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

2024-04-10 04:55蜀虎
鸭绿江 2024年3期
关键词:监区跛脚燕窝

晨曦,那柔和的色彩中,目力所及的山坡上,葱郁的树木在风中摇曳。四周静寂得有些古怪。我的目光越过高墙就能触及通电的铁丝网外面的景色。这片建筑群,据说是在一大片坟地上修建起来的。建筑群中,有四幢三层楼高的大框架结构的生产车间,有五栋四层楼的宿舍大楼,楼下是本监区的活动场所,有篮球场、乒乓球台、羽毛球场和吸烟区。属于全监狱共享的还有室内体育场、室外宽阔的操场(也供重大节日开大会、升旗和表彰会、文艺会演用)、可容纳三十人住院治疗的医院、可容纳一千五百人同时吃饭的食堂,还有连接监区通往外面亲情接见与帮教大楼。监区建筑的外墙面与外面的毫无差异,监区内每个监室都窗明地净,走廊宽阔笔直,每个监室都有卫生间,四座上下铺,还有带编号的储藏柜。

这片建筑群唯一让人觉得诧异的,亦是比较显眼的地方,就是每个窗户外都有一个结实的铁栅栏(包括走廊上),以及厚到可以并排走三人的围墙顶,加上那镶嵌在墙里的不时闪着绿光的高压网。五座监区宿舍大楼顶上飘扬的旗帜下,分别竖立着“仁”“义”“礼”“智”“信”五个红色楷书大字牌。

我来这个监区不久。这个监区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也未有打架、偷窃、拉帮结伙、欺负新来的同改(在同一个监区劳动改造的简称)等恶习泛滥成灾。我看见的是,每天劳动归来,除了几个人在走廊边走边唠,大部分人不是默默地抽烟喝茶,就是看书读报写家信。不过这只是我们四楼,偶尔从三楼甚至二楼也会传上来吵架声。我还注意到,有两个人虽形影不离,却又不像关系密切,一个是脸色青肿的中年汉子,老是站在铁窗下,目光越过高墙铁丝网,茫然地盯住某个地方;另一个是个三十岁左右、青筋凸现的壮汉,跟在中年汉子身边不停抱怨咒骂。由此,我对这两人便多了一点关注。

那个脸色青肿的中年汉子身材魁伟,四肢裸露出的体毛格外浓厚,看上去总在凝神思索(后来,我才了解到在他沉默的外表下,有一颗细腻柔软的心)。根据我到监区一个月后结识的绰号叫“孔乙己”的介绍,这个中年汉子曾是一个乡镇的科级干部,妻子病故,他把女儿送到南方沿海某市的姥姥家上高中,自己申请下乡到一个偏僻山村当村主任兼党支部书记。他上任伊始,就四处募集资金,励精图治,修通村子连接乡镇的十三公里路、两座桥梁和三条涵洞,改变了山村的交通面貌,山村由此摆脱了闭塞与贫困。在公路剪彩通车后的礼拜天晚上,他被人从本村一个寡妇家里逮住,直接送到县纪委监委,加上公路工程结算中出现的瑕疵——中年汉子获刑四年,入狱已两年了(据说在看守所待了一年多,案子才定性)。逮住他的是寡妇家一个远房堂弟,是个小包工头,曾找他这个新上任的村主任要工程做。他问小包工头有资质证书吗,答案是没有。他又问小包工头有自己的工程队吗,答案是没有,但可马上拉一帮人组队。村主任对小包工头说:“修路、架桥、挖涵洞都需要有资质的专业工程队干,是技术活儿,已被县交通局城乡建设局专业工程队承包了。”小包工头不耐烦了,问:“那土石方活儿总能搞点儿吧?”村主任无奈地说:“有管我的领导打招呼了,早把路段划好了,只让我在合同上代表村委会签字,别的不便多问。”小包工头恼怒地扭头就走,临了撂下一句:“既然你这么想装清廉,那好,我也能找个管你的领导,对你进行监督!”村主任说:“你这样讲就不像一个村民的口气,路通了后还有其他由村里说了算的小工程呢,比如导水沟、灌溉槽和贮水池……”估计小包工头没听见(也没兴趣)吧。

