叫花子,我也绝无怨言!”说完,他咕咚一口喝了。

元至善赞道:“好!老二有志气,干!不过,你的话虽在理,爹还是要一碗水端平。我在东门外也给你置了门面,哥俩一样,往后你就打饼子,把咱家的千层饼往下传。东门是进出占城的要道,多教堂,多洋人大花园,千层饼远比面包有味道,你从小脑子灵活,往后自己当掌柜,只要凭良心,心眼主意就是钱,你也只会发不会亏!”

大水又将酒杯斟满。

元至善端起来,说:“来,这一杯咱爷仨一齐干。大苹不能喝,她暂时也单立不了,一是元和记不能关张,我还能再干几年。再说一下子置办两处房产,我手里的钱也用完了。二是大苹还小,过了年才满十六,爹还得再带她两年。今后,元和记只卖大锅盔。当然,往后就是大苹当家,老宅归她,我打长工,领工钱,单记账,得多得少,等我两眼一闭,我的那一点儿,你们兄妹仨一人一份。”

一顿家宴,元和记家分三户,店立三门,一时间成为占城新闻。人们说到此事,全是敬佩,没有惊奇,因为说的不是别人,是锅盔王元至善。

日子就像开弓的利箭,唰的一下,自元至善分家,四年又飞了过去。

这四年,天下军兵纷争,占城车船穿梭,可是,军国大事小民操不了心,老百姓还是几千年一个样子地混着日月。

四年间,元大河的饭店生意一直不错,他是占尽了地利之便。平日里,四方农民兄弟进城办事必经北门,陕南豫西的商户要得汉水舟楫之利,也必经北门进占城。碰上逢年过节,人挨人的就像蚂蚁出窝滚着轧。元大河专卖杠子馍,特别受穷人欢迎。进城办事,老晌午了,两个杠子馍一碗胡辣汤,呼呼噜噜一吃喝,立刻长精神。元大河人缘特好,“大把抓”茶叶茶,“老白肋”末子烟,管你个够。元大河待人忠厚诚信,为朋友敢两肋插刀,一个老实疙瘩,真情实意动四方,生意和名声一天天比着大了起来。

那年闹春荒,元大河在自己饭馆门前搭了舍粥棚。一天傍晚,吃粥的灾民们还没有走完,突然从门外闯进一个人来,一顶破草帽压住大半个脸,直接冲到元大河身边,低声说:“掌柜的救我,后头有兵追!”元大河虽然吃惊不小,但立刻镇定下来,想到外间风传豫西三县农民暴动的事情,他顾不了许多,一把将来人按在地上,扯掉帽子丢进灶膛,几下扒了那人的上衣,掂起根烧火棍就朝他背上抽,边抽边骂,怒火千丈。

不一会儿,从门外拥进来一群当兵的,一片声地乱吼,喝问元大河是否看见有个逃犯进了屋。

元大河大声说:“徒弟偷懒,我正在教训他,雷攻火闪的,哪个不怕死的敢进来?”说着叫大徒弟黑子进里屋拿来一把银洋塞给当官的。

当官的上前瞅瞅挨打人的血脊梁,骂道:“狗日的偷懒,该打!”又朝元大河点个头,叫一声,“弟兄们,走,进城去搜!”

当兵的走没了影儿,挨打的汉子就地转身给元大河磕了个头,立起来拱手抱拳道:“早闻大名,救命之恩,来日致谢!”说完匆匆出门而去。

元大河救下的那个人名叫屈天洪,人称屈老大,也是条好汉,在陕南豫西一带的乡下极有威望。不久,屈老大登门谢恩,从此与元大河结为好友,他经常带些弟兄到元大河饭店里吃杠子馍,喝胡辣汤。

有天晚上,元至善到了大河家里,关了门,黑着脸问:“大河,你跟爹说实话,那个屈老大到底是啥人?”

元大河看一眼父亲,说:“好人,世上少有的好人!”

元至善道:“人们传他是红党,犯杀头罪。”

元大河道:“爹,您是信他们还是信您兒子?他姓屈,我姓元,他种庄稼,我卖馍,两不相干。爹放心,大河记着您的话,好人可交,恶人必远!”

元至善沉默无语,吸完两袋烟,临走时说:“行,只要你有把握就好。”

元大河的生意好,元大水的买卖也不错,他赚的多是外国人的钱。

占县城沿河岸筑城,到了东门一带,土山西顶,河水东靠,天生了一个山拥水抱、青翠无比的好地方。在外国人眼里,无论做生意还是传教布道都是宝地。所以,风光秀美的占城东门一带,自然而然就成了外国人的住宅区。大大小小的别墅,城里城外几乎连成了片。

元大水从小精明,他自到东门开张打饼子起,时刻不忘老爹之言,心思就重在外国人身上。两年过去,他的千层饼和粟谷洑汁酒,还真的压过了洋人的面包点心甜牛奶。他在饼子的形状和味道上大刀阔斧地动手脚,大的小的圆的方的,厚的薄的圆柱的三角的,甜的辣的酸的麻的,葱味儿的蒜味儿的,茉莉花茶味儿的咖啡豆味儿的,真是千奇百怪,叫人眼花繚乱,还多了一个洋名字,叫“礼拜饼”。元大水学会了做西餐,交了不少洋人朋友,尤其跟一个叫威尔士的意大利人好得像亲兄弟。

威尔士曾经对元大水说:“兄弟,你聪明过人,做厨师太屈才,应该走出占城,走出中国,到西方冒险去。”

元大水很激动,说:“跟你们相处久了,对出国闯荡,我不知做过多少梦了呢。”

威尔士说:“你要真有决心,那就一步一步来。”

没过多久,元大水就挨着饼子店新起了一座两层小楼,开起了洋酒吧。

元大河、元大水的生意红火,元大苹的元和记本店生意也不差。外人不知内情,一直都以为还是元至善在顶着干,其实,真正主事的早转成元大苹了。

常言道,女大十八变,几年间,元大苹不光是烙锅盔的手艺赶上了老爹,人品也变得出奇的好,容貌沉鱼落雁,性情知书达理,为人处事都有了不一般的见识。日子艰难时,三个孩子都只读了两年私塾,要说文化,确是太浅了。为此,门户一单立,元至善就专门从占城有名的中津书院请了山长杨士珂的大公子杨文羽,每天晚上来教元大苹读书写字。元至善在心里说:“大河大水,你们是小子,翅膀硬,经得起风雨,大苹跟你们不一样,趁着老爹还在,叫她多读点儿书,往后多点儿担待,你们就莫怪老爹偏心了……”

按以上所言,儿女们个个争气,生意发达,元至善应该感到满足了。其实不然,他心里头还有一个疙瘩,一个真正的大难题。

这个大难题就是,元至善一心要给女儿元大苹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女婿。

这一年的中秋节是元至善的五十大寿。

元大水提前两天回了趟家,他带回来不少礼物,给老爹的是一领上等貂皮大衣,专门请外国朋友从西班牙买的。给妹妹元大苹也带了礼物,是一对刻着龙凤图案的金镯子。

元大水是吃了晚饭走的,走之前,他在老爹的房里呆了足足两个时辰。

元大水走的时候,没有和元大苹打招呼。

元大水走后,元至善就没有出他的屋,坐着一个劲地抽烟,白铜雕花的水烟袋叫他吸得一会儿呼呼哧哧,一会儿又秃秃噜噜;桌上一盏罩子灯被烟雾包围得成了一个晕散散的鸡蛋黄。

元大苹进来叫爹歇息,呛了一口烟。

她说:“爹,您又在惆怅啥?”

元至善猛地惊醒似的,说:“是大苹啊,来,你坐下,爹有话说。”

元大苹掀起门上的布帘子,用蒲扇赶烟。

元至善说:“不管它,你坐下,爹有要紧话跟你说。”

元大苹坐到桌子对面的椅子上,问:“爹有作难的事了?”

元至善说:“大苹,爹知道你孝顺,从小就懂事,爹就给你实打实地说了吧,大水刚才求爹,要爹答应他娶你当媳妇。”

元大苹目瞪口呆,叫道:“爹!您说啥?二哥,他……他要娶我?您答应了?”

元至善说:“没有,爹不是五马三枪的人,不问问你就包办。再说……”

“爹,”大苹说,“您要是真的还没有吐口,我也有话想对您说。爹,我有两个哥吧,大河心眼远比不上二哥吧,我……”

元至善低头抽烟,叭叽叭叽,插一句说:“爹在听着,心里咋想就咋说。”

元大苹鼓鼓劲,脱口而出:“爹,我……我愿意大河!”

