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哲学视角下马克思市民社会理论的生成

2023-12-29 19:17何乐如姜海波
关键词:政治经济学手稿黑格尔

何乐如,姜海波

(黑龙江大学 哲学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6)

中国共产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只有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才能始终保持马克思主义的蓬勃生机和旺盛活力”。[1]这就是说,马克思主义的创新发展与中国的具体实际不可分割。作为马克思主义重要组成部分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为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提供科学世界观与方法论的过程中,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生成了中国唯物史观。换言之,中国式现代化的纵深推进离不开中国唯物史观的指导,而对中国唯物史观的理解和创新,则离不开对马克思市民社会理论的准确把握,因为,在唯物史观指导下生成的市民社会理论,是马克思后来形成资本主义灭亡逻辑和未来社会建设逻辑的根本理论资源。就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而言,它是由近代的个人不断发展自身,实现个体自由全面发展后组成的自由人联合体,而市民社会就是催生出近代个人的源头。按此逻辑理解,如果不对马克思市民社会理论进行透彻且详尽的解析,我们就很难解释自由人联合体如何诞生的问题。马克思曾明确指出“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2]591,即经济对于理解和把握马克思市民社会理论具有优先解释性。基于此,近年来,国内学界着眼于马克思市民社会理论,产出了一批具有建设性意义的理论文章,彰显了当代中国学者对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特有前提和具体路径的理论思考[3]。本文试图以经济哲学的研究方法为切入点,对马克思市民社会理论的生成问题进行深度研究,以服务于中国式现代化建设。

一、哲学批判语境中的市民社会经济因素“突显”

市民社会作为理解马克思哲学的重要范畴,人们对它的第一印象往往集中于“市民社会决定国家”这一重要论断。国内学者也时常将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以下简称《批判》)中提出的“市民社会决定国家”视为马克思建构的市民社会批判理论,认为这是马克思在批判和继承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基础上的理论创设;是其转向唯物主义的理论自觉;是其通向历史唯物主义的关键。在这种传统解读模式下获得的研究成果固然是合理且正确的,但长期聚焦于这一解释框架,就很容易使人忽略许多重要的东西,如“相对忽略了马克思在这一时期对古典自由主义思想的吸收和批判”[4];“过多地纠结于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政治与伦理性质的规定”[5],从而怠慢了马克思批判黑格尔市民社会后,确证的市民社会经济属性等等。

(一)《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市民社会的写作“悬案”

《批判》是马克思第一部完全针对黑格尔哲学进行批判性研究的著作,蕴含着青年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诸多思考。从文本内容上看,马克思提及的至今没有完成的写作“悬案”有多处,其中4处在文字表述上直接关涉市民社会:1.“不过,这个问题我们不准备在这里谈,而是留待批判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看法时再来阐述”[6]100;2.“关于这一点要在《市民社会》这一章中作进一步阐述”[6]102;3.“稍后……从利益方面提出来的选举改革的问题……议员即市民社会的受委任者”[6]150;4.“矛盾是双重的:(1)在形式上。市民社会的议员……(2)在物质上。关于利益方面,以后再谈”[6]153。在上述4 处理论阐述中,前两处指的是马克思在写作完《批判》后,会专门撰写关于《市民社会》章的内容。不过,这两处提及的问题和要点并不相同,前者讨论的是市民社会中的等级差别问题,涉及私人等级与官僚机构的对立、城市和乡村的差别等等;后者是关于“文明时代”,即马克思所处的时代,“不认为人的内容是人的真正现实”的相关问题[6]102。由此可见,马克思在写作《批判》时,就已经开始尝试构思《市民社会》章的写作内容与问题域,而且问题意识相当明确。后两处论述是与市民社会紧密相连的、关于现实世界物质利益疑难的哲学思考。即第3 处是马克思从物质利益的角度出发,讨论选举改革的相关问题;第4 处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市民社会的议员组成‘会议’,而且只有这种会议才是市民社会的现实的政治存在和意志”[6]153这一观点进行的理论批判。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马克思对研究黑格尔市民社会问题的思考和决心。从文本的内容关联上看,马克思写作的《批判》虽然只针对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国家章”,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必然反复阅读并深入研究了《法哲学原理》的全部内容和相关理论。因为,“国家章”是黑格尔三段式理论阐释的最高点,如果不对“国家章”之前的内容足够熟悉,自身也没有形成独特的理论见解,就很难对黑格尔的国家哲学进行精准且深刻的批判。正如苏联学者拉宾所言,马克思之所以针对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国家章”进行批判,是因为黑格尔在其中“阐述了马克思最感兴趣的问题:国家和市民社会的关系”[7]150。市民社会是黑格尔阐述其国家哲学的理论前提,马克思十分清楚前提批判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一旦厘清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的关系,他就能更加科学准确地剖析黑格尔的市民社会思想。但遗憾的是,从现存的手稿来看,我们至今仍未发现关涉市民社会问题的专门性的理论创作。

