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之上，寻找多彩共鸣

周洁

贵州省黔东南加榜梯田。

人间三月，又是一年花开时。

新年里的一曲《上春山》，激起了游人们对春色的无限向往。《上春山》的创作地在贵州黔东南，据说在那里，还有专门的“说春”人。他们头戴乌纱帽，手端“春牛”，身着长袍、背上褡裢，口唱“春词”，挨家挨户“说春”，劝勉人们珍惜农时、及时开展农业，务实又浪漫。

人勤春来早，踏着花开的节奏，《新民周刊》记者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一路向西，追花而行，上得春山。沿途油菜花竞相绽放，展露出了勃勃生机，桃花也羞涩含笑等待着游人，更有千亩万亩的杜鹃花含苞待放——我本无意入黔贵，奈何春色入我心——这个春天，在贵州：见景、见人、更见心。

春山究竟是哪座山

比起春寒料峭的上海，黔东南已然是春色满园关不住，羽绒大衣也穿不住了。轻装简行的记者第一站，来到了《上春山》的词作者玉镯儿的家乡丹寨。

跟着本地人的脚步爬上春山，入目是一丛丛的茶树，茶园之上有凉亭，也有即将开业的豪华酒店，窗帘拉开就是春花烂漫的“山青草漫漫”，春色闹人，春风得意，让人舍不得入眠。

黔东南反排木鼓舞。

黔东南石桥古法造纸。

春山究竟是哪座山？大家众说纷纭。泡一杯春茶，记者逐一聆听当地人心中对于春山的理解，还有那春色背后的文化底蕴。

“我第一次听《上春山》的时候，虽然歌里并无明指是哪座春山，但每一句写的都是我们黔东南的景色，每一句词的吟唱，我都能想象到对应的画面和风景。”多年来一直从事苗族题材文学创作的韦文扬向记者举例：“比如最后一句。每到春节节点，这里的每一个村寨都会举办歌舞盛会，喜爱热闹的年轻人走村串寨，一路追逐着快乐，将攒了一年的万千思念，尽数付与这个和你相约的春天里，怎能不露出灿烂的笑啊。”

“山上儿童放纸鸢，山下游人纷纷追画船，东风拂人面落花作簪，踏遍春山不思还”的画面，也是贵州独有的风景。

贵州以高原山地为主，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这里跬步皆山，岩溶地貌发育非常典型，锥状喀斯特地形，是全球锥状喀斯特地形中发育演化过程最完整、保存相关遗迹最丰富、集中连片分布面积最大和地貌景观最奇特的代表。

喀斯特地貌将贵州变得支离破碎的同时，又让贵州拥有了独一无二的绝世美景。

“直插云霄的奇峰、崢嵘诡谲的岩石、飞珠溅玉的山泉、云蒸霞蔚的飞瀑、烟波浩淼的湖泊池沼、高古幽深的溶洞峡谷……这里的春山是最多姿多彩，最富有魅力的春山。”贵州著名历史学家、《贵州历史笔记》作者范同寿骄傲地告诉《新民周刊》，贵州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许多植被是常绿的。同时，因为有着“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风”的气候特点，它的春天更像逐渐铺开的丝毯，随着地势高低渐次由东南向西北展现开来，“说贵州春山是全球鲜有的顶级春色也一点不为过”。

贵州省黔东南州文体广电旅游局局长常海的介绍就更加专业了。他告诉记者，作为全国30个少数民族自治州之一，黔东南被誉为“歌舞之州、森林之州、百节之乡”，森林覆盖率高达68%，被誉为“森林之州”，有数不尽的春山。

黔东南有“三山三江”披锦绣的美誉，三山即雷公山、月亮山、云台山。

雷公山是苗岭山脉的主峰，巍峨壮阔，葱郁成海，原始完整的生态环境，让这里成为许多古老生物的“避难所”，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称为“当今人类保存最完好的一块未受污染的生态文化净地”；

月亮山为九万大山延脉，是传说中诸葛亮七擒孟获的地方，也是中国最美的三大梯田之一——加榜梯田的所在地，两千年前苗族将农耕文明带到此地，在这巍巍大山之中建造了这宏伟壮观的苗乡梯田；

施秉云台山是世界自然遗产，有着全球唯一的白云岩喀斯特地貌，是贵州东线探险寻幽的旅游宝地；

而清水江的多元文化、都柳江的神秘风情、?阳河的奇峡绿水，“三山三江”共同组成了3.03万平方公里的锦绣黔东南。有人说春天十分美，七分在贵州，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为了让游客更好体验黔东南之美，我们还和《中国国家地理》合作，共同打造‘中国乡村旅游1号公路，把全州16个县市的100多个国家级传统村落和民族村寨串珠成链，带游客深度了解自然山水步步成景、古寨炊烟、田园牧歌、如诗如画，民族文化底蕴深厚、灿若繁星的锦绣黔东南。让久居城市的游客在此找寻心灵的栖息地，感受‘人间桃源、快乐天堂的中国最美乡愁之路。”常海介绍。