元至善久久无语,咬住烟袋狠吸,烟锅子一红一黑地忽闪。

“爹——”元大苹轻轻叫一声,“我说错了?我……”

元至善长叹一声,说道:“大苹,好闺女,爹也跟你说实话吧,爹原来也是想成全你跟大河啊!”停一停,接着道,“要说,你俩哥都没得挑,一个实在,一个机灵,各有长处。爹不偏心,要顶真,跟了大水能保你一辈子不受穷,他有时候遇事,心眼儿是用得过一点儿,可说到底这也无大差呀。大河呢,别的没有,就是俩字,实诚。对人对事都实诚,可如今,实诚不值钱。唉,爹为难哪!”

“爹,您说得对,我俩哥是都不错,可真要朝婚姻大事上提,我……我心里更中意大哥。他不是那种没用的实在,他是哑巴吃扁食,心里有数。他做生意,眼里看的头一个就是人!他讲义气,城里不说了,一出城,东南西北您随便问,有谁不知道元大河?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居家过日子一个样!”

元大苹只顾说得痛快,没看到老爹的眼睛已经瞪圆了。

元至善根本没想到女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手中的烟袋早已绝了火。

元至善说:“大苹,这可都是你心里话?好,中!有你这个闺女,你妈九泉之下能安心了。看你的意思,这亲事……”

元大苹说:“我听爹的。”

元至善点点头,说:“好,爹明白了!这两年,真叫我为难,一心不想叫你离开家,可到底是跟老大还是跟老二,又不好问你们,爹怕呀,怕万一弄不好,一家人反目成仇,可就全完了!”他停住,轻轻长叹一声,接着道,“十指连心,手掌手背都是肉!今天好,话说透了,那就跟大河,也顺了你的意。大水为人灵光,找媳妇大河可比不了他。来,大苹,给爹把烟点上。明天,我先找大水,再找大河,两晌不在家,门面你一个人操持,晚上一定等着爹回来吃饭!”

事情的结果其实是明摆着的。

元至善先见了元大水。事情说完,元大水问:“爹,这是大苹的意思?”

元至善点点头,说:“是我跟大苹商量的。”

停了片刻,元大水说:“爹,我最初也是不想叫妹妹朝外走,才起的那个念头,大苹愿跟大哥,这更好,一个元字掰不开,终归是一家。我的事情简单,爹莫操心,等大哥一成家,我跟着就来,不愁爹往后没有孙子缠大腿。”

听说要娶大苹当媳妇,元大河吓了一跳,后经老爹细细一说,他也就没有了多余的话,只是提出来喜事要等过年收了麦再办。元至善问他为啥,大河支支吾吾说不清,但就是不松口。元至善知道他倔,也就不再勉强。

这之后,又有人上门提亲,元至善一说实情,四下里立刻传开了,人们都说,好事好事,皇天不负有心人,元至善勤扒苦做,如今總算有了回报。

眨眼到了年关,一进腊月,元至善就开始张罗年货。

元大河和元大水都在忙年,但再忙也忘不了他们的爹和妹子,都叫人往家里送了几次紧俏年货,也送了钱。

元至善把东西留下,钱都叫来人带回去,说:“告诉他们,爹不缺钱,孝心爹收了,爹就望着大年三十他们早点儿回家团圆。”

除夕晌午,饭做了,菜上了,酒斟了。

正午十二点,天主堂的大钟敲过了,元大河也回来了,可等了又等,元大水却不见踪影。

元至善正准备让元大河去叫,却看见洋人威尔士来了。

威尔士进门先鞠躬,扬扬手中的一个大纸包,说是元大水给家里的东西。

元至善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焦急地问:“威……威先生,元大水呢?”

威尔士耸耸肩,把纸包递给元大河,指一指,又鞠了个躬,走了。

拆开纸包,里头有信,还有一张两千大洋的银票和一张盖着印的纸。

信是元大水写给老爹元至善的,一看,全都明白了。

元大水十天前已经离开了占城,他是到意大利去了,是去求学,外出的一切都是威尔士帮助安排的。在信上他说,威尔士很够朋友,跟他交往,常常为自己目光短浅而羞愧难当,外头的世界太大了,所以他决心出洋深造,出去学点儿外国人的本事,好回来干点儿大事,这也不是一天半天的心思了。撇开一切不说,即便只是出国去走一趟,也不枉活了一回人。

元大水还说,饭店先租给威尔士的弟弟开西餐厅,一年五百大洋。威尔士马上也要回国,去跟他作伴,他们在上海会齐。四年的租金就作为大哥跟妹子的新婚贺礼。祝他们百年好合,多子多女多福。

元大水说,这几年生意不错,他也攒了几个钱,在外头的费用爹不必担心,为人处事也请放心,他一定会给全家人争光……

尽管元大水从信的一开头就给爹赔罪,说是一直不告诉家里人,是怕他们担心,更怕自己面对亲人,心一软,前功尽弃。

尽管元大水在信中反复说自己只是去求学,三四年就回来了,尽管他说他明白爹最清楚儿子的心思,一定会原谅儿子的不告而别,但看完信的元至善,心里还是忽地就空了一个大黑洞。

一顿本应高高兴兴的团年饭,吃得闷沉沉的,元大河平时话就少,今天更少话,喝酒带抽烟,心事重重。

元至善看儿子不痛快,想宽他的心,说:“大河,大水走了就走了,他早晚心高,到外国看看也有好处。不过,他走了,屋里总是少了人,今天过小年,正好商量你跟大苹的事,要把日子定下来,定了才好办事。人一辈子不容易,咱不能四下张扬,但也不能太寒酸,你俩都说说,到底咋办好?”

元大苹说:“我没啥,还是听爹的,就看大哥的意思了。”

元大河说:“我也没啥,那边店里开年就忙,这事就你跟爹商量着办吧。”

元至善说:“那好,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我想过,日子就定在六月初八,大吉大利,大河那边过了端午就关门,整房子置家具一个月可是够紧的。”

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谁也想不到,刚过罢年,元大河突然出了事。

二月二,龙抬头。深夜五更天,县宪兵大队抓走了鄂豫川陕边八县共产党暴动要犯元大河。

元至善得知此惊天消息,差一点儿昏死过去。

接下来,元和记关门歇业。

元至善父女俩四处奔走,日夜焦虑,找朋友托人情,千方百计打听消息。看着女儿泪丝丝的眼睛,元至善暗中发誓,只要有一线指望,倾家荡产拼上老命也要把大河救出来。

一天,元至善疾步从外面回来,惊喜地对元大苹说:“快,准备准备,爹要到襄阳去,老天有眼,咱大河有救了!”

原来,元至善打听到,抓大河的宪兵归国军驻襄阳的57师宪兵队管辖,司令部就在汉水下游一百多里的襄阳城,师长兼宪兵司令名叫曾步轩,此人竟然是元至善分手多年的小师弟。

元至善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坐着占城一家外商代理公司的货车赶往襄阳城。

几天后,元至善回来了,进门就对元大苹说:“果然是他!嗨,当了官到底不一样,肥头大耳,红光满面。”

元大苹说:“爹,他还认您这个穷师兄?”

元至善说:“认!一见面就说,部队驻防襄阳不久,他就听说了咱们的元和记,也早有心来见一面了。亏他还没忘啊!想当年,就是为了他,我才离开了京城。唉,真想不到,如今他竟然当上大官了!”元至善轻轻叹了口气,岔开话题,“姓曾的说,大河是造反,犯的是死罪,案情重大。上头有令,像这种人,抓住后立即就地正法。唉,大苹,咱也不敢多想,姓曾的只要还念点儿旧情,放了大河,今后咱家祖祖辈辈给他烧高香。”

沉默片刻,元至善又说:“大苹,两天后曾步轩就到占城来,他说,一是要亲自提审大河,二也是来看看我,还提到要专门吃一回大锅盔。大苹,如今乱世草头王,死活都是拿枪的人说了算。这次招待姓曾的,是要救大河的命,咱拼了命也要做漂亮。备料、配菜一切都听爹的,我要做成一品锅盔宴,叫姓曾的开开眼,换他个高兴,说不准他一开口真的就放了你大哥!”

元至善从来不说过头话,如今为了元大河,他算是开了禁。

占城县党部闻听曾步轩要来,还要去元和记,书记长唐平伦决定,以县党部的名义设宴待客,宴席就设在元和记。

头一天元至善就关了门,父女俩带着几个伙计整整做了一天清洁,到日头下山时,元和记里里外外吹堂亮阁,纤尘不染。一切就绪后,元至善又重新查验了一遍。他从房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纸匣,取出几块树皮色的木棒,嗅一嗅,放进一个擦拭得晶亮的小铜鼎中,用火柴点燃,顷刻间,一股清香就飘荡了出来。

开始,元大苹没有在意,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那香气的奇异,空气中的香味不是一般的香料那样弥漫,而是一丝丝地沁入人的心脑肺腑,仿佛有种神力在人体的血脉中涌动,带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元大苹从来没有闻过这种香味,就问元至善:“爹,您点的是什么香?”

