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肯尼亚:德意志之心因音乐复活

2024-04-10 06:07曾震宇
音乐爱好者 2024年3期
关键词:纽伦堡瓦格纳音乐节

曾震宇

弗兰肯尼亚并不是德国的一个联邦州,而是一个区域的集合,包括现在的巴伐利亚北部以及周边地区。

由于巴伐利亚占據了德国20%的面积,因此把整个区域与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巨大的啤酒杯以及背带裤(lederhosen)联系起来,是不理智的。实际上,弗兰肯尼亚的大部分地区于1815年才被并入巴伐利亚。经过两百多年的融合,他们已经具备“既是弗兰肯尼亚人,又是巴伐利亚人”的双重身份,就像他们经常说“他们喝啤酒、吃猪肘,我们喝红酒、吃香肠”,又不忘补充“我们的啤酒也很有名”。

弗兰肯尼亚(Franconia)的词源是“法兰克人(Franks)的土地”,这里曾是法兰克王国和神圣罗马帝国的早期中心。它引起我注意的原因,首先是一票难求的拜罗伊特艺术节,其次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说的“如果可以选择出生的地方,那么我会考虑维尔茨堡”,最后才是影响深远的纽伦堡大审判。这可能也是大多数人的排序,以免记忆过于痛苦。

不只有瓦格纳的拜罗伊特

从意大利东南部去拜罗伊特是极具挑战之事。尽管距离纽伦堡不到九十公里,但航班极少,所以我得先飞到两百多公里以外的慕尼黑机场,先换大巴、再换火车才能抵达。这也是绝大多数瓦格纳乐迷到达拜罗伊特的方式。

火车在山林和草场里穿过,风景毫不让人感到乏味。偶尔见到有人在砍木头,这种离我无比遥远的生活暗示我:德国比我想象得更大,每个地方的人生活方式都不一样。

拜罗伊特之声

拜罗伊特是个小城,只有七万人口。1871年,瓦格纳第一次来到拜罗伊特,他喜欢这里,也被这里喜欢。于是他留了下来,在这里工作,最后被埋葬在这里。这里有他的故居博物馆(Haus Wahnfried)、墓地,而他的胸像则以各种形式随处可见:涂鸦、彩旗、雕塑,甚至纸币(零欧元的旅游纪念币)。毫无疑问,瓦格纳融入了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所以把拜罗伊特称作“瓦格纳之城”,应该不会有人反对。

拜罗伊特艺术节(Bayreuther Festspiele)是拜罗伊特最重要的文化资产之一。这个艺术节对瓦格纳乐迷来说是一种宗教狂热般的朝圣情结:歌唱演员自然是顶级的,舞台制作也极为炫目,戏剧构作和导演至少是话题性的(如果不是争议性的)。跟其他演出瓦格纳作品的艺术节相比,它独具特色:它由瓦格纳本人创立,只上演他的作品,表演场地——绿山(Grüner Hügel)上的节日大厅(Festspielhaus),这是瓦格纳亲自参与设计和建设并为之承担起巨额负债的。直至节日大厅开幕(1876年)后的三十年(1906年),瓦格纳家族才还清巴伐利亚皇室的债务。为了还债,六十多岁的瓦格纳多次巡演,而这些巡演又对他的健康造成了很大负担,这是他在节日大厅开幕后的第七年去世的一个关键因素,因此把节日大厅称作大师的呕心沥血之作亦不为过。

为什么瓦格纳需要建造一座新的剧院来演奏自己的作品?这与自负无关,而是因为他认为当时的任何剧场都无法达到他追求的、前所未有的声音效果。直到现在,在很多剧场,往往歌唱家疯狂呐喊,观众却不一定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而在拜罗伊特,歌唱家的嗓音与乐团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形成丰富的层次,音量则必须用“山呼海啸”才能形容。这种震撼,非此地无法体会。为了独特的“拜罗伊特之声”,全世界的乐迷必须忍受没有字幕、没有空调以及坚硬的座椅。消防员时刻待命,帮助中暑的观众离场。

