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版画往事

2023-09-23 02:36刘宪军
伊犁河 2023年4期
关键词:版画家伊犁版画

刘宪军

三十多年前伊犁版画的辉煌是现在的伊犁艺术家们所无法想象的。简单说,就是相当于新疆的三大品牌——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伊犁的版画遍天下。

我不是版画家,也没有搞过版画。在伊犁版画最鼎盛的时期,我还是个愣头小子,还是个美术初学者。

记得1978年刚放暑假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天大的喜讯——著名版画大师力群先生正在伊宁市举办一个版画创作班。

力群先生是上个世纪30年代“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的创始人之一,创作了许多精彩的新兴版画,算是鲁迅先生的得意门生。抗日战争初期,他又投奔到革命圣地——延安,并创作了大量的反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版画杰作,从而成为当代中国版画艺术的泰斗和旗手,当然也是无数青少年美术爱好者的偶像。

因此,我想,力群先生万里迢迢从太原市来到西陲边城,我说什么也应该“代表”草原上的各民族学生去看看他老人家,去学习学习。

我当时虽然只有十七八岁,但艺术家的气魄还是有一点的,说走就走。我把平时捡的破铜烂铁和牛羊骨头全都卖了,又偷了家里的二十多斤粮票,虽然凑了七八块钱,但还是没有多余的钱买车票。因此,便恳求同学的父亲帮忙,打乘邮电局的敞篷车,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佛晓悄悄向伊宁市出发了。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第一次独自去大城市,心里真是有说不清的激情满怀、有无限的美好希望。看着伸向远方的、破烂不堪的公路,简直就像一条通往“巴黎美术学院”的金光大道。

一路上,我躺在邮件包上,望着天空一朵朵羊群般的白云,唱着知青歌曲、哼着黄色小调,一会儿醒了,一会儿睡了。

汽车整整走了十三个小时。一整天的尘土飞扬,搞得我土头土脸,感觉嘴巴里、眼睛里、耳朵里都是沙土。到了伊宁市,下了汽车,正好发现路边高大的白杨林中有一群巴郎子正在臭水坑里玩耍。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脱光了衣服,一头扎进去,一顿狂洗。

第二天一早,找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了伊犁州党校,找到了版画创作班。这时才知道,力群先生已经走了好几天了。这时才发现,创作班里像我这样的中学生还有七八个——有男生也有女生。好在虽然力群先生走了,但各地来的版画家们还要进行一二十天的作品创作,也算我没有白来一趟。

在创作班里,我们这群年轻人们平时除了吃住,基本上没人管。我们白天结伴搭伙在党校周边的巷子里东浪浪、西逛逛地画风景、画速写,晚上在宿舍里画素描、画头像。画得多了,就会挨个教室乱窜,让那些大画家们看一看、瞧一瞧——给指点一下绘画的迷津。

版画创作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但也是一个苦力活。所以,画家们经常会逮住我们这些小家伙当助手,让我们帮忙刻一些画面不重要的地方,或者帮忙印制版画。

印制版画,好像是一种很古老的方法。估计几千年前毕昇的活字印刷、古代民间的水印木刻,基本上也都是这样操作的——画家们先用滚筒将油墨滚在刻好的木板上,然后用铜板纸很精准地铺规整,再用光滑圆润的东西在纸的背面使劲儿地摩擦。细节的地方用木刻刀的把柄印摩,大面积的地方就用大瓷碗的背面进行印摩,最后让油墨完全吃进画纸里面。一幅伟大的版画作品这样就横空出世了。

另外,我们也是很愿意帮画家们印制版画的,感觉能参与到伟大的艺术创作中,真是无上的光荣。

当然,给画家们卖力印画、卖力干活,最大的好处还是他们喜怒哀乐的嘴脸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为了激发我们的积极性,他们不仅热情了许多,诚恳了许多,而且还会一边印画,一边讲一些美术知识——达·芬奇画鸡蛋,契斯恰科夫画素描,列维坦画风景,徐悲鸿画天马,齐白石画大虾,黄胄画毛驴……

那时候,我也有点苦恼的事情——没纸张。没铅笔还好办,可以捡别人丢弃的铅笔头,但没有纸张画速写就很麻烦(那时候,好像有钱也买不到大白纸)。

后来,韩惠民老师给四师印刷厂的李兰生先生写了一个条子:

兰生好!见信如面。

我的学生小刘是从新源县来的,需要一些纸张画速写,你给帮个忙。拜托。

切切!

