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5 16:36罗萨里奥·卡斯特拉诺斯
湖南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印第安人比索印章

罗萨里奥·卡斯特拉诺斯(墨西哥)

他年轻的时候,形似勇猛的秃鹰——双眼紧挨,额头向后缩,眉毛茂密……从动作姿态上看,他是个无所畏惧的男人——双脚叉开,牢牢地扎在土地上,宽实的臂膀,敦实的臀部适合别把枪……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名字充满男人味——郝克托·维拉富尔特。

他的大脑,他的血液,每时每刻都在沸腾,在雷阿尔城这样的城镇,该怎样生活?他是寡妇的儿子,童年的家散发着榅桲的气息、清淡的果香,炉膛上,炖菜锅冒着欢腾的气泡,蹭了淀粉的衬裙在走廊和露台的风中沙沙作响……小郝克托最爱的事儿,就是翻墙爬树,越过木篱笆,和其他印第安顽童一起,到野外抓鱼。

郝克托的学生时代,堪称“叱咤风云”。他时常在课堂上制造各种恶作剧,学习成绩不咋地,终因破坏校纪而被开除!一场学生骚乱中,大家在郝克托的煽动下,打碎教室所有窗户玻璃,往墙壁泼墨、刻下划痕,砸坏桌椅……

不上学,不上班,无人约束,年少轻狂的郝克托愈加放荡不羁,他开始抽烟,与狐朋狗友一起在街上痞里痞气吐痰……伙伴们把他带到娼妇的床上,带到酒吧,带到台球厅烟雾和人造光构成的混沌空气中……

郝克托一度和一个前卫音乐家混在一起,无论马林巴在哪里演奏,他都会跟到哪里,帮着装卸乐器,像处理尸体一般,小心翼翼。音乐会上,台下的他大声欢呼,激励着观众为小夜曲付钱。黎明时分,郝克托会拿着别人的手枪,向空中开枪,释放他无处发泄的荷尔蒙……

他渐渐了解了一些小常识,比如如何捕猎,如何射下一只鸟,如何挑选猎犬……若想装扮成绅士派头,郝克托还得去搞点钱!

郝克托终日游手好闲。他的母亲开始典当珠宝,为他偿还赌债。家里的美术藏品、精美餐具和华丽服饰陆续被当掉,寡妇努力挣扎,力图拯救儿子的堕落……未久,她去世,远房亲戚和她善良的闺蜜们筹集了一笔钱,支付丧葬费。成为孤儿的头几个月,郝克托成为各种庆典的热心赞助人……

当他的裤腿、裤膝被磨得发亮,令他不免难堪时,当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路,以防鞋底完全脱落时,郝克托感到,自己是时候安定下来了。

他到处表达他的求偶之心,到处昭示自己的单身身份,确信总有女人青睐他。如他所料,女人们眼含春水地望着他,郝克托以浪子特有的玩世不恭、邪魅狂狷,回应着所有女人们——这事儿上,郝克托做到一碗水端平,人人平等,避免做出承诺。

如果郝克托骑着马,从鹅卵石街道上飞驰而过,那拉风的场面,足以令他自己骄傲,也足以让雌竞的火花瞬间四射。耐心点儿,一切将如期而至!郝克托确信,豪华家私,丰足财产,当下那些躲着他或者瞧不起他的人终对他刮目相看,一改往昔的傲慢,谦卑地问候他,一个为他提供避风港并尊重他的妻子会到来……这个女人,谁都可以,黑暗中,所有的女人都一样。郝克托会履行他作为丈夫的职责,让她年复一年怀孕。在反复怀孕和抚养孩子中,她默默恪守着贤妻良母的本分。

可巧,雷阿尔城的女人们不会独自走上街头。假如她们能婚姻自主,她们也许会选择郝克托,但现在,她们被父亲、兄弟、阶级壁垒和传统习俗保护着……婚姻大事,没那么简单,家里的长辈可以剥夺一个人的继承权,从而拥有最终决定权。

