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小说作品中人和动物相似的生存命运

2024-02-04 13:40徐佳琦
今古文创 2024年5期

徐佳琦

【摘要】端木蕻良小说作品中有很多动物意象,动物意象在小说中既起到象征作用,又蕴含动物的内在生命意识。农民对动物有喜爱、感激和爱护之情,也有对动物的同情,由无力保护动物上升到对农民命运的反思。端木蕻良小说中,被压迫的人过着和动物一般的悲惨生活,人和动物一样的悲悯,被鞭策压榨,都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唐克龙重视动物的生命意识,注重动物意象在象征含义外的人文精神,适用于探索端木蕻良小说中人和动物相似的生存命运,用动物生存图式更能表达出人和动物的生存困境。端木蕻良用具有野性爆发力的动物象征人的反抗,动物为觅食而生,为领土而战,被压迫的人会发挥动物野性一面的本能,用草原民众粗犷的自然力量反抗不平等的侵略。

【关键词】动物意象;悲悯;生存命运;生存图式;反抗力量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5-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5.007

东北作家端木蕻良扎根于草原沃土和东北黑土文化,在地理环境和文化环境影响下,他的很多作品中出现了草原动物意象。端木小说作品的动物意象不仅采用动物的象征意义,而且同样关心动物的生命意识,有着对动物由衷的爱护,从动物命运引出对人命运的思考。

一、动物生命关怀

动物是作为生命主体存在的,也有生命价值,端木蕻良的小说中有对动物的生命关怀。端木小说中农民由衷爱惜动物,由动物生命上升到自身命运,有着对无力把握动物所象征的人的命运的无奈,体现了农民和动物相似的生存图式和困境。

(一)作为生命主体存在的动物

《大地的海》中有很多动物描写,体现了作家赋予的农民对动物的爱护,农民喜爱对土地、对生活有突出贡献的动物,由衷感激动物的奉献。《大地的海》中的动物作为生命主体存在,它们各自发挥作用,对当时人们生产生活的贡献是不可小觑的。人们虽然不能通过禁止杀生来保护动物,但对动物的基本态度是爱护的,农民把动物摆在不可随意欺辱的位置上。饲养动物是很多农民生活的大部分内容,他们和动物共同生活,甚至和动物沟通说话,二者是主人和牲口的关系,也是某种程度上的“伙伴”关系。

《大地的海》中牧猪奴对后代说“给人家放猪,不要赚猪的口粮,不要欺负哑巴牲口”,这是老人秉承的牧猪原则,也是教给后代的朴实道理。老人放猪一辈子,从不在猪口粮上克扣钱财,和猪相处的時间比和人相处的时间更长,牧猪是他的差事,老人也在这份差事中把猪当做“伙伴”。猪是有生命、有价值的,牧猪奴善待牲口,爱护动物的生命,不因猪是底层动物而欺压它,不因贫穷而克扣动物的食物,也不因自己生活艰苦而把怒火宣泄到动物身上。小说中写农民认为娶媳妇不如买头小母猪,语气夸张,但可见靠土地、畜牧而生的农民把动物摆在了很高的位置,他们感激动物的奉献,爱护动物的生命,对动物赋予了一定程度的生命关怀。

(二)人同动物相似的悲悯

农民感激、爱护动物,也同情动物,由无力保护动物上升到对自身命运的反思,动物和人的命运有相似的统一性。端木小说中,底层民众无力把控自己的命运,在强权面前,农民甚至无力保护心爱的动物,对无力拯救动物生命感到痛惜,由此产生瞧不起自己的羞耻感。

