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互鉴新时期中医药学传承精华守正创新之道❋

2024-02-15 18:25张志强王永炎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24年1期
关键词:医药学中医学思想

张志强,王永炎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临床基础医学研究所,北京 100700)

传统文明的回归,政令德化中西医并重使历久弥新的中国传统医药学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新机遇。中医药学的守正创新是基于中医原创思维理解、把握之上的原发创生,是诚敬、独立、自由、自觉、自信精神引导下的认知、兼容、交流、理解,争鸣的彼此融入和自身延展,指向学科进步的目标。曾几何时,随着工业文明的强势涌入,西方唯科学主义接踵而来,包括中医药在内的中国文化的历史变迁出现了追逐西化、淡化国学的状况,当今中西医并重的国策意在共筑苍生性命、疗伤治病、维护健康的共同体。中医学人至今仍然需要从历史范畴系统反思,隐忍唯科学主义的伤痛,力主复兴重振国学国故国医国药,体现时空效应,保持优秀传统文明的独特性、前瞻性,同时理解西方文明思维内涵及其转变,系统梳理文明互鉴的历史经验,将中医药学守正创新置入文明互鉴的时代环境中,直面摆脱传统、追逐西化、淡化国学、悬置原象思维、上不通道、下不达理所带来的创新能力不足、缺乏原创性等诸多问题。我主人随与人主我随相整合,以我为体,为我所用,就原象思维关于本体、认识、方法的意涵系统学习,积极补短板。中医药学的原创思维与华夏文明的国学原理同根同源,华夏文明的文史哲美与中医药学水乳交融,其内涵涉及面广泛,包含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当今中医学人首要是对自身文明和学科规律性的系统认知,并对西方科学、哲学的进展积极了解,如果没有全面的补课意识,终将丧失精神归属感,传承精华、守正创新也会流于形式。

1 传承精华,读经明史,领悟中医正道

华夏历史上的三次百家争鸣,每一次都将高度整合后的华夏文明精粹推向历史巅峰,并且留下大量的典籍。中医学思想和理论的形成从未脱离中华文化的母核,“学优从仕”“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使医学思想、理论创新的中坚自然而然地聚焦到知识界。因此,中医药学是中华文化的缩影。“中国文化之开端,哲学观念之呈现,着眼点在生命”[1]。中国文化所关心的是“生命”,追求的是天地人生境界。中医与中华文化具有共同的关注对象,求真求善求美的思想随着中华文化的历史变迁已然水乳交融。这造就了国学思维的多维性,《道德经》云“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2],这种思维不是绝对追求线性直来直去的事实和现象精准对应,而是基于核心曲而能返的经验和理性的圆融,也就是国学思维强调的神、气、形、质、体的综合。中医之传承重在思维,思维的训练和体悟是基于对历史和经典的重新温习。

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虽呈百花齐放,但不容置辩的是,倡导天道清静自然,人道顺应天道的道家思想是汉代文景之治之前的国家正统思想,其中发扬道学经世致用内涵的黄老道家更是缔造了历史文明的盛世。因此,共存共鸣才是华夏文明的天性。在此期间,体现中医药学重要理论的《黄帝内经》也是以道学作为医家思想的本体。中医药学的“气一元论”的本体思想就是源于道家元气论,“本乎天者,天之气也。本乎地者,地之气也。天地合气,六节分而万物化生矣”(《素问·至真要大论篇》);另外,中医学“恬淡虚无,精神内守”同样源自道家清静无为的修身养性思想,“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素问·宝命全形论篇》)正是道家贵生、重生的思想。

先秦的百家争鸣,成就了强大的秦汉,西汉“七国之乱”后诸侯力量的削弱,主张尊君隆礼的儒家思想取代了道家思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成为了汉武帝的治国思想,但彼时的儒家已不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儒家思想原貌,而是掺杂了道家、法家、阴阳五行家的一些思想,体现了儒家思想的“兼容”与“发展”特性,至此有“显学”之称的儒家思想因为和政权结合成为后来两千多年中华文化的正统和主流思想。儒家积极入世的仁学思想是中医药学伦理思想的本源,仁心仁术是对医家的基本要求。因为易学、道学对儒学的影响尤其是孔儒对易学的高度关注,使得儒学对实践和现实事物的理解发生了跃迁,为后世宋明理学及新儒学的产生的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石。因此,求同存异、和而不同成为中华文明主体认识思想的天性。