元至善轻轻一笑,说:“檀香。檀香是好香料,但还不是最好的,今天晚上用它先赶赶屋里的秽气,明天再换一种更好的来点。大苹,爹做了一辈子饭,也穷绌了一辈子,要说有点儿好东西,恐怕也就是这点儿香料了。”想了想又说,“大苹,赶紧歇着吧,明天得起早,要累一天呢。你别忘了,你只在厨房给我打下手,杂活叫徒弟们干,尽量少跟那些当官的搭言说话。”

第二天正午,曾步轩一行从县府坐车来到元和记,陪同人员有占城县政府、县党部、宪兵队的大小头目,还有城中的豪绅名士,一行十数人。

元至善恭立店前拱手迎客,进门后众人略事谦让,即依次坐定,加上曾步轩的护兵、司机,满满坐了三大桌。主位是县党部书记长唐平伦,主宾是曾步轩,本来元至善是主厨,忙上忙下,坐不成,但曾步轩坚持在唐书记长旁边给他留了位子。

元至善看客人已经落座,就在书记长耳边轻问一声:“齐了?”

书记长点点头道:“可以了。”

元至善退后几步,轻轻长喝了一声:“掌——灯——”

话音响过,几个伙计走出来,慢慢拉上了四周的竹窗帘,屋内一时暗了许多。接着又见几个伙计穿梭般走动,片刻后,屋内四角四张空着的桌上亮起了许多红蜡烛,上面高吊的四盏大圆盘煤油灯也一齐点燃,满屋上下通红通亮。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众人皆齐齐地呆了。

这时,元至善又是轻轻一句:“焚香——请神——”

随着话音,又有四人从内室走了出来,一人捧一尊亮闪闪的小铜鼎,放在屋子正中神案两边,鼎中青烟缭绕,异香四散。

四人退下,又有一人走出,手捧关云长彩瓷塑像一尊,小心翼翼地置于神案正中。神像前又摆放两只玲珑雕花的小香炉,各燃一束长香,炉两边各摆一对精致的果品碟。

接着,便是几个伙计上前为客人依次斟酒。

待到斟酒完毕,元至善立于神案条几右侧,双手抱拳至胸上,轻轻言道:“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在下元至善恭祝曾师长步轩大人,恭祝占城县各位民之父母,大福大贵,前程无量!现在,起响,开席!”

随着话声,屋外一阵浏阳小鞭炮暴然脆响。噼噼啪啪一过,屋角一长衫青年悠悠地拉长声音,一口气叫道:“大福大贵——福、禄、寿、龙凤呈祥——五星扶元、六顺大拼——狮子头四喜元宝汤上唻——”

叫声未落,三桌一齐上菜。先是一人捧出一大粉彩瓷盘,正正地放在圆桌中间。盘中有八只婴儿小拳模样的金色丸子,半浸热汤之中,另有乌黑盘龙和红绿彩凤各一,浮浮沉沉于数朵云花之间,看上去粉润滑腴,美艳无比;接着又有人捧上白瓷中盘五只,围着大盘摆圆,只只内容不同,三荤两素,均为凉菜,有白斩鸡丝、黑玉牛筋、麻辣肚片、寸丁黄瓜、五香咸菜等等,各色菜蔬均鲜艳斑斓,生动活泼,一眼看去即让人大开食欲。

此时,元至善言道:“唐书记长,你看这酒……”

不料一声“慢——”,打断了元至善的话,只见曾步轩站了起来,对元至善道:“至善兄,你也归位,不才有几句话要说。”

客人们纷纷道:“对对对,元老板坐下,快坐下,你可是今天的主角……”

元至善不知曾步轩要说些什么,只好走到书记长的右侧坐下。

曾步轩道:“诸位大人,今天我和师兄元大老板相见,二十余年如南柯一梦,忆起旧事犹在眼前,然幸会佳时,赘言不叙,只是赤诚二字,已知吾兄志坚冰寒,酷暑不融。诸位可知今天元老板要用什么规格招待我们吗?一看这道‘五星扶元’,我就大吃一惊,这是天下宴饮最高品位——满汉全席中的首席大菜,在宫廷中是专为招待一、二品大员才用的。刚才书记长问在下,这满屋子的异香是何物所为,这是檀香、龙涎燃烧后才能发出的香气,世有‘一钱龙涎十两金’之说,至善兄,黄金可沽,你的情谊无价啊!”

眾人皆啧啧惊叹。

元至善道:“步轩兄谬奖了!比起你堂堂一师之长,元至善乃小百姓一个,实在无从提起……”

曾步轩忽地有些尴尬,大声道:“此言差矣!我怎能跟紫禁城里……”

元至善听到这里,连忙立起拦住,说道:“不提、不提,不提旧事。步轩兄,各位大人,来来来,干了此杯!”

“对对对!”曾步轩也猛醒似的叫道,“言短情长,尽在杯中。来呀,干!”

宴席一开始就大大出人意料,接下来更是叫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元至善使出了浑身的本事,他不敢想象一顿饭能救出元大河,但他必须竭尽全力去干,因为冥冥之中他相信老天有眼。

头一道菜之后,元至善就离了席,他在后堂指挥,一口气连上了五道热菜,皆以大号金丝彩绘青玉瓷碗盛汤为主,以精致中号翻边白玉瓷碗装菜为次,色香味皆称绝配。每一道菜都有名目,而每次上菜之前就有人唱报菜名,这个报菜名的就是教大苹功课的年轻人杨文羽。一开始大苹还怕杨文羽嫌丢人不愿意干,谁知把菜单给他一看,他就赞不绝口,连连说是难得的学习机会,想都不想便一口应了下来。杨文羽的唱菜是用吟读诗文的韵调,又给宴席平添了不少儒雅之气。

曾步轩毕竟不一般,每一道菜上来,他都能说出点儿名堂。他用筷子点着、吃着、评论着。只听他言道:“你们看,从第二道菜起,就入了满汉全席发端之初的‘三套碗’菜系了,元老板今天用的可是‘六套碗’,了不起,这可是一种大手笔!”“你们看,这是六平碗,接下来会是六怀碗、六座碗、六中碗、六大碗……就已经上桌的菜看,也是南北交错,终不离北呀!”“看看看,这是六平碗中的大件红焖翅子,配以山鸡卷、烧蜇头、熘虾段、熘鱼段、水晶肚……”

其实,元至善并没有照满汉全席的套路做,因为条件限制,他也不可能做成满汉全席那种套菜,他是结合了占城当地物品的种类安排的菜谱,借宫廷菜的神韵烹制地方食料,做的是一种嫁接了的满汉全席。实际上,这也正是满汉全席之所以得以立世的真谛。

当最后一道菜六大碗全部上齐之后,元至善从厨房里走出来,立于自己一直空着的位子边,叫伙计给他斟满一杯酒,高高地举起,说道:“诸位大人,在下元至善,身在庖厨,聊以维持生计,今天得借曾师长之东风,侍奉于诸位尊前,实乃三生有幸。为表敬意,我先干一杯。”说完,他一抬酒杯喝完。

伙计立即斟满。

元至善又道:“今日喜庆之宴,本不该说些小事,可是……”

元至善正要开口讲明元大河之事,却被曾步轩打断了。他说:“哎哎哎,至善兄,我看你这酒席还有短缺呢,怎么就说开后话了?”

元至善吃了一惊,问道:“步轩兄,什么短缺?”

曾步轩说:“锅盔呀,我们可都是专门来品尝你的神品大锅盔的,眼看就要席散,咋还不见大锅盔的影子呢?”

元至善松了口气,他心里明白,这是曾步轩在拦他,他只好将话头一转,说:“哦,原来是说它!有有有。”说完,他转身叫道,“上九州团圆饼!”

这时,伙计们挪动菜肴,在桌中空出一块地方,端上一个特大的瓷盘。只见盘中放着一个油光灿亮的大锅盔,有脸盆大小。再细看时,却见那锅盔并不是平常模样的全圆,而是有一个碗口似的弧线缺口,还比一般常见的略厚两分,奇的是锅盔馍的内外竟是一般厚薄,金黄润泽,全体一律烤乳猪的色泽,晶莹璀璨的表面散布着状如星月一样的大小光点,看去极似芝麻小豆,又像花生核桃,因为油光夺目,滑腻滋软,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

放好中间的大锅盔,接着又上来八个小盘,每盘放一小饼,巴掌大小,酱豆腐模样,呈四方形状却缺一小角,认真看去,仍是锅盔。

最后,伙计们又给每人上了一碗奶白色的汤汁,汤面上浮着一层淡紫色的小花朵,內有一柄精巧的白玉汤匙。

元至善向着曾步轩开口道:“曾兄,一切齐备了,请你过目。”

曾步轩微微点头,一笑,向在座的客人说道:“诸位大人,曾某不才,此次前来占城公干,有劳唐书记长费心招待,至善兄亲任庖厨,实在是感谢涕零。有此一行,叫我曾某何止年轻了二十岁!然而,我要慎重地告诉诸位大人,前面虽然已经享用了众多美味,但只有这眼前的团圆饼才是真正的极品。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手高艺,我的师兄元至善才得以被人们称为锅盔王!”