总之,他这个村主任原打算干一届五年,女儿一年后高考,四年后大学毕业工作,父女团聚。没想到只干了一年村主任,其余四年要这么度过。监区的同改们曾调侃他为“最低职务犯”,因为监区里厅、处、科级公务员职务犯与刑事犯都是统一着囚衣,只能从称呼上才可辨认身份,村级干部虽然不是公务员,但在监区里的刑事犯眼中,仍然是官员。况且,不少刑事犯就是和同村领导发生矛盾,而触犯刑律获罪入狱的。“孔乙己”告诉我,村主任姓袁名朴行;那个老跟在袁朴行身旁抱怨咒骂的壮汉,外号叫“犟驴”,姓郜,南方沿海某市人。

不过,大家都没觉得袁朴行是脾气乖戾的人,他平常從不怨天怨地,也不愤世嫉俗,只是偶尔喃喃自语“菩萨好敬,小鬼难缠”。当然,他把愧疚之心与忏悔之意化为实际行动,就是对警官的绝对服从。但就这么一个人,却因“严重违规”而受到扣分加禁闭七天的处分。

事情还得从栀子花开的时节说起呢。

那天上午八点,监区几百号人列队唱歌,精神饱满地走向劳动车间。谁能料到,刚才还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细雨来。随着带队的迟警官那铿锵有力的口号,队伍依然迈着整齐的步伐,一点儿都没乱。

细雨中,队伍来到车间大门前。望着高大厚重的双扇大门上的铁挂锁,队伍前面的迟警官用对讲机呼叫后面押队的闫警官把锁打开。我真切地听到迟警官的手持台中传来“我也没带钥匙”的回答。迟警官疑惑地“嗯”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但迟警官瞬间镇静下来,神色凝重地向队伍喊道:“昨晚交班时出了点岔子,为了不耽搁劳动任务,也为你们不被雨淋感冒,经请示上级(监控指挥中心)同意,可以采取开锁手段,以节约时间。看,哪个自告奋勇站出来,在政府批准的情况下尽快解决我们监区现在上工遇见的难题!”

细雨中,几百号人静静地站着,像支训练有素的野战部队。大家都清晰地听到了迟警官的讲话,而且理解得十分透彻。过了不到一分钟,队伍出现了骚动,继而有人低声私语起来。于是,只听见“犟驴”的声音:“那个‘跛脚三,你赶紧去响应政府号召,服从迟警官安排,露几招绝技!”

“犟驴”的喊声在队伍里引起一片嬉笑。后面的闫警官铁青着脸走到队伍前面来,他咳嗽一声,瞬间队伍恢复安静。两个警官凑近交谈着什么,帽檐上的雨水都滴到对方的胸肩上了。这时,队伍里已有人在咳嗽,听得出来,尽管压低声音,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像星火般呈燎原之势。带队的迟警官果断地对着队伍喊了一声:“陈一强,政府命令你把劳动车间大门上的锁打开,给你记完成一天的生产任务。执行命令!”

只见从队伍中挤出一个跛脚青年,微黑的脸上显出一副滑稽的样子。他走路虽然跌跌撞撞的,上身和脑袋却竭力保持直挺。他面向两个警官金鸡独立般立正,鼓起劲儿喊道:“报告警官,陈一强奉命执行打开劳动车间大门锁的命令。保证完成任务!”

迟警官命令道:“执行吧!”

