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艇

2024-04-10 04:55王往
鸭绿江 2024年3期
关键词:橡皮艇皮蛋老妈

我们到了领骨灰的窗口,穿着防护服的火化工走过来说,再看一眼,就告别吧。他身后的铁架子车上躺着皮蛋,小小的身子像一个冰块。这块冰将被火融化,然后散去,不再有任何留恋。

我搀扶着老爸,害怕他情绪再次失控。但是这次老爸反而平静如大理石,朝着皮蛋挥手,皮蛋,宝贝儿,再见,再见,宝贝儿。

火化工往上一抬手,一块铁皮落了下来,挡住了窗子。

我扶着老爸坐到窗子对面的椅子上,老爸摆摆手,没事的,你老爸不会倒下。

皮蛋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三岁,过完了一生,因为喜欢玩水而葬身于水。

我这一生运气都不好,老爸的手掌捂在脑门上,一根手指揉着过于浮肿的眼袋。刚才皮蛋被推出太平间时,老爸和栾阿姨情绪失控,栾阿姨被亲人们带到了殡仪馆门外,她几近昏厥。我知道,老爸也是硬撑着的。他也只有硬撑着,真正的悲伤无法让别人分担。

皮蛋的夭折,让他一夜白发,声嘶力竭,丑陋不堪。然而,就是在这几天中,在他最落魄无助的时候,我这个和他聚少离多的儿子才看出他真正的内心,发现他也是需要安慰的人。

老爸说他亲历过几起死亡事件。他17岁时,去一个镇上打工,包工头让他操作升降机,往楼上送材料。半个月后,包工头的侄子阿勇也来到工地,包工头朝老爸招招手,递给他一支香烟说,阿勇以前也是开升降机的,我想让他再熟悉熟悉。老爸知道这只是借口,开升降机是工地最轻巧的活儿。老爸生气,也没办法,他躲到工棚里看书去了。阿勇接过这轻巧活儿,两小时后就丢了命:固定升降机的钢丝绳竟然断了,弹到了他脑袋上,把他抽出去几米远,撞在一堆螺纹钢上。工地上的人都说老爸命大,让阿勇替他一死。老爸22岁那年,在昆山做老屋外墙粉刷的小工。有一天正当他在底下搅拌砂浆时,头顶传来砰砰几声响,两个工人应声落地:穿行在屋檐下的电线破损漏电了。老爸说,自己因为没有手艺,反而捡了一条命。最惊险的一次,是在丹阳青龙山采石场,一个雨天,无法施工,老爸想去山外的镇上买一本杂志。他跟食堂的师傅借了自行车,沿着运输石子的山路向下飞奔,快到山下时,一个颠簸,将他连人带车掀到了山下。老爸说,等他苏醒之后,才发现好巧不巧,自己竟然摔到了垃圾场的一块床垫上,自行车八瓣开花,他却有惊无险。那一年老爸25岁。

类似这些事情,并没有给老爸留下什么阴影,相反他还经常说给我听,有些故事被他写进了小说。对了,老爸是个作家,尽管我和老妈都没把他当什么作家看。在我们看来,作家比一般人的缺点还多。他们自恋、虚荣、傲慢、爱犯神经病、懒于家务和琐事。但老爸又似乎只适合做文字工作。

25岁那次坠落山下差点丢命后,老爸的运气似乎好起来。在一次颁奖会上,领了奖的老爸认识了一家杂志社的社长,社长很欣赏他,也同情他的遭遇,让他去做了编辑。他也从此被命运编辑。老爸有了更多的写作时间,打算在文学之路上大显身手了。可是当他把一篇发表在重量级杂志上的小说拿给主编看时,主编“祝贺”之后,微笑幻化成镜片后两道严厉的目光,让你们来做编辑,就是要为杂志社、为作者和读者服务的,我个人不提倡编辑写稿,杂志社也不是培养作家的地方。老爸说,那个主编是从一个与文学不相关的单位调进去的,偶爾捣鼓些“青春是一场盛宴”之类的鸡汤文章,身边的人谁写得好他打压谁。