曾步轩仿佛很动情,接着说道:“大家请看,这中间的大锅盔,实际上代表了我中华民族最高层次的食品文化,它外是圆,内是方,寓意天地和合,一统四夷。上下三百六十六层,喻一年日月之数;周围二十四牙角,比一岁节气之周率。此馍东半块味咸,西半块味甜,鲜凝双和,酥软相得,入口即化,余香久驻。想当年,普天之下,数遍京城,随要随吃的,也只有老慈禧!”

说至此处,曾步轩突然伸出筷子停在馍的上方,问道:“不过,我不知这大馍和小馍都缺了一角是何道理?想当年在京城,至善兄可没有这一手啊!”

元至善听了,道:“步轩兄有所不知,自我离开京城之后,我做的馍都是不全的,不过是一个记号而已,别无他意。”

“哦——”曾步轩轻轻一嘘,“原来如此。好了,请诸位大人注意,我们开始吃馍了。”说着,他把伸出去的筷子轻轻在大锅盔正中一点,只听嘶的一响,圆馍立刻裂出道道纹印,成了一个花瓣由中向外均匀四射的大菊花。

“啊呀!”一阵惊叹声中,众人举箸,啧啧称奇。

唐书记长吃了一块,细细咀嚼之下,赞不绝口,连称神品,说道:“元大掌柜,这不是平时元和记里卖的吧?”

元至善答道:“不是不是,这种做法太繁琐,光发面、和面就得三个整天,用料几十种,元和记卖的是大路货,不可能有如此精细。”

唐书记长叹道:“即便是大路货,也已经是少有的美食了。”

曾步轩说:“书记长虽为占城父母官,对元和记的大锅盔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种极品锅盔还必须面前这碗高汤配着才算是完全了呢。”

众人一听,又是吃惊不小。

曾步轩向元至善说道:“哎,至善兄,怎么不见贤侄女到场?快叫她出来,这美人玉肌汤没有美人怎么行!”说着又给元至善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照办。

元至善本来不想叫元大苹在酒席上露面,毕竟是个姑娘,请的客人又多是些官场上的混人。但此时看曾步轩突然提出来,且有催促的意思,他犹豫了一下,只有叫人去喊元大苹。

元大苹匆匆走来,上穿高领藕色浅纹套袄斜襟褂子,腰系一袭蓝底白花满天星布面的小围裙,一根黑亮黑亮的大辫子,弯过玉似的脖颈垂在胸前。她边走边把两只手在手帕上擦着,一脸茫然,父亲这时叫她出来,必有变故。她忽地就想到了大河的事,心里免不了一阵张皇。

元至善说:“来,大苹,这就是今天的贵客,曾步轩曾师长,你该称叔叔。”

元大苹就叫了一声“曾叔叔”。

元至善又朝周围点头示意,说道:“诸位大人,这就是小女元大苹。”回头叫一声,“大苹,快给诸位大人行礼。”

元大苹稍稍向后退一步,双手压在腰间,微微朝三张桌子上的客人行了一礼。

这时,曾步轩已经盯住元大苹看得呆住了,两只眼眼竟射出了道道邪光,唐书记长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听见。众人见状,皆发了愣,以为曾大人又要有惊人之语了。

唐书记长碰了碰曾步轩的胳膊,说道:“大苹姑娘,你曾叔叔如今可是个大官,贵客临门,当侄女儿的还不赶快敬酒?”

曾步轩猛地一怔,脸皮马上松了下来,尴尬地笑道:“啊……啊啊,书记长错了,此时此刻可不是喝酒的时候,我专门让至善兄叫出大苹姑娘,就是为了面前这碗汤!”

曾步轩停一停,脸色颇呈得意,接着道:“书记长大人,你可知道这美人玉肌汤是如何做成的吗?这是用不满三个月的乳羊腿骨加阿胶,经三天三夜小火熬成的,碗中的紫色小花当取自正在发情期中的雄梅花鹿的鲜血,过滤除去血清后蒸熟雕刻的,其他的原料虽说难办,但还不至于办不了,只有这鹿血,占城是没有的,肯定又是师兄别出心裁的创造了,咳!我曾步轩远不能与师兄相提并论的就是这种独创的心劲儿啊!诸位大人,这种宴席出在小小占城,如果不是我师兄所为,那就只有到神话里去找了!”

大家听后,正自惊诧不已,只听曾步轩大声叫道:“大苹姑娘,你把我的汤碗端起,替我敬请诸位大人品尝美人玉肌汤!”

……

一场酒宴圆圆满满,皆大欢喜,稍微叫元至善遗憾的是,从开始到结束,他竟没有听到曾步轩当着占城县里的大人物们提一句元大河的事。

曾步轩第二天就离开了占城,走的时候他也没有跟元至善打声招呼。

几天过去,元至善忧心如焚。正不知如何是好,这天晚上,唐书记长竟然孤身一人亲自来到了元和记。

犹如当头炸雷,唐平伦带来一个极坏的消息,他说:“曾步轩离开占城,回到襄阳的第二天就处死了元大河!”

元至善被当头一棒打蒙了,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唐大人,你……你说什么?我们大河他……他怎么了?”元至善抓住唐平伦的胳膊,嗓音发直地问。

唐平伦扶住元至善,默然无语,瘦瘦的脸上毫无表情。

元大苹也不相信是真的,怎么可能,客不是接待了吗?姓曾的师长不就是当家的吗?不是说他已经有活口了吗?即便其他的都不讲,他还是老爹的师弟啊,他真是狼心狗肺说话不算数?元大苹面如死灰,用力挽着老爹,心中一片混乱。

元至善紧紧抓着唐平伦的双手,喃喃道:“这是真的?唐大人,这是真的?曾师长呢?曾步轩他……他没有帮我?唐大人,你说呀!”

唐平伦突然有了气,高声道:“莫提他!王八蛋,禽兽不如!”说完,他幫着元大苹把元至善扶到椅子上坐好,又道,“元老板,你是个好人,我不清楚你跟姓曾的交情,可我相信你跟他完全不是一路人!元大河的事坏就坏在他身上!”

“真……真的?唐大人,你……你说的可是真的?曾步轩,他不是说大河的事,他有……有数吗?怎么……”元至善语无伦次,气衰力竭。

唐平伦说:“大苹姑娘,我是身在官场,不便多言。对你爹我一直都很敬重,对你们家的事,我也自会尽心尽力。好了,长话短说,往后,好好照顾你爹,大河的事算是过去了,关键是下一步,你们要赶紧拿出决断!”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纸递给元大苹,“看了这东西,你们对姓曾的就更清楚了,这种人,在官场上也是条人见人恨的恶狼!”

元大苹接过一看,是一封信。

唐平伦又安慰元至善道:“元老板,有灾有难不怕,就怕没身体,你要多多保重。”又对元大苹说,“那东西看过就烧了,时间紧迫,最迟后天你们必须离开占城,一定要记住!需要我帮忙的,就叫杨文羽去传信。官衙之中,小人如麻,出来时间长了,怕有疏漏,我得回去了。”

元大苹送走了唐书记长,服侍老爹在床上躺好,就打开那封信看起来。

这是曾步轩写给唐平伦的信,元大苹看着看着,竟然呜呜地哭起来了。

元至善从床上探起头,道:“大苹,快说,那上面都写的啥?”

元大苹忽地放声大哭,说道:“爹!大河死得冤枉,我们上了姓曾的当了!”

元至善挣扎着坐起,接过元大苹手中的信看了起来。

原来,厚颜无耻的曾步轩真是蛇蝎心肠,他在信中竟然叫唐平伦给他当红娘,要娶元大苹做姨太太!

曾步轩在信中说:“我一到襄阳就听说了元和记,元至善名气大得很哪,听说他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更叫鄙人惊讶。后来,不等我找到占城,元至善倒是自己先上了门,说是要救他的儿子元大河,真是天大的玩笑!我跟他姓元的一起在京城学徒数年,谁不知道谁!他连家都成不了,如何会有儿女!所以,天下混乱,这其中必有奸诈险情!莫说暴动大罪难赦,就算情有可原,我堂堂一师之长督统襄阳一府,也断不会开这个口子!元大河身为赤匪,有何资格娶一个天仙人儿当老婆!我答应到元和记吃饭,就是为了看看元大苹,哪里是吃什么锅盔!没想到,这小女子果然是个绝色佳人!占城一面,勾魂摄魄,至今我茶饭无味,起居难安。如今,元大河已经明正典刑,绝了元大苹之念,所以切拜书记长唐兄亲往元和记提亲,玉成美意,曾某定当重谢。也请唐兄顺告元至善,做人要识时务,答应了亲事,今后曾某定遵礼孝敬,管保一生荣华富贵。若不答应,那就别怪我……”

“畜生!忘恩负义的畜生!”元至善的拳头狠狠地砸着床铺,嗓音嘶哑地叫道,“大河!大河!是爹害了你,是爹害了你……”

元大苹用热水沾了脸巾给元至善擦泪,道:“爹,大河的事怨不了您,姓曾的信上不是说,他早就有心来找您了?爹,您跟他到底是咋认识的?”

