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三题)

2024-04-09 04:05张建春
金山 2024年1期
关键词:马奇红星教室

文大刚

上课预备铃响过,文老师一定是站在教室门前的。文老师一面看着学生“窜鱼”样进入座位,一边不慌不忙地点燃一根香烟,烟是火柴点燃,“嚓”,绝对不需要第二根。文老师先是轻轻地吸,之后猛吸上几口,将嘴张开,微仰着头,让蓝色的烟雾缓缓冒出,直至口腔中了无烟气,再吸上几口,重复刚才的过程。

上课铃响了,文老师口腔中的烟也冒完了,文老师随手将烟屁股掐灭了,准备扔地上,又觉不妥,最后把烟头塞进口袋里面。

文老师在教室门前抽烟的过程,一班同学都看在眼睛里,见多不怪。文老师教的是语文课,还是班主任,整天和学生们混,抽烟似乎正常,没人指指戳戳的。

同学中有对烟懂行的,说文老师抽的烟是两头通的(不带过滤嘴),闻味道是双猫牌香烟,属“猫对猫”。当年关于抽烟有说法,谓:公社干部“水上漂”,大队干部“猫对猫”。意思是说公社干部抽的是“东海牌”香烟,大队干部吸“双猫牌”烟卷。东海牌香烟两毛多一包,凭票。双猫牌香烟一毛多一包,随买。抽烟能抽出级别,文老师抽“猫对猫”属大队干部一级的。

文老师的课上得生动,文老师会讲故事,短短的课文,文老师能引申出大段大段的事情来。小学语文课,一教认字,二教写作文,文老师却不这样,说要教做人。

我特别喜欢文老师的语文课,喜欢文老师将课文引申了,更喜欢文老师的作文课。作文课往往是连堂的,即两堂语文课连在一起。作文课有两种,一是随堂写作文,文老师布置个题目,两堂课完成。再一个是作文评讲,是对学生作文的评讲。我很是幸运,每次作文评讲,我的作文都会作为范文读,发下的作文本上,文老师又是圈又是杠的,除了高分,还会有大段的评语。小小的我为之很是膨胀,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文老师布置的作文我一定是下功夫的。

文老师叫文大刚,对老师的名讳我们是不敢叫的,但背后却议论,特别是对“刚”字的读音,我们衍生出一串的东西,可以是钢铁的钢,也可是陶缸的缸,缸的用途广,就有了不尽的笑料。

五年级时学农,文老师带领我们打着红旗进农田,文老师交待句别伤了苗,就把我们放了野马,五年级的小学生农活能指望干啥子?

文老师坐在田头抽烟,老一套,满口的烟对着天空冒。此时,文老师不是一个人抽烟,边上有农人也抽,不过抽的方式不同,烟吸进嘴里从鼻子往外冒。

懂行的同学说,文老师抽的是“水上漂”,公社干部级的。

学农时,同学们有新发现,发现田间地头埋有一口口大小不一的缸,缸里装有物体,臭烘烘的。同学们先是悄悄私语,接着乱起哄地笑,文老师有些莫名其妙。

文老师把我拉一边,问了又问,我只好说,尿缸、屎缸。文老師愣了下,后就朗朗大笑,这笑和同学们的笑合在了一起。

再一次上作文课,文老师说了联想,举了尿缸、屎缸的例子,说联想是写好作文的重要方法,很多同学低下了头,当然不是因为写作文的事。

文老师的烟抽得猛,在教室门前抽烟的姿式一直不变,蓝色的烟雾不时地向教室里飘,丝丝缕缕,久久不散。不过,有一点是铁定的,文老师不在教室里抽烟,在跨入教室门槛的一瞬,烟头必然是凉的。

有一天,同学们发现预备铃响时,站在教室门前仰着头的文老师嘴里没冒出烟来,怪怪的。

文老师没有多说什么,语文课缓缓急急地上起来。这天的课我记忆不深,老一套,学过生词后读课文,分段,归纳中心思想……我记得学的课文是《导航》,内容是啥?反正不精彩。

下课前,文老师撂下课本,说了一句话:“烟再不抽了,戒了,也《导航》。”说得我们一头雾水。

凭着轻描淡写的一句,文老师真的不抽烟了,我们倒觉得教室门前少了道景。

后来听说,有几个同学在背地里吸烟,学着文老师的模样,大张着嘴让烟雾向云里飘,还念念有词:“公社干部水上漂,文大老师猫对猫,小小同学大铁桥(“大铁桥”也是一种烟)……”恰被文老师听见了,文老师没说啥子,第二天在教室门口再也不碰烟。