其实,老爸写作没耽误编辑工作。老爸跟我说过一件垃圾箱得宝的事。编辑部走廊尽头、靠卫生间的地方放着一个空的冰柜包装箱,放垃圾的,老爸经常在别人下班后,把别人成捆扔掉的来稿抱回办公室,一个个打开,一篇篇浏览。那是20世纪90年代末,老爸说,文学热还没退,写稿的特别多。他是聘用编辑,不敢得罪那些正式工,只能偷偷行事,那些看也不看就扔了的稿子让他心疼。一天晚上,老爸竟然从垃圾箱里翻到一部长篇小说,作者是一名海军战士,叫戈飞鸿。小说30多万字,老爸看了几天才看完,感觉作者编故事能力很强,但文字粗糙不堪。老爸给小戈写信,说他们杂志不用长篇小说,建议小戈将文字理顺一下,往出版社投稿。小戈接到信,直接摸到了编辑部,问老爸如何改。老爸说了半天,小戈不得要领。老爸说这样吧,我帮你润色一下。经过老爸润色的这部书竟然出版了,小戈信心大增,又接二连三写了几个中短篇,有两篇就发在老爸他们的杂志上。后来,小戈受到部队领导重视,被培养为一名文职军官。小戈送了老爸一个军舰模型,说,要不是我老爸帮他,他就退伍回家,不知干什么呢。多年来,老爸一直把那个军舰模型放在书桌上。

编和写一直是老爸引以为豪的事,但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两件事情带给他的是日渐落魄、支离破碎。我5岁,也就是老爸35岁那年,外公给老爸一个电话,让老爸去他的公司上班。舅舅是搞桥梁工程的,说老爸只要写写方案,写写诸如“生命最重要,戴好安全帽”之类的标语,就给年薪15万。老爸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老妈和她大吵了一架。老妈跟老爸谈恋爱时,外公是竭力反对的,他认为一个文学青年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至于所谓的编辑也不过是个临时工,拿个千把块钱。有一次,老爸去找老妈,用她家客厅里的座机打电话,刚接通,外公从卧室出来了,指着老爸说,街头上电话亭多呢,你用我座机干吗,你出电话费了?这是你能用得起的?老爸当即跑出门,在街头直冲冲却又无目的地走着。老妈和老爸结婚时,给外公打几个电话,他也没答应参加婚礼,还说在哪儿找的破饭店,有什么好吃的,要我过去!把老爸老妈都气哭了。直到有了我,外公的态度才有所缓和。外公的电话让老妈激动,我们家太需要钱来改变现状了。老妈老爸结婚后,我们一直是租房子住。我上公立幼儿园也上不成,因为没有学区房。老妈开始为她看上所谓作家而后悔,为她因爱情而发昏的头脑买单。除此而外,老爸还有一个经常需要他接济的家庭。爷爷身体不好,和奶奶、叔叔种着几亩田,奶奶给他的电话几乎都是叫他打钱的,看病、买化肥、农药、上人情礼。每次老爸接她的电话,在说完“好的好的”后,就会两手抱头,使劲向后撸着头发。老妈问他什么事,他又笑着说,没什么大事呢,没什么大事。

老爸对付困难的方法只有一个:写稿,写一篇篇短篇小说,从夜里写到天亮。他不再用原名,取了个笔名。但是汇款单上还是原名。单位办公室人员拿着汇款单找到主编,王大树还在写稿,还拿稿费,有时一篇稿费比工资还多,不像话,还让不让别人活了。主编这次没有找老爸谈话,直接在编辑会议上点了老爸名,说单位有一股歪风,编辑不把精力放在业务上,一心谋私利,自己写作,王大树,我说得没错吧?你要好好反思。老爸震惊之时,主编又来了一句,如果没有单位这个平台,谁会发表你的作品,嗯?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老爸,他狠狠顶了回去,如果没有单位这个平台,也轮不到你对我说三道四!我写小说怎么啦,我是因为写作才到这个单位的,我发表作品是自由投稿,没走任何关系,没占用任何资源,没有人能挡住我写作!

