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边记

2023-09-23 02:36范墩子
伊犁河 2023年4期

范墩子

1

在一个名叫乏牛坡的地方,风似能把树卷起。一个人坐在槐林深处,不见鸟鸣,山谷里满是盛开的白色野花,对面山上的林木如同被绿墨染过一样,头顶黑云沉沉,远处有牛群缓缓经过,铃铛声起起伏伏,从身旁的草丛间滚过。这些天来,我一直居家写作,完全将自己封闭,今日趁着天气凉爽,到山里来,竟碰上这般好景。翻开看到一半的《文字生涯》,顿觉萨特变得温柔可亲起来,之前在家里读他,可觉得他是有点刻薄呢,原来环境会改变一切,甚至改变阅读的感受。自童年起,他就是一个能够洞穿虚伪的人,“我突然发现我无足轻重,为自己如此不合理地出现在这个有秩序的世界上感到耻辱。”于是他选择了写作,他是用生命里许多零碎的片段来揭示存在的意义。在乏牛坡读萨特,让我体味到了一种久违的幸福。乏牛坡真是个好地方,乏了,就该到这里来歇歇脚。

2

残缺的童年果真可以激发少年的潜能,萨特的这本自述作品的确震撼到了我。他在缺少父爱但并不缺爱的童年时段就已确立了写作上的梦想,并发现自己在写作中真正地诞生了。他发现自己毫无意义,什么也不是,只有面对写作时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也就是说,写作就是存在,存在只是为了写作。他将人的诸多意义全部抛除,只留下写作的自我和一堆零散的想象。而这一切的想象和假设都来自外祖父书房里的经典著作的启发。他用写作医治童年的创伤,并用英雄般的构想和赤诚逃避童年的噩梦及残存的一切。他在写作中重新苏醒并焕发生机。每当他感到失落时,在外祖父书房的书架上,他总能听到许多声音的召唤,召唤他面对书桌与纸张,面对焦虑的自我。写作让他摆脱了成年人虚伪的脸颊和空泛的语言,写作即他童年时代的上帝。

3

这段时日,我才真正进入了萨特的文字。以前似乎对他存在着偏见,尤其是电影《花神咖啡馆的情人们》给我留下的糟糕影响。很久以来,让我拒绝阅读他的作品。现在思量起来,觉得自己真有些幼稚可笑。他的存在主义在整个欧洲哲学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但他却从文学的角度解释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它的用意并非是让人们陷入恐惧和绝望,而是寻找到自我的存在。晚年他几乎双目失明,在《七十岁自画像》中,他悲伤地告知人们他已经丧失阅读和写作能力,他的作家职业已经彻底断送了。他只能找寻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表达对时下的一些观点。但他平淡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只是在谈到文体时显得消沉。尽管他依旧在思索,在感受,但再也无法反复阅读修改自己的作品,即让作品失去了更广泛的多义性。他沉陷在最初的混沌状态当中而无法自拔。

4

雨天,溽熱退去。我在沙发上午眠了片刻,做了一个怪梦,醒后顿觉怅然,无所事事,便顺手抓起书读起来。一个下午,就读完了三岛由纪夫的这本《萨德侯爵夫人》,薄薄的一本口袋书,字体很小,纸张也一般,不过装帧还算讲究,拿在手里蛮舒服的。不曾想,这本小书竟将我读得惊心动魄。萨德侯爵的故事我是了解的,以前曾看过关于他的传记电影,三岛在这里却将萨德侯爵夫人作为戏剧的核心人物,以萨德侯爵的入狱为参照来审视欲望、道德和罪恶,来窥视侯爵夫人的灵魂。侯爵夫人一生都在试图挽救丈夫,靠近他的灵魂或圣光,为此她不惜用最恶毒的话语来讥讽母亲的自私和虚伪:“你们别无其他,只想和世俗、道德和常规一起睡觉,发出喜悦的呻吟。”她的话像钢刀一样扎入人们的心田,鲜血喷薄而出,在狱外阴森森的白墙上开出无数个鲜艳的花朵。