《大地的海》中巡警夺走艾老爹的红色大公鸡,公鸡在巡警的肋下发出呼救的叫声,但在暴力掠夺面前,艾老爹只能无奈一瞥,不由自主地悲哀地转过头去。当得知公鸡要被吃掉时,艾老爹看似面无表情,其实他的眉毛和胡子在汗泪交织下早已湿润了。在绝对的强权面前,农民作为动物的主人,正如同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一般,也难以拯救动物的生命,由此感到痛惜。巴金的《小狗包弟》也有对不能把握动物生命的痛惜。同是在特殊时期,人的处境难以自保,灾祸来临时,自身安全尚且难以保证,更难顾全狗的安全。巴金在回忆这段经历时感到深深的忏悔,无力保护小狗的生命让他感到悲哀和自责。这和艾老爹对公鸡的情感相似,都在爱护动物的同时反思自己的无能为力,在压倒性力量前自身薄弱的力量难以抗衡,他们产生自责和看轻自己的心理。人和动物的命运在端木蕻良的作品中极其相似,强权面前,人和动物具有相似的悲悯。

二、动物生存图式

动物和农民生产生活的联系是密切的,端木把人比成动物,把熟悉的草原动物生存模式和人的生存状态相勾连,既采用动物本身的象征含义,又体现动物的内在生命意识,人和动物的生存融为一体,更能展现出底层农民生存的各种图式。唐克龙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动物叙事研究》重视“象征符号”外的、动物作为“生命主体”的地位,关注动物叙事中的生命意识和人道主义思想。端木小说的动物意象有象征含义,但更多的动物意象表达的是唐克龙所说的动物作为“生命主体”的地位,端木小说创造的是人和动物相似的内在命运统一。

(一)健康自然的动物意象

食草动物是端木蕻良在草原环境中最常接触的动物类型,所以对这类动物的感情更深刻,多采用食草动物作为小说中正面形象的化身,用健康自然的动物意象象征人的活力和生机。

《大地的海》艾老爹出场便是“公牛一样的茁壮”形象,艾老爹虽然年纪大,但依然能够像青年一样进行繁重的工作,生气时“像一只给红布激怒了的老牛”,用牛表达艾老爹勤劳、朴实和火爆的性格。牛型人格务实有担当,表现为努力耕耘,勤劳肯吃苦,但“骨子里也同样有好斗的特质,义愤填膺是性格的正字标记” ①。牛性格的人会克制忍耐,但在别人惹怒他的时候也会发挥出好斗的一面,进行反抗。艾老爹有牛的勤劳务实,也有牛好斗的自然本性,骨子里有草原农民的野性。来头是一匹春天的野马,是健康自然的草原活力象征,马符合朝气的草原年轻人形象。马性格的人强壮、能干、有担当,体力充沛,喜欢接近大自然,有着天生蓬勃的朝气。草原农民有与生俱来的原始野性力,健康自然的动物意象是生命旺盛的草原之子象征,既采用象征含义,又体现人和动物生命力蓬勃的内在统一。

(二)非人般的生存状态

端木小说中更多的动物形象处于和人相勾连的被劳役地位,人像动物一样遭到剥削者和侵略者非人般的虐待,用动物意象反映出人的非人般生存状态。悲惨的动物生存图式和萧红《生死场》中对女性生育的表达相似,萧红把生孩子比作“刑罚的日子”,写人像动物般生育繁衍,是对人生存价值和生存地位的反思。端木小说同样用动物的悲惨反映人的生存状态,人付出大量体能,主体性被剥削,难有身为人的价值,用人和动物相似的生存命运来展现血淋淋的真实。

底层苦力对绝望的处境发出感慨:“马是四个蹄子做工,我们是两条腿加上两只胳膊。他们是一条烟枪加上一打小老婆” ②,贫富差距悬殊显而易見,剥削者过得是奢靡的享乐生活,与此同时,被压迫者正过着食不果腹、动物般起早贪黑的劳作生活。短篇小说《雪夜》中人和动物的生存图式也有惊人的相似。受雇佣的收债人在寒冷的雪夜里为地主收债,他不断鞭打体力不支的驴子在雪夜中前进,最终驴子饥寒交迫,精力耗尽而亡。对驴来说,鞭打它的收债人是它的主人;对收债人来说,劳役他在冰天雪地里干活的地主是他的主人,人和驴都是为“主人”收债服务的。在恶劣寒冷的环境下,收债人耗尽了全身最后的体力和热量,落得和驴子一样冻死的结局。人和驴都逃不开“主人”的压榨和鞭策,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奉献全部体力价值,直到精力耗尽而亡。《红灯》里描绘的底层境遇更加血腥残酷,是血淋淋的真实。剥削者禁止船上的工人登陆,工人无法登陆只能返航,返航途中风浪汹涌刮翻了船只,人们登不了陆又回不去家,成百上千的船只和性命只能被迫沉于海底。“有的水手冒险泅水爬到岸上,但是都被巡警开枪射死,尸首再让海水打回来”,于是岸上接连涌来大量人的尸体。“死尸像刮了毛的猪群一样在深碧的海里排列”,“海边的尸首摆的一排一排的,都像白羊头似的” ③,可见死亡人数之多、状况之惨烈,尸体泡在海里时间之久,无人关心无人打捞,足以见剥削者的残酷,无情践踏底层民众的生命。