迨至南北朝时期,民族融合、异域文化的传入,不仅丰富了汉文化,而且长期的历史动乱和分裂,为玄学(幽暗隐喻)的兴盛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南朝儒玄对峙,玄学大炽,削弱了儒学的独尊地位,成为时代的主流思想;北朝儒学仍为正统主流思想。玄学家旨在丰富发展易儒,避免儒学宗教化。就易儒崇尚的天道、太极,玄学家主张“贵无”,儒学家力主“崇有”,因此有、无之争是南北朝时期思想争鸣的重要特征。另外,王弼、郭象提出的“体用如一、本末不二”,也是对易儒体用思想的发展。南北朝时期的文化争鸣,不仅是玄儒之争带来的道学兴起;乱世激发了人们对生死的思考和关注,此时传入中国的佛教的发展获得了快速滋养的沃土。佛家“菩提”“涅槃”“心真如”的真理思想明显带有形上学的概念;“以一切心识之相,皆是无明。无明之相,不离觉性”[3],虽然佛道都言觉性、根本,有别于道家元气的修炼和领悟,此时传入中国的佛学注重的是心识的修炼和领悟。尽管儒道、儒佛对峙,但是由于儒学和政权结合的现实没变,佛道也得趋向对儒家主体思想的认同,因此,南北朝的学术争鸣是儒佛道三教合一的开始。

中华文明的两次百家争鸣,均处在历史由分裂走向统一的乱世,历史告诉我们似乎每一次百家争鸣后,都会出现一个强国盛世,先秦的百家争鸣之后是强大的秦汉,南北朝的百家争鸣之后是隋唐盛世。唐朝灭亡,宋朝、明朝皆采用文官治国的策略,官学书院和科举的结合,一时间,两朝文风隆盛,使中国文化得到盛世空前的发展。其中,尤以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对后世中华文明影响至深。他们在儒家重视实践、具体事物的基础上,体现佛家养心,道家循道(循天则),促进了中华文明中思辨哲学的大发展,从此奠定了一源三流的中华文明原创思维的主体地位。宋明时期,改儒习医成为一种风气,因此,对于中医药学而言,宋明时期是中医药理论创新的时代,诞生出道门刘完素火热论,儒门张从正驱邪论,易水张元素藏府元气论、引经报使理论,李东垣脾胃内伤学说,朱丹溪阳常有余阴常不足学说,张景岳命门水火论、阴常不足,阳本无余、阴阳互根学说等无不体现对理学中太极、天人一体论、气一元论、体用论、清浊观念、精气神等哲学思想的重视,标志着中医学思想的哲学化,同时也是宋明理学倡导质疑、自主精神的体现。

回顾历史,学科的兴衰关键在于精华传承和创新发展的门径。中医学人应该充分认识:华夏文明思想的独特形式及其对中医药影响的特殊性赋予中医药不同西医药的独特理论形式,亦即医学思想的哲理化;同时中医理论的临床疗效又为华夏文明哲理对中医药影响的特殊性的价值提供了依据。宋明理学的大发展,提示儒释道之唯一思想皆不可取,求同存异的折中才是智慧的获得。

理论创新是学科发展不竭的动力,经验重建不是对亲炙、私淑理、法、术的照搬,更不是一蹴而就的线性过程,往往需要经过老师的传授,学生的继承、实践及领悟(自悟以及参悟),最终经验的重建是个非线性的过程(思维维度的跃迁),是需要多种理论的互参或交杂。因此,中医药学对悟性的训练至关重要,首先要求业医者博览群书,无论是医学典籍的还是与中医药理论形式密切相关的文史哲美类古籍,不仅可洞悉中医药原创思维的发端,更是临证思辨发散的基石。然而,上下近五千年的华夏文明,造就了体量巨大的存世典籍。根据华夏文明历史跃迁,选择历史纽结上的典籍作为书目尤为重要。对经典的重新学习,目的在于发掘并重构中医原创思维的主体地位;重塑中医药学科内涵;拓展临证思维的自由度。