文大刚老师高寿,九十八岁无疾而终,人评说,不烟不酒是秘诀。

雷振英

雷振英是我们的英语老师,这年电影《闪闪的红星》上映,雷老师买了小说《闪闪的红星》埋头翻译,要把《闪闪的红星》翻译成英文,让我们暗暗佩服。

这年,我们上初中二年级。

英语难学,我们的舌头伸不直,也记不下“叽歪叽歪”的发音,我们就用汉字标识,这一来,发出的音就怪得谁也听不明白了。当时英语我们学得潦草,甚至不学,课堂上闹哄哄的。

雷老师很是着急,常把戴着的帽子从头上摘下来,放在讲桌上。雷老师的头上发少,但蒸腾着袅袅白气,引得我们大笑。雷老师是护头的,一年到头戴着帽子,不是真的着急怎会摘下帽子,还面对着学生?

不过雷老师在我们班还有另一个身份,副班主任。一个班配副班主任是很少的,我们班特殊,乱得很,乱得管不了。举个例子,班主任于老师批评了几个同学,罚他们站在教室外,一转眼这几个同学“咔嚓”一下,把教室门从外面锁了,还逃之夭夭。一班同学被闷在教室里,气得班主任于老师犯了心脏病。

雷老师就成了副班主任,不仅教英语,还要管班里的事。

实际上雷老师本不是学校的老师,是省城的翻译家,查历史出了点小事,下放到学校当老师。传说很多,说是抗战当翻译时译错了地名,有汉奸嫌疑。我们为此用异样的眼光看雷老师,副班主任的名头也就没啥大的威慑力了。

我们对什么是翻译家感兴趣,我们理解是能把外国话变成中国话变到家的人,或者是把中国话翻成外国话翻到家的人,如此一来,我们对雷老师又有了三分的尊敬。

同学黑驴,也就是带头锁门的家伙,嘬着嘴“吱吱喳喳,叽叽叽呱呱”来了一通,问:“这雷老师能翻译吗?鸟语可在翻译家翻译之列?” 同学们大笑。

黑驴很得意,一把揪住一个同学,说:“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同学脖子一扬:“杀猪的。”黑驴恶狠狠地说:“还杀人吧?!”同学捏着鼻子:“哼!”

同学们都明白,这是《闪闪的红星》中潘冬子和胡汉三对话的片段,潘冬子要杀了大醉中的胡汉三,却被胡汉三认出了。

《闪闪的红星》电影我们不知看过多少遍,故事我们倒背如流,对话和动作也是烂熟在心。翻墙头看电影,是一段时间里我们的主业。

我喜欢看书,电影《闪闪的红星》中潘冬子让我心仪,但不过瘾,我盯上了雷老师手中的小说《闪闪的红星》。得到《闪闪的红星》的书有两种办法,一是正大光明地向雷老师借阅,二是“顺”,学翻墙头看电影的法子。我在心中纠结了很久,还是下决心向雷老师借阅。

敲响了雷老师的门,雷老师正在翻译,雷老师的英文字写得好看,如拉藤的西瓜,清清朗朗的。我怯怯地向雷老师提出了请求,雷老师想了半天,抬起头说:“行,大家一起看,你读给同学们听。”

我大喜过望,抱着雷老师递过来的《闪闪的红星》,一溜烟跑去。

我记住了雷老师的话,晚上我埋头看《闪闪的红星》,白天到班上找时间就读起《闪闪的红星》。

书的引力大,起先少数同学听,随后听的人就多了,连黑驴等几个调皮上天的同学也被吸引住了。尤其是读到紧要关头,黑驴还会抢过书,自己读上一段。

黑驴读道:“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拿我的还回来,吃我的吐出来……”黑驴愤愤地把书掷在桌上,拤着腰说,“红军回来,掐了你的头……”

我忙抢过书,说:“是书,是书。”