5

萨德侯爵被视为怪物,他总是用鞭子抽打女人,一边醉心地欣赏透过血迹斑斑的枝叶映在其上的裸女们的身姿,一边在狱中写着可怕的欲望小说。在侯爵夫人的眼里,他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在夜空飞翔,而自己就是光明的精灵,他们之间隔着沾满鲜血的永远无法逾越的界限。只有她能够读懂侯爵的内心,也只有她能读懂欲望和堕落背后的怜悯和希望。她终其一生都在努力让侯爵得到真正的自由,并心甘情愿地做侯爵的理解者和保护者。他们彼此间无法离开。可当年老的侯爵出狱时,为侯爵坚守了一辈子贞节的侯爵夫人却为何拒绝见他呢?萨德侯爵能够理解侯爵夫人内心的孤寂吗?当侯爵被关在冰冷的监狱,侯爵夫人却在城堡里靠着信念抵御寒冷。她在想象中目睹丈夫用熊熊烈火炙烤女人们白亮的脊背,在殷红的鲜血中体味着冷酷的幸福。我情不自禁为她落下泪来。

6

上午还在落雨,阴冷阴冷的,楼下不时传来孩子们追闹的喊叫声。我斜靠着沙发,发呆遐想,冥思走神,就在这样的状态下读完了《斜阳》。太宰治和三岛由纪夫是应该放在一起阅读的,他们身上似乎都有一种光明深处的黑暗,一种绚烂的死亡的寂美,尤其在秋雨时节阅读,更能体味到人世的荒唐和悲凉。这本《斜阳》是上海译文社2016年出版的,玲珑精致,封面是错综复杂的橘色线条,似乎象征着死亡般的斜阳。一种日薄西山的颓败之感,向着正在拉开的夜幕缓缓滑落,但依然保留着古老而又浪漫的仪式感。读《斜阳》时,心头一直淤积着淡淡的哀愁,美正被娇艳的红日吞没,希望滑落了,连悲哀似乎都在滑落,宛若流星一样,没有留下痕迹。《斜阳》在写和子的不幸,但透过和子的眼睛似乎已能预见到太宰治那不可挽回的死亡,这其实就是一本写死亡的书。

7

对太宰治而言,死亡已习以为常。他惊恐眼下发生的一切,和战争一样,活着的意义就是死去,死亡成了日常的习惯。《斜阳》里,母亲对和子说:“听说喜欢夏天的花的人会死在夏天。”在这里,死或许是一种隐喻,象征着家族的变故和某种消亡。和子生于贵族家庭,但战后时过境迁,家族衰落,不得不和母亲离开东京,去伊豆的乡下生活。虽经受难处,但毕竟挺了过来,只是母亲的病情是愈发加重了。弟弟的突然归来,将困难的处境推向了深渊。后来,母亲病死,弟弟自杀,和子怀着对爱情的失落向往,怀上了小说家上原二郎的孩子。让我惊诧的是太宰治在面对死亡的意象时,语调竟是那么平静优美,就像爱情。不过,太宰治对待爱情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样呢?和子说:一写到“恋爱”这个字,我就写不下去了。或许在太宰治的内心深处,唯有爱情是绚烂辉煌的。

8

我开始读布考斯基的《关于写作》。一本书信集,橙色封面上打字机正在打印作品和酒瓶。我还没有读过布考斯基的诗,此前在伊沙的朋友圈了解过,知道他和卡佛一样,一生在写作,但更大的兴趣是喝酒,美国著名的酒徒啊。他给别人的信里就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味,谈自己的困境,谈写作的感受,谈生死和啤酒,确实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呢。若是一个格外严肃的读者,必定是无法进入布考斯基的,会觉得他太堕落,太愤世嫉俗,太穷酸气了。没错的,太正经的人是无法理解他的,这也并非是说他的文字轻浮。布考斯基是一个格外真实的人,不虚伪不做作,言语里充满着一种自然的野蛮力量。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在对那个年代和那个年代的诗歌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情绪。读他的书信,有时会默然沉思,有时却会发出连我自己都惊诧的笑声。他实在是太好玩了。