历史上传统学科的奠定和发展都是以文献为主要载体和见证,“文献”通于“文贤”,具有跨越时空,传递思想,承续学统的重要作用。宋明理学纷呈,学思丛莝,皆出于思想和学术的规范和承接。中医古籍是中医药学传承的重要载体,历代中医药学人将其毕生实践获得的知识、理论、方法、技术诉诸文宇,编摩著述,整理辑订,综纳百家,纂修定本,流传后世。据不完全统计,现存于全国各地的主要图书馆的中医古籍将近9 000种,这一巨大的科技与文化宝藏亟待系统发掘和整理。《中华医藏》是以中国古籍(包括少数民族医药古籍)原书影印为基础,集保存、整理、利用为一体的中医药古籍,是对中医药学术源流的厘定,对传承与发展中医药事业具有重要意义。

中医药学独特理论基础源于中国哲学的特殊影响,中医药学思维与中国哲学思维同根。中国哲学和中医药学皆重在探讨天地人生境界,是在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指导下,提出人具足宇宙全部信息的生命观。天生具有这种哲理思想的中医药学,对生命和健康的追求是求真求善求美的圆融,这完全不同科学哲学思维的西医学。不仅主张“阴阳者,数之可十推之可百,数之可千推之可万,然万之大不可胜数,其要一也”(《素问·阴阳离合论篇》)的全息演绎,同时强调“恍惚之术,生于毫厘;毫厘之术,起于度量”(《素问·灵兰秘典论篇》)的算学归纳。进而得出“一阴一阳之谓道”[4];“道者阴阳之理也,阴阳者一分为二也,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无极而太极,无极太虚气中理,太极太虚理中气[5]。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6]。以明而言,形气相生,配于五行。以位而言,生于虚无,守位禀命。因其动而可见,故谓之相[7]。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之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谓之精[8]。病者一心也,病者万象也,故医之临证,必期以我之一心,洞病者之一本,以我之一,对彼之一,既得一真,万疑俱释,一也者理而已[9]。就本体而言,无极之○是本,太极之一亦为本,阴阳(元气)之理为本,理中气(元气)亦为本,二者是一切存在的两种基态表达。无极之○是专于太虚无有成形见象混沌的表达,暗喻本体之神虚之用(神),太极之一是无形之+1和-1互根混沌态的表达,强调气的凝聚、流行互化(精、气),“阴根阳,阳根阴,非有二也”[8],表示太虚可分化出无形之+1(元阳)和无形之-1(元阴),+(阳)、-(阴)是一的两种属性,此亦为“二”,二数神,“阴阳不测谓之神”(《素问·天元纪大论篇》),无形之元阴元阳互根(为一)不能独立存在谓之不测(无形、易变),乃生生息息,窈窈冥冥,为先天之化,为后天之神,为死生之母,为玄牝之门[10]。元阴元阳又各有虚(神、明)实(力、位)之用,化虚者气之晦明唯见神明,神足则盛,神畏则衰。化实者气之盛衰着于血气之有形。阴阳之明位,亦即阴阳需辨阴阳,则有阳中之阳、阴中之阳、阴中之阴、阳中之阴(形气之理)。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2],互根之阴阳互用(气之流动转化)则为三。主张万物皆为象,象者可阅也(《素问·六节藏象论篇》)。太虚之聚散流转则形生(形气相生),气之互用互化则万象出(变化之客形)。形、象皆可见,本在太虚之气妙用也。这种以太虚为本(精气神、体、无),强调无形而实存之气流转(用、有)的象数结合太极五行模型,是建立在天人合德、天人感应宇宙观基础上的理气全息生命观,医家运用“即类求象”和“援物比象”的意象思维引导中医药学的理论,采用观象议病的方法指导临床实践。清浊虽二,而气禀则一。夫生以神全,病唯形见[10]。病者需辨有形(血气之实)与无形(神之晦明),然无形之辨必据有位有形(气禀于一)。因此,观象议病不只是格物致知(归纳),还重视致知格物(演绎),核心是对繁杂万象背后“证”本质(本体)的体悟和探求,是东方生命科学的智慧。

读经典文献治学执教。欲明书者,在于明类例。例不明,图书失纪。又“目录之学实可肩负学术之史”,成为古代学科创新发展的一个重要特质。传统文献分类与学科设置密不可分,甚至是互为支撑。在西方学科视角下,切割开来的传统学术系统地回归于自身的统一,摆脱现代学科体制的局限,构建适应与符合中医药学自身发展规律的中医古典目录学体系,使得目录学与传统学术史二者互相发明、互为补充,从而彰显传统学术与学科的源流与格局,指导中医典籍文献的追踪溯源,为中华文明的复兴作出率先示范。