那么,为何《批判》的写作针对的只是“国家章”?为何有关《市民社会》章的写作计划未能付诸实践?从马克思的学术研究之路来看,这极有可能与他当时缺乏经济学的理论知识有关。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较为系统地阐述了他对政治经济学的理解。政治经济学是“从上述需要和劳动的观点出发、然后按照群众关系和群众运动的质和量的规定性以及它们的复杂性来阐明这些关系和运动的一门科学”[8]232。换言之,政治经济学是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不具备翔实的政治经济学理论知识,就无法准确定位黑格尔市民社会的核心要害,也就很难科学全面地对其进行批判。马克思在大学期间主修法律,其后专攻哲学的学习经历,使得他在写作《批判》之前,不具备足以支撑他开启黑格尔市民社会专项研究的经济学知识。

(二)市民社会经济元素“突显”的理论自觉

近年来,随着国内学术界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转向问题关注的加深,越来越多的专家学者都指出马克思在《批判》文本中,就已经认识到黑格尔市民社会的经济学元素。其中,部分学者坚持认为《批判》是马克思开始系统研究政治经济学的起源文本,因为,“在《批判》中,通过思考以黑格尔法哲学为中介的政治经济学,马克思非自觉地接受了作为‘经济的社会’的市民社会这一概念前提”[9]。也有学者认为,马克思之所以在《批判》中明确赞同黑格尔的国家与市民社会二分思想,是因为他认识到黑格尔市民社会内蕴的经济属性,意识到“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必须转变为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10]。这些理解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传统的解释框架。国内的解释传统把恩格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以下简称《大纲》)当作马克思转向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关键。这种极具说服力的解释也常常被学者用以论证恩格斯“第一小提琴手”的学术地位,但该解释无法说明的是,马克思在巴黎时期为何会如此迫切地学习经济学理论。如果只是阅读了恩格斯的《大纲》,马克思就投入到经济学知识的海洋之中,执着于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工作,是无法令人信服的。从马克思的人生经历来看,他作为具有坚毅品格的理论工作者,无论是从法学转向哲学的研究,还是从青年黑格尔派小组的活跃分子转变为黑格尔哲学的批判者,都源自自身的思想变化。因此,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转向的关键,应该是他在《批判》中认识到的市民社会所具备的经济属性。

之所以认为马克思在《批判》中就确证了市民社会具备经济属性,不仅是因为他多次运用劳动、私有财产、利益等概念来阐述其理论观点,还因为马克思对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的深刻理解。就前者而言,马克思在对黑格尔的批判中,多次使用私有财产、利益等具有经济学意蕴的概念。如在解释黑格尔“到处都在表述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冲突”这一问题时,马克思指出了黑格尔将“国家的自在自为地存在着的普遍东西同市民社会的特殊利益和需求”[6]92相对立的错误做法。在批判黑格尔的行政权时,马克思认为行政权之所以被黑格尔演绎为“特殊的、单独的权力”,是因为“市民社会的特殊利益”被当作独立于国家之外的利益[6]54。

就后者而言,在《法哲学原理》第189 节,黑格尔较为系统和详细地阐释了他所理解的政治经济学。这说明在黑格尔看来,政治经济学是市民社会的一部分,是需要体系不可或缺的一环。黑格尔强调可以从政治经济学中“见到思想(见斯密,塞伊,李嘉图)是怎样从最初摆在它面前的无数个别事实中,找出事物简单的原理”[8]232-233。据此理解,政治经济学作为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同时也是斯密、李嘉图等国民经济学家们智慧的结晶,为维护资产阶级的阶级统治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黑格尔对国民经济学家们的高度赞扬给马克思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这些经济学家的理论著述,也都成为马克思在巴黎时期阅读和研究的重点,甚至于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中,马克思仍受到斯密的影响,从分工的角度展开了对人类历史的第一次探索。马克思后续的这些研究,都十分有力地说明了他对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的深刻见解,认识到需要从经济学的视角来看待市民社会问题。