《上春山》的词作者玉镯儿、曲作者张超都是黔东南人，“在玉镯儿的家乡丹寨，也有一座龙泉山，海拔1400多米，上万亩野生杜鹃花将陆续盛开，从山腰一路红到山顶，非常好看。”常海对辖内风景如数家珍。他向记者透露，3月底丹寨举办第三届茶旅文化节上，《上春山》词曲作者和音乐人们将和当地百姓一起“上春山”。

春山究竟在哪里，其实并不重要。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波浪宽宽的大河，每个人心中也都有一座春山，和想见的人一同上山，一起咏春，才是中国人的审美共鸣。

大山里，把每一天过成节日

傍晚6点，贵阳一条马路边灯光格外耀眼，民谣、流行歌曲、侗歌等旋律接连上演，现场人头攒动、气氛热烈。台上的美声歌手唱到一半，将话筒递给路边的大爷，大爷也毫不怯场，拿过话筒起范儿，一开口惊艳了全场，声音竟比台上的专业人士更雄厚，让人直叹“高手在民间”，“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这并不是你印象中的传统的演出和互动，而是发起于文昌阁的“贵阳路边音乐会”，已经从2023年的夏天唱到了2024年的春天。每逢周末，不光是贵阳的文艺青年到这里一展才艺，全国各地的音乐青年专程到此打卡，是名副其实的“狂欢随时在线，快乐满载而归”。

这样的场景在贵州并不唯一，音乐的感染力在乡村同样强大。

黔东南州黎平县肇兴侗寨，村歌邀请赛从2月16日一直唱到5月。“这是今年的一个新尝试，它和选秀节目不一样，参赛人员不分男女老少，所有侗族大歌流传地区都可以报名参加，展现我们黔东南歌舞之州的真实生活面貌，就是这么快乐。”常海告诉记者，“村歌嘹亮”主打一个“想唱就唱”。

村歌比赛不仅沿袭了此前爆火的“村超村晚”的策划思路，更结合了当地“侗族大歌”的表现形式，让非遗活了起来——侗族大歌相传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距今已有2500多年的历史，在贵州的侗寨，人人都会唱歌。

范同寿回忆自己上世纪90年代末到从江县小黄村听到侗族大歌演唱时的情景，歌声一起，全场静得几乎针掉可闻。“作为一名历史研究者，耳里听到的侗族大歌，已经不仅是一种音乐艺术，幻化成了侗族人日常劳作与生活的图景，我似乎能从中感受到这个民族的社会结构、婚恋关系、文化传承以及他们的精神生活。”

侗歌中，蝉鸣、流水、风吹树叶这些自然的声音，被模拟得惟妙惟肖。静心屏气聆听，让人如沐春风。1986年，法国巴黎金秋艺术节上，侗族大歌技惊四座，被誉为“清泉般闪光的音乐，掠过古梦边缘的旋律”。2009年，侗族大歌被联合国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也成为当地村歌的一张响亮的名片。

贵州是歌舞的海洋，不仅是侗族，这里的人们在婚丧嫁娶、祭祀祖先、礼尚往来、谈情说爱、劳动休憩时都要唱歌，因此创造了古歌、飞歌、酒歌、情歌、叙事歌、祭祀歌等，拉家常时用小歌抒情表意，青年男女谈恋爱用歌声互诉衷肠，长辈用歌声给小孩讲做人的道理……村寨可以是舞台，高台雅座可以是舞台，整个大自然都可以是舞台。

“我们喜欢过节，稻谷寄秧撒米种要庆祝；稻谷可以收获了，要庆祝；山上花开了，爬山庆祝；每个节气到了，也可以庆祝；到了苗年，更是要热烈庆祝。总之，大事小事，我们都当做节日来过。加上每个苗寨的风俗不同，庆祝方式也不同，贵州的节日也是多得数不清了。”韦文扬介绍。

据不完全统计，贵州省各民族的传统节日有1000个以上，平均每天三四个。苗族的“姊妹节”“四月八”“龙舟节”“芦笙节”；布依族的“查白歌节”“三月三”“六月六”；侗族的“三月歌会”“活路节”“歌酒节”等，都是规模较大的代表性节日。

范同寿也表示，贵州人的确爱过节。“生活在重峦叠峰，山高谷深、土地贫瘠自然环境下的贵州人，既要能吃苦耐劳，又必需学会通过民族文化的传承去享受哪怕并不富裕的生活。名目繁多的节日主要是为了不忘本民族的紀年方式，祭祀内心深处的神灵和先祖，纪念本民族历史上的杰出人物、强化农业生产时令与技能的记忆，推崇日常生活中的优良传统，以便激起子孙后代的生活勇气，加深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热爱。”

同时，这么多节日的背后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社会功能——方便青年男女谈恋爱。“贵州多山地，各村寨之间交通不便，各种形式的节庆活动有助于年轻人多交流。”韦文扬说。