2 政令德化,守正创新,回归原创思维

中医学作为传统文化的分支,其哲理植根于中华文化的原创思维,中华文化所关心的是身心性命和谐,追求的是天地人生境界,这也正是医家认识的本根所在。自古就有“医乃易也”“医家奥旨,非儒不能明”“文是基础医是楼”“医乃仁术”“一药为道”“良医乐道”“医人犹同医世”之说,诚意正心是儒家在修身养性;无朴纯素、恬淡虚无是道家的养生。医家洞悉阴阳消长之动静,察明五行生克制化之纠缠,领悟万象生生灭灭之刹那,这种对人生和天地之道的领悟是医家内心的修炼,是对诸子百家思想本体的传承,也是诊治疾病之道。所以医道亦为大道,直指中华文化的灵魂。

中医学源于实践,医家对人类世界的认识在实践的基础上渐次丰富,这是物质到精神的实现;进而应用于实践,进行着人类世界的改造,这是精神到物质的实现。因此,任何一门学科只有在人类实践领域来讨论物质与精神的关系才有意义,改造之唯物、认识之唯心以及唯科学主义皆不可取,中医学的研究不是纯物态世界的,因为对人的认识和实践不是纯物态可以涵盖的,在对待人生价值判断、审美判断的社会科学领域,自然科学的认识和实践有其局限性。科学派历史、自然主义艺术的时代已经过去,自然科学的求真不能取代社会人文的求善和求美,中医药正是源于人文的注入才体现其强大的生命力。因此,中医学具有科学与人文的双重属性理应成为学界的共识。中医近五千年历史,文史哲美的观念深深浸润中医学,和中医理论早已水乳交融,难分彼此。事实证明,即使从中医学中剥离出来的文化传统,其关注核心依然是医学的内容,充满着浓浓的医学味道,所以就学科分类来讲,也不是纯粹的文史哲美。将文史哲美的内核融入中医学的人文医学观,无疑是最具符合人类世界的医学。尽管,国家政策层面给予中医合法主体地位,尚需度过乍暖还寒的阶段。时至当下,对中医的质疑尚缺乏针对性的创新理论回应。中医学科守正创新道路任重而道远。我们主张中医是由国学指导的医学,这个为主体,我主人随,中医话语权的内涵理应包含政策、学问、实践、对未来世界的影响几个层面。尽快扭转理论原创匮乏的现状,深刻理解和把握中医原创思维才是理论创新的源头,进而从理念上探讨中西医并重。

目前,世界科学研究已步入大科学时代,其特征是由信息时代逐渐向高概念与大数据技术演化。首先是科学人文的融合,科学求真、人文求善,科学人文互补互动;二要研究复杂系统的相关性,要敢于突破原有学科的边界,提倡整合;三是对不同民族、地域的优秀文化中的科学概念进行诠释辐射与创新。科学技术发展所带来的“以人为本”理念要求下,包含中医药学在内的众多传统学科的学科方向必须变革,这是当代学人的历史责任。只有顺应规律和合于时宜的变革,才能给传统学科的发展带来生机,才能更好地为现今人类服务。

中医药学作为是科学与人文融合得比较好的一门学科,应当肩负起引领创新方向的责任。既要充分发挥其原有的将“人”放在天地之间来看人的健康和疾病,精气神一体,象与形融通,又要处理好、应用好科学与人文的互补互动。重在建立在经典文献传承基础上,做好学术概念的诠释,发掘典籍中蕴含的中医临床优势病种,逐步完善以辨证论治为主体的个体化诊疗体系,以获得共识性的循证证据,以提高基础理论概念的诠释,为实现研究思路由还原性分析,朝向系统化研究。中医药学人坚持原创思维,以新图变,变中图强,我主人随,在继承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和中医药学宝贵的知识财富的基础上,利用现代科技继续持之以恒地发展、创造、创新。基于农耕文化和工业文化融合史、东西方文明创造史中的发明和创新整理,由文献走向学术,由学术走向发现,由发现走向创新。在科学人文融合的大科学理念引导下,当今的中医学与西医学应该以古典文献的整理和概念的全新诠释为载体,向互补互动向趋同方向发展,为构建统一的新医药学奠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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