元至善重重地叹口气,道:“何止是认识他,我是救了他的命啊!狗杂种,恩将仇报,杀人夺命,上天有眼,畜生早晚不得好死!”

元至善接着给元大苹讲了那段尘封在心中的往事。

原来,曾步轩是满清贵族子弟,辛亥年满清倒台,曾父其时正跟瑞澂带兵进川剿乱,半路上被义兵砍了脑袋。大树一倒,京城的曾家人明抢暗偷,四零五散。曾步轩当年十三岁,亲娘早逝,逢此打击,竟患上了重伤寒,岌岌待毙。家人惧怕传染,一天深夜把昏迷中的他甩到了城墙根,恰逢元至善路过,救活了他。那时候,元至善跟着师傅在京城开店卖锅盔,就劝师傅收下曾步轩为徒。后来照看他病吃药半年多,才叫他从鬼门关前捡了一条命。

不料,曾步轩自小浪荡,恶性早成,开始两年还算本分,手艺也学得不错,再后来就不行了,好吃懒做不说,还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地痞,在社会上走黑耍横,又从不听人劝说,终于犯了人命案进了大牢。

元至善的师傅受其牵连,被抓进宪兵队关了两个月。年老体弱加上生闷气,师傅出了宪兵队就重病不起,临咽气前,他对元至善说:“我一死,你就离开京城,到我的老家占城去!”

元至善不明白,说:“不,师傅,我要在您跟前守一辈子!”

师傅道:“你糊涂呀!那姓曾的不是东西,他为了脱身,竟然胡说我们饭店是日本浪人开的!你看看眼下这个世道,中日迟早会翻脸,到时候你元至善将死无葬身之地!我叫你走,并非全然为你,也是为了大锅盔!师傅不行了,手艺全都在你一个人身上,要牢牢记住,它比你的命还要紧,万万不能绝传!”

三天后,师傅去世。

茔葬完毕,元至善谨遵师训悄然离京,直奔占城。

元至善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一别二十年,他姓曾的怎么混到队伍里,又如何当了师长,这我就不知道了。手里的勺子换成了枪,他一颗心已经浸成毒心了!”

元大苹突然说:“爹,唐书记长说,后天一早我们必须离开占城,不然曾步轩会来抓人。”

元至善说:“大苹,爹已经想好了,你扶我起来,咱们到杨家去。”

元大苹说:“爹,这种时候好不好?要叫文羽,我去,你身体不行,不能多动。”

元至善说:“那不行,我不是找文羽,是找他爹,我们家有事,怎么能叫别人前来?我一定要去。杨士珂是个文人,但一向为人仗义,嫉恶如仇,这种时候,他一定会帮咱们的。来,扶爹起来!”

元至善要亲自见杨士珂,是为了女儿的婚姻大事。

元、杨二人一番深谈后,定下了元大苹和杨文羽的终身,按杨士珂的意见,元至善他们要连夜离开占城,前往杨士珂的陕西宜川老家。

但元至善不愿离开占城,他说:“杨先生,提出大苹和文羽的婚事,实在是唐突,不是我元至善怕他曾步轩,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大苹外出避祸,世道兵荒马乱,女孩子多有不宜,平时文羽和大苹两人相处较好,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所以才有了这点儿念头,攀附冒昧之处万望先生海涵。”

杨士珂,字长行,饱读诗书,端识大体,多年主掌占城中津书院,为人向来弘雅侠义,等元至善话语一停,他当即高声说道:“元先生何出此言!你虽身在庖厨,器识胸怀,远近少有人比!仁义道德,占城何人不知?一人有难,众人担当,本来,我和文羽是准备明天一早登门探望的,你今晚来了,正好。对你的肺腑之言,我没有任何异议。先生知道,我夫人早逝,文羽自幼跟在我身边,学问我不敢夸口,但他的道德人品可以放心。大苹姑娘更是出众,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才貌双全,不让须眉,这件事天作之合,我杨士珂还有何话可说?姓曾的毒似蛇蝎,惹不起躲得起,要走,还要快走!退一步天宽地阔,不争一日之短长,我就不信,邪能压了正,天会变了地!”

元大苹不愿元至善留下来,怕他遭姓曾的毒手。

元至善主意已定,说道:“不怕,我正好拖住那狗杂种,不叫他追你们。”

杨士珂道:“大苹,你爹的话也有道理,姓曾的虽说心狠手辣,但有你爹在,就能鎮住他一大半,你们走得就平安。再说,城里还有我和唐先生,都会照应的。”

杨士珂最后说:“大事不犹疑,就这样定了,你们赶紧回家准备,我现在就去见唐平伦,请他写个公文,沿途会减少一些麻烦。”

就在杨士珂的书房里,杨士珂和元至善并排坐了,杨文羽和元大苹双双跪地,向两位老人行了大礼。

凌晨时分,杨文羽和元大苹哭别亲人,离开占城,按杨士珂的安排,不分昼夜往北赶去。

次日黄昏,曾步轩带人来到占城,进县衙一看,唐平伦书记长带领县府一干人等,正聚在衙门大厅内等着接他。大厅内喜字高挂,锦纱丝帐,灯光灿烂。他心中正自高兴,猛听说元大苹已经逃走,气急败坏,呼地拔出手枪,破口大骂唐平伦。

唐平伦并不辩解,不温不火地道:“师座冷静,身为长官,为个贫寒女人不自尊重,有失风度了。你看看,为你一句话,我和众弟兄都忙累了三天。那元大苹逃走是占城黑道所为,我们又有何法?即便你亲自守在这里,恐怕同样无济于事。再说,我作为一县之书记长,守职之责恐怕并不只是为官长娶妾吧?师座如此张扬,有违省府赵大督军倚重之意,他不日就要下来巡察,第一站就是鄙人治下的占城县……”

唐平伦说话之时,旁边的人也随声附和,都劝曾步轩息事宁人,暗中密查,说不定还能有效。曾步轩本已失态,加上唐平伦一提黑道,二提督军,软中带硬,更叫他心中发怵。强龙不压地头蛇,乱世乱人,冷枪冷打,自己还是多加小心为是。再说人家喜堂都替他布置好了,一番美意,不落好,反倒挨顿臭骂,别人就不是人?如此一想,他心里立刻起了歉疚,可一时难以下台,只好提着手枪,垂首而立。

副官上前替他插好枪,打圆场道:“师座骑马奔波一天,唐书记长他们也等了一天,都累了,还是吃饭休息吧。人是从占城跑的,那是匪属,就交给占城县府抓紧追捕,一个弱女子,谅她也跑不到哪里去!”

众人齐道:“那是那是,来,坐,坐,喝酒,给师座洗尘……”

第二天,曾步轩一干人天不亮就走了。

当天半夜里,曾步轩住宿的馆舍中有了动静,哨兵在院子里捡到一张黑帖子,上头只画了一个人头一把刀,除此别无他物。曾步轩看过,当即下令五更动身返回襄阳。他留了两个马弁,早上给唐平伦传了话,说是襄阳有紧急军务,原谅不辞而别。

目送着马弁远去的背影,唐平伦脸上浮起了称心的笑意。

事情过后不久,元至善病体痊愈出了门,他第一件事就是关了元和记。此后,他常常坐在阁楼上看汉水白帆。

杨士珂不时前来坐坐,一壶香茶,天南海北,相得甚欢。

唐书记长也常来元和记串门,渐渐地,三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这一年中秋节,元至善提前打了招呼,自己精心制作了月饼,晚上又专门买了时令水果,炒了几个好菜,烫了一壶好酒,要和杨、唐二人把酒赏月,痛痛快快地喝一杯。

杨士珂来得早,唐平伦来得晚,月上中天,元至善的赏月聚会正式开始。

元和记的后院中,三人围一小桌坐定。

元至善在桌边一花瓶架上的铜鼎中插好香,点燃,转身斟满酒杯,说道:“花无百日红,人难百日安。今夜月明如洗,元至善借神灵天光,敬两位先生一杯,感谢你们多年的关照情谊。”

杨、唐二人皆大笑,齐声说道:“先生年长,跟你结交,我们人情世故长进多多,堪称三生有幸,你还感激谁呀!”