隊伍又出现一点小骚动,大家都仰起淋湿的头,伸长湿漉漉的脖子,看“跛脚三”如何完成政府下达的任务。哪知道,队伍面前的“跛脚三”仿佛比平常跛得更厉害了,他身子左右摇摆,一会儿又前仰后翻,身上的雨水宛若晶莹的水银。他几乎是跌倒在门锁下,右手在地上拈起一根——我在前面看得真切——丟在地上不惹人注意的细铁丝。他将站不稳的身子扑向那把大铁锁,“咣当”一声响,“跛脚三”歪倒在大门下,似乎瘫软成了一堆烂泥。大家看见“跛脚三”脚跛得比平常厉害,而且被雨淋湿后,似乎犯了某种隐疾,大家都叹惋道:“不自量力……这小子今天完蛋了!”

迟警官又让队伍前面的大组长去打开劳动车间的大门。

这时,队伍前面的人才发现那把足有五公斤重的大铁锁不见了,而跌倒在地上的“跛脚三”似乎还在气喘不止。队伍急速向大门走去,在路过大门时,只见那把大家再熟悉不过的大铁锁,正被“跛脚三”抱在怀里,锁鼻子早就伸出来扭在一旁。这时,所有人才反应过来“跛脚三”不知是用什么魔法把那把大铁锁撬开的(我看见是用细铁丝捅开的),当时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到“跛脚三”那歪东倒西的步态上了,纳闷儿却又生怕他摔倒在地。谁知道这正是遐迩闻名的开锁大盗陈一强需要的效果,他把人们的注意力都成功转移了!

“跛脚三”见命令他开锁的迟警官走到身旁,朗声道:“报告警官,政府的任务已完成,请查收!”只听闫警官威严地说了一句:“表演结束,回到劳动岗位,继续接受改造!”只见“跛脚三”最多迟疑了一秒钟,满脸得意地跃身而起,把大锁挂回门上,挺直身子快步进入劳动车间。

晚上七点半,当集体看完《新闻联播》后,人们陆续走出监室来到走廊,这是一天之中最放松最自由最惬意的时段。突然,走廊广播里传来值班警官的声音:“四楼袁朴行,到值班室接受处罚。由楼长和劳动车间第三小组长送下来。马上!”

大家听到广播通知后,面面相觑,无不觉得茫然。今天早上冒雨上班,午间回监区午餐,一小时后返回劳动车间,五点半收工返回监区,彼时天气晴朗,可以说这一天都秩序良好,无大小事故,无违章聚集,更无单人行动,两个警官加大组长三人轮流巡视,谁都没有犯错违规的空间,为何一向无违规的袁朴行要去“接受处罚”?他犯什么错了?哪个时间段犯的错呢?或许是弄错对象了吧,但值班警官是不开玩笑的。况且,在这里,任何一位警官的指令都代表政府,接受劳动改造的服刑人员必须毫无条件地立即遵守执行。

晚上八点,到值班室去的三人回到了四楼。我看见袁朴行的脸上竟然洋溢着满足的神色,楼长和小组长却满脸沮丧,两人那灰色的囚衣皱巴巴的,显得格外龌龊,而且小组长还不住打哈欠。袁朴行回到他的监室——我们同一个监室——就收拾洗漱用具,抱上枕头,拿上纸笔(写检讨用)。临行前,袁朴行故意站在监控镜头前对我说:“我去接受七天的处罚了,这周四来的百货你帮我收好,回来再谢你,这是我的订购清单。茶叶、烟一定放好!方便面和卤菜你帮我吃了,春天不比冬时,吃了比馊了强。”说完,他朝着等候在走廊上的楼长和小组长走去,他们三人消失在拐角处,楼层值班员“咣当”一声就将铁栅门关上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趁大家还在看电视时,把袁朴行给我的字条展开,看看他都订购的啥东西,打算日后参考。我刚来监区不到两个月,还没有资格订购东西呢(入监后两个月才可以订购规定范围内的食品物资)。这时,“孔乙己”幽灵般飘过来,坐在床边。我烦他,正要让其走开,他对我谄媚恭维地说:“知道袁同改是犯什么事了吗?是‘犟驴向政府告发的,他哪是‘犟驴,是‘阴(险)驴!”“孔乙己”的话让我一下来了精神,忙盯住他问:“究竟怎么回事?”“孔乙己”神秘而缓缓地答道:“我目睹全过程!此事只有我、袁、‘阴驴三人知道。我没检举,难道老袁傻到要检举揭发自己,真想去禁闭室待一个礼拜?”我乍一听如跌入迷雾里,就让“孔乙己”别文绉绉地说些无头无尾的话,拣干货讲。