老爸的话也彻底激怒了主编,他把眼镜摘下来使劲擦着,眼睛周围的凹痕像盘着的蛇,好,王大树,你竟然这么理解,那我无话可说,你就等着做你的大作家吧。

在以后几个月中,老爸送审的稿子一篇也没过,按当时的编辑部内部规定,编辑上一篇稿子有120元的补助,累积到年终还要另外补助,和绩效挂钩。这笔钱事关我们的生活,也关乎老爸在单位的面子。老妈让他去找当初介绍他来的社长,老爸说我不想给他再添麻烦,听说社长和主编关系比较紧张,他会很棘手的。老妈说你掀翻了桌子,却没本事收拾,跟着你,一家人受罪。老爸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会想办法的。

老爸的办法其实就一个字:逃。他让老妈和我待在老地方,自己一个人去闯广东。老妈說,把我们放家里,其实还不能算家,租的房子,我也没个稳定工作,你让我们怎么活呢?老爸说,等我安顿好了,来接你们。老妈说,你呀,老是不知足,说白了,你就一农民工,在编辑部好好干着不就行了,非要跟人顶撞,这会儿又要去闯广东,那里有金元宝等你?老爸说过去的事情不提了,我去那边安顿好了会来接你们。老妈说,要不这样,我跟我爸说说,你还到他的公司上班。老爸的回答是,我在那种环境下没办法写作,我会闯出一条路的。老妈说,你这种做法就是不负责任,王大树啊,你摸着良心想想,我跟着你顶了多大压力!我爸皱着眉头,吐出一口浓烟,我知道的,但我要出去闯闯……

这当儿,老妈做了一个决定:把我丢给外婆,她去外公的公司,挣工资养我。老爸说,这也好……老妈冷笑着,好什么呢,王大树,你不是觉得自己比一般人能耐吗?你的孩子不一样成了留守儿童?老爸看也不敢看老妈,眼圈泛红,使劲碾着脚底的烟头,别说那么多了,我先去广东了……

老爸去广东的第八年,我13岁了,上了初中。那个夏天,老爸给我的信件中夹了一张照片:三艘橙黄色的橡皮艇呈品字形,在海面上劈波斩浪,老爸站在最前头的皮艇尾部,救生衣在阳光照射下像金灿灿的大杧果,头发被海风吹成了大波浪。皮艇的前后左右是隐约的海鸟,我好像能听见它们的叫声。我从来没见过老爸这么神气,这么英姿勃勃。

老妈说,老爸就是从那一年有些起色的。广州一家地级市杂志聘用老爸为执行主编,实际上是将杂志以内部承包的方式交给了他。承包费是几个文友凑起来的,老爸其实只出了很少一部分,他想多出也没钱。能让老爸做执行主编,主要是看中他曾经有多年的编辑经验。还有一点,那时候老爸的短篇小说已经有些名气,被国家级选刊转载过几篇,在一个全国性短篇小说征文中获过二等奖,而一等奖获得者是早就全国闻名的名家。文友们开玩笑说,一等奖那个是主办方为了打招牌,二等奖才是货真价实的嘛。那个时候,广东的外来人口数量急剧膨胀,都是年轻的打工者。老爸将杂志定位为打工文学,反映打工者自己的生活,作者也以普通打工者为主,口号直接又诗意,“在他乡守护梦想,用文学喂养灵魂”,一下子打开了市场,订户加零售达百万份,广告收入源源不断。在讨论办刊口号时,老爸的团队围绕“滋养”和“喂养”这两个词语争论了半天,最后是老爸一锤定音:还是用“喂养”吧,“滋养”有点小资感觉,咱们的读者都是跟我们一样赤手空拳讨生活的,精神物质都匮乏,嗷嗷待哺,还谈不上“滋”,“喂养”更形象生动,更有画面感。后来,老爸跟我说,那张皮艇照的人就是他们的编辑团队。那次海上兜风是为了庆贺杂志拿下了一单大额广告。

到广州的前几年,老爸一直在大大小小、正规或不正规的杂志之间游走。他在电话里对我说,儿子啊,一定要好好读书上大学,现在不想吃读书的苦,将来就要吃不读书的苦,你爸被一张文凭害惨了,到哪里都不享受正式工待遇……

老爸的杂志办到第三年,主办方换了领导,说杂志内部承包有违相关规定,要终止合同,收回自办。老爸百般活动,但无济于事。老爸的同事说,王总,你还看不出来吗,人家是看好咱们打下的底子,想摘桃子,断咱财路。老爸想了想说,好在咱们都有一支笔,不会饿死的。

