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王寨风情两题

2024-04-09 04:05刘正权
金山 2024年1期
关键词:姑婆铁锹城里人

留  塘

大清早,铜富扛着铁锹出门的身影落进周志山的视线。

搁平时,周志山也就眼里过一遍,不会往心里走。黑王寨挂职这么多年,哪个男人手里肩头空过,可眼下是冬闲,铜富这么勤快,不在道理上。

地都上了冻,塘里结了冰,土比死人骨头还硬,铁锹哪吃得动?

不会是跟人打架吧?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开春为争水保田里的仔秧苗,德全德开两兄弟不是拿铁锹干过架吗。

黑王寨人很少为孩子鸡鸭猪狗什么的闹矛盾,但凡动上手,十有八九为庄稼,黑王寨人把庄稼看得比子女贵气,怎么说人都靠庄稼活命。虽说眼下出门打工挣钱一样能过日子,可骨子里对庄稼的偏爱,还是不曾有丝毫动摇。

生意钱,不叫钱,田沟里的钱,万万年!老祖宗传下的话,能有错?

有错的是周志山,他一个电话呼来村主任陈六,说铜富扛着铁锹出门了。

陈六很奇怪:“老百姓不扛鐵锹,学城里人扛钓鱼竿?”

周志山瞪陈六一眼:“哪个城里人这种天气扛钓鱼竿!”

陈六顿时醒悟过来,是啊,这天气,扛什么都站不住脚受不住说。

有古怪!

铜富这几年日子在刀尖上过,嫁出去的姑娘出了车祸,把婆家娘家两边给拖得够呛,以至于铜富见了谁都没好脸色,整个人变成竹叶火,一点就着。

谁眉毛上长虮子,这么没眼色招惹上他?“赶紧的!”陈六说,“我跟着点,别出事。”

周志山点头:“嗯嗯。”

这种跟,周志山明显不合适。

陈六哪怕跟铜富到家里屁股踏半天冷板凳,铜富都不会起疑心,寨子里人互相走动正常。周志山不一样,身份在那摆着,官不入民宅,父不进子房,黑王寨人忌讳这个。

跟着跟着,居然跟到了南冲,南冲那一片最上面几块地是铜富的责任田,因为这个,冲顶上水塘的管理基本是铜富操着心。

之前的承包费一直是铜富在出,这几年,虽然不交承包费了,可管理需要人,寨子里就默许了池塘里的野鱼和野藕归铜富所有。

塘里只剩下一面水。

别小看这一面水,黑王寨的池塘,除非天旱得冒烟,怎么都会给池塘留一面水,一来是给塘里的野鱼保命,二来关键时刻可以保一亩田的口粮,稻子灌浆时,缺一面水的话,结出的多是秕谷。

这池塘,在铜富手里这么多年都没干过。

如同黑王寨人过日子,再穷,手里都会留点钱救急用。

“干啥呢,铜富?”

问这话时,铜富已经下了池塘,开始拿脚试探上冻后的塘泥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不。

“挖点藕,变几个钱,过年用!”铜富狠狠搓一把手,准备把冻僵的手掌搓活泛了,开工。

“野藕都在中间有水的地方,你这多大工程量,把塘里的水全部排出去再挖!”陈六挖过塘泥,上冻的塘泥好挖,能够码成泥墙,但也容易垮塌。

“陈六啊陈六,我看你当了几年村主任,忘了自己一只脚还在泥巴里。”

“什么意思?”

“你想让塘里的水跟我兜里一样干了浆啊!”铜富斜一眼陈六,“我吃过一次亏的人,万不会再上二次当。”

“上什么当?塘里水干了,才好挖藕!”陈六不服气,“我两只脚都在泥巴里好吧。”

“还犟嘴。”铜富把铁锹使劲往泥巴堆一扎,“冬水不留塘,五谷难上仓,这话你总该记得吧?”

“要死!”陈六啪地在额头上拍一下,开春德全德开两兄弟不就是为水拿铁锹互砍,一个进了医院,一个进了号子,一个肚子爬出来的亲兄弟啊。

“这池塘的冬水,说上天,不能排出去。”

春雨可是贵如油的,南冲下面还有几户人家的责任田,如果开春没雨水,都指望着这一面水下秧。

都说人穷志短,铜富居然还长着志气,陈六眼里一热,说:“藕不管你怎么挖,有件事我得跟你先说定。”

“什么事?”

陈六嘿嘿笑:“知道我为啥跟你到这吗?”

铜富摇头。

“咱们寨子挂职的周组长一直跟我叨咕,想弄一批野藕送城里亲戚朋友过年煨排骨汤喝。”

“野藕汤有什么好喝的!”

“吃味吃味,这味可不是你这个两腿插在泥巴里的人能吃出的,人家城里人就喜欢吃个原生态的食物。”

铜富脸上红光漫出来:“你意思周组长想买这野藕?”

“嗨,教你一枪打个死兔子!”陈六笑呵呵地,“你不知道,他好几次想找你帮他挖野藕,始终抹不下面子,再者怕传出去影响不好,担心别人误会他一个城里干部占老百姓便宜。”

正说着,周志山电话打过来,陈六冲铜富一乐:“看见没,急不可耐着呢。”

摁下接听键,陈六对着手机那边使劲嚷嚷说:“放心吧周主任,钱我先给垫付上,保证不让铜富这边干浆。”

电话那边,云里雾里的周志山心照不宣嗯啊嗯啊着,看铜富,正甩开膀子一通猛干,泥潭中一个方方正正的水坑已经有了雏形,有冬水正从塘泥底部稀泥中渗出,一点一点向坑中央汇聚。

守  塘

六姑傍黑去四姑婆家也就罢了,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撞开大门,冲进院子,太不合礼数了。

得罪四姑婆事小,得罪四姑婆身上的神,事大。

照六姑这架势,怕是摊上了大事。四姑婆赶紧迎上来,把六姑往香房里引,孰料六姑连连摆手,把四姑婆往门外拽。

“干啥呢?”四姑婆一怔,“六姑你发哪门子憨?”