惠民

李兰生那时是个二十七八的小伙子,好像也跟韩惠民老师学过版画,也是有点名气的版画家了。

他见到条子后,立即带我到印刷厂的车间里,指着一堆垃圾说:“你自己挑吧。”于是我找了一条白色的面粉袋子,一下装了半袋子。这些大大小小的印刷边角料,我用了好几年。

我认识韩惠民老师比较早。1975年,他到新源县搞“社教”。经同学母亲的推荐,我拜在了他的门下学习画画——他算是我真正的启蒙老师。

1976年,毛主席去世期间,他创作了好几幅《继承主席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的版画作品。这些版画基本上都是我帮他雕刻和印制的。在这个“化悲痛为力量”的时候,在这个令人难忘的过程中,我对版画的创作方法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和认识。

韩惠民老师是力群先生的关门弟子,也是兰州西北民院毕业的。他和杨鸣山、舒春光等画家是师兄弟,都师承过吕斯百、常书鸿等油画大师。在大学里,韩老师虽然是油画班的学生,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搞版画创作。

韩老师大学毕业后,到伊犁州展览馆工作。那段时间,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时期。在阶级斗争和群众运动中,自然非常需要更多的文艺战士,需要更多的美术作品,需要更多的口诛笔伐!因此,韩老师创作了大量各民族群众战天斗地、生产生活的版画作品,并且年年参加全国性的各类美术作品展。也因此,极大地影响了一些伊犁的画家。大家觉得,版画这玩意儿材料低廉、操作简单、专业基础要求也不是很高,东拼西凑地就能搞上几幅作品,还能参加各种区内外的“美展”,能成为各级美协的会员。有些孤苦伶仃的单身汉和穷光蛋,还可以靠着这些唬人的艺术光环找到一个理想而美丽的老婆。

伊犁版画最辉煌的时候,全州各縣市加上农牧团场的作者可能有近百人,每年创作出的版画作品也是成百上千。所以,当年伊犁州的各级领导慧眼如炬,不仅看到了版画千紫万红的艺术价值,也看到了波澜壮阔的政治意义。连续好多年,伊犁州政府出钱出力,组织伊犁版画到全国各地、全疆各地大张旗鼓地进行巡回展出,获得了许多国家级的荣誉和奖项。也因此,使秀美壮丽的伊犁走向了全国、冲出了亚洲,名声响彻了辽远的万里云天!

改革开放后,全国各地、各行各业都是蒸蒸日上,伊犁版画事业的辉煌不仅让伊犁大草原名满天下,也让版画家们增添了许多耀眼的光环,好多人都成了各级美协的会员、理事、主席和名家,从而增强了许多“天马行空”“大雁东南飞”的资本。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怀揣着美好的梦想,纷纷拖家带口地调到了乌鲁木齐及内地的一些城市……留在伊犁的一小部分版画家们也没有闲着,很多人从“盲流”变成了教师,从农工变成了国家干部,从各县、从各团场、连队调到了伊宁市……知识就是力量,艺术改变命运。

随着大量画家的流失,伊犁版画事业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地日落西山了——最后所有的辉煌都成了传说和故事。

我1985年大学毕业回到伊犁的时候,好像只剩几个版画家在坚守着这块光辉的阵地。关维晓老师当时是州美协的副主席,主持美协的日常工作。所以,我经常拿着自己画的素描、风景画找他点评指导。他看了几次后表扬我:“这些年在伊犁,我就发现两个人素描头像画得不错,一个是以前做雕塑的杨永建,一个就是你小刘。”

此后,关维晓老师还特意安排我给他的两个千金辅导素描作业(她们都在准备高考美术院校)。我成了他家的常客,也因此了解了一些关维晓老师学习版画艺术的光辉历程。

“文化大革命”前,关维晓在兰州的西北民院上过两年大学。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年轻轻地就辍学了。为了混口饭吃,为了活下去,只好“盲流”到了伊犁的团场连队。在团场的二十年里,关维晓老师开过荒、住过地窝子、放过马、喂过猪,而挖渠、修路、打土块、盖房子……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我和关维晓老师交往的时候,总是感觉他成年累月都在上山下乡采风写生,都在没日没夜地画草图、刻板画。另外,我发现他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刻一幅小的版画习作(二十厘米左右)。其目的就是练就一手更加老练的刀法功力,提高版画的艺术修养;而且,写日记、记笔记、看书、写小说都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

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关维晓老师的两幅版画作品在全国第六届美展上同时获得了两块铜牌——成为当年美术界的奇迹,也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因此,他很快调到新疆艺术学院当了教授、系主任。几十年来,关维晓老师都是全新疆乃至西北地区版画艺术的领军人物和旗帜。他真是把伊犁版画的成就弄到了“天花板”上,弄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杨生丁先生虽然没有给我当过老师,但多少年来,我每次去看望他,他都会像父辈一样真诚和热情。这种“忘年交”般的深情厚谊,让我流浪的心灵总是感受着巨大的安慰和鼓舞。1991年,我从油画研究班毕业后回到伊犁。有一段时间热衷于搞油画创作,每次有了想法,画了草图,都会拿给杨老师过目。杨老师也会认真地从构图、主题、造型等方面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意见,使我受益匪浅。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杨生丁老师的版画作品参加了许多自治区及全国的各种展览活动,有很多版画被国内外的美术馆、博物馆收藏。其中版画《姐妹》获“牡丹杯”全国国际名人书画邀请展金奖,版画《早来的春天》获第四届祖国颂国际书画大赛特别奖,并有近百幅作品在国内外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

