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案件

2024-04-09 04:05郑宏章
金山 2024年1期
关键词:老严写信人卷宗

郑宏章

那年我從地委部门调进检察院时,还是个三十啷当的小伙子,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我学的专业是法律,不愿坐办公室当“文官”,便要求到第一线办案。经过一番软磨硬泡,领导把我分到刑事检察科当检察员。

刑检科科长老严是个老政法,额上刻着岁月的印记,道道皱纹诉说着过往的沧桑,头上的白发也所剩无几。他自称“白发三千根”,我戏谑他“证据不足”,他笑了说:“年轻人,我就喜欢这股子较真劲。”

老严主抓全科行政事务,指导助手办案,有意给年轻人压担子,那时的工作量很大,很忙。分管业务的副科长老万年富力强,去年从市公检法办案组调过来,说话慢吞吞,可极有分量。老万虽不是科班出身,却是办案的行家里手,每个案子丁是丁,卯是卯,谁也糊弄不了他。他常说“抓人容易放人难”,时不时就敲个警钟,对可捕可不捕、可诉可不诉的“两可”案子,他宁肯就低不就高,这让我深切感受到了检察工作应当具备的严谨和审慎。

那天一上班,公安预审科就送来一本卷宗,是市区黄山路不久前发生的案子,案由是“故意伤害”和“投机倒把”。这两个罪名在当时都是严厉打击的对象。老严看了一眼薄薄的案卷,又看一眼老万堆满案卷的办公桌,就和老万打招呼:“嗨,这个案子我看就交给小叶办,让他练练手吧。”我立即站了起来,接过这平生第一个案子,不料老万却慢吞吞地冒了一句:“先放我台子上吧,等我有空翻翻。”我只好把卷宗放到老万桌子上。

下班时老万留我加班,微笑着说:“我带带你。”我有点感激,便报之一笑。老万把早上那案子看过后,又交给了我。我俩流水作业阅读案卷,边看材料边作摘录。我仔细读了以后,合上卷宗说:“这么简单的案子,居然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建议退回作补充侦查。”老万慢吞吞地说:“此案未必简单。听到街头巷尾的议论吗?不只是老百姓担心我们办案不公,假如上头怪罪下来,那就吃不了兜着走。”我听了一脸蒙,不就是一件故意伤害致人轻微伤的案子嘛,难道案外有什么文章?

我正要说话,恰巧电话响了。老万接过电话后对我说:“是王强老检察长打来的,他说黄山路故意伤害的案子,市里很重视。你看,小案惊动大人物了吧,被人捅到上头了。王检要求务必办好,既不要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老万又说:“罪与非罪关系人的一生,我们办的案子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啊。”我立刻觉得肩上有了千斤重担,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办成铁案。

事不宜迟,老万决定去找老严。我俩匆匆出门,各骑一辆自行车,不多一会就赶到老严家。刚端上饭碗的老严见了,赶紧放下饭碗,听老万汇报。老万开门见山,说:“一个农村妇女卖鸡,一个城里妇女买鸡,因价格问题谈不拢引起撕扯,买鸡人手臂被菜刀划伤(经鉴定属轻微伤)。买鸡人控诉卖鸡人私自出售家禽,属于投机倒把,又故意持刀伤人,罪上加罪,要求给予严办。”

老严挠了挠头皮问:“有证据吗?”老万答:“卷宗里有双方笔录,并附有现场照片及一把菜刀。”

“被告人的供词?”“卖鸡人不承认持刀伤害对方,说菜刀是她带来替买家杀鸡用的。那天她带一只鸡进城卖,到事发时还没有卖掉呢,不曾用刀。”

“被害人说的有旁证吗?”“没有。两人为价格争吵时天快黑了,路上行人稀少。”停了停,老万继续说道:“不过,材料中有一封人民来信,写信的人自称路过现场,看到两个女人打架。信中说穿风衣的女人强行买鸡,农村女人嫌价格低不愿卖,她就抢夺人家的鸡。”

“哦!找写信人作过笔录吗?”“还没有。信是匿名的,写信人用的是某单位的信封,看起来字体稚嫩,像个小学生写的。公安办案人认为不必要再找写信人,因为被告人也承认菜刀是她自己带来的。”

老严挠挠头皮,灯光下有几根白头发飘落下来。我插话说:“证据不充分就往咱这送,是怕我们吃饱了没事干?”老严连连摆手说:“破案是苦差事,不要相互埋怨。”

“我的意见案卷暂时不退,由小叶带个助手配合他们补充侦查。如何?”老万向老严问道。“我同意。”老严点点头,站起来握住我的手说:“年轻人,越是艰险越向前嘛!”

返回的路上,老万拉我到他家下碗面吃。那时我还是个快乐的单身汉,忙时随便吃点填饱肚子已经习以为常,就诚恳地说:“我得去继续加班,弄个补充侦查方案,明早请您把关。”

补充证据工作进展比预想的顺利,我们与公安人员配合默契,复勘现场、下乡取证、寻访证人、凶器送检,工作紧锣密鼓又环环相扣。经过一段时间没日没夜的工作,案子基本见底,我的膘也掉了几斤。

这回老检察长亲自听取案情汇报。作为承办人,我汇报说,案件中唯一的旁证已经查明,写信人是一个六年级女学生和她妈妈。她们分别证实,放学时看到穿风衣女人想低价买鸡,卖鸡人不肯,双方争夺母鸡时,买鸡人的手臂被母鸡的利爪划伤,于是就从卖鸡人的篮子里夺走了菜刀。我们还查明,穿风衣的女人是个干部家属,平时有点儿强势,事发后四处告状。综合全案证据,承办人意见是:被害人手臂是被鸡爪划伤,菜刀是她从卖鸡人篮子里夺走,此节与被告人供述一致,可以采信。被害人以此作为“凶器”加害对方,无其他证据支持,应不予认定。因此,故意伤害罪不成立。卖鸡人是种田农民,为了养家糊口,进城来卖自家养的一只母鸡,是否属于投机倒把行为,目前虽有争议,但我认为不属于刑法处罚的理由。承办人建议:对被告人不予批准逮捕,建议有关部门撤销案件。

一直静听案情汇报的王检察长问严科长:“你们还有什么补充的?”老严示意由老万说说。老万清了清嗓子,一改慢半拍的语速说道:“这是科里集体讨论的意见。我必须说明,小叶初次办案,就能顶住来自方方面面的干扰和压力,经受了考验。”

我站了起来,向领导们鞠了一躬,动情地说:“感谢领导支持,更感谢领导给我指路子、压担子。我表个态,案子如果办错了,请追究我的责任。”紧接着我又补充一句,“我也做了接受处分的思想准备。”

见大家都不说话了,王检察长总结说:“一赞成你们对本案的处理意见,我看可以结案。二我要向市里汇报一下。”说到这里,王检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论涉案人员的社会背景如何,我们都要依法办案啊!”

过了一段时间,我接到王检亲自打来的电话,要我收拾行装去接受新任务。放下电话,我赶紧回宿舍简单收拾了一下衣物,心想,看来是要向检察工作说再见了。我心中忐忑不安,犹豫地推开了检察长的门。王检起身说道:“现代表组织通知你,地委已经任命你为地区检察院刑检科副科长,并送你去地委党校青干班学习培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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