说笑间,唐平伦拿起一块月饼,说道:“能尝到先生亲手做的月饼,真是人生大福气,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这月饼为何和大锅盔一样,也缺了一个小角?”

元至善听了,只是微笑,并不作答。

杨士珂道:“你不答,我来猜猜。是不是有什么寓意?暗含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之意?”

“不错,是有那么点儿意思,但好像又不全是。”唐平伦接着杨士珂的话头,“我想,除此之外,其中似乎还有着现世现说的味道,天下不宁,军阀混战,百姓流离失所,山河难归一统,所以总是天圆地方,终缺一角,对不对?”

元至善看他们认真起来,端起酒杯,说道:“来来来,咱们边喝边说。其实,根本没那么麻烦,我早就说过了,不过就是一个记号罢了。”

夜色渐深,谈兴正浓。

唐平伦道:“我听曾步轩说过,至善兄原来在京城宫里做过御厨?”

元至善道:“他那狗嘴里能吐出象牙?跟他相识,正是他又病又饿快要去见阎王爷的时候,至于后来我师傅收他当徒弟,他也没有正经学手艺,恶性不改,弄出事来进了监牢。他没出狱,我就离开了京城,他如何清楚我的经历?我俩本来就无深交。无德又无才,这种人竟能当官,我真是搞不明白了。”

唐平伦道:“你说得不错,姓曾的完全是个无赖,他靠在北京巴结段琪瑞混进军队,他叫段执政为干爹,一出头就混了个团长,不久又升成师长,其实是草包一个,对打仗狗屁不通,整天想的都是干坏事。”

杨士珂道:“如今这世道,哪里还分香臭?几乎全是这类东西走了鸿运!”

提到眼前乱糟糟的日子,三人一时感慨唏嘘,久久无话。

默默喝了几杯闷酒,唐平伦道:“这几年,列强辱华,日本犹为凶残,霸占东北,阴图全国,可恨当权者竟自视外患于不顾,一味沉溺内战,自相屠戮。长此以往,亡党亡国即在眼前,唉——”唐平伦重重地叹息一声,“世乱民苦,党派倾轧,这官场实在污浊难耐,过了中秋,我也准备辞职不干了。”

杨士珂道:“你不干了到哪里去?神州陆沉,赤县失色,帝乡又在何方?”

唐平伦道:“我回东北老家,啃苞米棒子杀倭寇!冻饿而死也比眼下防共剿共杀自己人好!”唐平伦多喝了几杯,一扫儒雅之态,双目大睁,头脸通红。

元至善被唐平伦的一番言语感动,他举起酒杯,道:“唐兄,古话说,公门里头好修行。官无大小,民命如天,与其别人干,不如自己干,何必替虎狼讓道!我元至善是个粗人,如今已与杨先生结为亲眷,若你不弃,愿我们三人自今日起结为生死之交,同甘同苦,共度此生。”

连元至善自己都没有想到,赏月聚会竟有了这样一个高潮。三人一齐拜了天地日月,干了杯中酒。

唐平伦言道:“有了两位兄长作后盾,这官场再肮脏,我也要激浊扬清地干下去,绝不回头!”

杨士珂道:“好,唐兄说得好,为民做官,虽苦亦乐!山河破碎不怕,怕的是人心破碎,无论多少风雨晦明,天上的月亮终究是圆的!”

元至善举杯说道:“对呀,只要人心是圆的,乱世定难久远,来来来,干!”

冬去春来,冰消雪融。

过罢新年,元和记重新开张。不久人们就发现,老板元至善更像一个喜菩萨了,进出元和记的人也比以往多了,生意也更红火了。

刚过清明,从陕西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元大苹他们诸事平安顺遂,有老家亲人照料,一切都好,请两个长辈注意身体,千万莫操他们的心。

一天,唐平伦来说:“曾步轩升调南京当大官去了,听说是拉上了汪精卫的关系。”

元至善听了,气得连唾数口,骂道:“颠倒阴阳,混淆黑白,这是狗日的啥世道!”

但曾步轩滚蛋终归是大好事,元至善找到杨士珂问:“狗日的走了,该叫孩子们回来了吧?”

杨士珂听后,半天无动于衷,又摇摇头。

元至善大为不解,问道:“亲家,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想他们?”

杨士珂把头靠向元至善,俯耳低言道:“不是不想,是不能回。他们现在都去住窑洞了,昨天老家那边有人过来带的口信,我也正准备去给你说的。”

元至善一听愣住了,住窑洞是他跟杨、唐平时说话时的隐语,那意思就是指陕北共产党朱毛一伙人。

“那……那……”元至善“那”不出内容来了,心里一时不知是啥滋味。

杨士珂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何况鞭长莫及呢。再说,他们都长成大人了,自有主张,往后的路是靠他们自己走的,老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还是管好自己吧,管好了自己也是为他们呢。”

转眼即是端午,一纸调令,唐平伦升任襄阳行署党部书记长。

走马上任之时,风不吹草不动,唐平伦只在元和记和杨士珂、元至善吃了一顿家常便饭,三人洒泪揖别。

唐平伦是坐船走的,夏水初涨,天低云暗,汉水滔滔,细雨凄迷。

占城水西门大码头上,唐平伦紧紧拉住杨、元二人的手,说:“如今国家不宁,世事难测,然中日之间必有一战,襄阳占城虽说近在咫尺,终是山水阻隔,相见不易,二位兄长若有什么紧急之事,一定要及早告知小弟……”

离开老友,唐平伦很有些伤感,但更多的还是担心,因为接任的又是一个如曾步轩一般的无赖,名叫余定臣,绰号余大棍子,是个杀人狂般的兵痞。

唐平伦的担心果然没有多余,他离开还不满两年,余大棍子就找上了元至善他们的麻烦。

事情还真有点儿棘手。

余大棍子以“私通共党,危害国家”罪,抓了元至善。起因是陕西商洛警备队破了一个地下共产党案,其中一个叛徒供出了占城元和记老板元至善为陕西红军偷买大批医疗器具和贵重药品一事。案情重大,南京专电严令鄂省迅速辑捕元至善。余大棍子接令后立即下手,元至善于是被五花大绑丢进了大牢。

杨士珂知道后上下使钱,打通关节,终于在元至善被抓的第三天来到狱中。

杨士珂道:“元先生,让你受苦了。”

元至善盯一眼旁边的看守,大声道:“杨先生,我冤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元至善从来不含糊!他们不明不白地乱抓人,我冤枉!杨先生,你在外头,可要帮我说话,为我伸冤啊!”

杨士珂明白,元至善这是在给他说,要他放心,元至善不会攀扯人。对这话杨士珂绝对相信,因为这买药的事本来是儿子杨文羽带信叫他做的,可他一直闭门教书,对生意之事一窍不通,万般无奈之下,就试着给元至善说了实情。元至善一听立即说道:“只要是文羽、大苹他们的事,你尽管说,由我出面办。不相信别人,还能不相信自己的儿女?他们干的事我不懂,可我知道那是正事,是好事,莫说犯法,掉头我都不悔!”本来,元至善干事精明过人,处处都做得滴水不漏,想不到从别的地方出了岔子。

为救元至善,杨士珂拼了老命,动用了一切新老关系,他卖了祖宅,托人给余大棍子送去五十两黄金,先稳住姓余的不致乱来,又到襄阳见了唐平伦。

唐平伦说:“我早知道了,但事出突然,根本来不及补救。不过,之后的事情我会尽最大努力拖下去,寻找机会救人。眼前,国民党内派系林立,蒋汪不和,在对日问题上,两派暗中已是剑拔弩张,时刻有火并可能,上下一团乱糟糟的,估计暂时也顾不了其他。这恰恰是个机会,如果南京有人,直接活动上层,效果就更好。”

杨士珂从襄阳顺流直下,前往南京,他有两个学生在那里当大官。

半年过去,元至善终于走出了牢房,给了个说法是受坏人蒙骗而过失犯罪,特从轻惩治,罚银洋一千,交保释放,着地方政府严管,以儆后来。

出狱那天,杨士珂去接,元至善一出牢门,就看见杨士珂在门外,他几步上前抱住杨士珂,在他耳边道:“你跟文羽他们在一起吧?这以后,我也要跟你一样!”

没多久,占城元和记又开门营业了,不过这次元和记可不是光开饭店卖馍卖汤了,它还挂出了另一块山货行的招牌“圆丰大”。

圆丰大只做水运生意,它有四条三十吨的货船,两条跑上游,至汉中;两条跑下游,至汉口。做的就是买卖木耳、木炭、桐油、土漆一类的大宗山货。圆丰大生意很红火也很顺利,因为有占城党部书记长兼警备大队长余定臣处处关照。他当然不是白干,笔笔生意中都有他三成的红利。这一手是元至善有意提出来,杨士珂去办的。余定臣一听,当时眼睛就瞪得如牛蛋大,天上掉元宝,求之不得!不出钱,不操心,空手得钱,这可是做梦都少有的好事!

