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侠”的形象探讨

2024-01-02 12:19王璐璐
关键词:红玉侠女侠义

王璐璐

(厦门工学院 博雅教育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0)

在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中,侠客形象有一个不断丰富与变化的过程。伴随侠客形象的发展,侠客逐渐从最初的社会角色演变为一种观念、一种精神、一种抽象的意识。历代文人在创作侠客形象时,会赋予其独特的命运、性格、特质、身份,但更关注的是弥漫在侠客身上的人格、力量、情操以及尚仁求义的境界。

一、《聊斋志异》中“侠”形象的落脚点

《聊斋志异》是蒲松龄所创作的短篇志怪小说集,全书共有491篇小说,内容主要以抨击科举制度的黑暗、揭露封建社会的腐朽、反抗道德礼教的束缚为主,拥有深刻而丰富的思想内涵,表现出强烈的人文精神、抗争精神与斗争意识。《聊斋志异》的情节类型包括:歌颂美好爱情的,如《鸦头》《宦娘》《连城》;抨击封建科举制度的,如《王子安》《叶生》;揭示封建统治黑暗的,如《梅女》《促织》等。作者采用传奇手法,叙述鬼魅妖狐,针砭时弊,抨击现实。[1]故事情节曲折、叙事井然,注重对角色心理表现、行为状况、人物环境的描写,刻画出多姿多彩的人物形象。《聊斋志异》除了刻画鬼魅妖狐外,还涉及形形色色、丰富生动的“侠客”形象。

蒲松龄被定义为惨淡经营、怀才不遇、悲天悯人的书生形象。然而这不能泯灭其内在的豪放不羁、书生意气。蒲松龄在《聊斋诗集》中写道:“他日勋名上麟阁,风规雅适郭汾阳”,作者以郭汾阳自比,豪放不羁的情感与性格溢于言表。[2]作者又自述道:“吾少时,最爱《游侠传》。”因此不难看出蒲松龄笔下的角色总是有股侠义精神、侠义气息,他们乐善好施、仗义报恩、度人于厄。但作者笔下的侠客并不总是与乐善好施、受恩必报等标签相关联,部分侠客亦正亦邪、逞凶斗狠却快意恩仇。这显然与明末清初的社会理念、侠客思想紧密相关。《中国游侠史》在论证游侠形象、游侠意识时指出,“很多游侠都沉浮于市井,散布于社会各角落,从事各类职业”。该书又指出:“在明末清初时期,各种职业的‘布衣侠客’常常‘强争市肆’‘朝罹官法’‘凌挟富人’‘夕复逞凶’,其恶不弱于强盗。”然而,书写正义感、劫富济贫的侠客,依然是蒲松龄的基本落脚点。《聊斋志异》所塑造的“侠客形象”,给人以最深印象的是侠客身上的精神光彩。小说着重刻画的是侠客的道义力量,体现出传统文化中的见义勇为、崇尚仁德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为了恨与爱,为了某种理想,不惜抛弃所有,甚至达到了“知其不可为仍为之”的程度。他们普遍是有侠义精神、侠义气质、侠义能力的市民、女性、书生,坚强的性格与普通的外表形成的对比,从社会生活中难以看出他们的过人之处,只有到了紧要关头,他们才露出超人的气概与胆识,才能真正从普通市民转变为“侠客”。[3]蒲松龄将他们的不平凡与平凡融合起来,将自己对正义的渴望与社会的认识结合起来,使《聊斋志异》中的侠客更具多样性与多元性特征。此外,蒲松龄还结合前人对侠客的理解和塑造方法,在情节编织、艺术效果上进行加工,融入自己的创作经验,赋予侠客一定的“价值准则”与“道德操守”。因此,《聊斋志异》中的“侠客形象”是多样的、丰富的,蕴含着社会理念与作者的个人理想。

二、以性助人的侠女形象

对侠女命运的关注是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的基本内容,作者从多个角度反映了封建社会女性的精神追求与命运遭遇,塑造了一群敢作敢为、性情刚烈的巾帼形象。如果说在狐女鬼魅的形象塑造中,作者注入了对社会美好的愿景,那么侠女形象的塑造,则表达了作者对女性人文意识、抗争精神的赞颂。蒲松龄不仅描写了侠女不幸的遭遇、平凡的身份,还写出了她们过人的胆识、刚强的性格,描述了她们在封建社会中,以卑微的身份做出了惊人之举。