需要说明的是,恩格斯的《大纲》确实是影响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转向的重要因素,它给马克思带来了巨大的震撼,被马克思称之为批判经济学范畴的天才大纲,并在《资本论》中多次引用。但如果将恩格斯《大纲》的影响当作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转向最为核心的因素,从而边缘化马克思自身的学术内驱力,这显然是不科学的。马克思本人并没有在他的著作中,明确指出恩格斯的《大纲》是影响其实现政治经济学研究转向的最主要原因。总之,马克思在《批判》中就已经明晰了市民社会的经济属性,加上其后阅读了恩格斯的《大纲》,他才会如此迅速地投入到国民经济学知识的学习之中,进行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工作。

二、国民经济学知识支援下的马克思市民社会理论审思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回忆他的学术之路时指出,他“在巴黎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2]592,大量学习西方的经济学理论,写作了著名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1844 手稿》)。这部作品作为马克思巴黎时期最为重要的理论成果,充斥着工资、异化劳动、私有财产、分工等经济学概念。马克思对这些概念的研究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在写作《1844 手稿》前就已经讨论过的概念,如私有财产等;另一类是在大量吸收经济学知识后,马克思首次较为系统地进行研究的概念,如分工等。然而,作为《批判》文本中核心概念的市民社会,却在《1844 手稿》文本逐渐淡化。全文仅有4 处论述使用了市民社会概念:第一处是在笔记本一谈论工资问题时,马克思察觉到,社会处于最富裕的状态时,对工人而言仍然是持续不变的贫困;第二处是在笔记本二谈论私有财产的关系问题时,马克思运用市民社会概念讽刺了资产阶级理论家对动产的描述;第三处是在笔记本三中,马克思通过市民社会概念“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进行批判;第四处是在讨论分工问题时,马克思肯定了国民经济学家对于市民社会的看法。显而易见,这4 处带有市民社会的表述,都只是借用市民社会的概念来阐述其他理论观点。那么,市民社会理论为何在《1844 手稿》中销声匿迹了?这是一个非常有趣且又十分重要的问题。市民社会概念及其理论问题在《1844 手稿》中的逐渐“消失”,能否被看作马克思在补充经济学知识后,产生的认识论转向?还是说,马克思意识到市民社会概念“是一个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话语”[11],从而放弃了对这一概念的使用和相关问题的研究?

(一)《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市民社会概念的“消失”

市民社会在《1844 手稿》中遭受到完全不同于《批判》的待遇,这一现象引起了国内众多专家学者的关注,产出了一批具有说服力的理论成果。其中,以下三种解释值得关注:其一,由于马克思当时身处巴黎,文本出版需要面临德语与法语转换的问题,而德语的市民与法语的市民,其含义存在较大的隔阂,所以他不得不放弃使用市民社会概念。其二,马克思在吸收了经济学方面的知识后,对市民社会有了更加全面的理论认识,更新了他对市民社会概念的理解,因而在《1844 手稿》中避开谈论市民社会问题。其三,《巴黎笔记》的写作,使得马克思在此前已深有体悟的“市民社会”得以在经济学现实中落地[12],《1844 手稿》的主要内容就是剖析市民社会,是马克思深入到市民社会内部运行机制研究的具体呈现。以上研究成果显然都指证,马克思并未放弃对市民社会概念及其相关理论问题的研究。不论是从文本内容层面切入,还是从思想逻辑层面分析,市民社会在《1844 手稿》文本中的“消失”,都是另一种形式的重视。可以说,《1844 手稿》中的市民社会研究,不再是从宏观上意义对市民社会问题进行的总体把握,而是深入到市民社会的组成部分,探寻市民社会的运行机制。

