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之子——端木蕻良

2024-02-28 12:41刘东来
共产党员·下 2024年1期
关键词:端木蕻良黑土地曹雪芹

刘东来

高粱红了的时候,我来到鴜鹭湖,我是专程为端木蕻良而来。

辽宁省昌图县是端木蕻良的出生地,也是他和夫人钟耀群的归葬地。这里有端木蕻良故居、纪念馆,还有在他作品中反复出现、给人无限遐思的鴜鹭湖。

作为东北作家群的主要代表之一,端木蕻良的作品饱含着黑土地的浓郁芬芳。翻开《端木蕻良文集》,透过字里行间,我慢慢走近这位极富才气、充满个性、横跨现当代的文化名人,领略了他的细腻文风和近乎执拗的倔强。

大地浩歌

辽北黑土地哺育了端木蕻良。1912年9月25日,端木蕻良出生在昌图县鴜鹭树镇,这天是中秋节,正是高粱红透的时节。

从昌图县城赶往鴜鹭湖的路上,途经一大片已经成熟的高粱田,饱满的高粱穗层层叠叠泛起红浪,炽烈得让人感动。鴜鹭湖位于鴜鹭树镇包家桥村,静静的湖水,倒映着行行绿柳,荷花虽已谢了,满塘荷叶依然随风摇动,仿佛承载着端木蕻良一生无尽的波澜。在端木蕻良的作品中,鴜鹭湖一直是他挥之不去的原素。1932年,他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母亲》就写到鴜鹭湖。1936年,端木蕻良的成名作《鴜鹭湖的忧郁》,使鴜鹭湖蜚声海内外。他的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用浓墨重彩描摹出鴜鹭湖畔众多人物形象。鴜鹭湖成了端木蕻良魂牵梦绕的故乡符号,也是端木蕻良一生创作的发端。

站在鴜鹭湖畔,放眼望去,遍野尽是成熟的庄稼。这里没有高山的巍峨险峻,没有大海的一碧万顷,是什么让端木蕻良一生难以割舍?我想应该是不离不弃的故乡情结。

端木蕻良的作品总是和故乡、黑土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命名为《大地的海》。他的散文《土地的誓言》入选初中语文教材。故乡的黑土地是端木蕻良的精神基因和心灵滋养,也是端木蕻良乡土书写的重要灵感来源。他不仅为土地讴歌,也具有土地的荒凉、辽阔和坚韧的性格。他曾经说:“土地传给我一种生命的固执。土地的沉郁的忧郁性,猛烈地传染了我,使我爱好沉厚和真实,使我也像土地一样负载了许多东西。”在端木蕻良笔下,平坦的大野甸子、密密的柳树毛子、碧绿的白桦林、奔流似的马群、红布似的高粱、金黄的豆粒、斑斓的山雕、奔驰的鹿群、带着松香气味的煤块、幽远的车铃,这些充满东北特征的意象交相叠映,给读者强烈的阅读冲击。怀着对黑土地的眷恋,对故乡陷落、山河破碎的悲愤,端木蕻良早期作品深情书写了这片土地上百姓生活的艰难、生命的顽强和勇敢的奋起,在当时的文坛张扬起雄健的东北风。

端木蕻良原名曹汉文、曹京平,1936年,小说《鴜鹭湖的忧郁》完成后,他想给自己取一个能铭记家乡的笔名。为了不与其他作家重复,他以“端木”为姓,以昌图盛产的红高粱为名。当时上海正处于白色恐怖中,公开用“红”字会被认为有革命者嫌疑,时任《文学》杂志主编王统照最终为其确定为“端木蕻良”,从此,端木蕻良这个名字就永远载入中国文学史册。

抗日战歌

端木蕻良故居位于距昌图县城十公里的老城镇。这是一处按照端木蕻良祖宅原貌复建的东北风格的院落,青瓦白墙,古风依然。端木蕻良出生不久,为了躲避战乱,父亲黄大凯举家从鴜鹭树镇迁到老城镇。端木蕻良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

1928年,16岁的端木蕻良离开家乡,随二哥来到天津,考入南开中学就读。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时,端木蕻良正在读高中三年级。得知家乡沦陷,端木蕻良立刻和同学们组织了一系列抗日活动,后来,因将学生社团改为“抗日救国团”,发起向南京政府的请愿示威,被校方秘密除名。1932年,端木蕻良来到北平,考入清华大学历史系,并加入了“左联”。在北平期间,端木蕻良参加了由我党地下组织发起的公葬李大钊活动,并在一二·九运动中,担任燕京大学游行队伍第二队的队长。为了躲避国民党当局的抓捕,1935年年底,端木蕻良离开北平,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抗日战争时期,端木蕻良漂泊在上海、西安、临汾、运城、武汉、重庆、香港、桂林等地。这期间,他创作了一系列抗战题材的作品,深刻揭示了处于日寇铁蹄下东北人民的悲惨境遇。以《鴜鹭湖的忧郁》《遥远的风砂》为代表的小说,充分表达了对日本军国主义者的仇恨、对家乡山川父老的思念以及早日收回国土的强烈愿望。