侵略者把鲜活的生命看成草芥一般,以动物比喻底层人们的生死,是人非人般命运的生动体现,面对压迫,最底层人被迫蜷曲在“人类动物园”中,像动物一样过着悲惨的生活,被鞭打奴役,遭受心灵和身体的双重摧残,泯灭人身为人的价值。但草原民众不甘被驯良在屠刀下,他们有属于草原特有的原始野性,会生成反抗的力量去撕碎压迫者虚伪的面纱。

三、反抗的力量

端木小说里塑造了一类具有向上的反抗精神的动物意象,用来表示草原民众反抗的力量,人们的反抗源于本能的觅食需求和领地意识。动物为觅食而生,为领土而战,当基本的食物诉求达不到,要挨饿受难时,当领土被侵略,要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时,人们会发挥动物的本能,会为民族大义和自己热爱的土地而奋起反抗。

(一)具有反抗精神的动物

《大地的海》艾老爹是典型的具有反抗精神的人物,传说在他婴儿时家里把他吊在外面,就有熊来给他喂奶,他喝熊奶成长,所以有“人熊”的称号。熊性格的人有强健厚实的体格,好勇斗狠,直驱战场绝不退缩,有抵抗侵犯的能力,符合艾老爹年老但力强、豪爽粗鲁的性格,“人熊”艾老爹有着动物般的原始力量,具有反抗精神。艾老爹虽年岁已高,但依然加入青年反抗强权统治的队伍,有不怕牺牲、向死而生的反抗精神。他以蚂蚁举例,“我们只有在死里求生呵,你没看见过蚂蚁吗?它们为了渡过一道水,先头的自己溺死在水里,后来的在它们的尸身上爬过去” ④。他们面临的困难和处境与蚂蚁渡水同理,苦难的人们组成一个庞大团结的集体,有不怕牺牲的精神,有死里求生、向死而生的勇气,有前赴后继的力量,才有和强权斗争的希望。

端木在《科尔沁旗草原》后记中用狮子的吼声来形容民族的爆发力,形象写出了民众在极度隐忍后而生成的破坏力。端木写道:“你以为这些驯良的农夫也就永远地祈祷在观世音之前吗?在忍耐破裂了的时候,狮子的不常见的吼声会在那广大的草原上吼起来了,这时候,他们要报复的,用粗大的不法的手指去撕去‘观音大士’身上的法衣,他们要瞻仰瞻仰这法相庄严的裸体,这时候他们是摇天撼地的草莽之王” ⑤,是端木对草原之子的希冀,用狮子形容具有反抗力量的农民,他相信草原民众有自我拯救的能力和反抗强权的野性。狮子不常吼叫,但有称霸草原的实力,当忍耐到达极限后,狮子会发出吼声,站起来了的雄狮是真正的草原之王,带有巨大破坏性的、无可撼动的反抗力量去打破一切虚伪的假面和侵略统治。

端木用蚂蚁的死里求生和狮子的吼声来形容底层农民的反抗精神,是对朴实且有力量的农民的赞美,也是对重新夺回草原沃土寄托的希望。农民通过自身的原始野性力量开拓土地,也将再次凭借这份力量赶走侵略和压迫,找回自己身为人的价值,再次成为草原的主人。

