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盼春风

2024-03-10 17:19紫茵
歌剧 2024年1期
关键词:映山红唱段国家大剧院

紫茵

国家大剧院历时3年创意策划、创作排演的大型民族歌剧《映山红》,2023年11月22日至27日首轮公演六场。第一场正值中国传统二十四节气之小雪,当天是周三,非周末,然而当晚的票竟然被一抢而光。现场观众以中青年人为主,白发老者并不占多数。有的人奔着演员前往,有的人则另有一份情结、一种情怀,那就是原著和電影《闪闪的红星》的故事和人物,曾感动、影响了几代人。大家都很期待,原著和电影里人物,如何在歌剧舞台上重获新生焕发神采?

根据李心田小说《闪闪的红星》改编的歌剧特邀张千一作曲,喻荣军编剧;中国音协原主席、作曲家傅庚辰担任音乐顾问,张国勇担任首演指挥;导演胡宗琪,舞美设计王欢,服装设计宋立,灯光设计邢辛;何飙、金继峰、俞辰曦、宋小溪分任音响、道具、形体、音效设计。

再看首演卡司:冬子妈(女高音)——雷佳/王喆,潘行义(男高音)——王宏伟/王凯,吴修竹(男中音)——王鹤翔/胡斯豪,胡汉三(男低音)———关致京/阎司南,潘冬子(童声)——张名轩/李函熹。合唱指挥焦淼,演出阵容还包括了国家大剧院歌剧演员队、合唱团、管弦乐团以及童声合唱基地171金帆合唱团。

愿与读者分享首演首场的观剧体验。

因为冒险,改编才显得特别有意义

将一部红色题材经典小说改编成歌剧,将书中的人物和故事搬上舞台,容易吗?“改编,就是站在别人的肩膀上去攀爬,是极具冒险成分的创作过程。但也正是因为冒险,改编才显得特别有意义。”这是《映山红》编剧喻荣军的一段话。

喻荣军,曾任上海文广演艺集团副总裁,现任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艺术总监,是国内有相当影响力的优质高产剧作家,中国话剧金狮奖编剧奖、全国剧展优秀编剧奖、老舍青年文学奖、开罗国际实验戏剧节“评委会最杰出社会成就大奖”得主。他担纲编剧的话剧《简·爱》,作为国家大剧院版话剧开山之作首演亮相,是夏洛蒂·勃朗特同名文学经典在国内话剧舞台的首版演绎,自2009年6月至今,已经过去了14年,权威专家与公众媒体评价该剧为“原著精髓的诗意文字与灵动的舞台语汇,成功地让经典走出字里行间”。

面对《闪闪的红星》,喻荣军清醒又自信:“尊重原著很重要,但是忘却原作也很重要。”大多数改编者都着意强调,尊重和忠实原著。忘却,这个词或许有人这样想却不会这么说。喻荣军这么说也这样做,因为,只有忘却才能逐渐摆脱束缚,从而拥有自由的创作空间。自由,太重要了。

歌剧《映山红》最大的突破在于,在保持原著人物称谓和关系的基础上,经过歌剧化的调整变化,将原著中故事较少、牺牲较早的冬子妈作为女主角。全新采用复线叙事平行结构:以冬子妈留守苏区,送郎、抗敌、上山、入党、坚持斗争、英勇牺牲为主线;以冬子爹潘行义参加长征,爬雪山、过草地、不畏艰险冲锋陷阵、牵挂妻儿、思念家乡为复线;原著第一人称讲述者潘冬子则变换角度弱化分量。这样的设计处理,基本符合歌剧本体的章法格式与叙事规律。突出两位主要人物的艺术形象,同时让故事更为丰富生动顺理成章。

从喻荣军编剧的作品看,肯定是话剧的台词多于胜于歌剧的唱词的。因《映山红》人物内容所决定,喻荣军十分注重语言的地域化、角色化,始终努力保留江西民歌的特点,采用比兴和象征的手法,引用或化用赣南的民谚和俚语。如潘行义唱的“杨柳荫下喂耕牛(哎呀)稻花香里听蛙唱”等。冬子妈就更多了,如“霜打菊花蓬蓬开,缘是根深土里埋”,又如“白菜最嫩是菜心,心里最想是红军”等。还有游击队党支书记吴修竹的唱段“一根竹竿容易弯,三根麻绳难扯断”“雄鹰啊飞在天上,就要盯住豺狼”等。这种符合人物身份又富于乡土气息的唱词,俯仰即拾随处可听。