《房文淑》《霍女》《侠女》塑造了一群奇特的,绝无仅有又出类拔萃的女侠形象。与传统侠女形象相比,蒲松龄笔下的侠女性格迥然,但都有相同的特征,即以自我奉献的形式来解救知识分子在子嗣、婚姻方面上的困局,从而完成其侠义之举。[4]例如在《红玉》中,红玉在冯相如丧妻期间出现,肩负起妻子的责任,鞍前马后,执操家务,当受到冯相如父亲的指责后,便认为自己的出现有碍于冯生的家庭关系与社会声誉,于是不顾冯生挽留,抽身告退,并替他“择偶赠金”,“优选佳人”。但当冯生身陷囹圄、遭逢劫难、幼子被遗弃荒野生死不明时,红玉却再次出现救助了冯生儿子,保全了冯家的血脉。《侠女》中的侠女由于顾生“家贫如洗、父母年长,生活窘困”,便与其生下一子,为顾生延续了香火。从《红玉》《侠女》篇中不难看出,蒲松龄笔下的女侠形象与传统女侠存在截然不同的特征,他们的“行侠仗义”常常体现在“婚姻”“两性”关系上,以“性”的形式呈现出自身的“侠义精神”。

但不少学者在文章和著作中,将《红玉》与《侠女》归类为家庭、婚姻、爱情一类中,将女主诠释为助人为乐的形象。这类论点有失妥当,难以诠释出两篇小说的思想内涵。这两篇作品并不是描写“家庭的关系”“婚姻的离合”“爱情的追求”,也没有刻画婚姻中的富贵贫贱之争、柴米油盐之愁,并且女主均是“以性事人”,将自身的贞操奉献给男主的。这在将女性贞操看作高于一切的封建社会是前所未有的,所以我们不能用“助人为乐”来概括和形容《红玉》《侠女》两篇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通常来讲,不同作品有不同的解读方式,用寻常的角度与眼光来诠释《侠女》与《红玉》不免“前后抵牾”“捉襟见肘”,难以得到合适的结论。笔者认为,《侠女》《红玉》的解读应放在“侠”的层面上,用“侠”的理念来观察、审视、理解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究其原因,在于作者将红玉与侠女作为特殊类型的侠客来塑造。[5]例如《侠女》篇,蒲松龄既用“侠”来命名篇章,又赋予侠女传统侠客的技能,如飞刀击杀淫狐、手刃仇敌等。然而这些并非蒲松龄的创作重点,小说在情节编织上主要以侠女与顾生的两性关系为主,着重描绘二人的婚姻、爱情关系,将侠女塑造成以性助人的女侠形象。

三、扶危济困的侠生形象

《聊斋志异》中有很多篇章刻画了知识分子的命运、性格,并塑造了一群个性鲜明、性格迥异的“生”形象,这是蒲松龄对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也是对其人生遭遇的一种缅怀,蕴含着作者的忧愤与辛酸。作者从自己的审美理想出发,塑造了独具侠义精神的“生”形象,让其成为与女侠形象不同的侠客类型。

侠生的志趣追求、个人经历、社会地位与普通人没有明显的不同,并且在出场后也很难察觉他们有什么惊人之处,但对佳人的倾慕与对功名的向往丝毫不减于其他书生,以至于我们很难将其与侠客联系起来。例如《娇娜》中的“孔生”博学多才,但家境贫困,终日为僧侣抄录经文。《聂小倩》中的书生“宁采臣”是个性格豪爽又廉隅自重的秀才,在进京赶考途中,留住荒寺,卑微的地位与身世让他默默无闻。但之所以称之为“侠生”,因为他们的“侠义”精神通常体现在他们于危难时刻所彰显的“扶危济困”上。[6]由此我们才能对其有全新的认识,对其性格中的可贵之处,有所体悟。

与《聊斋志异》其他的书生形象一样,侠生也有对美好爱情的追求,他们也倾慕佳人良偶,渴望喜结连理、两情相悦。但需要注意的是,侠生的爱情生活通常是与侠义行为联系起来的。有时美满姻缘就是因他们的侠义壮举而引发的。与普通书生不同,侠生并没有将“情爱”看作生命的所有,没有将自身与女性的秦晋之好,当作主要的目的来追求,更不追求床笫之乐,反而注重“心灵的沟通”与“情感的交流”。例如宁采臣因同情聂小倩的遭遇而伸出援手,帮其归葬安宅;孔雪笠尽管倾慕娇娜的美貌,但因其年幼不能成婚便以朋友相待。在封建社会里,男尊女卑的观念深入人心,但孔雪笠却将娇娜以朋友相待可谓是少见。这在某种层面上,体现出蒲松龄对女性的人文关怀,对男女平等的憧憬。

四、快意恩仇的侠民形象

蒲松龄怀着对底层人民的深厚同情,浓墨重彩地刻画了一群身份卑微而品德高尚的民众形象,体现了他们的侠义思想与游侠精神,并从小人物身上体现出舍己助人、扶贫济危、疾恶如仇的美好情操,透视出中华民族的优良品德是如何在底层人民的血脉中得以传承和发展的。

