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的纪念

2024-04-10 06:07林华
音乐爱好者 2024年3期
关键词:柴科夫斯基颤音白天鹅

林华

进入音乐学院附中,我踏进宿舍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柴科夫斯基。那是我上铺室友在墙边挂的一幅他自己画的铅笔素描像。这一瞬间,我立刻明白这是我室友心中的偶像,也是我们这群孩子们心中的偶像;我也立刻意识到,从现在起,自己也是这个群体的一员了,因为我也很喜欢柴科夫斯基。

记得学堂乐歌的填词:“青青的绿草地上,是谁走来?啊,它的名字,叫作梦。”

是的,音乐之梦向我走来了,它的名字叫柴科夫斯基。他的旋律总会在我通往帕纳索斯山的路上响起。

虽然在专业音乐学校就读,可那时还没有唱片室,并不是想听什么就能听什么的。记得有一次电台预告中午播放全套《天鹅湖》,同学们早早地从食堂打了饭菜赶回寝室,边吃边听,硬是把这个把小时的音乐听完了。后来新西伯利亚芭蕾舞团来上海演出,我们这伙爱好者组成“等退票”小分队,在陕西路、永嘉路等各个路口布下天罗地网,最后在文化广场汇合统筹分配,亲眼目睹了白天鹅终于战胜了黑天鹅。

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故事另有深意。黑白都是天鹅,隐喻着一些民族潜意识中的原始意象,他们相信“善恶同体”;尤其是横跨欧亚的俄罗斯,连吉祥物都是双头鹰。我们那时并不懂什么深层心理,但相信柴科夫斯基信仰的必定是善战胜恶,因为他的音乐总是那样美。

从《甜梦》到《云雀》,从悲伤的《葬礼》到优雅的《圆舞曲》,柴科夫斯基让我们幼小的心灵感悟这天地之间“美”无处不在。而每首都有题诗的《四季》,又让我们体会到,即便是雪国冰原的雪橇铃声,也象征着生命的欢乐。

很多年之后,我在涅瓦河边散步。那是一个宁静安详的早晨,竖琴琶音般的清风和河水激起的短句,最后汇合成开阔的波浪,没想到心里响起的音乐竟是三四十年前弹过的《五月》。由此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美的意象一旦在心中形成,就是毕生难忘的,任凭你后来怎么敲锣打鼓、痛心疾首地发誓要“铲除”它,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柴科夫斯基的形象早就随着他的音乐,深深地铭刻在我们的心中了。

也许这就叫作潜移默化吧:我们无意之中哼哼唧唧流露出来的调子,几乎都是《意大利随想曲》那街边艺人吹奏的小调,要不就是幻想序曲《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主题,时而如晚风拂动树影,轻微摇曳;时而如月光下的恋人互诉衷肠,窃窃私语。最令人心碎的是尾声,沿着音阶往下进行的沉重低音,那可是锤敲棺钉的声音,是当着听众的面把美撕碎的声音啊!

我们第一次体会到在柴科夫斯基心里还有这样的悲剧情结。当然,这只不过是他在叙述一些历史故事。因此在听那几部悲剧性的序曲时,我们总会在尾声听到有如丁达尔光束那样的清明和声从乌云中泻下。我们知道,柴科夫斯基相信的是,即便有什么苦难,那也是暂时的,人间终有希望。

说来也很有意思,我们对柴科夫斯基作品的了解,几乎和自身成长的节奏同步。在涉猎了钢琴小品和管弦乐曲之后,我们竟然也有机会看歌剧电影了,而且在我们这里首先放映的又是柴科夫斯基的作品。

《音乐译文》杂志上有篇文章说,欣赏歌剧不是一遍两遍的事,而是要反反复复观赏,这样才能从中得到感悟。我们三个柴科夫斯基的信徒照样做了:《叶甫根尼·奥涅金》和《黑桃皇后》两部片子至少看了十多遍,几乎每段咏叹调、每一个场景都能背出来了。那时候我们也长大了很多,由无知少年变成了有感青年,听音乐时也有更多的代入感了。我们同时爱上了塔吉雅娜,蹑步到大银幕前给一动不动的她拍照,那时乐队有一大段不断离调的模进正在进行着,夏夜的微风吹开薄薄的纱帘。唉,有什么比一个好幻想、有憧憬的少女正在遥望星空的时刻更美丽呢?

我们也欣赏连斯基和奥涅金的咏叹调,却喜欢不起来:纵有才华横溢、绅士风度,却是百般无聊。

记得最后一次看《叶甫根尼·奥涅金》,散场后我们三人穿过黑暗的街道,领悟着柴科夫斯基是如何诠释普希金的:“美”竟然从这些原本可以有所作为的青年身边擦肩而过,这种怅然若失里,又是如此让人心隐隐作痛。

这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打断了我们的讨论,也把我的书房打了个七零八落,只剩下一两本谱子。我拨开残破的书谱一看,又是柴科夫斯基,他的《第五交响曲》四手联弹钢琴谱!