但是,既然将冬子妈写成一号人物,总感觉这个人物尚未形成清晰完整的故事。从一个普通农妇到一名共产党员,有多少故事可说可讲啊。可是这个角色缺少个性的叙事和表情,她的唱段,包括最后的大段核心咏叹调,都显得很“共性”,语言大多比较笼统比较空洞。入党过程已经淡化处理,前后只是在对白中说过三两句:“我想参加共产党。”“我快成为党的人了。”“我现在都是党的人了。”《灯火越拨越亮》,同样是隐喻比兴多,具体写实少。最后一句“喊醒我喊醒我”,同阎肃歌剧作品《党的女儿》田玉梅牺牲前唱的那句“待来日花开满神州,莫忘喊醒我,九天之上,笑看这万里春色满家园”,用词造句何其相似,这让人不得不产生对比与联想。

实际上,从人物的年龄(包括身份)、舞台造型,到最后的牺牲,走到第一女主位置的冬子妈,同田玉梅有着太多相近、相似之处,编剧需要用心着意寻找并力求写出两者的差异区别与鲜明个性。同理,用“打双草鞋”送别冬子爹,苏区的女人谁都会这样唱着送别男人。编剧可以写出更为个性化,甚至私密性的语言表达,例如为什么不提原著中潘行义受伤手术、强忍剧痛把麻药让给战友的事呢?

总感觉冬子妈似乎缺一段咏叹调。这咏叹调,可以放在送盐上山或在火堆前为儿子缝制军帽时,抒发一下心声,有一两句她个人的想法说法就好。同理,潘行义再唱多少遍“小小竹排”也抵不上他对自家妻儿的思念之情。谁都不希望看到两个主要人物,因流于一种概念化模式化的可能,而失之于平面化表面化的结果。

大编剧对付小问题,有啥问题?

音乐之声,山歌妙用化作点睛之笔

前辈作曲家傅庚辰当年为电影《闪闪的红星》写音乐时还不到40岁,要比现在已过花甲之年的张千一年轻很多。一首《映山红》,在傅庚辰心目中始终占据着重要地位,他曾表示,希望最代表其创作风格的歌曲,有机会在歌剧舞台呈现。这个夙愿与国家大剧院艺术生产的理念规划不期而遇、不谋而合。2020年冬,国家大剧院院长王宁主持召开原创民族歌剧《映山红》主创人员见面会,傅庚辰谈到歌剧作曲应遵循:现代技法中国化、音乐语言民族化、音乐结构科学化三大原则。他和国家大剧院共同商定由张千一担纲作曲。

翻阅节目册,“歌剧《映山红》源自一本书、两句话、三首歌”,这是张千一的“开场白”。原著“一本书”;作曲“两句话”,那是他在江西采风的深刻感悟:“如果精神有颜色,那一定是苏区红;如果信仰有声音,那一定是‘哎呀嘞”;前辈为电影谱写的女高音独唱《映山红》、童声合唱《红星歌》、男高音独唱《红星照我去战斗》“三首歌”,经年传唱耳熟能详。在此基础上创作一部歌剧,张千一认定清越高亢、深邃悠远的“哎呀嘞”就是全剧音乐蓝图的底色与核心动机语汇。

众所周知,“哎呀嘞”源自江西兴国山歌,它作为鲜明的地域标识,散发出浓郁的乡土气息,同时也奠定了歌剧的总体风格与人物基调,始终牵引、贯穿在冬子妈、潘行义、吴修竹等主要角色的唱段中。全剧音乐具有相当突出的民族性,总体风格非常统一。经过作曲家高度音乐化、歌剧化的技术性改编,原生民歌与早期红歌得以被大力开掘、扩充发展,自觉守正创新由此可窥豹一斑。

可能因受文本剧词决定,抑或作曲家与剧作家商定,《映山红》中大部分,尤其前半部分唱段,包括独唱重唱合唱,多以四句头歌谣体为主。而符合歌剧化咏叹调特殊章法、句法规格的唱段,相对集中于冬子妈牺牲前和潘行义在长征途中的两大核心唱段。作曲家选取的素材特别丰富,何止“三首歌”与“哎呀嘞”。我们能听到赣南采茶戏常用衬词的茶腔,还有北方气质梆子腔的板式节律。