老爸的编辑团队解散以后,又在广州晃荡了几年。老爸跟我说过一个趣事,说有一年,那边的作协想推出一批70后作家,给资金出书,在杂志设专栏推作品,老爸的条件都够,就年龄上卡住了。老爸的身份证上出生日期是1969年12月31日,差一天错过70后。老爸哈哈大笑着,又说,听我奶奶说,他还是夜里11点半生的,要是奶奶再坚持半小时,他就是妥妥70后了。我呀,运气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老爸说,生活与文学之间有敌意。

在广州的最后几年,老爸不停地换工作。进入新世纪,杂志似乎不好卖了,人们的视线转向了网络。大大小小的杂志,如果没有官方养着,很难生存。他找编辑工作就很难了。好在老爸办杂志时赚了一笔钱,心里有个底。但他不敢乱花,死死捏着这笔钱,以防不测。他到家具城做搬运工,到广告公司写方案,什么能挣钱来什么。空闲了,就写小说。

也许是太累了吧,老爸最终选择回老家槐城,经当地文友介绍,在市志办谋了个差事,还属于编外人员,工资勉强够零花的。老爸说,不错了,搁广州谁用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一晃快50岁了。老爸拿出在广州办杂志赚的钱,老妈拿出在我外公那儿的打工积蓄,买了一套房子,我们一家又团聚了。搬进新房子那天晚上,老爸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坐在阳台上,静静地吸烟,一直坐到夜里11点。我能在那种寂静里听到一种声音,什么声音我说不上。

老爸给自己布置了一个书房。他要了一个小卧室,中间放床,四面都装上书柜。在他众多藏书中,短篇小说集占了大头。我问他,老爸你为什么对短篇小说情有独钟?老爸说,这么多年,他感觉自己就像被猎人紧追不放的兔子,无法停下来,只能看短篇写短篇。又说,看多了写多了,才发现一个好的短篇里本来就包含一个长篇的人生。短篇是作家记忆的闪光点和痛点,每个片段里都有命运的暗示。卡夫卡、海明威、卡佛、莫泊桑,还有咱这边的鲁迅、阿城、汪曾祺,啧啧,写得多好啊……一提写作,一提短篇小说,老爸就剎不住话题。

你也可以写啊,有一天老爸对我说,我看你作文不错,里面经常有不错的比喻,有出人意料的结局,短篇嘛,很讲究境界上的飞跃。

这时候,老妈在一边接过话,写不写随孩子,写了又能怎样,不写又能怎样,能找个好工作才是正事。

老爸看也不看她说,写作和找工作不矛盾,这是一种精神活动。说完,丢下我们进了书房。傍晚时,我去他房间,叫他吃晚饭,发现他躺在床上,电脑屏幕上是一个短篇小说的开头:“我躺着,躺在这里,像一个放错位置的标点,一个被删除的片断,一篇无人阅读的小说,身边是大面积的失败……”

我似乎又听到一种声音,仍然说不上是什么声音。这种感觉让我害怕。

一年后的一个黄昏,老爸老妈突然把我叫到一张沙发上坐着。他们说,他们要离婚,征求我的意见。我不知道他们要离婚的具体原因,但我知道,时间本身就会生出肿瘤,如果不狠心切除,它会快速地扩散。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我也大了,会找到工作的,不用你们操心,你们自己决定吧。老爸对老妈说,儿子是同意了,你也说要离,这就简单了,我搬出去住,除了书和电脑带走,别的都给你们。

老爸老妈去民政局签了离婚协议当天,老爸就收拾东西准备走了。我心里堵得慌,躲在房间,大被蒙头。老爸推门进来,在我床边默默坐了一会儿,叫我起来,把一本书递给我。这是他前不久出的书,他的一个短篇小说集,有800多页,页边距很窄,文字撑得满满,打开来就像掉进蚂蚁洞。我曾问过他,为什么印这么厚,老爸解释说,当地一个热心文学的企业家,拿出一笔钱资助本市5名作家出文集,我趁这机会就把所有短篇都收进去了。你想想,像老爸这种名不见经传的,能有多少人读咱作品,我怕自己辛苦写的小说,一篇篇消失了。

这本书,你留一本吧?老爸把他的书递到我手上,儿子,原谅老爸,你老爸只会做这些事,但没做好。

我接过书,抚摸着,爸爸,其实,我看过里头好几篇,我发现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老爸露出一丝惊喜。

我发现,你凡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只要提到跟“我”相关的亲人,里面的时间和现实里的时间都是一样的。

你竟然看出来了?