第一乐章一开始的旋律与《黑桃皇后》中《三张牌》的叙事歌几乎一模一样。这是宿命密码构成的主导动机,它不断反复,缠绕着歌剧的主人公,把他折磨得疲倦不堪。看來,柴科夫斯基大概因为写了格尔曼的悲剧故事,还未摆脱宿命阴影。

优美的第二乐章来了。深沉的圆号奏出的忧伤,甚至还有些甜蜜,仿佛是在洗涤什么创伤,有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感受;也有几分像是催眠歌,大概主人公很想就此睡去;恬静的牧歌响起,但愿一觉醒来,发现“过往”已经翻篇了,自己又可置身于清新天地的自由之中了。

但命运却不会轻易放过他。它依然如凶神恶煞一般,紧随而至,不依不饶。所幸的是,作曲家可以在自己的幻想中战胜它,因此命运的动机在末乐章里转为凯旋的辉煌,就像忧郁的白天鹅的小调,突然转为大调了。

然而,命运真的就是善恶同体的吗?被宿命追杀的生命意志,真的取得胜利了吗?

恐怕作曲家也意识到这种胜利感有些牵强而言不由衷。他也知道这只是与宿命苦斗的一个回合而已。恐怕他的内心有什么惶恐,这惶恐驱使作曲家不得不继续写下去,写个明白,究竟是谁真正地战胜了谁。

接下来的《第六交响曲》终于让人们感到,在作曲家两部心路历程式的忏悔录中,“恶”才是他生命的连台本戏的主角。阴暗的前奏重开新一回合的搏斗。命运的诅咒阴魂不散,这使得主题寻寻觅觅,几分惶恐,几分忧虑;接着响起声声仰天长啸,那是对自己一生的悲悯。这时听众可以感到,“善”流露出无力抵抗的软弱,已经没有斗志了。一声惊雷,心灵中的暴风雨和雷鸣电闪骤起,“恶”追踪而至。

圣咏响起,宗教能够让主人公躲避不安吗?

想着也许还能强颜欢笑度日吧?想着在曾经奋斗、功成名就的回忆中求得安慰吧?

然而“美”一次又一次地在音乐中被撕得粉碎。

这是真正的悲剧音乐。终乐章再也不会像《第五交响曲》那样结束,再也没有丁达尔光的垂照了。因为这次说的是作曲家自己心灵的故事,他已经预感到了一切。

柴科夫斯基死亡的真相,我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在参考阅览室的国外杂志上看到的。对这位引领我走进音乐之门、陪伴我在音乐世界成长、指点我前行的良师益友的逝世,我顿感天崩地裂。

我的心底即刻响起弦乐在中音区浓重而急剧的颤音,就像《第六交响曲》中感到大势已去的心情,就像格尔曼去逼迫伯爵夫人说出命运密码之前的紧张,就像丽莎投河时心中的悲怆:那是心灵在突如其来的袭击下的颤抖,是精神世界将要坍塌的自危。这些作品中都有这样的颤音,是的,柴科夫斯基可能毕生都在为这样的颤音所困扰,在颤音中挣扎。

在这有着巨大张力的颤音的震撼中,我的眼前掠过一些描写柴科夫斯基生平的影片镜头:他的母亲被庸医治死的场景,柴科夫斯基为此产生的病态的精神创伤,对现实中女性的畏惧……

我的眼前也掠過白天鹅被魔法囚禁,在纱幕笼罩的背景前翅膀焦急地上下扑腾的情景。这景象让我终于明白,柴科夫斯基畏惧的仍然是善恶同体的命运:作为白天鹅的时候,普天称颂给他带来成功;而当他变成黑天鹅了,铺天盖地的道德谴责就会将他毁灭。

柴科夫斯基的悲剧情结,最后竟然说的是自己的故事。

作曲家悲剧最后的丁达尔光是在我们心灵的苍穹洒下的。这是对这位伟大作曲家的怜惜和同情,是我们在伟人祭坛前从未曾体验过的一种情感。他们常常被人们的崇拜所架空,忘了他其实并不是神,而是人,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甚至也可能是病人,需要我们在崇拜的同时,给予同情和理解。

这份理解就是,柴科夫斯基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不仅写了那么多伟大的作品,告诉我们生活有多么美好,而且他还敢于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爱。倘若需要为此付出尊严的代价,他会毫不犹豫地献出。

可以说,在这个意义上,他也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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