9

布考斯基的这本书,我肯定还会读第二遍的。表面上他的确有点刻薄,但没有谁比他更热爱写作。写了那么多年,他尽管没有挣到什么稿费,却从未想过去停止写作。他在流浪,在哭泣,在怒骂,在熬着每一个混乱的夜晚。他的真诚简直叫我难过,低沉的嚎叫声里浸满了泪水:“没有什么事能比在纸上写出一行行句子更有魔力、更美好。全部的美都在这里了。一切都在这里。任何奖赏也都没有写作本身更伟大,随之而来的一切都是次要的。我会写到我咽下该死的最后一口气,不论别人觉得我写得好或不好。终点就像起点一样。”困窘也好,评论家的不屑一顾或读者的辱骂也罢,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写作。就算没有读者阅读他的小说和诗歌,就算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作品,那他也会写下去的。人们无法离得开音乐,布考斯基却离不开打字机发出的声音。

10

眨眼的功夫,暑假已远去。返至校舍,秋光迷人,山里翠绿依旧,但不再是盛夏时的光景了。我和友人在小河边坐了半晌,水流淙淙,天高云薄,似能听到时间逝去的滴滴答答的声响。辞别好友,返回校舍,用一个多小时读完了安房直子的童话集《直到花豆煮熟》,这真是一本叫我激动的小书呀,仿佛也随童话里的小夜一样,张开双臂,冲过吊桥,变成了风。小夜没有妈妈,小夜的妈妈就是一股风呀!不知为何,每次读安房直子的童话,仿佛远离人世,飞到一片被月光覆盖的森林里,如梦如幻,给人一种分外悲伤的感受。安房直子的童话更适合在深秋时阅读,童话里逼真的情景会同深秋的萧瑟合为一体,显现出一种倔强的生命力。她的童话里,每个孩子都是小精灵,是天真烂漫的,也是忧伤惆怅的。孩子们都在努力寻找过去的秘密,都在渴望变成山风或鸟雀。

11

秋光中,我也變成了一只蝴蝶,翩翩飞舞,花香浮动。就让我飞到安房直子的童话里去吧,就让小夜将我带到山姥的村子去吧,就让我也坐在那棵木兰树上吧。在山里传来的歌声中,我昏昏入睡。我也在写作童话,但只要一读安房直子的童话,我就不敢写了。她把我内心里最真切的感受都写出来了,她是多么懂得孩子那柔软的内心世界啊。有时我会觉得,安房直子是在用梦一般的笔触编织着少年的孤独。在她的精神版图里,成年人是无法理解孩子的孤独的,那些流淌在心底的粘稠情绪,只有夜晚里的花树看得懂,只有远山里咕咚咕咚的泉水听得见。好的童话是在倾听孩子的心声,倾听他们的困惑,而非乏味地说教。此刻我手捧这本童书,站立窗前,望着远山,听杨树叶哗哗的声响,是小夜变成的风飞到终南山了吗?我仿佛看见了正在杉林里举行婚礼的鹿群。

12

读莫迪亚诺的小说《八月的星期天》。前半部分,一种时间消逝的恍惚感在压迫着我,渴望将触角伸向过去,找回遗留在海滩上的旧日光景。我被莫迪亚诺的叙述紧紧地吸引着,他究竟要将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呢?后半部分,一种拨开迷雾的失落感将我捆住,那块名叫“南方十字”的古老钻石,已经在暗喻着某些事情即将发生。不安、绝望、恐惧、厄运、坠崖、失踪、爱情,诸多的一切全部消失在了拉瓦莱河滩。上大学时,我曾读过他的《青春咖啡馆》,现在我仿佛重新走进了某种熟悉的强烈氛围里,从露姬到希尔薇娅,物是人非,街景依旧,像鱼一样消逝在莎士比亚大道,没有人能再找见她们。她们像大雁一样飞往神秘的海岛了,只留下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那年夏天,散发着润肤琥珀油香气的人群,兜售冰激凌的流动小贩……那么近,又那般的远呀。

13

合上书,我依然无法平息,心跳还在加速,同窗外的秋风一起律动着。莫迪亚诺给我提出了一个问题:“记忆可靠吗?”嗯,这真的叫我困惑。仿佛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正在滑落沦陷,时光被收在密闭的玻璃瓶里,叮叮当当地响。消失了,又出现了,哪个才是真实的?就像是在做梦。在城市的霓虹灯下,笑声还在回荡,人影却掉进记忆的黑胡同里。是什么东西在推着我们往前走?那偶尔传来的啜泣声真实吗?我们真的来过这片熟悉的街区吗?我们是谁?谁又能证明我们过往的踪迹?爱情给予我们悸动以及从未有过的快乐,却也带来一种仿佛有罪的模糊感觉。是谁在恐吓我们?是谁在找寻我们的踪影?藏匿在心头的忧虑究竟来自哪里?是因为那块价值不菲的钻石吗?“不,我们的忧虑不是因为接触了这块冰冷的、泛着蓝光的石头。毫无疑问,而是因为来自生活本身。”