若要分析这种声场的物理结构,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凹陷并被罩住的乐池,观众看不见指挥和乐手。也许还会有专家告诉你,瓦格纳改变了歌手与乐团之间的音量平衡,譬如他把低音提琴、大提琴等乐器分成几组,分别放置在乐池的两侧,而其他乐手则坐在舞台的正下方。由于大多数乐手无法看到或听到歌唱家的表演,再加上混响,便很难与歌唱家同步。这使得乐手必须放弃一切依赖,严格遵从指挥。整齐划一加强了交响性,呈现出瓦格纳创造的巨大而丰富的乐音。即便是世界上最好的指挥家,因为独特的声场和乐团座席的安排,他们也必须重新训练自己以适应场地。由于这里的观众非常专业而且挑剔,所以年轻指挥家若在拜罗伊特得到认可,便在行业里站稳了脚跟。

我有幸观看了2023年拜罗伊特艺术节所有的剧,包括施瓦茨(Valentin Schwarz)的全套《尼伯龙根的指环》、切尼亚科夫(Dmitri Tcherniakov)的《漂泊的荷兰人》(2021版)、沙伊布(Jay Scheib)的AR增强现实版《帕西法尔》(2023版)、施瓦布(Roland Schwab)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2022版)、克拉泽(Tobias Kratzer)的《唐豪瑟》(2019版)。我写了一篇《试探现代制作的表达界限——2023拜罗伊特艺术节版〈指环〉四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并有意再写一些。看到有人来过、留下痕迹,而我们又能找到这些痕迹,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从贫穷中崛起

为什么瓦格纳会来到拜罗伊特?在构思艺术节的二十年中,他首先想到的是苏黎世或魏玛,后来是慕尼黑及周边,但他屡屡受挫。指挥家里希特(Hans Richter,1843—1916)推荐他去拜罗伊特空置的侯爵歌剧院(Markgr?fliches Opernhaus)看一看。

侯爵歌剧院建于1745至1750年,能容纳五百人,可能是世界上最美的巴洛克剧院之一。剧院内部完全是木质的,由意大利建筑师设计。天使与女神像、人造大理石(faux marbling)柱、天顶画、鎏金花纹……风格高度统一,在昏暗的灯光下令人眼花缭乱。这是唯一完整保存至今的宫廷剧院。由于它并不是宫廷建筑群的一部分,而是处于城市的公共空间,因此又预示着十九世纪大型公共剧院的出现。剧院已于2012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

建造这个剧院的原因是当时的勃兰登堡-拜罗伊特侯爵腓特烈(Friedrich Ⅲ von Brandenburg-Bayreuth,1 7 1 1—1 7 6 3)和妻子威廉明妮(Friederike Sophie Wilhelmine,1709—1758)需要一個场地用于举办独生女的婚礼。可见,场地的缺乏说明了当时的拜罗伊特并非显赫之地。威廉明妮是英王乔治一世(George I,1660—1727)的外孙女、普鲁士“士兵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Friedrich Wilhelm I,1688—1740)的女儿。她曾有很大机会嫁给表哥威尔士亲王弗雷德里克·路易斯(Frederick Louis,1707—1751),并成为未来的大不列颠和爱尔兰王后。但由于王室间的权谋,这桩婚事未能如愿。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她只好接受父亲的安排,下嫁给拜罗伊特侯爵的儿子腓特烈。从柏林到拜罗伊特,从未来的王后到侯爵夫人,可想而知她的心理落差有多大。威廉明妮在回忆录中曾这样描述初到拜罗伊特时的情景:宫廷里漆黑一片,布满蜘蛛网;在分配给她的房间里,扶手椅的饰面是破的;两周后,四柱床不再有帘子,因为帘子一摸就被撕裂了。但这桩婚姻是幸福的,腓特烈曾在日内瓦学习八年,并赴法国、荷兰等地游历,受到启蒙思想影响,还能吹长笛。他继位后,因实行开明统治而深受爱戴。威廉明妮也充分发挥了她的才能:她既写作又作曲、演奏羽管键琴和琉特琴,还是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德国歌剧作曲家之一。夫妇二人几乎重建了拜罗伊特:他们不仅改造了冬宫(Eremitage),修建了新宫(Neues Schloss)等宫殿,还建立了大学、艺术学院、歌剧院等,他们身边围绕着诸多学者和艺术家。在文化和艺术上,拜罗伊特迅速变得和柏林、维也纳一样重要。