雷老师一直看在眼里,有时也在一边听我们读书。

一天,雷老师提议,让我用中文读一段《闪闪的红星》,他用英语跟上来。我没异议,同学们也没意见。

我轻声地读了起来,声音稚嫩,但是很有感情。读了一小段,我停了下来,轮到雷老师了。雷老师的声音苍古,但又如流水般湍湍,好听、悦耳,更多的是一种异样,是从没有过的安详。

我再读,雷老师再跟上。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相互提问:“你听懂了吗?”眼神交流后,似乎都作了肯定的回答。

我看到了雷老师眼中的泪花,我相信看到雷老师流泪的绝不仅仅是我一人。黑驴和他人不同,他轻轻地唱起:“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同学们一时跟上,成了小小的合唱。

歌是书上没有的,雷老师竟也翻译出词,用英语小声地哼唱。

不久,雷老师回省城了,雷老师把《闪闪的红星》书留给了我。记得雷老师别时对同学们说:“我是你们的副班主任……”副字说得很含糊。

童于恒

童于恒老师子女多,前面一二三四是女孩,之后结了个大瓜老五是男孩,老五叫童桐。童老师把童桐含在嘴里,老大不小的了,童老师还是张大嘴来含。

我們都知道童老师在家里重男轻女,前面的四个女孩是草,儿子才是宝。对此,我们撇嘴。对传说的童老师家烧红烧肉先由童桐吃够,之后才是其他人吃,而后童桐拉稀住医院的故事,我们暗暗叫好,还有好几个同学将这故事写进了作文。

童老师重男轻女真的不好,但在班级童老师翻了个个,对女同学上心的好,对男同学一律铁青着脸,严厉得常快掉下眼珠子。

上课时,我们经常感觉背后凉凉的,这凉有一种穿透的劲道。凉气来自童老师的目光,他时不时从教室门缝里将目光投进来,浇湿同学们打瞌睡、小动作之类的欲念。

我们的教室在“工”字房的一横处,教室门在背后开,正对讲台,一眼能望到底。一望到底,就能发现很多和上课无关的事,比如看小说,比如相互小掐,比如打瞌睡。

下课铃响,事情来了。童老师进教室,拎上几个人的耳朵,罚站开始了。

得作个交待了,恢复高考刚两个年头,轮到我们上“战场”了。学校分了班,我们是理科一班,童老师是班主任、政治课老师。

我们的底子太薄,上高中要从初一学起,大部分同学没信心,何况录取率低得要死。童老师严厉,学校看中了这一点,调他当我们的班主任。

童老师果然厉害,厉害得我们后背发凉。

我们没信心是有道理的,比如,有次上政治课,童老师提问,如果世界上发生战争,战争的策源地在何处?提问了好几个人都答不知道。童老师急了,提溜起一个童老师以为一定能答上来的同学,这同学答:“8301!”“8301”是一战备机场的代号,童老师哭笑不得,我们却沉默,答得对不对,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真的很差,初中几年全是混的,在学校不过是“关关水”而已。

政治课不多,又没作业,童老师的时间大多就在教室门边,将目光专注地扫进同学的座位,发现“蛛丝马迹”,就实施课间的“曝光”行动。

我们对童老师的行为敢怒不敢言,任课老师意见大了——监督同学,同时也将老师监督了一把。老师们以真代假称童老师为“特务”“童于恒特务”,可没叫响。同学们不认账,不可能叫响的。

在罚站的同学中,马奇是站得最多的,站的原因是上课打瞌睡。十次八次地重复,中间就有妖了。也不妖,就是马奇家中活多,白天上学,晚上深更半夜的要干活。

童老师没原谅马奇,还出了奇招,站着来听课,尤其是数理化。不是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吗?站着学吧,学会就可到处行走了。

马奇家困难,当时不说“穷”这个字,他父亲患癌症已不在人世,全靠他妈拉扯以马奇为头的一帮孩子。

童老师却偏爱马奇,爱在两方面体现,一是罚站,童老师贴近,用身子支着他。二是不拿狠话批。童老师的狠话狠,沾在脸面上一道深深的痕子。

我们就散扯,童老师是想招马奇为女婿了,传得沸沸扬扬的。也是的,刚刚上小学的童桐,课余常来找马奇,说是让马哥去他家辅导功课,我们看得多了,不见怪。

我们知道的真相却是童老师为马奇加餐,让马奇吃红烧肉。童老师家吃红烧肉的顺序发生了变化,摆在头位的是马奇。

马奇营养不良,常头晕眼发黑。我们知道,童老师也是知道的。

我们后背的凉一直持续着,真的有那么一天,童老师的目光撤走了,我们还是感到后背发凉,进而把胸挺得直直的。

高考来临了,这年高考大学、中专两条线,也就是说,得作抉择,大学或中专。人生似乎从这儿开始分岔了,马奇报了中专。一来中专把握大、学制短,二来报名考务费少多了。表格交到童老师处,童老师头不抬,任何人来交表格童老师都不多望一眼的。