14

今日白露。预报说今晚起就会落雨,连续几日,看来这个礼拜都要是毛茸茸的了。不过现在站在公园里,晨光尚好,透过树枝,到处摇晃,满树的桂花藏在绿叶下面,娇滴滴的,香味让我心醉。头顶上,一簇桂花呈心的形状,阳光下亮堂堂的,仿佛藏着一阵短暂的喜悦。我迎着面前的桂花和光斑,举起刚网购回来的《人间失格》,恋爱的甜蜜感顺着阳光的足迹从树枝滑下,感动得我差点掉下泪蛋蛋来,便坐在一旁的台阶上读了起来。我忘了周围零散的人们,只有阳光打在我的发丝上时偶尔会发出轻微的脆响。隐约间,透过树枝间的缝隙,在刺眼的白光中,能清晰地看到那个男人不同时期的三张面孔。开头我就已听到了悲哀的鸣响,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这是太宰治的拿手好戏。幸好我正坐在开满了桂花的树下,否则我肯定要被苦痛给放倒了。

15

晚上十点,我在寓所读完了《人间失格》。站在窗口,长长地吁了口气,身体稍稍松弛下来。仍未落雨,或许雨到深夜才会来吧。还有蝉在林中拼命叫着,这个时令了,叫声多少显得有些悲壮。蛐蛐的叫声也比前阵子沉闷了许多,一种暗自衰落的景象正在密林深处悄悄发生着。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在指向着叶藏枯寂的一生。“枯寂”一词或许并不恰当,但当我回想书中的故事时,这个词就像远归的山雀一样落在我的面前。和秋季的山景相似,叶藏的性格里潜藏着一种沉郁的暗色,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但在战战兢兢的不安的少年时代,他学会了将自己扮演成一个滑稽可笑的异类,以此来博得众人的笑声和称赞。恐怕他自己也想不到这个可笑的方式后来竟成了他的人生法则。他在希望中却看不到任何希望。他迷失在情欲里,渴望爱情能够救赎自我,但他心里清楚这只是枉然,他是在用罪惩罚自己,罪的反面是什么呢?他已在毁灭的边缘。

16

如果说《斜阳》让我感伤失落的话,那《人间失格》则让我痛不欲生,夜不能寐。殉情,酗酒,情欲,地狱,麻醉,精神病院,太宰治始终无法理解人世的荒谬,也不愿去理解。他在看似堕落的黑暗里却干净地活着。人们诅咒他,指责他,瞧不起他,但谁又能体味到他的孤独呢?他显然是在死亡与毁灭中向苍天忏悔,向那个同他一起殉情时死掉的女人忏悔。躺在床上,听着外头的风声,我一夜无眠。雨迟迟没来,直到清晨时才淅沥沥地落了起来。人们都惧怕太宰治,但人人内心深处都住着一个太宰治。一颗真实的渴望远离俗世的心,一颗厌恶规则和道德的心,一颗善良而又寂寞的心。他把灵魂撕开给人们看,他渴望得到人們的谅解,渴望挣脱父权的重压。于是他不断死亡,不断毁灭自我。太宰治最后一次跳入大海时,脸色定是浮现着笑意,光明就在眼前啊。

17

中秋放假三日,我回乡下老家,天已微凉,空气鲜洁。前段时日,父亲叫人刚翻盖了厢房,院落一片狼藉。同父亲拾掇完后,将门前的花圃锄了一遍,又栽了些兰草。等明年开春了,无论如何都要再种点花的。花草让生活变得更幽静,给乡下院落平添了几分贵气。这样的日头不大适合读小说,就拿起去年没有读完的《田园之秋》(陈冠学著)读起来。读上几篇,出门走走,踏踏青草,听听乡音和鸟鸣,心境澄明许多。邻居家正在盖门房,主人两鬓斑白,已近七旬。我对他印象并不深,从小到大并未见过几次。他一边诉说着城市的拥挤,一边感叹着乡村生活的宁静,面露倦意。望着已经封顶的砖房,许多记忆一齐涌来。以前他家门前荒草比人还高,我常在这里捉知了的,多年竟悄无声息地消逝了。几个少年正在玩搭魔方游戏,我走到他们跟前,笑着看了半天。

