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道人诗说》诗法风格论

2023-11-27 05:34杨宇茜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0期
关键词:姜夔含蓄诗学

杨宇茜

一、诗法论:以“诗法”入词

《白石道人诗说》(以下简称《诗说》)是姜夔总结归纳自己的诗歌理论而作,系统地讲述了他对诗法的全面认知和辩证的理解,并提出守法度、尊诗法,意在启发后人增益其诗之技巧,并提供了系统完备、逻辑严密的理论参考。姜夔为当时南宋词坛“以诗为词”的氛围所感染,接受了“以诗法入词”的理念,并加以精进,形成“清空骚雅”的词风,致使其在南宋词坛颇负盛名。他的诗学思想在宋代别具特色,广受大家评论。

(一)知“诗法”而后知“诗病”,方“能诗”

姜夔在《诗说》中对“诗”“引”“行”“歌行”“吟”“謠”“曲”等艺术体裁进行了区分,提出格律诗只有遵循法则,按照规范进行创作,才可称为合格的诗。这个“法度”也可以理解为“诗法”。姜夔视诗法为诗词创作规范合格且成功的关键,故胡云翼在《宋词选》中评价姜诗着眼于形式,重视词法运用,字斟句酌,严格遵守音韵关系,直至创立了一个讲究格律词法的诗歌流派。过往的文艺家总结归纳自己得到的艺术经验,编纂成册,既精进了自己的艺术创作能力,又供后人钻研学习,使艺术创作方法有法可依。《诗说》中提出不知诗词中存在的问题,怎能作出诗,不钻研诗法,就无法发现诗作中的不妥之处,即便是名人大家,其作品也并非完美,多少会有小的瑕疵,再次强调了诗法之重要和不可取代。只有熟习诗法,精深钻研,才能发现问题。姜夔总结前辈艺术创作的长处,同时发现创作中的短处或已存在的文学理论中与自己的想法相悖的观点,弃其糟粕,最终形成具有个人特色的创作风格,有所增益。

《诗说》是姜夔总结归纳自己的诗歌理论而作,系统地讲述了对诗法的全面认知和辩证的理解,不是为了“能诗者”而作,其目的是“为不能诗者作,而使之能诗;能诗而后能尽我之说,是亦为能诗者作也”,是为了让本不会作诗的人,通过研读此文,明白作诗的基本法则,写出中规合度的诗作。《诗说》对启发后人及增益其诗之技巧提供了系统完备、逻辑严密的理论参考,具有极大的贡献价值。

(二)诗法入词,雕琢语言

作为南宋词坛不可替代的大家之一,姜夔博闻广识,兼善诗词,尤其精通诗法和词法,是宋代诗、词学史上承上启下,具有关键地位的词人。他虽以精进“以诗法入词”而闻名,但在当时的南宋词坛,是苏轼最先开了“以诗为词”的先河,后来经辛弃疾发展完善,后世文人才开始普遍崇尚“以诗为词”,并将诗法所遵循的创作标准和规范引入词的创作中,又因诗与词在体制、格律等方面的本质不同,诗法因词进行变革,逐步形成专属于词的词法,诗与词在抒情方式和表现手法等方面逐渐融会贯通,已基本合流。于辛弃疾后,姜夔也为当时南宋词坛“以诗为词”的氛围所感染,接受了“以诗法入词”的理念,并加以精进,融汇江西诗派清劲瘦硬的词风,秉持周邦彦字斟句酌的严谨创作态度,一改以往“艳婉软媚”的主题风格,终成“清空骚雅”的词风。

姜夔的词在叙说、描写等表达方式上,颇有扬长避短的意味,把容易说明讲清的部分用较长篇幅去叙述,难以言说的内容便一笔带过;说理简洁明了,其用圆滑灵活的语言去叙事,以微妙的手法写景,对语言进行粉饰雕琢,做到意中有景,景中有意,意景交融。例如,《琵琶仙》一词,寓情于景,借景物抒发感怀旧时的离愁别绪,正如张炎在《词源注》中所说,离情之作,都应向《琵琶仙》这首词学习,情景交融,借景抒情,意蕴深远。若只工于字句,不可达到意格之高,句法之响,应把意格高妙作为文章追求的高度,利用字句,反复雕琢,以达此高度。由此,姜夔主张对诗歌的语言要仔细思考揣摩,反复斟酌修饰,比兴用典,以达到自然自得之境,又不失优美雅致。