于是,“孔乙己”说了如下一段故事:

上午出工时,大家在细雨中等候打开大门铁锁之际,队伍后面的闫警官走到前面去,同迟警官商量如何处理忘记带钥匙的问题。袁朴行、“孔乙己”和“犟驴”三人刚好站在最后一排。“犟驴”指着道旁树荫中一株栀子花树,对袁朴行讲:“喂,最低职务犯,你看那株树上的栀子花,好白好艳哟!”袁朴行其实也瞄到了栀子花,但他提醒道:“别乱嘀咕,被听到有你受的。”但是,袁朴行也被犟驴指着的那片栀子花吸引了,他抹去挂满脸上的雨水,痴痴地看着那片洁白的栀子花,整个人的神态像一个享受天伦之乐的慈祥长辈,蜡黄的面孔变得容光焕发,他咧嘴笑了!

“犟驴”用肘子撞了一下“孔乙己”,说:“袁朴行成花痴了!”

“孔乙己”斥责“犟驴”:“是袁同改让我替他交家信给民警,我偷看信时才知道的!”

“犟驴”听后便朝魁梧的袁朴行嚷嚷道:“快去摘一朵栀子花,拿回监室插在矿泉水瓶子里。”

“孔乙己”也附和一句:“这就像女儿伴在身边。”

“犟驴”又刺激袁朴行道:“你是不敢去摘吧?”

袁朴行突然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缩身低头离开队伍,蹦到那株树前,摘下一朵连带着碧绿枝叶的栀子花,满足地跳回队伍里。“孔乙己”说他看到袁朴行的胸脯直到进入车间后才渐渐停止起伏的。

我盯着“孔乙己”的红眼质问:“如果是你,为了女儿,你敢去摘花吗?”

“孔乙己”低声肯定地说:“哪敢!这里面最忌讳的是单独活动,队伍少一个人是天大的事!你以为每天醒来就列队报数,吃饭报数,出工收工报数,午休晚睡也报数,为啥?这里面清理人头数是第一要务。报数多出一个无关紧要,重报一次就行了。要是报数真少了一个人,那得拉响警号!全监区封锁!”

我还在替袁朴行辩解:“不就离队几十秒,这么严重?”

“孔乙己”鼓着眼睛喊叫道:“脱离监管几秒钟都是事故!”

我瞄了一眼监室,“犟驴”不在,又问:“真是‘犟驴揭发的?”

“孔乙己”说:“揭发属实有奖励分,‘犟驴需要凑足分数报减刑。袁同改人缘好,在四监区里,同改们都称他为‘及时雨,袁同改平常没少给‘犟驴救济,因为‘犟驴的老家就在他女儿现在住的城市。袁同改余刑不到一年了,他的毛毯和凉席都被‘犟驴预订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我说:“这叫人心险恶!”

“孔乙己”连声附和道:“对对对,你这回用词挺准确!”

夜里,我起床上厕所。我假装闹肚子,一手捏着卫生纸,一手捂住腰部,立在窗边。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早已停了。监区的高墙加上防护铁丝网再高,也高不过我们住的四楼。从窗户望出去,是高墙外武警战士们的篮球场,也是训练场,二十岁左右的武警战士们每天摸爬滚打挥汗训练,十分辛苦。从训练场望向远处,是一座线条明晰的山冈,细雨后黑黝黝的树林更显葱茏,树林在夜里虽不像白天那样可辨出颜色,但你几乎可以感觉到每一片树叶都是那么洁净。