18

在乡下院落里读书是世上最幸福的事。猫卧在葡萄架下面打盹,墙垣上的蒿草在风里飘摇,父亲坐在台阶看屋顶的鸽子,母亲在一旁拴辣椒。我读得几乎快要睡着时,父亲告诉了我一件事。上个礼拜,他听了别村神婆的话,将院落里的竹子全部砍掉了。神婆说竹子太密,把我家的天全盖住了,若不砍掉,将来我的事业肯定要受影响的。父亲二话不说就全砍了。不过当日下午,他就浑身难受起来,伴着低烧,第二天又睡了半天,方才恢复了过来。他说看来这竹子也是有灵魂的,不过现在总是能看到整块的天了。他说完又陷入了沉默,一直在朝天上看。母亲在一旁嗤嗤笑了几声。我继续读了起来,重新回到了陈冠学先生笔下的乡村世界。《田园之秋》里,我感受到了一种寂静与柔和。原初的生命热力和光彩,恐怕也只有心如止水的人才能捕捉这些朴素的瞬间吧?

19

谁又能猜透月亮的心事呢?月亮是从云里跳出来的,我抬头的瞬间,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月亮满面笑意地看着我,和铁环一样圆呢。我拿着书,坐在昏暗的院灯下,轻唤着月亮,月亮羞得脸色红红的,它在映照着此刻的爱情。快十一点时,月亮斜挂在东边天空。我给它献了三个月饼、两个酥梨、四个桃子和一本卡夫卡的小说集。我知道月亮正大口大口地吃着呢,不过它能读得懂卡夫卡绝望的灵魂吗?但愿它能照亮人们枯寂的心,但愿它能拥抱痛心的爱情。在乡下,月亮是可以说话的,它给晾在院子里的玉米说,给挂在屋檐上的辣椒说,给蛐蛐和蚂蚁说,给路边的狗尾巴草说,给睡梦中的爱人说。在乡下的夜晚读书,其实是在读月亮的心事、读月亮的惆怅。听,月亮在哭,月亮又在笑呢,月亮在给爱人撒娇呢,月亮有那么多的泪水憋在心间。月亮就是我的亲人啊。

20

返回太乙,我伏在窗边看外头的秋光。山上披着一层雾霭,朦朦胧胧的,远处的山只露出薄薄的暗影。一个多小时便读完了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小说集《衣柜》,说是小说集,却只收录了三个短篇小说,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书是前年在钟楼书店买的,买回来也一直没有看,丢在书架上。现在的书商的确讨厌,尤其对那些刚刚获得大奖的作家,他们三五篇就做出一本书来糊弄读者。但我还是禁不住诱惑地不断往回买。三个短篇谈不上有多好,如果要和卡夫卡、乔伊斯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却是当下西方文学最流行的写法。含混不清,破碎,内心的暗流,现实与情绪的冲突,逃避,恐惧的眼神,幻觉,欲望的坠落,消逝的细节和声息,汇成一条表面看似平静内里却波涛汹涌的河流。她在时间深处打捞自我和生活过的痕迹,在幽暗的衣柜里追踪梦呓般的秘密。

21

我在清凉山公园的旧书亭里淘了本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定价10元,白色封面已微微泛黄。下山时,落起了雨,慌忙中我走错了路,在山上绕了许久才找到了正门。回来后,我并不打算开始读这本,此前的《达摩流浪者》还未读完,等日头再读吧。有些书就是需要在书架上放上一阵子的,放久了,读起来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或许这只是我的一种怪念罢了。我便开始读博尔赫斯的小说集《恶棍列传》。这本书在我书桌上搁置许久了,多次选书都绕开了它,是我害怕面对博尔赫斯的文字吗?之前我在专门刊登博尔赫斯文章的一个公众号上已经读过他许多的作品了。他像巫师一样神秘,像河流一般宽阔,让我莫名感到一种距离,总想着过段时间再读吧,结果总是遗憾地错过,和最早读卡夫卡时是相似的感受。阅读是讲缘分的,现在我和博尔赫斯的缘分该到了吧。

