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自在的轻奢风雅

孟晖

喜欢穿汉服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

今年春节出现了一项别具特色的时尚，女性们流行穿明式马面裙，将之与各式现代时装轻松搭配，时时可见母女、姐妹、闺友同时穿着金纹闪闪的马面裙一起出门。这是一个鲜明的例子，显示一种“轻奢型中式风雅”已经得到确立，开始进入日常生活，让我们于自在之中与传统耳鬓厮磨，肌肤相亲。

“轻奢型中式风雅”的主要属性是“青春”，是年轻的人儿们由于消费能力与年龄兴趣而创造出来的一种时尚潮流。进入新世纪以来，在青年群体中爆发出一种文明觉醒，并转化为自发的文明再造运动。其发端为汉服运动，大江南北，无数“汉服青年”通过复原历代服饰，让往昔文明回归现实。发展到今天，生机勃勃的复兴运动已经远远超出了汉服的范畴，变为对古代风雅生活的全方位探索。这场运动的一大特点是，青年们不是坐而论道，而是通过实践，通过行动，让古人的生活片段回到现实中，并且由自己来亲身充当那片段的主角。

赏心乐事

一千多年前的盛唐，女性赏花时会搭“裙幄”，在花光灿烂之处，铺下坐毡，然后用闺友们的长裙片在四周一条又一条地悬挂起来，围绕一圈，形成一座裙子组合成的帐幄，接下来女孩们坐在其中，唱歌说笑，自娱自乐。如今，逢到花时，会有汉服女孩们复制“裙幄”，再把中式下午茶搬到其中，轻松快乐地享受唐人风雅。参与者都是认真复原唐代女性的华丽服饰，头上高髻插满参差钗花，长裙华帔配着复古的项链与钏镯，既是尽情展示唐人风华，也是尽情展示个人的风华。

严格来讲，下午茶本是英式传统，但唐风女孩们自在地洋为中用，中西合璧，带着清茶点心，在花光间的裙幄里来一场想象中的唐朝茶会。话说，唐朝女性坐在裙幄里也一定会喝茶吃点心的呀，所以，谁又能说裙幄里的下午茶不是复古呢？

这就是轻奢型中式风雅的活泼特色。曾经一度，对传统，对往昔，我们抱着极其郑重的态度，将文明推崇为云端上的仰视之物，一味强调其精神内涵。于是，我们总是爱谈道、气、韵之类的抽象概念，强调大道无形，推崇简、淡、素之类的美学标准，仿佛文明传统是一组脱离物质的、虚空的概念集合。然而新世纪的年轻人们却开辟了完全不同的路径，他们不避讳文明的物质性，不排斥物质成果，所以，他们直接从复原传统的物质形式入手。他们不是为了复原而复原，而是为了享受而复原。于是，往昔文明不再让人畏惧，不再仅仅是学习和尊敬的对象，不再僵硬而冰冷。在轻奢型的优雅里，过去的文明获得了活气，变得可以享受，可以让当代人身在其中，可以依靠其娱乐，可以让爱好者开心和舒适。一向以来，一提到发扬和恢复传统，人们往往顿时一腔的使命感，一腔的悲壮，仿佛坚持传统是一种艰苦的修行。当今的青年们同样充满使命感，但却一派欢乐与自信的心态，他们出于热爱而遵循传统，但也是为了让人生时时地获得片刻的闲适。这种拥抱几千年古老文明时的自在感，正是一种文化自信吧。

“围炉煮茶”这一新兴吃茶方式逐渐风靡。

轻奢型中式风雅的状态是轻快的，诸如品茶、品香、插花、鸣琴吹箫，不仅增进审美上的修养，而且能够缓解学习工作中的高度压力，并且具有社交性，还方便移动。提上一篮茶器、一匣香具或者一箱花器，携琴挟箫，可游山水，可访知音，不繁重，不累赘，在任何场所，都可将中式风雅轻松展开。这种风雅时尚从气质上是愉快的，热衷其中的人们专注往昔中国传统文化里那些美好的成分，并且将之转化为眼前的赏心乐事。于下雨天与下雪天围炉煮茶，还有什么比这更经典的优雅呢。