郝克托的结婚意愿,未能实现。他疲惫不堪地走在人行道上,带着轻浮,带着算计,在街角吹着口哨,尤其,经过窗前时,他会冒昧地对里面的姑娘们随口说出溢美之词。姑娘们立刻逃离,用力地关上窗户,那声音震耳欲聋……她们躲在窗后,取笑郝克托,偶爾也会有点失落,因为她们并不能从中得到乐趣。

好巧不巧,有那么一个女人,她没有亲戚,甚至连条对她吠叫的狗都没有,只有一个年长的女人时不时来帮她维护一下房屋安全——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关心她。她的青春已逝,已经是一个老处女了。她总皱着眉头,嘴唇抿成苦涩的褶皱……从没有男人接近过她,因为,虽然她以富有著称,但她更广为人知的,是她的吝啬。郝克托挤入她的追求者之列,他以为,当埃梅丽娜·托瓦尔这样的女人坠入爱河时,她会张开紧握钱袋的手……让她爱上自己并不难,只要在她面前挥舞着红色斗篷,她就会满怀激情和渴望地冲过来……

出乎郝克托意料之外,埃梅丽娜没有冲过来。她望着阳台底下的追求者郝克托,她的眉头皱得更紧,有如“却上心头”……她没有不耐烦的颤动,没有“关关雎鸠”的叹息,她依旧是一个干瘪的精灵……

郝克托第一次和她搭讪时,埃梅丽娜听他说话,眨着眼睛,好像有一道刺眼的光困扰着她,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长时间的沉默,郝克托作为求婚者,明白她接受了他。

婚礼没有人们想象中的奢华。英俊的新郎,是的,穷得连养活跳蚤的钱都没有,却有着一掷千金、花天酒地的挥霍本事!

埃梅丽娜紧紧抓住郝克托的胳膊,走在花道上。她非常恐惧,尽管她在严酷的婚嫁市场上勉强取得阶段性胜利,结束了她漫长而饱受嘲讽的孤独时光;尽管她的命运似乎被照亮……

埃梅丽娜制糖为生。飞蝇“嗡嗡”作响,她在后院摆弄杏仁、香橼蜜饯,把果干铺在阳光下晾晒。这项工作没什么乐趣,但细心的她安之若素。虽然赚不了大钱,但这点小营生,能够帮助他们应对疾病或其他困难……她那个桀骜不驯、唯我独尊的丈夫会给她带来层出不穷的生存挑战!

如果埃梅丽娜没有爱上郝克托,她也许会很幸福。而今,她的爱,成为难以愈合的伤口,他轻轻一划拉,她的心就会流血。她在嫉妒和绝望中独守空床,像郝克托这种浪子,不可能安心居于笼中,安心于那点儿鸟食,他打破了鸟笼,飞走了……

新婚丈夫曾经翻腾行李箱,抬起床垫,在地面上挖洞,到处寻找,什么都没有找到。那个“吝啬鬼”如果真有钱,那她一定是把钱藏起来了。

事实上,她的积蓄在婚后几个月就用完了。两口子不得不去银行贷款,而所有的钱,都花在郝克托的美酒佳肴、寻欢作乐和偿还赌资上。

结束了。埃梅丽娜无法忍受自己冒着高龄产妇的巨大风险艰难分娩时,郝克托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郝克托很快获得第二次单身机会,自由了,一穷二白。

朋友有什么用?危难时刻,有人能搭把手……

“你的字写得怎么样,郝克托?会几笔,好吧,你的笔迹很糟糕,拼写也不行,你要没辜负你母亲生前为你支付的学费就好了!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哦,你认识连笔字。数学呢?只是一般般。我没法向你承诺什么,不过我们会考虑下,你能做些什么工作……”

几个月后,郝克托·维拉富尔特参加了委任他为特内哈帕镇书记员的仪式。

贫瘠的小镇呀!镇政厅是用土坯建造的,还有藤条和着泥土砌的小房子……到处都是泥泞路、灌木丛,街头随意拐一个角便是开阔的田野;到处都是垃圾,农场里的牲畜、光着身子的孩子们到处乱跑。