22

九月十七日午后,我躺在沙发上读夏目漱石的《草枕》。不觉间,雨声大了起来,打开窗户,朝外望去,白雾腾腾,山脊上的林木同雾气混杂一起,就像画笔晕染过似的。远山只留下薄薄的影痕,密林宛若深色的雾霭,能看见雾在山里走动,听不见一声鸟鸣,对岸有些树叶已经微微发黄。城市消隐在密匝匝的树丛和云雾里,秋雨将最后的一丝燥热彻底掩埋。山静默不语,树亦不语,都在回想盛夏的往事。东头的黑云压得很低,顺着山脊朝南边绵延而去。百年前,夏目漱石也曾静静地观望过这样的山景吧。隐在深山,让身体亲吻树叶,抚摸山林的心跳,烦事也该消隐了。怪了,怎么突然就听不见秋虫的叫声了呢?它们躲在草丛深处睡着了吗?楼下村庄里传来公鸡的啼鸣,鸟声也响了起来,这都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回到屋内,我继续抱着《草枕》读起来。

23

深夜,还在落雨,蛐蛐声渐浓,对岸灯火稀微,山影阒黑,如喘息的巨兽卧在天幕下面。《草枕》读过一半,我内心明净,倍感寂寥,眼前依稀浮现出那位为爱投河寻死的女子。“妾本花间露,此行不复来。”一句歌,让人柔肠寸断,泪珠盈盈。目前看来,这并非一个复杂的故事。青年画家游走山间,观察着,想象着。山的尽头是梦呀,生命似乎也变得悠长起来,想起松尾芭蕉。当年他就是独入原野,浪迹山林,一生若秋风般廖瑟,却自有一番韵意。书中山林深处的客栈人家、表情和悦的老婆婆、跳跃的炉火、身着长袖和服的女子,都让我在这个秋雨霖霖的夜晚感受到一种家的温暖、一种久违的幸福。与其说这是一本小说,倒不如说更像一首长长的散文诗。尤其是青年画家的幽思,给叙述注入一种渺远的空灵之气。跟随他的足迹,我也坐卧山间做开美梦来了。

24

晨六时,雾在山腰上走动,缭绕如云海。我下楼散步,空气湿湿的,草叶上落满了水珠,鸭子走走停停,不时发出一阵啼鸣,地上的羊粪也带有一股鲜洁的清香。我站在杏树下面,看了许久的云雾,有点冷,又返回寓所,索性打开所有的门窗,让冷风涌进来。我趴在被窝里继续读起《草枕》来。九时许,有客来访,一边吃茶,一边说古论今。大多是客在讲,我更喜欢听。客走后不久,一只白色蝴蝶飞了进来,它飞上飞下,带来了许多山里的消息。不觉间,我竟抱着书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已过下午三点,以为是梦里有人唱歌,醒后才知是楼下村庄里的人在唱草原歌曲,咿咿呀呀,令人烦躁。关上窗户,简单做了点吃的,躺在床上一直读完了《草枕》。真是一本寂静的书呢,词句的缝隙间有水雾浮动,雨声刷刷,宛如在密林深处被山雨淋了一遭,灵魂都湿透了呢。

25

大雨如注,水雾迷蒙,四围的山都看不见了。桌前堆了许多书,但一本都不想读。我在窗前发呆,看楼下的树冠和鸟窝,用手掌抚摸雨水,心头哀愁拥塞。雨声有种阴冷的美艳。静静发呆,时间似乎要过得更慢一些。时间的面孔如同烫眼的白光,直视让人眩晕。随意抽出一本《外面是夏天》,继续阅读了起来。单看书名,该是本舒适的作品呢,却不想首篇《立冬》就寒意扑面,让人心头发憷。不幸与屈辱,意外与恐惧,隐在贫穷的河床之下,生活漩涡像漆黑的洞穴一样,不断将他们吞噬,除了身体在发抖,连泪珠都在发抖。《卢赞成和埃文》同样令我压抑,金爱烂怎会将死亡和孤独写得那般平静呢?赞成爸爸的卡车翻了,和爸爸一样葬身火海。此刻的我,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言词,便将书重放回了书架。日后再读吧。至少这样的天气,我没有办法承受如此绝望的叙述。