我回头瞅了一下监室里躺在床上的四个人(我们监室六人),不知他们是否都睡着了。我想起山冈上的树叶,细雨洗涤下沐浴着山谷里吹来的清风,每一片叶子都那么惬意和纯净,不像这高墙里的人,每一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污点。特别是职务犯这个前公务员群体,每一个人在高墙外面都算是风云人物,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就了比较辉煌的人生。但由于触犯了党纪国法,在人生道路上跌倒了。高墙内每一个夜晚,都有几个职务犯用悔恨与泪水伴着失眠直到清晨。对家人的思念和愧疚,让不少人产生过轻生的念头。但是,年轻时那股拼搏和不服输的劲头又不时在心头涌起,不过是从头再来,走好另一段人生路罢了。尽管职务犯有时对自己所受的处罚觉得有些偏重,但在接受政府的思想和劳动改造上态度还是端正的,心态也是诚恳的。所以,在感叹自己命运不济的同时,他们大多数采取的是自愿与政府合作而不是对抗,都能够自觉地接受劳动改造,渴望早点儿同家人团聚。

当然,刑事犯不像职务犯那样情绪相对稳定。刑事犯整天不是怨天尤人,就是骂出卖自己的同伙,或者办案子的警察;有的埋怨被家人遗忘,不来给他存钱,到每周百货到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同改们满足地领取订购的物品;有的疑神疑鬼,说家里的妻子跟人跑了;有的怨恨父母离异才让自己沦落到高墙里的;更有甚者,叫嚣牢狱之灾就当辟谷修行,待功夫练成还要去找仇家洗刷冤孽,做个了断……这些人沾染社会恶习多,学历低且知识匮乏,看问题易走极端,所以情绪常处于亢奋状态,与警官对峙和抗拒改造的事时有发生,不时上演“猫鼠游戏”,有时矛盾冲撞还比较激烈。

袁朴行和“犟驴”算是这两个群体的代表吧。

监区里的生活与改造内容,几乎每天每月重复,像一台复印机。

但是,大自然就不同了。栀子花开,意味着春天来临,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气候的变化,都能嗅到春草的香气,都能感受到温暖拂面的微风,与刚刚过去的寒冷潮湿的冬季有天壤之别。是啊,人类感受到了节气的变化,人类在大自然中的朋友,即各种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亦不例外。

这天上工后不久,走在队伍后面的“犟驴”,在快要进入车间时,偷偷对袁朴行耳语:“道路靠墙的梅子已经像拇指那么大了,阳光充足处估计都成熟了,想不想尝鲜?”袁朴行似在同“孔乙己”商量什么,没理睬“犟驴”。“犟驴”并不在意受到冷落,青筋凸现的双手扭得关节咔咔响,斜眼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株梅子树。

进入劳动车间后,“犟驴”终于逮住机会,在推垃圾到车间外倾倒的空隙,趁闫警官不注意,猱身爬上早已看准的那棵树,摘下两颗青色的梅子,又飞身跳下来。不巧,另一个劳动车间的带队警官刚好路过,马上命令“犟驴”立正,解释刚才的爬树行为是怎么回事。“犟驴”嘴里含着一粒青涩未熟的梅子,那股酸麻味直抵他的五脏六腑。“犟驴”不张嘴,假装“绝对服了”的样子低头等待警官训斥。谁知这个三监区任队长的警官管教经验丰富,早就炼就一对火眼金睛。警官看着“犟驴”变了形的脸嘴,不动声色地盯着犟驴,双方对峙着。终于,“犟驴”吐出咬烂的青梅,连声求饶道:“我服了!服了!”