从一定意义上理解,《1844 手稿》中的相关内容是对《批判》研究的延续,“特别是异化劳动理论的提出,本身是《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哲学主题在国民经济学批判话语中的完成”[13]。上文已经提及,马克思在《批判》中就表露过专门写作《市民社会》章的想法。他清楚地认识到市民社会的研究与批判工作,并不能以《批判》文本的写作完成而告终。从政治经济学作为理解和剖析市民社会钥匙的视角理解,马克思直到1859 年才完成《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写作,这意味着在此之前,马克思的市民社会研究都处于未完成的状态。所以,《1844手稿》中市民社会的“消失”并不能说明马克思放弃了对这一概念及其相关理论问题的研究,只不过是在国民经济学知识的支持下,他更新了市民社会的问题域,从市民社会的生成要素着手,进行微观层面的研究。这种有别于以往的研究视角,可以看作马克思在巴黎时期重新审视市民社会问题的具体表现。

(二)《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批判的延续

之所以认为马克思在《1844 手稿》中开启了对市民社会微观层面的研究,是因为《1844 手稿》中论述的核心就是黑格尔的市民社会。按照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对市民社会的界定,市民社会包含三个环节:第一,需要的体系;第二,司法对所有权的保护;第三,通过警察和同业公会,来预防遗留在上列两体系中的偶然性,并把特殊利益作为共同利益予以关怀[8]231。对此,我们可以将黑格尔的市民社会粗浅地理解为:在需要体系催动下的个体劳动,生产出物质商品,这些商品成为个体的私有财产,并通过司法等对这些特殊利益进行保护。从《1844 手稿》的研究对象来看,其中反复出现的劳动、需要、私有财产、法律等概念,都是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的核心概念。这表明马克思在《1844 手稿》中开启了对市民社会形成源头的探索,同时也是对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批判的延续。

马克思在《1844 手稿》对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的研究,集中在劳动和私有财产问题上。就劳动问题而言,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讨论了“劳动的方式”,他发现“生产的抽象化使劳动越来越机械化,到了最后人就可以走开,而让机器来代替他”[8]239。从黑格尔的描述中可以发现,在他看来,机械大生产取代现实个人的生产劳动,是一种不可阻挡的现代化发展趋势。虽然黑格尔准确描述和预判了在生产劳动问题上,人将被机器取代的后果。但遗憾的是,他并未研究机器大生产盛行后,这种后果会对现实生活世界以及现实的个体带来怎样的影响。马克思敏锐地察觉到这一问题,虽然他对雇佣劳动导致的劳动者与劳动工具相分离的详细考察,是在《雇佣劳动与资本》和《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实现的。如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 年手稿)》(以下简称《57—58 手稿》)考察“资本主义关系的原始形成”时,马克思指出“劳动者是工具所有者的那种关系的解体”[14]149等。但早在《1844 手稿》中,马克思就已经指认了在资产阶级社会中,劳动者丧失了对劳动工具的掌控。与之相对,“大资本家为自己[XI]采用某种对劳动工具的组织方法”[15]137,他们采用收集、组织劳动工具的方法,推动雇佣劳动的发展,从而追求资本的积累以及利益的最大化。对此,马克思做了一个非常生动的比喻,“拥有自己的工具的手工业者和工厂主的关系”,就像是“自耕的小土地所有者和大土地所有者的关系”,“小地产简直成了劳动工具”。[15]148正如小土地所有者根本无法抵挡大土地所有者的扩张与兼并一样,普通的劳动者也根本无法阻止雇佣劳动的发展和完善。马克思发现,作为资产阶级社会的劳动方式,雇佣劳动是导致人同人相异化这一现象出现的核心要素。同时,在异化劳动问题上,马克思觉察到“工资是异化劳动的直接结果,而异化劳动是私有财产的直接原因”[15]167。

从一定意义上理解,强调“关系”特性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方法论的核心[16]。因此,马克思在《1844 手稿》中对私有财产的考察,也是从关系视角出发,将这一概念放置在不同的问题域中,挖掘私有财产与多个不同要素之间的关系。马克思之所以重视私有财产问题,不仅是因为私有财产是资产阶级社会产生和运行的根基,同时,它也是批判黑格尔需要体系的重要切入点。马克思在《1844手稿》中完成“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15]197后,就立即开启了对私有财产和需要关系的探索。在“私有财产和需要”这部分内容中,马克思指出了黑格尔需要理论的实质,他强调私有制范围内的需要,并不是黑格尔所谓的“一种为他人的存在”[8]235。黑格尔的需要实际上是一种“获得他自己的利己需要的满足”,“使他处于一种新的依赖地位并且诱使他追求一种新的享受”。[15]223这种虚假的需要,本质上是一种试图去支配他人的欲望,是一种货币拜物教的体现。马克思将私有财产看作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是异化现象产生的罪魁祸首,是将工人推向深渊的恶魔。对此,马克思指出,只有扬弃私有财产,才能摆脱这种货币拜物教的异化现象,而“扬弃现实的私有财产,则必须有现实的共产主义行动”[15]232,因为,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人们由于劳动而变得坚实的形象,才会放射出人类崇高精神之光[15]232。