童老师说:“残酷!”不知什么意思。

马奇拿到准考证,却是高考准考证。马奇哭了一场,马奇知道考务费是童老师交的,表格是童老师自作主张重填的。

马奇考上了大学,农业大学,全助学金。这年我们理科一班大丰收,一个班几乎全考中了,大学或者中专。

许多年后,我们在一起回忆,回忆最多的是我们的背有目光支撑,目光是童老师的,近视,不尖锐。

上大学的马奇,还真追过童老师的大女儿,童老师却坚决不同意,一场好戏没能上演。

童于恒老师生年七十三岁,不算长寿,但我们记住了他,心中不断说:大恩不言谢!

还要说的是,我就是马奇,吃过N次该童桐先吃的红烧肉。

附创作谈:

众生之门

安徽 / 张建春

这组小说我本来是以《师们》为题的,完稿后总感觉不达意,终定为《师门》。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知识,更多的是打开一扇扇窗和门,让阳光吹送进去,让我们迈动腿走出一间间或大或小的房子,走向远方。

记得上小学三年级,老师要我们写篇记叙文,记下上树采摘种子的事。我虚拟了个猴子般灵巧的同学,猴子般爬树,猴子般揪下一粒粒树的种子,几百字一气呵成,算是交了差。没想到语文老师大加赞赏,除在文字下圈圈点点,还在班级当范文读,老师仍觉得不够,竟拿到高年级去读。

显然,老师的举动对我是极大的鼓励,无疑为我开启了一道门,文学之门,让我一辈子和文字结缘。

《师门》中的《文大刚》《雷振英》《童于恒》等,几乎都有影子,有的故事接近于真实,并且所发生的事情深深地影响过我,我只不过略作整理,记录下来而已,当然艺术的加工是必要的。

人生一辈子就是个过程,而在这过程中老师的作用是巨大的,从幼儿园到大学,甚至走上了工作、生活之路,我们常通过老师开启之门向前走去。老师开启的门,身教的细节往往不被注意,人们注重的是课堂,课堂之外的重要性实际上不低于课堂。

在不被重视的环节去发掘存在的意义,我以为是一个写作者、作家的应有之义。

有一件我中学时发生的事很有意思。教我们几何的老师课教得非常好,他上课从不带课本和圆规、直尺,随口就来,圆和直线也是随手画来。事情来了,我们学他,作图不用直尺和圆规,随意、随性。久之,同学们的作业出了问题。几何老师发现了问题的症结,在某天的作业批改中,每个同学都得了四个字:“知错就改”。也就是从这天,几何老师用了尺、规在黑板上认真作图。我们也跟着改正了,“知错就改”,有课堂上的,更有课外的。

我从不认为微型小说是小儿科,是碎片化和皮屑般的表述,一部优秀的微型小说,给人的审美情趣、诗意传达一样可以撼人心脾。明清有众多的笔记体小说,纵横捭阖,精短的文字,揭示的是恢宏的大世界、大境地。

微型小说不仅仅是抖个包袱,只是披露一个出人意料的情節,当然这也是一种可出彩的微型小说的表现形式。我喜欢细节,平凡的故事,细节处理到位,在细节中洋溢诗的意境,可能会生发意想不到的效果。好的微型小说,必然在掩卷后给人联想,给人心以被柔柔一击的感觉。

微型小说不好写,一千多字要呈爆裂式的传送,人间能有多少传奇故事,大多平凡、平常,如何在平淡中写出真味实在不容易。《师门》是平常无奇的,我只想在平静的叙述中回味一段真实的时光,而这时光是美的,是值得拾起反复搓揉的。

张建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出版有《心旅》《一朵故乡的野花》《边缘行走》《未修剪的村庄》《咏而归》《向阳草暖》等诗歌、散文集,多篇作品被选入年度读本,获安徽文学奖和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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