威廉明妮于四十九岁时早逝,伏尔泰特意写诗献给她,附在《老实人》第一卷中,后又多次修改。她的遗存在当时和现在都发挥了巨大作用:若没有侯爵歌剧院,瓦格纳便不会来;而瓦格纳若不来,当地就不会有世界一流的艺术节和规模庞大的旅游业,威廉明妮也将淹没在数不胜数的帝王将相中。历史总是这样不经意地串起一根线,又串回去。

坦率的弗兰肯尼亚人

拜罗伊特旅游局尽可能为我提供了方便。我与旅游局的冯·夏米尔(Kilian von Chamier)先生在当地颇有名气的奥斯卡小酒馆(Oscar Wirtshaus)餐厅吃了午饭。他刚大学毕业不久,回答问题干脆、直接,让人感觉很有效率。在他的建议下,我点了当地特色脆烤猪肩(Knuspriges Schweinesch?ufele):很大一片猪肩肉,经过长时间的烤制,酥脆不油腻。配菜是土豆饺子(Kartoffelklo?)——土豆煮熟后去皮捣成泥,加入煎过的面包片,搓成球状再放入盐水中煮,口感既劲道又绵软。菜的份量极大,即使在德国,都算大的。将这些“硬菜”吃下肚,再加上当地超大杯的啤酒,实在令人心满意足。

为了表达感谢,我送给夏米尔一点小小的手信——发源于中国,但经常被误以为是日本的麻薯(Mochi),让他跟同事们一起分享,他开心极了。第二天,我收到他的邮件,大意是“我跟我同事吃完了,但我们都不是很喜欢它的口感”。这封信让我的脑子“嗡”了一下,但又很快感到他的可爱。这是多么宝贵的品质!如果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及时告诉我真正的感受,那沟通的成本该有多小?人类浪费了多少可以真正沟通的机会,并造成了多少误解呀!我突然想到,法兰克人-弗兰肯尼亚人的词源意为“快速、大胆”。果然,即使过了上千年,民族性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改变的。

“领养”莫扎特的维尔茨堡

近年来,全球气候越来越极端,2023年到了8月还很冷。这虽然减少了在拜罗伊特艺术节中暑的人数,但阴雨连绵却让摄影爱好者失望。我在弗兰肯尼亚待了将近半个月,只有在维尔茨堡期间,天气突然放晴,让人愉悦。尤其是登上马林贝格要塞(Festung Marienberg)近看葡萄园、远看老城,珍贵的阳光让白墙红瓦的色彩更加夺目。

把莫扎特留下

莫扎特音乐节(Mozartfest)是维尔茨堡(Würzburg)最有名的音乐活动,也是德国境内有关莫扎特的节庆中历史最悠久的一个。

莫扎特本人与维尔茨堡的联系并不突出。1790年,他给妻子写了一封信,描述了他如何在维尔茨堡喝咖啡,并认为这是“一座美丽而宏大的城市”。自1921年以来,以维尔茨堡主教宫(Residenz)为主场地的主教宫艺术节(Residenzfest)逐渐扩展成为期四周的莫扎特音乐节,莫扎特与这座城市的关系变得密不可分。

莫扎特音乐节在每年5月至6月举行。时至今日,莫扎特音乐节已不再是一个崇拜经典和过去的场所,而是一个不断探索新意的场合。譬如2023年的主题是“质疑、发现、探索”(Questioning, Discovering, Exploring),它强调音乐学家已经抛弃莫扎特受超自然力引导而创作这一浪漫化的陈词滥调,而从他的创作冲动、创新精神以及拓宽音乐视野的意愿来发现新的知识。在为期四天的跨学科的“莫扎特实验室”(Mozart Lab)中,年轻人的研究远远超出了声音的范围,涉及图像、语言、数字媒体和哲学等。

音乐节不是一个精英化的场合,而是所有人相遇的平台。八十五场音乐会和活动遍及宫殿、教堂、修道院、酿酒厂、花园、工业遗迹等场地,充满活力。音乐节打破陈规,不仅挑战聆听习惯,还与异域音乐、俱乐部音乐跨界,甚至充当起年轻人约会的媒介。人们只要好奇、愿意尝试,无论熟悉还是第一次接触古典音乐,都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曲目。