三、经济哲学的研究方法与马克思市民社会理论的生成

一般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形态》是标志着新世界观诞生的文本。该文本采用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话语体系,即物质生产—生产力—交往关系—生产方式的生产话语[17],摒弃了以往常用的理论术语。这种变化在阿尔都塞看来,是马克思思想上的“认识论断裂”,《形态》文本的写作可以看作马克思与费尔巴哈决裂的标志。因为“在1842 至1844 年间,不仅马克思所使用的术语是费尔巴哈的术语”,而且,“他的哲学总问题在本质上也是费尔巴哈的总问题”[18]28。在《形态》中,马克思不仅同自己以往的意识形态哲学信仰相决裂,还对自己之前的全部理论进行清算,创立了一种有别于以往的历史理论。他创设了以唯物史观为指导、以经济元素为底色的市民社会理论,以及一种用以研究该理论的经济哲学方法。

(一)唯物史观变革与马克思市民社会理论的生成

马克思在《形态》中实现的唯物史观变革,造就了一个有趣的学术现象:《形态》中市民社会的描述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画风,从前需要被批判、被消灭的市民社会成为“整个历史的基础”。国内学者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了一些极具说服力的理论解释。有学者强调,马克思是为了针对坚持唯心史观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家们,把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发源地和舞台”,指的是与上层建筑相对的经济基础[11]。也有学者认为,这种表述体现出“马克思注重从物质利益关系来解释社会生活,即从市民社会本身解释社会历史”[19]。还有学者表示,市民社会被指认为“发源地和舞台”,是因为“历史科学”建基于市民社会之中[20]。事实上,马克思能够认识到市民社会是“始终标志着直接从生产和交往中发展起来的社会组织”[15]583,认识到市民社会“包括各个人在生产力发展的一定阶段上的一切物质交往”[15]582。根本原因在于,马克思不仅从经济学视角切入市民社会的研究,开启了对市民社会产生根源以及发展历程的追溯,更是用唯物史观之火锤炼了他的思想理论,最终打造出成熟的市民社会理论。

马克思在《形态》中详细论述了唯物史观与市民社会的内在关联。他认为,唯物史观是“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15]544。这段话阐明了马克思成熟的市民社会理论是如何在唯物史观指导下一步步生成的,同时,这段论述也彰显了市民社会的复杂属性,蕴含以下两方面内容。一方面,市民社会的产生和发展是由两个紧密关联的要素——生产与交往决定的。在马克思看来,生产与交往都应当具备现实物质性,而且从物质性生产出发就能阐述现实社会的生产过程,生产与交往的丰富和发展是生成市民社会的基础。需要注意的是,《形态》时期的马克思还未接触到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他并不知晓人类早期还存在一个原始杂交的群居时代。因此,在《形态》中对人类历史的追溯是从部落所有制开始的,物质性生产与交往生成市民社会的逻辑适用于部落所有制时期,所以,马克思才认为,市民社会是“整个历史的基础”。另一方面,市民社会是国家的基础,具体表现为“国家的活动”,同样具有现实物质性,是不同理论生成的底本,人们可以通过对市民社会的历史性追溯,认识和理解这些理论产生的过程。由此可见,马克思在《形态》中创造了一个全新的、能够被追溯的、发端于部落所有制的市民社会理论。