(三)文章开阖,意义无穷

在作品结构布局上,姜夔主张篇幅短小的文章应含蓄蕴藉,大篇幅的则应该开阖有度,他希望文章在结构上应是多变的,张弛有度,达到波澜起伏的效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出入变化,让人意料未及。

创作大篇幅的作品,尤当注重谋篇布局。姜夔强调应当首尾匀称,前后呼应,中部丰满,同时也提出问题:前面有余,后面不足;前半部分精雕细琢,后半部分草草了事。因篇幅过长,越往后越容易草草了事,显得虎头蛇尾,开头和结尾的风格水平不似一人所作。对此问题,姜夔在《诗说》中给出建议,即文章的结尾可以出人意料,或与结尾所应顺应表达的意义相悖,该想法与欧·亨利作品结尾的风格不谋而合: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在最后,说明结尾重要的原因,一篇文章精彩与否,关键在于尾句。尾句有各种总结方式,但一首价值高的诗词,结尾应让人回味无穷,留下深刻印象。

二、风格论:“含蓄飘逸”以求中和之美

姜夔的作品虽风格清空骚雅,追求自然高妙,但语言平淡含蓄,追求“语贵含蓄”的中和审美观。他主张篇中有余意,即达到凝练含蓄、韵致深远的艺术效果。他重点透彻分析了结尾的含蓄性,并详述结尾的四种情况,以阐述对于尾句所应具备的“如截奔马”的审美意蕴的重视。最后,他又详尽阐述了韵与其他诗学范畴,如与言语层面所提出的气、意象提出的神韵和整体艺术世界即意境层面的韵外之致的关系。

(一)“语贵含蓄”和“中和之美”

含蓄是一种语言风格,要求下笔不能太露骨,表达要委婉又耐人寻味,是所有艺术语言共有的一种美学特征,在其他语体中也有所表现。语言含蓄蕴藉的审美要求都集中概括为“文似看山不喜平”(袁枚《随园诗话》)。语言的含蓄风格广为文人推崇。臧克家也在《学诗过程中的点滴经验》中指出诗词是否可以流传千古,广泛传播,关键在于思想感情是否深刻,感情是否充沛,语句是否凝练含蓄。含蓄的作品才能让人百读不厌。可见,含蓄与否对文学艺术作品的成败和流传时间有着决定性的作用。姜夔的作品虽风格清空骚雅,追求自然高妙,但他的语言崇尚平淡含蓄,正如朱熹所言:“其味虽淡而实腴,其旨虽浅而实深。”(《朱子文集》)

在《诗说》中,姜夔直白阐明了自己的理论观点,提出“语贵含蓄”的思想,与苏东坡所说的“言有尽而意无穷者”的观点进行有机融合,表明含蓄的实质是诗歌言语精练而意味无穷,他认为诗词作品应当达到一唱三叹、流连之至的效果,其审美意蕴应具有使读者读完后感觉自己身处山坳,循环曲折的感觉。若语句中无余字,文中无赘叙,本文的创作是没有实际意义的;若全篇有余意,寄托遥深,便可达成整体的主题思想含蓄蕴藉,这就是姜夔追求“语贵含蓄”的中和审美观。

(二)“欲其飘逸”和“其轻也失”

姜夔认为《诗经》三百篇“美刺箴怨皆无迹”,思想内容涵盖范围之广,语言技巧雕刻修饰的痕迹几乎不得见,整部作品浑然天成,含蓄飘逸,读者“当以心会心”,方得以自悟。姜夔认为字句应当凝练简洁,做到语句中没有多余无意义的字,文章中没有繁复冗长的句子,但句中应当有余意,也就是句子局部的含蓄,有无数的句中余意堆积而成,最终达到“篇中有余意”,也就是整篇作品的凝练含蓄,韵致深远。他对于开篇中段发展的创作并未多言,但尤其提到了结尾的创作技巧。姜夔认为诗词是否精彩,全在尾句,应营造出“如截奔马”的审美意蕴,并列举了结尾的四种情况。其一,词句和意蕴都阐述详尽;其二,意蕴已表达完,但词句未写完,显得句子繁复冗长,有过多的赘述;其三,言语写完,但让人有意蕴深远的感觉;其四,词不尽言,言不尽意。至此,姜夔已经把结尾的含蓄性分析透彻,由此也可见,他对含蓄的重视和强调。