莫扎特只匆匆看了维尔茨堡一眼,维尔茨堡就把他留下来了。通过音乐节这个长达一百多年的传统,维尔茨堡牢牢确立了自己与莫扎特的相关性。

十七分钟与七十年

维尔茨堡主教宫或可“媲美凡尔赛宫或美泉宫”,莫扎特亦惊叹不已。当时维尔茨堡主教公国(Hochstift Würzburg)的主教兼大公冯·舍恩博恩(Johann Philipp Franz von Sch?nborn,1673—1724)认为他的宫殿太小,不符合他作为绝对君主的地位,于是委约建筑师诺依曼(Johann Balthasar Neumann,1687—1753)建立一座新的宫殿。这座宫殿从1720年动工到内饰完工只用了六十年,所以风格非常统一,被认为是欧洲最美丽、比例最匀称的宫殿之一。

诺依曼设计了一个极大的、无支撑的贯通拱顶(最大高度为二十三米,面积为五百多平方米),意大利画家提埃坡罗(Giovanni Battista Tiepolo,1696—1770)专门从威尼斯赶来,画了五百多平方米的天顶壁画,这便是世界上最大的天顶壁画《行星和大陆的寓言》:以维尔茨堡宫廷为代表的欧洲与太阳神阿波罗最为接近,美洲、非洲和亚洲则各有各的野蛮,但他描绘的异国情调飞舞流动,具有极强的艺术感。灰泥匠博西(Antonio Giuseppe Bossi,1699—1764)完成的白厅(Wei?er Saal)也独树一帜,与天顶画的彩色和多数房间的金色形成鲜明对比。尽管白厅的主体是灰、白两色,但浮雕随着光线变化产生了许多白色和灰色的阴影,让人觉得五彩斑斓。

紀念厅和文献厅的展览叙述了主教宫近七十多年来的修复历史。1945年3月16日,十七分钟内,英国皇家空军的两百多架轰炸机投下约四百吨炸弹和三十多万枚燃烧弹,维尔茨堡被巨大的火灾夷为平地。市中心90%被摧毁,主教宫也不例外,着火的屋顶倒塌了,家具和墙板被吞噬了。尽管楼梯、白厅等暂时幸存,但由于缺乏屋顶,潮湿造成了进一步损坏,提埃坡罗的天顶画暴露在风雨中。所幸的是,三个月后,美军少尉斯基尔顿(John D. Skilton)来到维尔茨堡并发现了这一切。他找到一批原木,自己出资建了一个锯木厂,然后监督团队工作,赶在雨水摧毁天顶画之前盖了一个拱顶。1981年,主教宫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直到现在,主教宫的修复工作仍在进行中。

为什么莫扎特没喝酒?

我住的宾馆在美茵弗兰肯剧院(Mainfranken Theater)附近,并不豪华,但令人惊喜的是宾馆送了瓶当地的葡萄酒。这种酒特别容易辨认,瓶子(Bocksbeutel)是扁平的椭圆形,像个袋子。这种玻璃瓶已经用了将近三百年,目前在欧盟内享受保护,绝大多数情况下只用来装弗兰肯尼亚出产的酒。至于瓶型名称的起源,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最广为认可的是祈祷袋(Booksbüdel,外出时用来装祈祷书、祷歌集等)。至于其他的说法,有兴趣的人可以查一查。

维尔茨堡的葡萄酒通行证(Wine Pass)很有娱乐性。与需要预约并由导游或品酒师带领的品酒之旅不同,手持葡萄酒通行证便可自行在全市很多小酒馆品酒。一张通行证只需13.9欧元,包括五张券,原则上可在五个不同的小酒馆分别品一种当地的葡萄酒,每杯一百毫升——但店家很灵活,可能给的远远不止这个量。每兑换一张券,就像打卡一般快乐,甚至还有一种打怪升级的错觉。最后一张券可以留在老美茵桥(Alte Mainbrücke)附近:酒杯可带出酒馆,许多人站在桥上看夕阳下的马林贝格要塞和桥下的流水,有时光线是粉红色的。真不知道爱酒的莫扎特经过维尔茨堡时,为什么喝的是咖啡而不是酒。

借音乐重生的纽伦堡

东京审判与中国人的联系比纽伦堡审判更直接。我对瓦格纳《纽伦堡的名歌手》的熟悉程度,也远远超过了对纽伦堡的熟悉。十年前我还是一个贫穷的学生,以站六个小时的勇气买了站票,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看了《纽伦堡的名歌手》;几年后,我去莱比锡出差,看到一个路标,指示距离纽伦堡两百八十公里,便心生向往,想要去看一看当地人是不是仍然酷爱歌唱。