(二)马克思市民社会理论研究的经济哲学方法建构

马克思在《形态》中形成全新市民社会理论的同时,也初步建构了他用以研究市民社会的经济哲学方法,可以用X+固定值=Y 的公式形式加以描述。其中,X 指代分工、分配、所有等推动市民社会发展的要素,固定值为生产与交往,Y 指的是市民社会本身。X 与Y 都属于变量,X 发生变化时,Y 会发生相应的变化,对应于不同时期的市民社会。当X 为0 时,市民社会=生产+交往,这时候的市民社会,指的是尚未出现资本的原始社会、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当X 为所有、分工、分配或者其他多个要素时,Y 指代的就是具有资本萌芽的封建社会或早期的资产阶级社会。之所以能够将马克思用以研究市民社会的方法打造成X+固定值=Y 的公式形式,是因为马克思在《形态》中不止一处提及,市民社会是基于生产与交往发展起来的社会组织,如“受到迄今为止一切历史阶段的生产力制约同时又反过来制约生产力的交往形式,就是市民社会”[15]540等等。这些充沛的文本依据都证明了,马克思用以研究市民社会理论的经济哲学方法可以建构成上述形式。不仅如此,马克思还在《哲学的贫困》中明确指出资产阶级的历史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逐渐形成资产阶级的封建与君主制时期,第二个阶段是将上述两个制度推翻,资产阶级社会形成时期。“第一个阶段历时最长,花的力量也最多。资产阶级也是从组织反对封建主的局部性同盟开始进行斗争的”[15]654。这也为该经济哲学方法的建构提供了扎实的理论依据。

从现有的文献来看,马克思在巴黎时期补充了国民经济学知识后,多次分析舒尔茨、斯密、李嘉图等人的观点,发现了他们研究成果的不合理之处。如痛斥李嘉图将人的生命看作资本,把产品当作一切;批判斯密“土地所有者的利益始终同社会的利益一致”[15]146的荒谬观点等。这些荒诞结论的得出,根源于国民经济学家们在研究时采用的研究方法。萨伊在《政治经济学概论》中就叙述了这种研究方法,并指出其“优点在于,只承认经过仔细观察的事实,以及根据这些事实所作的精准推论”[21]13。按照萨伊的说法,国民经济学家们的研究仅仅是对现象进行纯粹的描述,并不关注现象背后隐藏的问题,甚至还将需要证明的东西当作确定无疑的前提直接使用。这些缺陷迫使马克思不得不重新打造科学的经济哲学方法,用于对市民社会的解剖。虽然《形态》中的经济哲学方法还稍显简单,但已经展现出科学性、历史性的原则,通过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源头的追溯来研究市民社会。更重要的是,马克思在其后的研究中不断地丰富和发展他的经济哲学方法,如在《57—58 手稿》中加入消费的环节,提出“生产、分配、交换、消费”“构成一个总体的各环节,一个统一体内部的差别”[14]23等等。此外,马克思在创立其独特市民社会理论的同时,也对资产阶级与市民社会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说明,“真正的市民社会只是随同资产阶级发展起来的”[15]582-583。即广义的市民社会包含了资产阶级社会,狭义的市民社会则可以将之与资产阶级社会等同理解。

四、结语

基于经济哲学视角下的马克思市民社会理论生成的探讨,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马克思在《形态》时期以唯物史观为指导创建的市民社会理论呈现出以下三重意蕴:历史意蕴、经济意蕴和发展意蕴。从历史意蕴的角度理解,马克思在唯物史观的指导下,全面透彻地论述了以往仅从批判性维度研究的市民社会问题,挖掘出其积极的一面。马克思首次在《形态》中正面论述市民社会问题,称其为“全部历史的真正发源地和舞台”。从经济意蕴的角度理解,马克思明确了市民社会在一切时代都是国家与上层建筑的基础,是一种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对于这种生活关系,相较于政治、文化等其他因素,经济具有优先解释性。从发展意蕴的角度理解,马克思不仅强调市民社会是由生产与交往发展起来的社会组织,他还指出“精神活动和物质活动、享受和劳动、生产和消费”[15]535的重要性。也就是说,马克思在强调社会整体性物质生产发展的同时,还强调作为社会生存个体的人的全面发展。对市民社会理论三重意蕴的深刻阐发,不仅有助于人们更加深入地把握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还为中国唯物史观的创新发展和中国式现代化的稳步推进提供了重要的学术支持。其一,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过程中,应当始终坚持和创新与之相适应的中国唯物史观,从而更加全面地看待中国道路的建设问题。其二,虽然以哈贝马斯等为代表的文化市民社会(即公共领域)思想也有其积极意义,但马克思市民社会理论表明,在社会建设领域,经济始终处于优先解释地位。按此逻辑理解,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应当紧紧围绕经济发展,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战略不动摇。其三,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应当是囊括了社会和个体两个层面共同发展的全面的现代化建设,不论是社会层面还是个体层面的发展,都应该是注重精神和物质、生产和消费、享受和劳动的全面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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