闫警官从车间门口见犟驴弓着的背影,又见三监区劳动车间的管教队长面对着“犟驴”。他不解地走过去,向管教队长点头打招呼,然后转身看了一眼脸色怪异的“犟驴”,问道:“怎么回事呀?”三监区的管教队长盯着“犟驴”笑道:“你们四监区的这个服刑人员抗酸能力真强啊!”说完就走了。这也难怪,这个队长的官职高,而且警衔比闫警官也高一颗星。队长知道“犟驴”不在他的管理范围,他这么交给闫警官处理,是最恰当的方式。

闫警官凑近“犟驴”,严厉地训斥道:“这里面改造空间虽然大,但基本上没有死角,人眼够不着的地方,还有纵横交错的立体监视器呢,要不是指挥中心的值班员大部分是从基层调上去的,给他们曾经工作过的监区留点面子,你这种偷奸耍滑的小子,那点儿积分早扣完了。还天天痴想早点儿获得自由?”

“犟驴”讪笑着承认道:“闫隊,我错了!狐狸永远斗不过猎人!”

闫警官纠正道:“我不是队长。你叫我警官吧。”

“犟驴”装着无辜和委屈的样子回答:“报告警官,其实我这是配合您对职务犯袁同改的教育改造。我想摘一颗梅子让他尝鲜,使他感受到生活的甜美,产生对自由生活的向往,更加服从教育接受管理,早点儿完成改造,重返社会见家人。”

闫警官听完后揶揄道:“你说话水平提高了呀。你是说你手心捏着的那枚青梅,是给袁朴行留的?他知道?”

“犟驴”把牙一咬,说:“他当然知道,他告诉我的,说上面有……”

闫警官制止“犟驴”说下去,因车间大组长过来请示他,有个岗位需要调整。闫警官让“犟驴”跟着他回到车间,靠着墙站着。处理完大组长汇报的事后,他让大组长把袁朴行叫到车间大门外。闫警官走出大门,见袁朴行正仰头朝上望,就问道:“真是你?上面有啥啊?青梅子?”

袁朴行见闫警官站在自己身旁,距离这么近,他感到局促不安。他退一步后回答道:“上面有个燕子窝。报告闫警官,燕子在咱们劳动车间的大门上面筑窝了!祥瑞之兆啊!”

闫警官有些惊讶,同时仰头望向上面。可不,大门上一个角落真有一个燕窝,虽然已经筑成了,但仍能看出是新筑的。闫警官凛然地问袁朴行:“你如实向政府报告,怎么发现的?”

袁朴行仰头望着燕窝,说道:“我禁闭结束,返回车间劳动的第一天,就发现有两只燕子在上面飞翔,是在寻觅适当地方筑窝。我见同改们都没注意上面有燕子,又怕有人打、吓、吼叫,赶走了这种吉祥鸟,就没报告。没想到才半个月,燕窝就筑成了!这是两只燕子衔泥巴、草芥和着它们的唾沫垒成的,多么不易啊!”

闫警官抬头望着燕窝,疑惑地说道:“你还很了解燕子的习性嘛。”

袁朴行回道:“报告政府,我家住城里,燕窝少见。倒是我任职的那个山村,村委会楼房屋檐下就筑有一个大燕窝,所以,我们村的工作顺风顺水。燕子有灵性,不祥和的人家是不会有燕子去筑窝的。”

闫警官问道:“燕子飞进我们这种地方,还在咱四监区劳动车间大门上筑窝,那是……”

袁朴行兴奋地回答道:“是啊,燕子飞入监狱,又选在劳动车间大门上筑窝,稀奇啊。这绝非坏事。请求政府保护这两只吉祥鸟吧,它们落下的粪便——其实是泥巴——我负责清扫。请多给我一个改造的机会。”

闫警官严肃地说:“等我同迟警官沟通后再说。现在,返回你的劳动岗位!”

袁朴行精神抖擞地回答道:“是。感谢政府!”