端木蕻良的抗战题材小说,结构宏大,语境苍凉,通篇流露着悲愤忧郁的情绪,回荡着备受压抑的凄惶无助感。他的描写细致入微,兼具唯美和冷峻,展现出带有原始风貌的东北大地诗一般的广袤瑰丽和这里百姓在血与火中的煎熬。在他的笔下,草原山林、江河田野都已不是人物活动的背景,而是劳苦大众现实生活的象征。在《鴜鹭湖的忧郁》中,他写湖边的景色:“一轮红橙橙的月亮,像哭肿了的眼睛似的,升到光輝的铜色的雾里……远处的鸡声愤怒的叫着,天就要破晓了。”他把劳动人民的苦难艰辛与景物描写融为一体,使之上升到整体精神感受的高度。在《遥远的风砂》中,他讲述了智勇双全的“双尾蝎”队长镇定自若收编“胡子”的传奇故事,极富英雄主义情怀。在长篇小说《大江》中,以诗化的句子对自然景观进行激情澎湃的渲染,构建了雄浑苍茫的意境,把滔滔江水化作主人公的性格和命运。端木蕻良对小说中的抗日将领,直接用家乡铁岭命名。铁岭代表着书中众多东北汉子,他们从农夫、猎人、土匪和小商小贩走上了抗日道路。这种嬗变体现了战争的磨砺,也反映出山林草莽中人物性格的成长史。端木蕻良的小说语言极富表现力,东北方言被端木蕻良运用得活灵活现,猎人们的“行话”、土匪的“黑话”、萨满教的仪式用语以及东北人的日常用语,都充分体现了东北地方民俗特色。书中主人公身上的豪气、义气、兵气和匪气相互交织,对完善小说情节、塑造丰满的典型形象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端木蕻良这一时期的创作,始终追随鲁迅先生的脚步,对人物塑造赋予极大的热情。他的抗战题材小说,表现了东北人民在死亡边缘奋起的刚烈性格,同时也如实地倾诉了抗日队伍崛起的艰难。

端木蕻良的才华体现在他创作的小说、散文、诗歌、剧本等多个方面。1938年秋,端木蕻良一首著名的散文诗被谱写成歌曲,并被广为传唱,这就是《嘉陵江上》。据端木蕻良回忆,他是在“九一八”周年纪念的这一天,第一次来到嘉陵江边。当他看到月光清丽、江水悠悠,满腔的爱国情怀涌上心头,对日寇的仇恨、对家乡的牵挂喷涌而出,他提笔写下了:

那一天,敌人打到了我的

村庄,

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

和牛羊。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

…………

我必须回去,

从敌人的枪弹底下回去,

从敌人的刺刀丛里回去,

把我打胜仗的刀枪,

放在我生长的地方。

这首散文诗抒发了抗战时期人们普遍存在的孤独、迷茫之感,表现出对山河破碎的压抑、对流亡天涯的迷惘,以及对故乡深深的眷恋。情真意切的诗句引发人们内心的共鸣,同样从外地转移到重庆的著名音乐家贺绿汀读到这首散文诗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独自徘徊在嘉陵江边反复思考,几乎彻夜不眠,用了很长时间终于谱写出悲壮而又催人奋进的战斗旋律。

九一八事变后,抗日歌曲《松花江上》打动了无数人。七七事变后,这首《嘉陵江上》也同样激发了全国人民抗战到底的决心,成为广大群众熟知的著名抗日救亡歌曲,唱遍了大江南北。汪曾祺先生认为,这首歌不像“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样哀伤,也不像“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那样直白,又不失“我必须回去”的坚定信念。因此,它问世以来,颇受欢迎,并作为男高音独唱曲目,至今仍然经常在音乐会上被演唱。