重视歌唱的时代

纽伦堡很大,可看、可学的地方很多。我待了四天,仍然觉得不够,还未离开就开始计划归来。

在中世纪,纽伦堡是德语区重要的城市之一,仅次于科隆。十四世纪,根据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尔斯四世(Charles IV,1316—1378)1356年颁布的“金牛令”,选帝侯加冕成皇帝后的首次帝国议会应当在纽伦堡召开。依靠附近的铁矿,纽伦堡还发展了采矿和金属加工业,生产盔甲、武器和精密器械等。技术的提高又促进了出版业和印刷业的繁荣。十五世纪,纽伦堡成为重要的商业中心,连通了诸多国家,富裕的城市为艺术家和工匠提供了大量赞助,人文主义者亦在这里聚集,激发了思想的流动,因此纽伦堡成为北方文艺复兴的中心之一。历史的证据如今仍然可以一一看到:1852年建立的日耳曼国家博物馆(Germanisches Nationalmuseum)包罗万象,迄今仍是德语世界最大的博物馆,藏有世界上最古老的地球仪——贝海姆地球仪(BehaimGlobus,1492—1493)。在日常生活中,有一种姜饼(Lebkuchen)很流行,尤以纽伦堡的最有名,一般在圣诞节期间售卖,由于特别受欢迎,以至于全年都有卖。考虑到当时香料的稀缺与昂贵,这证实了当地的富裕。艺术方面,绘画技术的发展离不开材料的多样性和工具的精确性,生于此地的丢勒(Albrecht Dürer,1471—1528)的《野兔》《自画像》等作品的声誉近来越来越盛,大有超过同时期的意大利画家之势。当地发达的印刷业,又用蚀刻版画的形式把丢勒的作品传播到其他地区。

社会、经济的繁荣进一步导致了人的解放,这就是《纽伦堡的名歌手》的故事背景,也是瓦格纳所有歌剧作品中唯一一部基于历史上明确的时间和地点,而不是神话或传奇而作的歌剧,同时没有任何超自然或者魔法情节。“名歌手”(Meistersinger)是“诗歌、作曲和无伴奏艺术歌曲协会”的成员,这个协会在十四世纪至十六世纪像行会一样运作。成员主要来自平民中的中产阶级,在行会内部又分为四个等级,只有发明了新曲调并完美表演的歌手,才能被称作“歌唱大师”(即“名歌手”)。

汉斯·萨克斯(Hans Sachs, 1494—1576),一位真实存在过的诗人、鞋匠、名歌手,写了六千多篇各种类型的诗作,并支持宗教改革,传播马丁·路德的教义。在剧中,萨克斯是主角之一,也是故事的推动者和解决者。他帮助年轻的骑士斯托尔青(Walther von Stolzing)赢得了歌唱比赛,并与心爱的伊娃(Eva)结合。他还挫败了书记员贝克梅瑟(Sixtus Beckmesser)的投机,维护了纽伦堡的传统和荣誉。

名歌手传统的历史意义在于,它鼓励公民追求诗歌,只是为了自己和朋友的享受,而不是为了经济收入。在这部作品中,瓦格纳的音乐明朗活泼,乐观向上。这是纽伦堡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对抗遗忘的意义

我想,如果要真正理解弗兰肯尼亚,我还得参观一些有关二战的遗迹,了解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以及对现在的影响。我首先参观了著名的600号法庭(Saal 600),二战后的纽伦堡审判就在这里举行。法庭布置成当时的样子,并放了当时的影片,还有一个精彩的展览阐述了这场审判的来龙去脉和重要意义。