我注古典

轻奢型中式风雅已然在悄悄改变我们习惯的场景。如今，我们去景区游玩，往往会看到古装华美的身影，有花钗礼衣的女性，也有穿圆领服或飞鱼服的男性，让水光山色似乎都多了几分光彩。实际上，在博物馆，在毕业典礼与婚礼等多种场合，甚至在街头，都会有自信而美好的汉服青年，使得传统与我们同场共处，穿插在一起。留学生们更将汉服以及琴箫等传统文化带出了国门，以事了拂衣去的潇洒，充当起民间文化大使。穿着唐风衣裙的留学女孩在异国城市的街头弹古筝，这在上世纪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如今却变成了一种可爱的平常景象。更有毕业生用汉服代替西方学士服去领证书，博得导师同学们一致称赏。

升华过的古人生活逐渐流行起来。

这种风雅时尚从气质上是愉快的，热衷其中的人们专注往昔中国传统文化里那些美好的成分，并且將之转化为眼前的赏心乐事。

近年，每当有一场大雪落下，无论是北京故宫，还是南京明孝陵，抑或西安芙蓉园，或者苏州扬州的园林，都会有很多青年穿上不同朝代的盛装华服，到那些中国文明的地标处徜徉游乐。于是，古老的场景与年轻的身影彼此映衬，仿佛古典的中国在顷刻间转身归来。那一刻，我们明白，我们不是时光的孤儿，往昔没有抛弃我们，而是一直在耐心地等待，只待我们觉悟的一刻，过去的美好就会欣然归返，陪伴我们，把我们包围。

然而，大家也都清楚，雪后的那美好一幕，并不是真正的往昔时光，不是原装原样的古人生活，而是提炼过的，升华过的，审美化的，理想化的古代中国。这是一个具体的例子，体现了青年群体看待传统的态度、处理传统的方式，是我注古典，而非古典注我。

轻奢型中式风雅虽然快乐，轻松，把传统作为享受的对象，但内里却洋溢着对中国文明最诚挚的热爱，因而参与者都带有考古般的认真、史学研究般的严谨。因此，对昔日各种美好成果认真地进行复原，便是这种新兴时尚的基础。五代时曾发明有一款“鹅梨帐中香”，深受宋人喜爱，近年，根据香谱去复原该种香品，成了香界的一股热潮，各家香坊复原的鹅梨帐中香则成了一款时尚单品，成了适合赠送友人的别致礼物。在单品上，在细节上，在一事一物上，逐渐地一一去尝试复原，是这一次复古风潮的惊人特点，已经形成了诸多良性的成果。当青年群体追求风雅的时候，风雅便会充满活力，闪烁着活泼的光彩。在今天中国传统文化复兴的风潮中，年轻群体的积极与活跃，便因而格外引人喜悦。

宜静宜动

说到中式风雅，人们总是自然地将之与士大夫趣味挂钩，又把士大夫趣味与文弱安静挂钩。然而，最近传统文化中的舞狮热了起来，“舞狮女孩低头三甩”的视频何其动人。其实，中式风雅里从来就有“动”的部分，先秦六艺包括射箭与驾战车（“御”），后来演变成“骑射”即骑马与射箭。自南北朝以来，士大夫文人一向乐于游赏山水，登高涉远，相应地发展出了游山专用服饰与成套的游山器。在宋代，男青年们发明了一种“灯足球”，每到元宵节期间都要结队上街表演。

再如，在清代的瘦西湖，逢到热闹的节日，会有插花高手租赁画舫，形成“花船”，在舫内现场表演插花，游客们团坐观赏，船内花影，船外烟波。总之，传统文化里从来都有“动”的部分，既有骑射、蹴鞠那种骁勇的动，也有花船那种文雅的动。凡此种种，都可以重新发掘，构成新型中式风雅的活跃项目，回到我们的身畔。实际上，这些年来，汉服青年早就恢复了“射礼”，穿起不同时代的服装，举行射箭比赛。

无论是射礼还是搭裙幄，都反映了现代青年的特性，大家都是行动派，也都是实干派。近来，特种兵式旅游蔚然成风，然而，同时并存的还有輕奢型中式风雅，后者同样带有现代青年喜欢“动”的特色，那种风雅不是黛玉式的弱不禁风，相反轻灵活泼，喜笑颜开。所以，如何在整体大环境上，如何在总体氛围上，帮助青年们进一步展开并享受轻奢式风雅，是当今社会面临的课题。

中式风雅的迷人之处是让我们明白，古人创造，是为了享受他们的人生，他们的经验是一种馈赠，能够润泽今人的人生。中国人从来不是生下来就为吃苦的，而是永远为了活得更好而奋力。

杭州宋韵游园会上有不少宋代运动：射箭、锤丸、投壶、蹴鞠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