(二)为觅食而生,为领土而战

动物为了生存要去觅食,觅食是动物基本生存需求之一。人们为觅食而生,即为了最基本的生存而奔波忙碌,但当食不果腹,当外来入侵影响了他们基本生存时,人们会采取行动。同样,动物也有攻击性冲动的本质,动物之所以争斗有两条非常正当的理由:或是为了建立自己在社会等级系统中的支配地位,或是为了建立自己在一块地方的领地权⑥。侵略者发起攻击出于在社会等级中建立支配地位,对此民众会形成反抗的力量,端木小说中农民反抗的力量来自对土地的爱,他们要为了领土而战。

端木小说中塑造出一类具有独立不羁、挑战陈规、征服困境、崇尚生命力、强调和追求生命的挥洒自如与生命能量的尽情释放的⑦、具有“胡子精神”的人。《大江》中的李三麻子就是这类人,不同于传统正面英雄的无私奉献,他的反抗或许来自动物的生存本能。不满食不果腹、流离失所、压抑人性的生活,反抗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境地,他凭借身上的“胡子精神”取得了一番成就,是为觅食而活的人。

有压迫就会有反抗,在忍耐破碎后,农民会拿起武器进行自发的反抗。动物会为领土而战,底层民众会团结起来形成自发团体,在主力领袖的带领下奋起反抗。《科尔沁旗草原》的大山就是力量型人物代表,是行动上的强者,有力量和打破一切虚伪的勇气,有火一般燃烧一切的破坏力。他不满农民无法支配自己的土地,不满侵略者对土地的践踏,不满草原不平等的统治秩序。于是他自觉承担领袖的角色,组织农民反抗丁府的苛捐杂税,反对地主的不平等统治,后出走草原参加革命,是对“吃人的豺狼”的反抗。《风陵渡》的马老汉用生命守护着黄河,亲手载着船把两个敌人送到湖中央,翻船同归于尽,马老汉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除了打鱼之外的存在价值,他为消灭敌人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为自己还有一份反抗的能力而庆幸,为能够守护脚下的土地而自豪。被压迫者会凭借对土地的热爱而反抗,对土地的爱与人的家园意识、民族意识、爱家爱国的情感联系在一起⑧。人们会带着这些情感为领土而战,在反抗中发挥动物自然力量的一面,打败敌人,重新成为沃土的主人,实现人的价值。

四、结语

端木蕻良将人和动物的生存命运相勾连,对人的动物生存图式进行思考。人的生存状态在被压迫中逐渐和动物趋近,小说中的底层农民在昼夜劳动中付出和动物一样的体能价值,丧失人的尊严,人和动物有着相似的悲悯。但农民不会甘心忍受压迫,他们是具有反抗精神的草原之王,人会发挥动物的原始本能,为觅食而生,为领土而战,在反抗中找回自己身为人的价值。动物意象在端木小说中有象征含义,但动物不只作为表意符号存在,小说中还有对动物生命价值的关注,对动物赋予了一定的人文关怀。端木对动物意象的关注点更多是动物和人内在命运的统一性,人和动物的悲惨境遇相似,但二者都不该处于被压迫的地位。他们有草原大地赋予的原始反抗力量和野性,他们会重新成为草原的主人,在争夺回的土地上以新的相对公平的秩序继续驰骋。

注释:

①费恩森:《人的动物性格》,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2页。

②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文集第2卷》,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112页。

③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文集第3卷》,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488页。

④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文集第2卷》,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203页。

⑤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文集第1卷》,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412页。

⑥德斯蒙德·莫利斯:《裸猿》,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5页。

⑦逄增玉:《黑土地与东北作家群》,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48页。

⑧马云:《端木蕻良与中国现代文学》,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76页。

参考文献:

[1]王富仁.端木蕻良[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2]德斯蒙德·莫利斯.裸猿[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3.

[3]唐克龙.中国现当代文学动物叙事研究[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1.

[4]荣雪.“野性思维”视野下的端木蕻良小说创作[D].山东师范大学,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