生意做得远做得大,忙碌可想而知。而除了写写账单,排排日程计划之类动笔头子的事,一应日常杂务杨士珂根本递不上手。还有饭店,那边虽说已交给徒弟打理,但大事还是元至善在操心,所以他一般不轻易出远门。比如说跟船队入川陕买货是生意上的要害,可他就从来没去过,倒是叫杨士珂跑过不少次。

一个伙计回来对他说:“杨先生也太夫子气了,沿途屁事不管,一味吟诗作画,逢到有个破庙古寺的,他高兴了一进去能住好几天。山里头的朋友还不少,船上带些东西都白送人了。”

元至善听了,哈哈一笑,道:“不管他,读书人,脾性怪,你只管伺候周全就是。”说完给那人一大把赏钱,笑道,“喝酒去,拿個鸡腿占住你那张破嘴!”

突然有一天,元至善逢人便说有宗大生意在下江,他要亲自出面接洽,必须下汉口走一趟了。他当晚就去找了余定臣,送去三个月的红利,顺带请他开了一张占城党部外出公务的特别通行证。

从汉口回来,元至善不仅谈成了生意,还特别邀请了南京、上海的几个商行老板来占城考察。一共八人,老少不一,在占城小住两日,接着又逆水西上,说是要到汉中去看看。

上行是杨士珂陪的,半个月后,杨士珂回来了,客人却只回来了一个贾老板。杨士珂说,其他的人进川了,一齐到重庆,然后从那里坐船回家。

从山里回来的当晚,在中津书院藏书楼的小屋里,杨士珂在窗口望风,贾老板把一张小纸片贴在书柜上,上头画着红旗,旗上有五星锤子镰刀。贾老板领着元至善举起左臂宣完誓,拥抱了他,小声道:“谢谢,同志!此次坐你们船北上的人中有一位是中央领导,他要我一定转达对你的感谢之意。元至善同志,欢迎你在革命艰难时期加入自己的组织!”

元至善激动得发抖,嗓子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贾老板说:“眼前形势复杂,日本人得寸进尺,气焰嚣张,大战时刻都会爆发。国民党屈于党内左派和民众抗日呼声的压力,已经表示愿意与中共谈判合作,共同抗日。但是右派以蒋介石为代表,却始终不放弃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策略,最近又连连督催张学良再出重兵围剿陕北红军,中央正在积极采取应对办法。组织上认为,占城地交三省四县,正是反动势力的薄弱点,水运便捷,隐蔽性强,作为一个交通站,作用重大,一定要坚持办下去。另外,为了形势需要,上级决定调杨士珂同志到特委工作,后天报到。”

贾老板最后说:“今后,交通站由元至善同志全面负责,跟我单线联系。”

1937年,对中国是个重要年头。对占城元和记与圆丰大的老板元至善个人,同样也是一个重要年头。

自打过了清明,元至善的身体就出了几次毛病,常常在突然间眩晕一下子,眼睛一黑,人就向下倒。有两次身边没有人,元至善一下子抓住旁边的东西,才没有摔下去。那一刻过去,就跟没事一样了。有两次是在船上清点货物,他头一晕差点儿掉下河去。身边的伙计吓了一跳,要找人扶他去医院,他连忙止住,说:“没病没病,小时候留下的一点儿惊风而已。我自己明白,累狠了,睡两天就好。”

背地里他自己去了教会医院,找了著名的洋人医生费格理给他看病。

费格理诊断后,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你心脏有毛病,要立即住院,很严重,要去上海开刀。”

元至善没有听费理格的,也没有叫任何人知道他去过医院。

夜里躺在床上,元至善想来想去,决定不对任何人讲,挺着干下去。眼下国内外的形势都非常紧张,大战一触即发,情况瞬息万变。不少人和物资,主要是药品正在不断地往北边传送,他这个交通站可是个命脉关口,绝对不能出问题。他要是躺下了,一时根本没有合适的人来顶替,因此他决不能歇下。

主意一定,他找到费格理,开了不少西药,每天服用。费格理直摇头,叮嘱他千万注意,有了情况要马上告诉他。

时间到了7月7日,日本人撕破脸皮,悍然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

9月,国共两党正式联合抗日。

眨眼间便到了年底,几天时间里,元至善有了一段瞬息万变的经历。

离元旦只差3天,余定臣在汉口被枪决,罪名是走私烟土,数量巨大。半月前余定臣被人直告南京,上头严责鄂省从快抓捕,后经军事法庭判处死刑。上峰明令在无人接任之前,占城书记长一职暂由唐平伦兼任。

自从得知余定臣被抓,元至善就一直盼着唐平伦来占城,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见面长谈了。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元旦这天,从大门打开不久,惊喜就一个接一个地迎面扑来。

头一个来敲元和记大门的是唐平伦,他还带来了一个元至善根本想不到的人,就是他的小兒子元大水。

见面的惊喜不用多说,当得知元大水如今已经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总参谋部高级顾问,此次到占城是为了与鄂豫川陕四省边地共产党游击队的代表谈判合作抗日事宜的时候,元至善除去久别重逢的高兴之外,又多了不少为国家大事祝福的心情,他心里说,大水有出息了,我这颗心总算放下了。

元大水告诉父亲,他离家之后并没有去意大利,而是跟威尔士一起到了日本。在那里他亲眼看到日本军国主义的嚣张气焰,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日本侵华的野心,所以他决心留在日本,学习研究日本国情,准备以后效命祖国。几年过去,中日形势紧张加剧,元大水毅然回国进入了南京国民政府。

元大水说,一回国,他做梦都在想着早点儿回家,但紧接着中日战争爆发,最高统帅部日夜忙碌,他遂以占城本地人的条件,被上面任命为占城国共合作谈判的国军代表,在南京一直等待上头审批后,才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唐平伦道:“有大水代表在占城主阵,真是这一带民众的莫大幸运。至善兄,共产党方面已有通知,他们的人就这一两天到,届时,占城县党部应当略表地主之谊,我想还是要请你出手主厨,为客人接风洗尘,地点还在你这元和记,行不行?”

元至善道:“行行行,当然行!国共合作是大喜事,我元至善能为抗日略尽绵薄之力,正是求之不得。”

正在说得高兴,一个伙计走来对元至善耳语了两句,元至善立刻眉开眼笑,叫道:“好啊,平伦兄,真是喜事成双,杨士珂回来了,马上就到!”

唐平伦大惊大喜道:“怎么这样巧!数年不见影,相会在一朝,他不是回陕西老家了么,怎么也想起来回占城凑热闹?”

元至善道:“大水,这杨士珂先生已经是你大苹妹妹的公爹了,他的公子杨文羽你也认识。”

元大水道:“爹,我知道,在襄阳那几天,唐书记长都给我讲过了。”

元至善道:“大水,唐书记长跟我和杨士珂先生是结拜弟兄,这他没有跟你说吧?公务上我不管,私下里他可是长辈,平伦先生对我们家有大恩哪!”

元大水连忙言道:“那是那是,对书记长我要称唐叔的。”

此时,有人大笑着走进来,正是杨士珂。

众人又是一番寒暄亲热。

杨士珂拉住元大水,左看右看,对元至善道:“至善兄,你看你这儿子多气派、多出众!”

元至善道:“大水,快叫干老。”

元大水连忙叫了一声“干老”。

杨士珂笑道:“大水,你回来好啊,国共两党合作抗日,大得人心,如今你是占城国军的代表,你不知道吧,我可是鄂北豫西游击大队一方的代表。有了两党联合抗日,有了全国民众同仇敌忾,有了社会各界的毁家纾难,再加上血肉亲情,占城的合作一定圆满,抗日大举一定成功。大水,你说呢?”

元大水还没有答话,唐平伦却叫道:“哎呀,杨兄,你什么时候也成共产党了?”

元至善也附和道:“是呀,你这个教书匠也会使枪弄棒了?”

元大水也非常吃惊,他的吃惊与众人不同,因为就他所知,参与占城国共谈判的共方代表是从陕北直接派来的人员。

元大水极其恭顺小心,他紧紧握住杨士珂的手,道:“您老当代表,小侄一定好好配合,凡事还请您老多多指教。”

元至善道:“好好好,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了,亲不见外,唐书记长,这略尽地主之谊还用得着吗?”

唐平伦一笑,道:“自家人用不着麻烦客套,但至少也得来点儿表示吧,因为两党合作可是大事!我想,这样办,至善兄你看行不行,后天晚上就在元和记置办几桌酒席,一为诸位代表接风洗尘,二也算预祝谈判成功,三呢还有点儿纪念意义。饭菜不能麻烦,大路货最好,从简从实,一切为了抗战!”