(三)“韵”与其他诗学范畴的联系

每个阶段,中国古典诗学都强调追求高层次的诗学审美思想和审美境界。古人把“气”“神”“韵”“境”“味”等词赋予全新含义,将它们视为规范艺术构思和艺术创作的行为准则,把本身只有普通含义的词汇拓展为古代文学理论中的审美范畴。

气,在文学理论中被赋予了新的含义,指人们内心所产生的主观想法,是最早期文学理论家给予人的内心活动外在表现的一个统称,在文章中主要体现为作者的内在气质。文章没有气,等于人没有思想,只剩下躯体。气被注入文章,赋予平淡的语句以有生机的韵度。文章的气,因作者而异,如同人具有不同的气质,作者把具有个人色彩的审美特征添加到所作文章中,因此艺术创作也就有了参差。气韵之关系,若人性别之分,一阴一阳:气,豪放刚强;韵,则内敛含蓄,柔美但不外露。

神与韵的关系不同于气与韵,倾向于互补、相互融合的关系,神与韵经有机融合,形成了“神韵”这个概念。神偏重于外在表现,是审美特征;韵则是内在蕴含,是本质特征,于诗中特别体现为诗作所传达的诗人的个人风格情趣,带有主观色彩。姜夔认为,每一种诗学派别都具有自己的韵,表现着本流派的审美特征,模仿虽语句相似,但韵度全无。所以,“南渡中叶后,姜尧章最清峭絕俗”(李慈铭《越缦堂诗话》),神韵是神与韵的有机融合,既有神的特征,也有韵的本质。它是中国古代的一种美学范畴,具有含蓄蕴藉、自然淡雅的艺术特征,追求自然高妙、韵致无穷的审美境界。

宋人范温在《潜溪诗眼》中说“有余意之谓韵”,提出诗作不仅要有作者的风趣韵度,从整体感受上谈,还应具有意境,要有“韵外之致”“味外之味”,是个人的生活环境、人生遭遇,与试图抒发表达的思想感情互相寄托,共同体现所形成的审美效果,让人读完感觉蕴藉深远,寄托遥深。

老子在《道德经》中首先提出了“味”这一概念,认为“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刘勰在《文心雕龙》的《情采》这一篇中表明,人们会厌倦只是华丽辞藻堆砌并无真挚感情流露的诗作。钟嵘也提出,五言律诗这种格式是诗歌中的重点,也是众多形式的诗歌体裁中最易赋予韵味的,往往也是五言律诗最容易成为流俗之作。至此,这几位大家都只把“味”简单地认为是诗作的特点,所表现的内涵。而到了司空图那里,“味”被定义为一种标准,用来评价诗作价值的准则,同时提出了诗应有“味外之旨”。袁枚并不认同司空图的想法,他觉得当今作诗之人,具有味已经实属难得,奢望具有味外味,实在是不切实际。而范温在《潜溪诗眼》中提出“凡事既尽其美,必有其韵,韵苟不胜,亦亡其美”,在他的想法里,韵才是美的极致。

总之,韵与其他审美范畴都具有各自独有的审美特征,其间关系是复杂的,很难完全区分,需要辩证地看待。

《白石道人诗说》阐释的诗论,在宋代诗歌发展史和整个古诗词发展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历史地位,同时对江西诗派诗学观进行的改革创新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郭绍虞先生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对《白石道人诗说》给予极高评价,认为这部作品是姜夔对江西诗派诗学观的深入认知和全新的诠释与实践。姜夔诗论从学诗开始,如何创新,如何自得其乐,有其理论支持,有别于其他人。姜夔在诗论中主张意格高远,达到自然高妙的境界,为南宋诗歌创作提供了与前人不同的视角,启发后人的艺术创作,尤其是对江西诗派的指导和对严羽诗学思想的启迪。“以诗法入词”,不仅丰富了词的艺术表现形式,更注重词的音乐性,确保词独立于诗。姜夔摒弃婉约词人的优雅和豪迈诗人的狂野,着眼于诗意的优雅和文字本色,以严谨而苦涩的态度实现了艺术创新。其清空骚雅的新词风影响深远:南宋婉约词由此发展起来,清代浙派词继承此词风,开创了词坛新气象。

从古今传承来看,姜夔的诗论思想超越了他的那个时代。对其诗论进行全面具体的研究,不仅能为我们在梳理中国古代诗论的流承方面提供更好的佐证,亦能为我们从更加科学的角度去研究中国古代诗论起到重要的指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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