“这就是我的安身之处!”郝克托对自己说。这儿,没有他正眼儿瞧的人,那些白人庸庸碌碌,更别提印第安人了……印第安人不懂西班牙语,他们只会低着头,说,“是的,主人!”“是的,夫人!”“是的,老板!”他们即便喝醉了,也还是低着头。他们成日醉醺醺,不会兴奋地大喊大叫,也不会高兴地哼哼唧唧,他们只会如笨笨的石头般,转来转去,直到摔倒……郝克托跟自己念叨道:“我不想和他们混在一起,不想和他们中的任何人混在一起。我真是没希望跳出这个老鼠坑了。我那点儿可怜的薪水,只够支付食宿和洗衣费,入不敷出。在这里赚钱的唯一方法就是卖酒,我从哪里弄到‘第一桶金’呢?”

书记员,多么耀眼的头衔!事实上,他只是处理些鸡毛蒜皮的事——鸡、羊失窃,最多不过是牛失窃;巫术和激情犯罪,醉酒斗殴,那些他人无权干涉的私人仇杀……但是,每桩事件都需要一份正式的报告。

“死抠门的政府!”郝克托自言自语道,“那帮上层官僚希望你靠喝西北风生活!如果我像个乞丐一样四处溜达,谁会把我当回事儿?我的食宿和工作都在同一个房间里,一张皮床、一张桌子及几把椅子……就连镇政厅公章,因为太旧,敲不出印记了。那些可怜的平头百姓呐,指着这枚伟大的公章解决纠纷,伸张正义,真烦人!”

这段独白后,郝克托停止撰写公函。“没有公章,”他脸上表情有些勉强,对印第安人说,“没有公章,我写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实际效用。”

印第安头人们默默地走了出去。他们在镇政厅的走廊里站了一会儿,窃窃私语,然后回到了郝克托的办公室。老大开口道:“头儿,我们想问清楚,你说的公章印不出印记了,是真的吗?”

“是什么样的印章?”另一个老人谦逊地问。

“带老鹰的那种。”书记员傲慢地回答。

印第安人明白了,他们都曾在国徽上看到过那老鹰。大家认为,老鹰的翅膀能把投诉和指控,带到正义的脚下……

“‘老鹰’怎么就不好使了呢?”每个人仿佛都遭受了一场大规模自然灾害,一脸惊讶地问道。

郝克托耸耸肩,不予回答。在他眼里,不论如何解释,那些无知的印第安人都不会理解。

“难道你不能再买一只‘鹰’吗?”有人小心翼翼提议。

“谁来付钱?”

“得多少钱?”

郝克托挠了挠下巴,脑子里飞快地算计。他想抬高办公用品价码,彰显身份的尊贵。他答道:“一千比索。”

印第安人面面相觑,吓坏了。郝克托脱口而出的这个数字,具有惊人的效果,房间里瞬间死一般寂静,直至郝克托的笑声打破了它……

“嗯,怎么样!傻眼了吧?一千比索。”郝克托不免得意地说。

“不是有便宜的‘鹰’吗?”

“你怎么回事儿?你这讨厌的印第安人!你以为这是买布、买饮料呢,还能讨价还价?‘鹰’可不是寻常的杂货,它是民主的体现,政府精神的象征!”多么荒谬的话,却能镇住大伙儿。

“好的,头儿。”

“等明天吧,郝总。”

“祝您晚安,郝总。”

印第安人陆续离开。第二天清晨,他们又来了。

“我们想提交请愿书,郝总。”

“你们怎么又来了?!没有‘鹰’,写请愿书也没有用。”

“光一张纸不行吗?”

“不行。”

“那好吧,头儿。”

“再见,郝总。”

印第安人又纷纷离开了。离镇政厅不远处,他们聚集逗留,吵吵嚷嚷。

“他们搞什么名堂?”郝克托暗自思忖,有些担心。他听说,印第安人烧了拉迪诺人的房子,被拉迪诺人挥舞着砍刀,在山上追杀……但现在那些印第安人的意愿,似乎想和平解决……下午镇政厅快下班那会儿,他们散去了。

翌日,这群人又来了。他们清了清嗓子,却不敢吭声。半晌,其中一人走近郝克托。

“头儿,今天早上小鸟怎样?”