能让六姑发憨的,除了鸡,没别的,自打时三办起养鸡场,六姑眼里只有鸡,但凡跟时三拌上嘴,铁定都是为鸡。

这一次,不铁定了,六姑发响电动车说:“四姑婆你劝劝时三,他在养殖场办公楼前挖塘呢。”

四姑婆年纪大,脑子不糊涂,门前不守塘,屋后不开窗,黑王寨流传千年的习俗。

“时三那么精明的人,犯这个傻?”

“都挖了三分多田了!”六姑补充说。

“那你早先在干吗?”

“早先我在山上喂鸡啊!”六姑委屈得不行,“我一天到晚在北坡崖上,您晓得的。”

这倒是,山上那些散养鸡,还有新建的孔雀园,全凭六姑照看着。

挖掘机的声响六姑不是没听见,黑王寨这两年搞美丽乡村建设,哪天听不见挖掘机叫唤。六姑没承想,挖掘机叫唤着把养殖场办公楼前挖那么圆的池塘,自己这个老板娘竟一无所知。

偏偏时三不见踪影,打电话,死都不接。

只能搬四姑婆出面了,时三偷鸡摸狗时最怕的人就是四姑婆。改邪归正时养鸡场的啟动资金,可是四姑婆帮衬的,吃了果子忘了树的事,时三做不出。

仿佛晓得四姑婆会出面似的,六姑骑着电动车前脚拖了四姑婆回来,后脚时三的皮卡车呜呜从寨下飞驰上来。

“要死了,六姑你作什么妖,这么晚了让四姑婆跟你后面踩黑。”踩黑是黑王寨土话,走夜路的意思。

“让四姑婆踩黑怎么都强比我心里踩着黑,你倒说说你安的什么心,在门口守塘?”六姑气愤愤的。

“门前不守塘,不消我老婆子多嘴,时三你该晓得这话怎么个讲究吧?”

时三当然晓得个中讲究,一来门口水塘多是死水,容易散发出异味,二是门前有水塘对家中孩子安全不利,孩子天性爱玩水,再者门前水塘容易滋生蚊虫,到了夏季容易传播病毒,最重要的是门前距离水塘太近很容易破坏到地基。

那咋办呢?时三假装恍然大悟:“瞧我这脑袋,只记住四姑婆您跟我说山管人丁水管财,把这茬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四姑婆是什么人,身上有神是一个,真正让寨子里老老少少信服的,是她能一眼看到你心里,想在她面前玩眨眼动眉毛的把戏,时三还嫩了点。

果不其然,四姑婆眉毛一掀:“山管人丁水管财?”这话她确实说过,难不成时三挖塘跟这两宗事有关联?

“管财,我看你这叫破财,挖这么大个池塘,不要钱?”六姑不服气。

“填回去同样要钱啊!”时三笑嘻嘻的,“依我看,反正破了财,干脆破到底!”

破到底?六姑满脸警惕。

时三把四姑婆拉上前,说:“您给拿个主意,按风水说,挖了再填肯定对主人家不利。”

四姑婆的主意是顺着时三的思路走的:“已经挖到这份上了,干脆弄个小观赏池吧,养睡莲,放几条观赏鱼,黑王泉的水一年四季哗哗不断流,给引过来就成。”

“四周用不锈钢的栏杆围上,”时三一边用脚步丈量,一边嘴里嘀咕着,“单单一个观赏池,太单调,引一趟泉水不划算……”

不划算?四姑婆眼睛一亮,脑子想起时三的那番话,城里人真的会过日子啊,广场中心弄个喷泉,夏天嘟一打开,水花四溅,好看又好玩,还能驱赶蚊虫。

“谁叫你没生个城里人的命呢!”四姑婆记着自己顺嘴给了时三这么一句。

时三当时怎么回的来着?

“城里人的命是命,咱们乡下人的命就不是命?迟早有一天,我让乡下孩子生下来就跟城里孩子同样的命!”

莫不是?四姑婆心里一动,时三想在养殖场办公楼前弄个喷泉?

还真叫四姑婆猜准了,时三说:“我家六姑眼下不是刚让猫子咬了脚嘛。”

猫子咬了脚,在黑王寨是指怀了孕。

“我打算整个音乐喷泉,”时三从怀里掏出一张设计图,“我山上不是有孔雀观赏园吗,这组喷泉就叫孔雀开屏,喷高三米,在音乐变频控制下,高低起伏变幻莫测,配上七彩流光,有如色彩鲜艳的孔雀开屏,象征着咱们新农村建设美丽动人,光彩夺目。”

“这样一个塘啊,得专人守!”六姑在一旁很老板娘口气地发了话,“喷泉每天开关的时间,我说了算。”

一句得由六姑说了算,让时三泪水漫出眼睛,当年两人在县城领了结婚证后,转到广场中心想看一眼喷泉,结果错过时间,时三央求半天,都没让六姑如愿,人家几句话差点把时三噎死:“啥时开喷泉,当你能说了算?想看很简单,广场上守着呗!”

黑王寨的孩子以后想看喷泉,压根不需要守着,有六姑看管,随到随开。

刘正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清明》《莽原》等报刊,中篇小说《单开伙》被收录《中国文学年鉴2019卷》,已出版个人作品集15部,有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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