2004年6月,杨生丁老师出版了他的《杨生丁油画风景作品选集》。我在其画集的后记中写到:

“当然,我更敬仰杨老师心灵的睿智、胸怀的坦荡、性情的深沉。这既是天赐的秉性与才华,更是伊犁历史、地域及多民族多元文化在其画作中的体现,在他心灵中的升华。只有经历了几十年风雨历练、人生的感悟、艺术的探索,才会有如此的气象、如此的境界、如此的修养——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上个月,在一个中医诊所里,偶然碰见了沈邦富老师。我赶紧开玩笑似的做了一个半跪的姿势,向他老人家请安。聊天中得知,他因为中风在家里已经躺了半年多了。在朱医生这里扎针还真有作用,过了一个星期就可以下地走动了。我真是感到十分欣慰。

沈老师一直是画中国画的。但在伊犁版画最辉煌的时期,他也创作了大量的版画作品,其中《边关岁月》《草原八月》《伊犁河上》《边塞奇观》先后参加全国第八届、九届、十届版画展,《欢乐的草原——刁羊》获得了全国群星美展铜奖。

他的版画作品最大特点就是像国画大写意一样,大量运用线条的造型,从而使画面显得流畅生动,充满着大漠孤烟、万里长云的边塞气息。

伊犁版画家中最后一位“鸡犬升天”的是陈文进老师。1995年,我听说他调到新疆画院去了,便去告别一下。临出门时,我假装客气地问了一句:“你老家是哪里的?”

他说:“山东的。”

我又问:“山东哪个地方的?”

他说:“是黄县的。”

真是有意思。认识十多年了,才知道他不仅和我是山东老乡,而且还是一个县一个村子的。怪不得他和我一样,充满着艺术天赋!

是的,伊犁版画的光荣早已成为历史,早已成为过眼烟云。而且,从学术的角度、从艺术的角度讲,那些数以千计的版画作品除了正统和保守以外,都仅仅是热闹而已。

不过,我总是以为,伊犁版画的最大功绩和遗产不仅仅在于它的辉煌、它的名满天下,更在于它难能可贵的集体主义精神,在于那个时代画家、艺术家们互帮互学、坦诚相待、共同进步的学术氛围。

记得当年在版画创作班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每个星期州美协领导都会召集学员们开个会。在会上,画家们都把近期的创作草图一行行地摆开。针对每个画家创作草图的内容、构图、人物造型、比例等,由大家逐个进行点评和讨论。在这种评审会上,不分资历,不分老少,与会人员都会畅所欲言地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那场面既诚恳又热烈,既严肃又活泼。而且,这种版画家创作草图的学术交流活动,不仅在创作班期间进行,平时每年也都会组织好几次。

那個时期,也是新疆美术风潮横行天下的时候。全国各地许多著名画家、教授一批又一批地来到伊犁采风写生。到过伊犁的大师们不仅有力群先生,还有罗工柳、全山石、张华清、葛鹏仁、官其格、肖惠祥、赵以雄、王璐、何孔德、张颂南等。没有名气的画家更是不计其数。当这些头顶充满着光环的艺术家们来到伊犁的时候,伊犁州美协都会积极热情地组织各种讲座,组织各种短期的讲习班……

虽然伊犁河谷地处偏远,虽然这里的画家都像“井里的蛤蟆”,但是,那个时候大家都有自知之明,都勤奋好学,都怀揣着对大师、对艺术无限的敬仰和敬畏。那些年里,只要有机会,伊犁的画家们都会争先恐后地陪着内地来的艺术家们,一起上山下乡,一起深入生活,一起画写生、画模特儿……这种社会性的“高等美术学院”,这种难得的机缘持续了很多年,对伊犁的艺术家们,对伊犁美术事业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伊犁版画曾经的辉煌,固然有版画家们的勤奋和才华的因素,而这种谦虚真诚的学术氛围、创作环境才是伊犁版画人才辈出、作品誉满天下的根本。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张骞出使西域的脚步曾在这里穿越,汉家细君公主的诗篇曾在这里传唱,千年丝路的驼铃声曾在这里回荡,成吉思汗的金戈铁马曾在这里奔袭,大清王朝平叛的战旗曾在这里飘扬!千百年来,多少文化在这里留驻。

尽管,现在伊犁版画已经没落了;尽管,现在的艺术家们都是充满了焦虑和浮躁……但我坚信,在不远的将来,在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上,人杰地灵的时代还会到来!艺术辉煌的阳光,也会重新普照伊犁壮美而辽阔的草原!

最后,此文谨献给那些已经驾鹤西去的版画前辈们。愿他们的作品像天山上的松柏一样——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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