是啊。比如,你写“我爷爷”去世的时间是1998年8月20日,和爷爷去世时间就是一样的,那次你是坐飞机从广州回到的,到家里是8月21日,前一天爷爷去世的,对吗?

老爸点点头,深吸了一口烟。

我又说,我的生日是6月22日,你在一篇小说里写“我儿子”的生日也是6月22日。

老爸说,是有这么一篇小说。

还有,你写“我女友和我是中秋节刚过的八月十六结的婚”,什么桂花已经飘香,仿佛浸透了天上月亮,八月十六不就是你和妈结婚的现实时间吗?对了,那篇小说好像就叫《桂花浸透月亮》。

老爸一下子拉过我的手,哽咽着,长长的烟灰掉落胸前,儿子,谢谢你看老爸的书。你要知道,老爸很爱这个家……还有你爷爷奶奶,你的几个伯伯叔叔和姑姑,我都一直挂心上的,可是没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老爸的命不好。

我挤出一丝笑,老爸,我听我妈说,你经常偷偷给叔叔和姑姑钱?有没这回事?

有啊,你妈没冤枉我。再怎么说,我有工资有稿费,比他们日子好,他们没文化,挣不到一点活套钱,太困难了,生病了我能不管,孩子没学费我能安心?儿子,爸这一生太不容易了,都是人前笑,人后哭。我和你妈到这一步,也不怪她……

我说,老爸,我还是觉得你的生活适合写长篇。

老爸笑笑,也许以后会写吧,一个短篇就像一场喜宴,或者一场葬礼,一两个人物在上面表演,就能看到一个时代了。

老爸离婚后不到三年,竟然又结婚了,对方比他小了整整20岁,叫栾晓静,我叫他栾阿姨。栾晓静也是短篇小说迷。对他俩这桩婚姻,老妈半是吃醋半是担忧,这个死老王,到底还是想吃嫩草,能过得好吗,年龄悬殊,还都想写作,将来有了孩子,还不把他累死。唉,你爸这人啊,从不晓得审时度势,到老了还任性。

老妈的感叹让我感到烦躁,我说,你别管别人的事,把自己日子过好就行。

我管他们?老妈一声冷笑。

老爸和栾阿姨很快有了孩子,男孩儿,小名皮蛋。皮蛋一岁时,我去老爸家,老爸像接待客人一样接待我,扎着围裙还套着护袖,在厨房烧鱼烧肉。见了我,赶紧停下,从冰箱里拿出半边西瓜,儿子,先解解渴。然后朝卧室里叫道,小静啊,快把弟弟抱出来,让他哥哥看看!阿姨抱着皮蛋出来了,带着一丝羞涩,对着皮蛋说,叫哥哥。搞得我很不好意思。老爸在围裙上擦擦手,捏着皮蛋的腮帮说,还认得哥哥吗?又对我说,小东西光顾长肉了,再过几个月就会说话了,会叫哥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青岛,去大连,去海南。说罢,从沙发上拿起一个橡皮艇玩具,递给皮蛋,向大海出发,宝贝儿,先跟哥哥玩,老爸去烧菜给你们吃。老爸走向厨房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背有些弯了,手在腰上捶了两下。

我回去对老妈说起这事,老妈说,你爸爱逞能,有苦头让他吃。过了一会儿又说,有个弟弟也好,独生子女没个兄弟姐妹走动也孤单。

想不到,皮蛋短命,趁大人不注意溜到河边玩,落水溺亡了。我从来没见老爸大声哭过,那次我见到了,他好像把一生的悲苦都哭了出来。闻讯而去的老妈也跟着掉泪,说,老天不公,你爸的命怎这么苦呢。