长歌未竟

端木蕻良纪念馆位于昌图县风景优美的北山公园西侧,馆中除了收藏有端木蕻良珍贵的手稿和信札外,展出的许多画作也格外引人注目。端木蕻良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大师,他10岁开始学习绘画,一生卓有成就。据介绍,在绘画题材中,他尤为喜好墨牡丹,因为墨牡丹开花的时候,先黑后紫,既浓烈又内敛,十分符合端木蕻良个性张扬、思想活跃,又低调谦和、率真脱俗的性格。端木蕻良创作的指画鲁迅肖像、为萧红的中篇小说《小城三月》所做的插图,也都给人们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新中国成立后,端木蕻良先后担任了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红楼梦学会顾问。有人评价晚年的端木蕻良,是一位活在“红楼旧梦”里的文人,一位有才气、有个性的作家。据北京文联的老同事回忆,老舍先生一次在会上说:“我在市文联只‘怕两个人,一个是端木,一个是汪曾祺。端木书读得比我多,学问比我大。”端木蕻良的小说表现手法多姿多彩,他的绘画、书法也自成一体,他又是一个对中国民俗文化有着深刻理解的“杂家”,一位具有独到眼光的红学专家。

作为红学家,端木蕻良涉及《红楼梦》的创作题材比较丰富,不仅有小说,还有诗歌、随笔和剧本。他在20世纪40年代就创作了独幕剧《晴雯》《林黛玉》,以及三幕话剧《红楼梦》。在晚年,他又开启了一项宏大的写作计划,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到1996年去世,总共用了近20年时间创作长篇历史小说《曹雪芹》。在《曹雪芹》一书中,端木蕻良力求避免使用现代词汇去刻画二百年前的人物,他在追求作品的民族风格和民族气魄的同时,十分注重借鉴外国文学作品描写人物的方式方法,在忠于历史真实的基础上,通过人物形象塑造感动读者。《曹雪芹》一经面世,立即受到了各界的关切和鼓励,有来自边疆的陌生读者,也有来自多年失去音信的好友,他们有的寄来红豆,有的提供历史人物资料。这些热情洋溢的反馈,给了端木蕻良极大的动力。端木蕻良说,我仿佛是一个走进深山老峪的樵夫,听到啄木鸟的声音都会感到亲切,何况是带着友情的足音。

在撰写《曹雪芹》时,端木蕻良对北京的礼俗、节令、小吃、庙会进行了深入研究和搜集整理。他笔下的《曹雪芹》承继了《红楼梦》的叙事风格,延续了原著凄凉哀婉的悲剧命运,展示了中国深厚绵延的传统习俗。书中的童年曹雪芹,情节和人物极具诗意,体现了端木蕻良作品的独特价值与独特魅力。遗憾的是,《曹雪芹》只写到中卷,是一部未竟之作。从现有的两卷来看,端木蕻良对清朝前期封建社会各个阶层的描写,为塑造曹雪芹的性格,提供了坚实的背景和铺垫。他刻画的曹雪芹,成为“标准像”,此后影视、戏剧中出现的曹雪芹形象,与此大致相同。一些研究人员对端木蕻良的红学研究给予很高的评价,他们认为,端木蕻良凭借《曹雪芹》和80多篇、20多万字的红学随笔,对《红楼梦》研究作出了独特的贡献。

端木蕻良既属于东北作家群,又超越了东北作家群,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留下一个可以更多言说的话题空間。钱理群曾经说:“我一直认为对端木蕻良的贡献,学术界是估计不足的……这是一个可以不断发掘的话题,是一个独具魅力、能够引发人的想象力与创造力的阅读与研究对象。”可是,人们了解端木蕻良,往往缘于他和萧红曲折的婚姻经历。回望端木蕻良一生,他与萧红的情感琐事,与萧军、骆宾基等人错综复杂的关系扑朔迷离,每个人的讲述,如同解读《红楼梦》一样,说的都是自己。“十年浩劫”期间,萧军、端木蕻良和骆宾基一同挨批斗、遭毒打,后来又被关在一个牛棚里,一同参加劳动。拨乱反正后,萧军、端木蕻良和骆宾基在北京市文联共事多年。

1986年,端木蕻良在夫人钟耀群的陪同下,回到了阔别74载的家乡。踏上鴜鹭树镇的那一刻,端木蕻良百感交集。他说,“我想,鴜鹭湖是打开我文学道路的一柄斧子,它使我母亲大地的形影,显示在人间了”。为了表达自己久藏在心中的对于鴜鹭湖的深厚感情,他把《说不完的〈红楼梦〉》和《友情的丝》两部书的稿费,全部捐赠给了鴜鹭树镇,作为自己对家乡的报答。

端木蕻良这位黑土地之子,于1996年10月5日走到了生命尽头,抛下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尚未完成的《曹雪芹》。2012年,在百年诞辰之际,端木蕻良与夫人钟耀群归葬于昌图县美丽的太阳湖畔。端木蕻良的墓碑上刻着夫妻二人的浮雕像,四周野芳幽香,佳木葱茏,万籁俱寂,仿佛昭示着端木蕻良平生历尽霜刀雪剑,如今归于风平浪静,唯有诸般作品伴随着家乡的红高粱,一同装点红红火火的辽北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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