毫无疑问,曾以器乐曲、声乐曲在国内获奖无数的张千一,同样在舞剧、歌剧、影视剧等音乐创作实践上硕果累累。他的素材运用技艺高超独具一格,《映山红》主要角色的唱段,无不以流畅的旋律、多彩的和声、清晰的织体取胜。男女一号大大小小的独唱、对唱、重唱莫不如此。偶尔大提琴浑厚深沉的solo也有效地輸出一种温暖亲切的情思……

笔者还是最偏爱张千一为《映山红》谱写的序曲、间奏曲和大量情绪表达、场景渲染的纯器乐演奏章节。

序曲,开始由几个和弦琶音的长音铺底,音乐弥散着一种压抑沉郁的情绪。长笛调暗音色轻柔地solo“哎呀嘞”三个音的主导动机,在文辞与歌声均未出现的序曲中,第一掬泪水,竟然忍不住涌上来模糊了视线!琵琶几声弹跳弦动,这才引出女声合唱“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凄凉酸楚油然而生。冬子妈第一段唱的也是这段词、同为这个调,音乐情绪起伏跌宕富于变化,“送别”这场戏感人至深,带入感极强,一下就让观众身临其境与之共情。

大反派胡汉三的音乐形象,活化了一个暴戾凶残的狠角色。但感觉他两次出场,重复“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一段显得分量过于重要。可否考虑某些漫画式的片段适当缩减弱化,好留出空间让冬子妈和潘行义充分表达心路历程。

曾与国家大剧院合作多次的指挥家张国勇,这次又应邀执棒《映山红》首轮演出。他属于听着《闪闪的红星》电影音乐长大的一代人,熟悉的旋律承载着一种特殊情怀。演出之前,张国勇对媒体表示,他对电影原作有着深刻而美好的回忆。在歌剧排演过程中,既要尊重傅庚辰先生音乐的精神内涵,同时也要认真理解传递张千一先生的创作意图。

2023年11月22日《映山红》首演之夜,原创歌剧指挥经验最丰富,且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合作最密切的张国勇,将这部歌剧音乐及唱段高质量地呈现于舞台。在管弦乐队中我们听到民族弹拨乐、戏曲打击乐,无不发挥其特有的功能、突出其个性的色彩。张国勇以清晰果断的手势,上下兼顾左右照应,冬子妈、潘行义、吴修竹等角色演唱放得开、收得住。某些重唱合唱声乐段落与乐队的相应互动,若能更加和谐默契浑然天成,可能听觉上会更舒服更完美。

塑造人物,还原冬子妈的成长过程

原本一个孩子讲述的故事,现在翻作成一部女主大戏,冬子妈的担子不轻啊。她就像那“永不褪色的一朵映山红”,在歌剧舞台绽放美丽的色彩与芬芳。围绕着“红花”的片片绿叶也焕发着繁盛葱郁的生机。

吴修竹,原著里是个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歌剧忽略他的“前世”,舞台上赤卫队党支书记是个高大健硕的壮汉。作曲家可没少为男中音写段子,在这个角色上,“哎呀嘞”用得好更用得巧,既表现出声部的特色,又不失原始民歌的韵味。饰演吴修竹的王鹤翔嗓音雄浑宽厚、浓密结实,且具金属般的质感,介于“英雄性”与“表演性”之间。笔者印象中,2012年国家大剧院第一部民族歌剧《运河谣》中,王鹤翔饰演的就是反派角色张水鹞的B组。这些年,在十余部中外歌剧中担任男中音主要角色,声音和表演具有越来越高的成熟度。“单丝不能成线线,独木不能成森林”,吴书记一上场就是一番语重心长;“这血债,我们要记住”,再上场,解救乡亲义愤填膺;“哎同志们嗨同志!红薯(里格)煮的(个)饭,黄豆(嘛格)熬的(个)汤”,王鹤翔歌喉通透畅快,表演绘声绘色。他的声音造型并未刻意压扁拉直,去追求所谓的民歌风,但人物和风格自在其中。赤卫队营地这场戏给人印象良佳。

看恶霸地主带着还乡团上场,立马想起一句话:“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这场戏台词唱词都出自电影。耳熟能详。这些年国家大剧院中外歌剧男低音角色,关致京几乎全部承包,11月1日至5日刚演过《阿依达》中威严凛然的埃及法老王,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又土又匪的还乡团头子。关致京的表演很松弛,他的“恶”像是刻在骨子里,而非表面化的虚张声势。“皇帝虽然轮流坐,这柳溪还是我的”,浑身戾气邪魔外道令人不寒而栗。大多数男低音声部演员会更注重音色与质感,关致京在保持发挥声部优势的同时,他的吐字行腔特别“中文”、特别“汉语”、特别“民族”,清晰标准字正腔圆如戏曲中铜锤花脸,值得同声部包括其他声部美声演员学习。