26

山林已经在微微发黄,相比前阵,明显瘦下了许多。没错,用瘦来形容山林此时的状态是要恰当些,毕竟距离深秋还有些时日。我返回寓所时,见路边开放了许多一年蓬,花瓣窄窄的、小小的,却很精神。旁边有几只羊正在啃草,见我走过,也并不怕,只是咩咩咩地叫了几声后,又接着啃食了。回到房间,我喝了杯桂花茶,开始阅读《福楼拜文学书简》。上半年其实是读过一些的,写作课上还专门朗读了其中一个片段,但因诸事耽搁,便撂在了一边,一晃竟半年过去了。看来读书这件事拖不得的,喜欢的书最好是一口气读完,否则谁知晓会拖多久的时间呢。看得出来,福楼拜是一个能量充沛的人,他志在著述,背对文坛,像农夫一样勤勉劳作。他的信里充满着旺盛的自然力和生命力,笔锋辛辣,却不失幽默,不时令我发笑。笑是因为他的语言里有着天真的孩子气。

27

“不要发愁。发愁是一种毛病。有人以发愁为乐,当忧愁过去之后,因为用了许多力气,你就会委顿。于是又后悔,但悔之已晚。”这是1878年福樓拜致莫泊桑信中的一句话。我当下的状况更应该将此话牢记于心。少想点无可奈何的事情,多写作吧。为艺术献身,为小说献身,是生命最广大的意义。一棵长在悬崖边的刺槐有它的使命,一位寂寂无名的小说家同样有他的使命啊!

28

窗外飞来许多红嘴蓝鹊,在树冠里喳喳喳地叫着。雨停了,但河水奔流的哗哗声就在耳边回荡。我重点阅读了福楼拜谈艺术的部分。读这些信札时,我心头万分激动,因为它是如此亲切,喜怒哀乐清晰可见。福楼拜从未停笔,不是在阅读作品,就是在写作。他深受病痛折磨,却从不中断思考。尤其是写给莫泊桑的信件,更能看出他父亲般的博爱。我一边读,一边反思自我,过去我是多么地懒惰呀,是多么地自大傲慢呀。多少美好而又宝贵的时间被我浪费了,多少灵感被我抛却在了生活的沟壑里。在艺术面前,我必须低下头颅,负重前行,必须去追求一种独一无二的写作,尽管从长远来看,这是多么虚妄的行径。但我必须要这么干,凭着激情,凭着一种野蛮的力量,尽力从庸俗的生活里撤出身来,像农夫一样耕作,像士兵一样勇敢战斗。这便是我从书中得到的一些启示。此时观望窗外,连天空似乎也亮堂了起来,鸟声也活泼可爱了起来呢。

29

好天气没持续几日,又迎来连阴雨。重阳刚过,街上竟有许多人已穿上了冬装。冷风直往屋里钻,我起身关紧门窗,趴在被窝读起《胡萝卜须》。此书是去年从孔网购得,百花文艺1986年首版,一同购回的还有黑塞、永井荷风、岛崎藤村、蒲宁、米什莱、史蒂文生等人的散文选。有的读了一部分,有的尚未读过一篇。儒勒·列那尔的作品还是我头次接触,一口气读到深夜,丝毫不觉疲惫。若不是家人催促,我肯定要读到天明的。书里不仅收录了儒勒的两部代表作《胡萝卜须》和《自然记事》,还选录了作者的部分日记,交叉着阅读,趣意无穷。看得出来,儒勒在追求一种简洁而又充满风趣的表达。尤其《胡萝卜须》,写得太有意思了,有时觉得是在读小说,有时又觉得是在读散文,根本无法分得清其中的界限。可在我失声发笑的同时,却忍不住地直掉眼泪。

30

儒勒·列那尔1887年在日记中写道:“才能的问题在于量。有才华,这不是说写一页,而是写三百页。任何中人之资都有可能构思小说,任何初学者也可能写出漂亮句子。握笔,铺纸,耐心写来。能者毫不犹豫,据案挥汗而书,一贯到底。要吸尽多少墨水,费掉多少稿纸啊。才能卓越的人和那些永不动手的懦夫的区别就在这里。在文学上,只有当牛。所有天才都是最壮的牛,他们每天工作十八小时,孜孜不倦。荣誉,就是不懈的努力。”今年我整三十岁,一个重要的人生节点。日月逝矣,时不我待,就用这些话来激励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