这场审判被描述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审判”。当时,有些国家倾向于直接处死二十二名主要纳粹战犯,据传有人建议将五万名纳粹高官集中起来统统枪毙,但最终欧洲战场的四个战胜国苏美英法所组成的法庭判处十二名首犯绞刑。由于发生的是人类历史上少见的暴行,一切法律基础都需要从零开始构建。于是,四個战胜国经过数周的谈判,达成了《纽伦堡宪章》,决定以反和平罪、战争罪、危害人类罪起诉纳粹战犯。人们第一次见到国家最高首领被公众审判并送进监狱,也第一次听说危害人类罪。纽伦堡审判唤起了人们的良知,是一次影响深远的尝试,并为国际法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纽伦堡对纳粹极为重要,被视作精神中心,这与其曾作为神圣罗马帝国首都的历史密不可分,但最重要的象征还是纳粹党代会集会场地(Reichsparteitagsgel?nde)。这个场地达十一平方公里,能够容纳四十万人。到底是纽伦堡选择了“元首”,还是“元首”选择了纽伦堡?本土历史学会(Institut für Regionalgeschichte)“所有人的历史”(Geschichte Für Alle)项目的费德勒(Werner Fiederer)先生告诉我,这是一种双向选择,实际上当时整个德国都已陷入疯狂。我请费德勒先生允许我作为一个外国人、一个由于太年轻而对二战历史没有“切肤之痛”的人直截了当地请教他一些问题:历史究竟是财富还是负担?市中心这么大一片场地,会不会是一块伤疤,让当地人难以走出纳粹的阴影?他说二战是共同的责任,而不是某个人、某群人单方面的责任。民族主义、政治动员、工业革命等加剧了各民族国家的军事化,战争成为政治工具,只有正视历史才不存在阴影。

我又问他:如何与父母辈相处?如何看待当惨剧发生、当犹太邻居突然消失时,自己的父母当时却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他坦陈,当他这一辈从历史书上了解了纳粹的暴行时,的确怨恨过父母的无所作为。但父母告诉他,其实生活在历史中的人,并不清楚当时正发生什么,不像后人看小说、看电影有一种“后见之明”。但父母也承认,什么都没做并不意味着没有责任,没有承担责任也不意味着没有罪。我们能够做的,首先是记住。

记住并不容易。在那场罕见又旷日持久的大规模暴行中,受害者与施害者被混淆了,似乎人人都受害,所以任何人都不需要对此负责,很多人也觉得自己毫无过错。譬如汉娜·阿伦特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中的主人公,通过假扮不会思考、奉命行事的小吏成功得到了同情,引起了对“庸常之恶”(亦译作“平庸之恶”)的讨论。另外,公正的缺失也令有罪必罚遥不可及,正义得不到伸张。我们原本以为施令者、实施者、参与者都会受到惩罚,但在现实中,很多人千方百计逃避惩罚,很多团体精心策划拯救战犯,甚至一些司法机关也一度不承认纽伦堡大审判的结果,以至于有些战犯刑满释放后,竟被司法机关认定为没有犯罪前科,能够全额领取军人养老金,坐牢期间的养老金还获得补发;还有一些战胜国也犯了骇人听闻的相同罪行,却并没有得到审判;尤其是那些足够大的国家,似乎没有任何制约,天然就具备免受惩罚的权力。这都是对作恶的鼓励。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当我们觉得近八十年前的事情太遥远,而对历史缄口不言时,同样的罪行就不会重现吗?如果你明确知道正义在哪一边,你会站在那一边吗?当历史要求我们站在正义的一边时,你会做出这个选择吗?世界正飞速改变,我们不仅需要越来越多地回答这类问题,也需要跟那些企图篡改历史的人角力。

记住是一种责任。这并不是什么父债子还,也不是背着包袱前行。记住创伤是为了通过哀悼来纪念苦难,通过唤起良知来获得深刻的人性复苏,从而重塑人的意识和身份。德国人以及所有人,应以负责任的方式直面自身和人类历史中最黑暗的部分,只有这样才能以成熟的精神战胜狂热、开创未来。

“重生”更不容易。改变一个地方的精神特质,重塑一种新的价值观,纽伦堡已经走了八十年,而人类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从废墟中升起

集会场里的大多数建筑都是残破的,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貌。费德勒说如果再不修缮就来不及了。我很快想到这些庞大的建筑技术水平很高,又带有强烈的法西斯语言,有引发一种迷恋纳粹美学的可能。但费德勒问我:“如果一切不再可见,当它再次出现时,我们就不认识了,于是更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不是更危险吗?”