王宏伟塑造的中国军人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他饰演的潘行义上场已着红军戎装。原著里这个人物的故事主要发生在柳溪镇、在赤卫队阶段。歌剧中男一号那声“哎呀嘞”如山风拂面清新自然,这便是《映山红》的一抹底色、一缕灵魂。潘行义的核心唱段《你在家乡等我回来》,是长征途中的相思与怀想,音乐为男高音提供了较为充分的展示空间,王宏伟以其实力与功力,真实而自然地表现了角色的性格与情感。无可否认,潘行义赢得最热烈持久掌声的唱段是《红星照我去战斗》,第一句出来便已开始最大限度满足了观众对这首经典歌曲的热切期待。王宏伟并未刻意模仿电影原版原唱,他的处理有他的道理,真挚淳朴非常动人。总感觉,潘行义也缺少一点戏,这不是演员的问题。关于冬子妈、关于他和她,哪怕再加一首短歌也好。现在只有一首核心唱段,不解渴啊!

从《运河谣》到《映山红》,这11年在国家大剧院民族歌剧舞台上,雷佳堪为主力撑起半边天。2023年“七一”期间,《党的女儿》第四轮连续热演四场,女主角田玉梅未设B角,全由她以金嗓铜喉一个人盯下来,且无落差闪失,赢得众人交口称赞。金嗓可谓音色的光泽与质感;銅喉则多形容戏曲大花脸声若洪钟。用在女高音身上,重点想说明雷佳的歌喉太经适、太耐用了,她久唱不衰光彩照人。

前文提及,冬子妈和田玉梅,两个角色天然相似。如何区分差异?这不单要检测一度创作者的功力,同时也很考验二度创作者的能力。冬子妈毕竟不是田玉梅。开初携子登场,果然风貌有别气质各异。雷佳尚未开嗓舒喉,已是初露端倪迥然不群。她完全不是走向刑场上的田玉梅,她就是送别亲人远行的冬子妈,多了几许柔弱,少了几分刚强。“十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几时(里格)人马(介支个)再回山。”歌声悲而不伤、哀而不泣,情深意长动人心弦。“梅花谢了春雷响(哎呀)稻粒(儿)洒水待芽长”,这是冬子妈和潘行义唯一面对面、眼对眼的二重唱,情绪相对开朗但不过分,应有的尺度分寸,雷佳把控得恰到好处。

从一心向党的普通农妇,到坚贞不屈的革命战士,冬子妈的思想情感、心理情绪都在不断变化,雷佳在音色上灵活调整随机应变。序幕领唱“十送红军”,又接重唱“打双草鞋”,宽慰众乡亲“乌云盖了几千年,红军来了晴了天”,表态吴书记“党旗下宣过誓,此生就是党的人”,冬子妈的声音造型大多属于女高音的“常态”;经典歌曲《映山红》,雷佳自成一格另辟蹊径,形成歌剧角色标识,同电影原唱拉开距离。“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第一次回应儿子天真的提问,女高音的声线较直、位置靠前,可能是有意识在追求一种风格化的山野味儿。从字面词义上理解,感觉“夜”还是应该弱起柔声会更妥帖更舒服。

全剧中冬子妈重要等核心唱段《让我再多看你一眼》《灯火啊,你越拨越亮》,雷佳演绎非常精到精彩,她会更加注重技术为人物、为情感服务。如“风儿轻轻地吹过竹梢,月儿静静地挂在天上”,再如“我看见,冬子啊我的孩子!往前走莫回头”,女高音特别讲究变化层次、清晰脉象、情理平衡,她的腔体更舒展、气息更深长,声音更浓密丰满宽厚且富于弹性张力。这种更加歌剧化、角色化的演唱,真叫一个声情并茂回肠荡气。最后,既不同于枪声里的田玉梅,更不同于烈焰中的水红莲,冬子妈的壮烈牺牲别具撼人心魄催人泪下的艺术效果。

国家大剧院在建院16周年之际,将经典名著新翻杨柳作为压轴大戏,可鉴其用心良苦匠心独运。愿《映山红》也能和《党的女儿》一样轮番上演常演不衰,在不断打磨历练中更加完美完善,真正成为民族歌剧舞台新的经典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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