第三天晚上的接风筵席的确简朴,但元至善往往出人意料,饭菜又做出了高峰。一是每桌菜都是鲁、川、粤、鄂、闽、苏、浙、湘、徽八大菜系各两盘,二是他终于烙出了一个整圆的大锅盔。

唐平伦见到他又烙了锅盔,知道那极费心力,埋怨道:“就怕你太过操劳,你还是拼了老命,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元至善道:“错了,江山也不易改,要不咱还抗日干啥?对我来说,能熬到今天,熬到大伙坐在一起商量国家大事,这辈子可是个大坎,大喜事!你看出来没有,我今天炒的菜,一桌子就包了全天下的菜,我今天烙的馍,也是正宗的九州团圆大锅盔,我这个锅盔王,一辈子盼来盼去,就是盼个大团圆!”

杨士珂道:“哈,至善兄卖老,刚刚挨到耳顺之年,就口口声声一辈子了,往后的日子你还过不过?要说,锦绣日月还全在后头呢!现在,我提议,为庆贺今天谈判顺利,为今后占城军民的抗日胜利,为名扬四海的锅盔王专门做的‘九州团圆饼’,共同畅饮一杯,来,干!”

筵席自始至终充满着喜庆气氛,人人高兴痛快,尤其是元至善,与平时相比完全变了个人,他酒喝了不少,话极多,情绪也特别活跃,到最后竟然开口唱了一段京戏《将相和》:

国泰民安将相和,

文武同心宏才展,

国家富强是所愿,

将相和好万民欢。

……

元至善一张口,大家都呆住了,因为谁也想不到他竟然会唱戏,虽然大家也听出来他的嗓子和唱的角色不太相配,但他吐字清晰,板眼合仄,一招一式,顾盼生辉,看得出原本就有着不浅的功底。

元至善唱完最后一句,身子轻轻摇晃了一下,唐平伦在他旁边,伸手扶住道:“至善兄,你太累了,也太激动了,要注意保重身体啊。”

元至善点点头,早已是泪花晶莹。

静夜里,元大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晚筵上的情景反复在眼前重现。他心里明白,整个晚上,人人都高兴,包括跟他一起从南京来的几个部下。只有他一个人是喜忧参半,忧大于喜。因为,他的身份特别,此次到占城,临离开南京,突然被委员长召见,几乎改变了他之前的一切想法。委员长只是问暖嘘寒地客套了一番,指派的人却亮给了他全部底牌,原则只有一个,谈判只是一方面,另外的任务就是要留心查清占城方面共产党武装力量和组织力量的情况,并及时密报南京。上头认为,双方谈判正好是个突破口,从对方出面的人物身上发现蛛丝马迹,而后顺势摸到他们的核心中去。但是,叫元大水没有想到的是,对方似乎也不傻,出面谈判的竟然是个地方开明人士杨士珂。

元大水清楚,楊士珂是共产党,但绝不可能是谈判代表,真正的代表是从延安来的,姓屈,叫屈天洪,一个地道的豫西汉子。

想来想去,元大水脑袋都想疼了。他心里非常矛盾,他当初要求到占城来当代表,绝不是要怀着另一种心肠,戴着假面具来见家乡父老的。他有一腔热血要报国,他做的事情至少要对得起父亲。可是,他如今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因为他已经有了无形的枷锁,他是一名颇受委员长器重的党国精英,蒋委员长对他有知遇之恩。然而,父亲在筵席上忘情的样子,又给他敲了警钟,使他又想到从南京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再次沉浸到各地民众高涨的抗日激情中。就这样他翻来覆去整整一夜,脑海一刻也没有安宁。

天色初明时,疲困中的元大水刚刚合上眼皮,突然又被一阵喊叫声惊醒。有人在室外通报,代表的父亲突然去世了!

元至善是在睡梦中走的,早上徒弟照例叫他时,发现他已全身僵硬。

闻讯赶来的洋大夫费格理,看过元至善的遗体,连连摇头,口中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他的学生翻译道:“病早查出来了,心脏病,很严重,是动脉恶瘤,需要到上海开刀。元老板不愿去,说是太忙,他走不开……”

元至善没有留下遗书,在他卧室的桌子上放着笔墨,有几张纸,上面有不少文字,像是写了些什么。

唐平伦拿起来细细看着,突然心中猛地一紧,失声叫道:“啊——”

元至善留下的文字这样写道:

某,元至善,世之至卑者。生于山西解州,父母早丧,至今愧违乡梓。汉水迢迢,家山万里,思而望之,垂泪不语。至善幼弱孤苦,无名姓,人皆称小三,多病,几不得生,不知何时随何人至京师,稍大,掮递入宫,受阉,命值御膳房。生而不全,饮泣苟活,幸遇恩师王讳魁义先生,关怀备至,情比父母。王师主掌御膳房厨艺,谓予曰,汝心善慈,能继吾志。特为某取名元至善,元者,圆满和合者;至善,《大学》中言“止于至善”者,并尽传其烹饪绝技于吾。

不数年,凡宫中御膳一应菜肴皆通达娴熟,无人出吾右者。吾师白案尤精,其一品大锅盔“九州团圆饼”独步天下,个中奥妙亦尽传于吾。吾师常言,民以食为天,世以元为福,操刀厨下,虽在末流,亦当时时不忘国民之大者!师之壮语,初不明晓,渐及年长,略通其义,益敬重如父。

帝惊师之厨艺高妙,又喜师之学问宏博,不时垂诏而与之长谈。吾师亦诚恭忠赤,助帝变革,多有直言。太后竟大不悦,怒言,阉竖干政。遂逐师出宫,吾与众弟子皆同受。后于京西僻地开饭庄聊以维生,虽困顿饶日,然山树岩泉,采美酌鲜,穷居高望,惟适则安,亦其乐融融,颓然于自在自得之中矣。

嗟夫,如韩子言曰: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乃吾师与众弟子之寻常生计也。

某命亦贱,一世难为全人,然吾师之教,须臾不敢忘也,全善之求,决心一以贯之,命尽则止也。

于是,吾则幸有养子三,两儿一女,情同骨肉,饭哺神涵,皆具善德。大儿英勇,为民作古。二子英武,选入中枢。一女聪慧,自强自立。三子皆有全善之志,堪当国之重器,如此,吾至九泉方不愧对吾师矣。

吾二子大水,肩负重命,坎坷必繁,然则只要心定如一,再再全善二字,顺从民意,联络各方,诸事皆不难厘定,前程当步步锦绣。

呜呼,不全之身,能有三子以继吾师及吾之心志,夫复何憾?今日举国合作抗日,实已见大统显迹,夫复何憾?重疴起复,体多不适,实乃少时酷虐之刑所致,天命如此,夫复何憾?

为庆两党合作之大喜,某饮实已过之,心神亢然,夜不安寐,遂濡笔以记……

文章至止绝笔,没有写完。

众人传看文章,皆默默无言。最后,满眼是泪的元大水,小心翼翼地把文章装进了贴身的衣袋。

元至善的葬礼隆重庄严,是合墓,大碑上刻着他和韩巧枝的名字。祭吊的人极多,占城万人空巷,四乡八里川流不息。

主祭人为襄阳行署书记长唐平伦,参与者包括了占城党、政、军、工、农、商、学、民各界名人达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天道维缺,人心共圆。人们深深地怀念一个终生挣扎、奋斗不止的前行人。

杨士珂在祭词中说,元至善先生虽然身子不全,但他的善心大全,他的人格大全,他的志向大全,他不仅是占城民众的代表,更是今日苦难深重的国人的代表……

从墓地回来,元大水找到杨士珂,说:“杨叔,请您尽快告知屈天洪,我知道,他才是你们的代表,我要立即见他,我有重要话说。”

三天后,唐平伦向南京拍发一封电报,上称:占城谈判圆满完成,然我方代表元大水突然失踪,请速派要员接替云云……

公元1948年初春,一支解放大军经过占城南下,军纪严明,士气干云,老百姓夹道欢呼,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队伍的洪流经过东门之时,突然从后面驰出两匹烈马,嘶啸着向东门一侧的铁牛山顶奔去。

铁牛山北坡,两个骑马军人跳下战马。一年轻军人绾马默立,一年岁稍长者整整衣冠,走到一座高大的坟墓前,脱帽低头默祭。礼毕,把军帽递给绾马者,并示意其略略退后,接着再次整理衣装,而后双膝跪地,连叩三个响头。

两人重新上马之际,年轻军人问道:“司令员,这里面是……”

被称作司令员的人,正是英姿不减当年的元大水。

元大水抬头看看天上,又看看山下,答道:“他们就是我的生身父母亲!”说完一声,“走!”

马鞭一挥,双骏齐啸,箭一般奔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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