“什么小鳥?”郝克托酸溜溜地问。

“纸上的那个……”

“哦,老鹰。我已经告诉过你们——它死了。”

“你肯定还有新的。”

“我没有。”

“那你在哪里可以再买一个?”

“雷阿尔城。”

“你什么时候去?”

“当我有想法的时候……问题是,钱从哪里来?”

“你要多少钱?”

印第安人的执着,已经超越了固执,这可真是一个令人担忧的迹象。郝克托突然意识到,他梦寐以求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他张嘴,用命令的口气,说道:“我要五千比索。”

“你之前说一千。”

“那是糊弄你们的!谁懂,你们?还是我?这里写着呢……”郝克托抑制不住亢奋,在印第安人面前打开一本书,说道:“‘鹰’要五千比索。”

印第安人被击溃了,他们默默不语,一起离开,在外面商量着。郝克托看到他们撤了,不禁有些担心。“如果你太贪婪,你可能会失去一切。我狮子大张口,跟他们要这么多钱。那些可怜巴巴的人呀,到哪里搞那么多钱?当然,从长远看,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让他们想办法,让他们去沿海的种植园卖苦力,贷款,或者挖出他们藏的宝藏。我不同情他们。真烦人!我可知道他们对祭司有多慷慨,那钱花得像流水一样……”

揣着这神奇的脑思路,郝克托相信,购买新的印章是必须的,他给印章开的价格合理公道,他决不退让。

那些印第安人极度顽固。他们来来去去,喋喋不休地说着同一件事情。

“郝总,两千比索怎么样?我们凑不到更多的钱了。”

“‘老鹰’是干什么用的?难道是为我谋利的吗?”

“我们很穷,主人。”

“别嚯嚯,你们这些害虫。”

“三千比索怎么样,先生?”

“我说过,五千。”郝克托坚定地说。

他们继续机械式讨价还价。印第安人知道,他们终将不得不屈服。

当晚,郝克托借着石蜡灯的光,数着他的宝藏。那些旧硬币,保存了多少个世纪,上面的古代雕像,还有铭文,已经难以辨认了。此前,宝藏的主人从未放弃过它们,即使面对无穷尽的肉体痛苦、食不果腹,眼下,它们将被用来购买一只带鸟的印章……

郝克托前往雷阿尔城,后面跟着印第安头人们。他骑马累了的时候,他的随从——那些塔亚坎人为他准备滑竿。就这样,郝克托在印第安人的肩膀上,度过了路途中最危险的一段。

印第安人謙卑地屈从于郝克托的所有要求,这让他们有资格在回程的路上携带新的印章。

在雷阿尔城,郝克托购买了大量的物资——食品,蜡烛,特别是酒,而印第安人携带的包裹中,藏着那枚宝贵的新印章。

回到特内哈帕,郝克托顺利找到一个商铺铺位。那五千比索,确切地说,是四千九百九十比索——因为印章花了十比索,是郝克托的“第一桶金”。

郝克托渐渐发达起来。他再婚了,这次的新娘,他按自己的口味选的。女孩很年轻,很温顺,还带了一些牲畜做嫁妆。同时,郝克托并没有放弃他书记员的职位,这使他在商人中更有声望、威信和影响力。

印章不可能永远使用下去。现在这枚印章,已经有了磨损的印痕,“鹰”的特征几近无法辨认,它看起来非常模糊……

责任编辑:易清华

罗萨里奥·卡斯特拉诺斯,墨西哥二十世纪最著名的女作家之一,拉丁美洲妇女解放运动先驱之一。她是名孤儿,毕业于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获得哲学硕士学位。曾在马德里大学研修美学和文体学课程,后在威斯康星大学、科罗拉多州立大学和印第安纳大学担任文学教授。她的小说在墨西哥家喻户晓,善于展示墨西哥人平常生活中的矛盾与冲突,且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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