而为了过节，大家都要穿戴上美丽的衣服和银饰，唱歌、跳舞、斗牛、演奏乐器……“大节三六九，小节天天有”，一切都围绕着快乐而生。

贵州也因此变得“多彩”。

用民族语言与世界对话

黔菜味道颇好，就像当地人的性格：热情、耿直、和谐、包容，还带着点侠义精神。

苗族文化，本身也带着侠义氛围。

苗族是一个有语言却始终没有统一文字的民族，族中流传的神话传说、知识技艺、民俗礼仪历来靠口头传承，口授心记。苗族妇女无论家境贫富，从少女时代就开始学习刺绣，她们用勤劳和智慧一针一线织就自己的五彩世界的同时，这些色彩斑斓的服饰纹样也记录下本族的神话故事、民间传说，被誉为穿在身上的“史书”。

苗家酿酒。

欧东花8岁开始跟母亲学习刺绣，现在是国家级非遗项目苗绣的传承人。上世纪80年代，外国人来到苗族聚居地区收购苗族服装，欧东花成为了懂行的中间商，赚取佣金。慢慢地，欧东花不想把这些衣服卖给外国人了，她开始把辛苦收来的服饰自留收藏。“这些老衣服，一个村寨加起来只有一两套，每套都是独一无二的，卖掉了就没有了。

几十年间，欧东花收藏了各地民族服饰、鞋包、各类配饰等制品1万余套，总价值估算达上亿元。2015年，她开办了自己的服饰博物馆。建馆以来，馆内藏品、苗绣制品多次参加国内外展览，亮相国内展览200余次，国际展览80余次。去年10月，欧东花带着她珍藏的12套民族服饰参与了何超琼参与策展主办的“指上生花，经典永续”非遗特展。

在欧东花的博物馆中，记者也看到了她最爱的几套收藏。其中一套苗族盛装，“第一眼就惊艳到了，这套衣服色彩丰富、做工讲究，采用了数纱绣、线绣、锁边绣等多种技艺，是少见的珍品”。

大量接触精品老绣，让欧东花的刺绣审美和技艺更上一层楼，她成为国家级非遗项目苗绣的传承人，越来越多人找她买绣品。

忙不过来时，欧东花就把订单分发给当地待业在家的妇女，让她们按照她的工艺要求来绣，同时也保证了她们的一份收入。据了解，欧东花以“公司＋博物馆+农户”的生产模式，带动了贫困山区绣娘就业420余人，实现了500人以上增收。

欧东花是国家级非遗项目苗绣的传承人。

杨平生银饰作品。

记者见到的苗族银饰锻制技艺的非遗传承人杨平生，出身银匠世家，他是这个家族的第五代传人，10岁就开始学艺，到了21岁，学成出师的他决定孤身闯凯里，凭借自身的天赋和努力，他终于在竞争激烈的银饰一行站住了脚跟。

杨平生说自己在民族传统文化中找到了根，又将其进行了适当的改造和创新。“铜鼓既是我们重要的礼器，也是苗族的精神图腾，参加节日庆典时，铜鼓的出现一下子激发了我的灵感，设计出一套铜鼓银饰系列作品，面世后不仅受到市场的欢迎，参加专业比赛时也获得了奖项。”

杨平生的另一套代表作品是“蝴蝶妈妈”。当地苗族把蝴蝶视为始祖，供奉她，就可以保佑村寨安宁，子孙繁衍，五谷丰登。“蝴蝶妈妈系列面世后，很快就引来了市场的跟风，成了广受欢迎的旅游产品。”

不过，当代银匠们也面临着不小的职业危机。“现在机器做的银饰，做工精美、价格便宜，对手工艺人造成了冲击。”但杨平生始终认为，手工打制的银器，更有“人味儿”，“银匠可以满足客人量身定制的需求，同时，手工锻造的银饰，比机器制作的银饰硬度更高，不易变形，也是一大优势”。

作为凯里市非遗保护协会会长，杨平生一直在思考，如何将技艺更好地传承下去。就杨平生个人而言，他早已打破此前苗族制银不传外人的规矩，毫无保留地培养了20多个学徒。

事实上，不论是苗绣苗银还是其他的民族特色，当下都已焕发新的生机。

原本与贵州并没有太多交集的商界名流何超琼，近年来被贵州非遗所吸引，不仅亲自担任模特拍摄苗绣写真和宣传片，在上海举办苗绣特展，更作为毕节市文化旅游形象大使，致力于将贵州文化推广给全世界。

常言道“沧海桑田，时过境迁”，但贵州似乎是个例外。范同寿曾在其个人著作中概括：许多在其他地方早已消失的文化现象，在贵州却得以延续，形成一条穿越时空的神秘隧道。在贵州，不少古老的文化环境被完整地保存下来，成为鲜活的文化生态博物馆；长期形成的山乡异俗，显现出地域文化的鲜明特征；若干绚丽的民族文化之花，点缀在贵州高原，形成独特而亮丽的风景线。这一切自然不是上苍的特殊眷顾，而是与贵州高原独特的地理环境，以及区位、多民族等因素导致贵州经济社会发展历程的特殊性有关。贵州也由此成为多元文化的保存与共生的代表。

所謂“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这些民族特色的非遗文化，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它们自成一套语言，凭借自身的多彩烂漫，“圈粉”无数年轻人，也让生活变得更有仪式感。想要真正领略其中风味，唯有亲身躬行，方能“返璞归真，回归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