这些遗产见证着人类滑向深渊,又从深渊中爬出。它们像一个镜框,隐入历史的那些人总是透过镜框看我们。所以这些遗址不仅属于纽伦堡,也属于全人类。如何妥善使用这些遗产,不仅棘手,还反映着对待历史和将来的态度。

就拿《纽伦堡的名歌手》为例。它是希特勒最喜欢的作品之一,被选为1933年“第三帝国”成立时由“元首”观看的歌剧。著名的政治宣傳纪录片里也使用了它。但是瓦格纳不应该对此负责。瓦格纳有一些时代的局限性,他的《音乐中的犹太性》等文章表明他确有种族主义倾向,以及“德国从文化上自我净化”的倾向,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希望像“元首”一样消灭犹太人。他于1883年去世,纳粹党于1920年成立,希特勒1933年才掌权,不能因为希特勒喜爱瓦格纳的作品,便要求瓦格纳对希特勒的行为负责。现在,许多导演致力于深挖瓦格纳的作品中更有价值的内容,以戏剧手法消除这些种族主义因素,便是行之有效的方式。

重新利用规模庞大的遗址比重新解释艺术作品更加复杂。纽伦堡的象征性使这些遗址无法迅速被重新利用:由于担心吸引右翼分子,集会场地曾被作为仓库、停车场,甚至被计划改造成购物中心。关于这些遗址的信息很少被提供,关于过去的记忆被封锁了。几十年来,诸多重新利用这些遗址的尝试都失败了,但人们从未停止努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些关于历史的小册子被提供出来,一些展览得以举办,探讨了暴政的原因、联系和后果。2001年,设立于“集会礼堂”(Kongresshalle)的文献中心(Dokumentationszentrum)对外开放,建筑大师多米尼格(Günther Domenig,1934—2012)重新组织了空间,用一条长达一百一十米的铁廊沿对角线在水平和垂直方向刺穿了原有的方正结构,破坏了这座法西斯建筑精确的轴线,在空间与历史两个维度瓦解它所代表的意识形态,表达了激烈的对抗。至今已有四百万人参观了文献中心。

对纳粹美学的彻底反叛是每年6月在集会场举办的“公园里的摇滚”音乐节(Rock im Park)。摇滚挑战社会规范并激发思考,充满着个人观点和情感,被更保守的人视为堕落。当歌手仰仗巨型喇叭嘶吼,乐迷在集会场地搭露营帐篷,听到开心时拥抱身边的人,这大概是在以“元首”最痛恨的方式使用他的场地。

更值得一提的是露天古典音乐节(Klassik Open Air),目前已成为欧洲大陆最大的露天古典音乐活动之一。音乐节始于2000年,正值纽伦堡建城九百五十周年之际。每年7月底和8月初,纽伦堡交响乐团(Nürnberger Symphoniker)和纽伦堡国家爱乐乐团(St a at s p h i l h a r m o n i e Nürnberg)都会在两场音乐会中联合演出,包括一些耳熟能详的古典乐、流行乐和电影音乐。由于舞台搭建在集会场地中的绿地,音乐节便被称为“欧洲最绿色的音乐节”。观众会带着毯子和折叠椅在舞台前的草坪上舒服地休息。观众数量一般会达到八万,他们撤离时垃圾很少,警察也不需要做太多工作。2023年下雨导致观众人数减少,但仍然有六万五千名观众到场,他们穿着雨衣,一边听音乐,一边野餐。

纽伦堡文化事务部的皮尔兹卡尔(Rainer Pirzkall)和温克勒(Michael Winkler)告诉我说,这个音乐节重在团聚,既不是为了崇拜古典音乐,也不是为了一起完成某个宏伟的目标。观众来来去去,自由自在。他们既和朋友在一起,也同时在听音乐。露天古典音乐节的表演者和观众是多元的,与纽伦堡现在的社会结构是同构的。纽伦堡已重新变得国际化,大约47%的人口有移民背景,其中大部分是第一代移民。他们大多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来到纽伦堡。只有包容不同种族的社会,才是一个完整的社会,而音乐是最好的胶水。

猜你喜欢
纽伦堡瓦格纳音乐节
当代文化视域中的瓦格纳及其超越
2021年纽伦堡玩具展宣布取消
“遇见”瓦格纳(大家拍世界)
纽伦堡玩具展:环保与疫情备受业界关注
音乐节
2017德国纽伦堡国际玩具展
2017纽伦堡国际玩具展,银辉玩具再放异彩
巴西 音乐节
名人相册 歌剧巨匠:瓦格纳
Hello音乐节!活力穿搭show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