那天从殡仪馆去山阳湖的路上,老爸一直抱着骨灰盒,脸紧紧贴在上面。皮蛋的骨灰撒在了他喜欢的水里。老爸把皮蛋的那个橡皮艇玩具放在水里,对我说,儿子,将来我走了,骨灰也撒在这里吧,皮蛋提前给我选了墓地。

皮蛋走后,老爸的脾气变坏了。过年也不回老家,老同学或是老乡要来见他,他也不见。欒阿姨说,你爸现在有一点点不愉快就发火,我都拿他没办法了。

一个周末下午,栾阿姨给我电话,让我赶紧去医院,说老爸出事了。万幸的是,我到了医院,老爸已经从抢救室移到了病房。

事后我们才知晓,午饭后他去运河边散步,看到一个码头边停着几艘橡皮艇。那是河道清洁工人用来打捞杂物的,里里外外都是污迹。老爸发现其中的一艘橡皮艇忘了带走安全开关的钥匙,还挂在发动机上。他莫名兴奋起来,解下缆绳,鬼使神差地上去了。他取下钥匙,这里戳戳,那里碰碰,试探着拽动了启动绳。发动机仿佛遭遇偷袭的豹子,抗议似的吼起来,瞬间,橡皮艇如箭离弦,在两岸都是芦苇的运河上飞驰。老爸一边操纵方向盘一边大叫。开出得有二里地,迎面来了一艘运煤的大轮船,老爸着慌了,不知道如何控制方向和速度了,他想躲开货船一侧的浪头,橡皮艇却翻了,将老爸扣在了下面。前面又来了一艘运水泥的拖挂船,船家发现了挣扎的老爸,将他救了起来。老爸因为呛了过多的水,已经奄奄一息。

栾阿姨和我、老妈都去了医院。一番抢救,老爸脱离了危险。他用被子捂着头,背对着我们。我们问什么他都不作声。好久,才带着哭腔说,为什么没死?我应该跟皮蛋去的,皮蛋在那儿等我……

过了一会儿,来了俩警察,叫老爸出院后去一趟分局,要对他偷开橡皮艇进行处罚,还要赔偿损坏的橡皮艇。老爸压抑着哭腔说,知道了。

老妈说,你个死老王,你看你闯了多大祸,你会开橡皮艇吗,救生衣都不穿,让这么多人为你担心。

老爸躲着老妈的目光说,以前在广州一个海边浴场打过工,天天看人开,感觉没什么。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把它发动了。

我突然想起我13岁那年,老爸寄给我那张照片:三艘橙黄的橡皮艇呈品字形,在海面上劈波斩浪,老爸站在最前头的皮艇尾部,头发被海风也吹成了波浪。

医生进来,叫我们去外边。

到了门外,老妈拉着栾阿姨的手说,小栾啊,老王全靠你照顾了,你多担待他,这个死老王的脾气我晓得的,一辈子都是个犟驴……

栾阿姨点着头,眼泪一个劲儿往下掉。

老爸在槐城的文友也接二连三地来探望。在文友们面前,老爸打起了精神,跟他们说起了早年他亲历的死亡事件。一个文友说,老王你命大啊,福气在后头呢。老爸摇摇头,什么福气,这一生尽受折磨了。不过,我也想,一回回的险境都躲过去了,这回又没死成,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等我去完成?

文友说,当然啦,我们还期待你的大作呢。

老爸说,让你们说对了,我还要写,大作不敢说,我就写短篇,短篇小说。这几天,我还有一个构思呢,绝对好玩,你们想不想听?

文友们异口同声,讲讲,讲讲。

老爸一下子来了精神,坐正了身子,伸手撸了一下头发,一点不像刚从死亡线上回来的人。

作者简介>>>>

王往,江苏淮安人,淮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从事多年编辑工作。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省级以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120多篇,多次入选国家级选刊,小说《赶庙会》获得“中骏杯”第四届《小说选刊》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如此忧伤如此之美》《柿子在街头叫喊》《花船》《捉鱼小孩》,诗集《梦境与笔记》《不竭之水》,长篇童话《塔格斯:冰火之战》《飞向海边的房子》《货郎挑走的时光》等。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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