侠民身上体现了传统劳动人民的高尚品质,呈现着他们对社会生活的态度,表达了他们对封建社会的厌恶及对幸福生活的憧憬。知恩必报、注重情义、反抗性与正义感是侠民最鲜明的共同特征。例如《田七郎》的主人公田七郎虽身为猎户,但以豪爽坦荡的胸怀让人折服。富有的武承休以重金相赠,愿与其结为好友,但田七郎坚持不受,彰显出自己不卑不亢的人格尊严。后来武承休在田七郎被捕入狱后,四处奔走,救其出狱,从此两人便成为莫逆之交。当武承休遭逢劫难,无处申冤时,他挺身而出,除掉了武承休的仇人,然后自杀,以彰显自己对朋友的赤诚之心与真挚情感。在《崔猛》篇中,李申与崔猛是仗义行侠的底层百姓,崔猛抑强扶弱、勇猛刚毅、好打抱不平,李申性格软弱,经常受人欺辱,是崔猛拔刀相助、路见不平,替其雪耻前辱,报仇雪恨的。然而崔猛却因此被捕入狱。在崔猛的影响下,李申逐渐成为一个无畏、坚强的侠客,并且比崔猛更有韬略和智谋,不论是面对强寇还是官府,他都表现得有谋有勇、顽强不息。从李申的侠客形象出发,我们能探索到其人物性格的发展脉络、思想转变的逻辑。他从软弱到刚强,从无处申冤到克敌制胜,都是现实社会磨炼教育了他。在遭逢劫难中,他认识到自己的命运与处境,明白了要想改变现状,绝不能寄托于社会和他人,要依靠自己,要实现自我的强大。因此他愤然崛起,实现了性格上的转变。李申的性格转变是多层次的,有社会原因,也有个人因素,相较于侠生、侠女的侠义行为,我们能发现,侠生面对的是鬼魅,侠女面对的是豪门和强盗,侠民面对的是官府与封建制度。他们能够感受到封建阶级的迫害,认识到封建制度的腐朽,敢于直面现实,与腐朽力量斗争。这源于他们的社会地位,只有在底层社会,他们才能觉察到阶级与制度的黑暗,才能认清自己的命运前途,才能在被逼迫、被欺压、被剥削的情况下,挺身而出,直接面对这惨淡的社会、人生、现实。

五、豪迈意气的异侠

古代社会的侠客形象与大众理解的存在诸多的差异。大众理解的“侠”,主要以“武侠”“剑侠”为主,古人认为的侠,则是“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通常体现在扶危济困上。[7]所以从侠的角度出发,《聊斋志异》中“侠”的范畴较为宽广,不仅包括人侠,也包括“异侠”。异侠是有别有“人侠”的游侠,他们构成了《聊斋志异》的主要篇幅。不仅有鬼魅花妖幻化成人形的“侠”,也有具备侠义精神的动物,即不能幻化成人的“侠”,如《毛大福》《义犬》《禽侠》中的大鸟、狗、狼等。其中《毛大福》讲述了狼报恩的故事,看似志怪,实则体现出作者愤世嫉俗的创作理念。相较于《席方平》以阴阳两界写官场现实,《毛大福》却以寻常小事,彰显出动物的重情重义。并且在很多有关异侠的篇章中,蒲松龄都直接指出“牲畜、鬼魅皆如此,有些人却为非作歹”。在封建社会,牲畜常常被认为是最下等的生物,也常常有人以“猪、狗”来攻击人。但蒲松龄却用“异侠”的侠义精神、侠义壮举,来批判当时的社会风气、官场现实,抨击清朝政府的黑暗腐朽。而在能幻化成人形的篇章中,如《红玉》《凤仙》《神女》中,作者以志怪的手法,刻画出活灵活现、有血有肉的女侠形象,不同于普通的侠女,她们更加重情重义,更加知恩图报。很多篇章中,能够幻化成人形的“异侠”,都是以报恩为目的来帮助主人翁的。报恩手段也以“爱情”“夫妻”“家庭”为主,旨在表达出蒲松龄对女性勤劳、朴实、勇敢等优秀美德的歌颂。异侠(狐妖、鬼魅等)与男主角的关系不仅体现在报恩上,还体现在爱情上,她们在“报答恩情”后,依然选择留在男主角身边。与《毛大福》《义犬》《禽侠》等不能幻化成人形的“异侠”相比,鬼魅狐妖更具人情味,比人更有“扶贫济困”的侠义精神。虽然这类篇章少了抨击社会、批判现实的意味,但却拥有深厚而广博的人文主义精神,表达出作者对现实生活的期盼与愿景。并且在行文布局中,作者常常以爱情为主题,通过描述男女主人翁的“命运前途”“感情纠葛”“生死离别”,表达出自己对爱情的向往。因此,这类篇章,又常常被划分到“爱情题材”中。但从侠形象分析的角度出发,我们不难看出其中所蕴含的侠义气息、气质与精神。

六、结语

《聊斋志异》创作于明末清初之际,内容多涉及鬼魅妖狐,同时也涵盖大量的“侠”题材,包括民侠、生侠、女侠、异侠等,他们性格迥异、身份不同,但都拥有侠的品性与精神,具备侠的气概与豪放,都是以济危扶困为精神理念的英雄人物。通过全面分析《聊斋志异》中的侠形象,我们不难看出蒲松龄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对黑暗社会的批判及对女性的关怀和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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