不几天,燕子在四监区劳动车间大门上方筑窝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监狱。更蹊跷的是,午休或晚饭后,有人还哼唱起歌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这首歌让不少人想起了自己遥远的童年。特别奇怪的是,自从发现燕子在监区——这是高墙内破天荒第一回——筑成窝子后,大家的关注点都集中在燕子筑窝这事上。而且,五个监区里打架、失窃、同管教警官顶嘴、消极怠工和安全事故似乎减少了许多。

由此,袁朴行每天的改造任务也增加了一项:打扫车间大门下燕子窝里撒下的泥巴(粪便)。四监区的服刑人员都积极报名愿意到劳动车间去劳动,其实,就是想去看看燕子和筑在车间大门上方的燕窝。当然,另外几个监区的警官们,也会找理由到四监区劳动车间大门口交流管理经验,还有服刑人员写申请托关系要求调到四监区。而那颇有灵性的燕子,每当看见有人在观赏时,成双的燕子立即上下翻飞、斜飞、对飞、弧线飞舞,箭一般从窝边直射监区上空,旋即返回,在四监区的高大树林中穿越,翱翔一会儿后,翩然而下,双双钻进燕窝。而且,晴朗天气与春雨蒙蒙时飞翔的姿势各有不同,这一幅幅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让仰头观望的服刑人员拍掌称绝,还有的不住抹眼泪。

每天,服刑人员进出劳动车间的大门时都会注视几秒钟燕窝,然后目光柔和地进入劳动车间。不知啥时候,燕窝里已经孕育出几个小生命了。在袁朴行的报告和提示下,大家先后惊喜地发现,燕窝口不时有小燕子肉嘟嘟的脑袋伸出,过几天,小脑袋逐渐长出柔软的绒毛,一排小脑袋对着仰头观赏它们的人,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一发现,让大家更感受到某种责任了。袁朴行在监区每周一次的总结会上表态:“我要不好好遵规守纪,保证质量完成政府下达的生产任务,我就对不起选咱四监区劳动车间筑窝的燕子!”

更让警官们始料不及的局面抑或是景象出现了——

每天出工收工时,警官都特意让服刑队伍依次缓缓地从燕窝下走过,让大家仰头观望羽毛逐渐丰满的小燕子,听一会儿燕子叽叽喳喳的呢喃声。至此,整个监区服刑人员的精神面貌焕发出勃勃生机:自觉遵守规章制度,保质保量超时完成生产任务,同改之间良性竞争,比学赶帮超,车间里一片火热的劳动场面!监区的食堂大厅墙上悬挂着“孔乙己”俊逸的书法——“成由勤俭败由奢”,早中晚三餐时,饭桌上剩饭剩菜少了,以前的杯盘狼藉变成了桌面洁净,监室、走廊、楼道间都被清扫得干净无尘,老大难的床铺脏乱杂堆也绝迹了,取而代之是床面平展被子叠放整齐,洗漱用品、床下鞋盒摆放有序。四监区的管教警官们个个脸上洋溢着成就感。而监区领导班子现在的开会内容,几乎不用涉及处理处罚和扣分问题,更别说禁闭、处罚等需上报的例题了。

据“孔乙己”告诉我的消息,监区领导找袁朴行到二楼值班室进行“个别教育”——其实就是在空调屋里喝茶甚至饮酸奶,已经有三次了。每次袁朴行从二楼“个别教育”回到监室,“犟驴”就嬉皮笑脸地缠住袁朴行嚷嚷道:“干警又给你开小灶,快快快,散两巡烟,你剩下两桶方便面归我!”“犟驴”见旁边的“孔乙己”一脸不乐意,急忙喊道:“我也不能再装无名英雄了!袁朴行关禁闭的那七天,是我帮他完成的值日任务!哪个敢否认?”

这时候,“孔乙己”收起刚才的一脸不屑,露出一副最讲公正的嘴脸,摇着秃顶的头附和道:“要讲个人身上具备的懒、脏、滑,本监室就不必了,就是我们四楼、整个四监区,没一个敢与郜同改媲美!但袁同改关禁闭那七天,千真万确是郜同改替代干的卫生清扫,每天忙得都没时间去向警官打小报告了。幸好从燕子筑窝以来,郜同改打小报告的事情鲜有发生。所以,郜同改的‘拿手戏也对应了那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老话!”

“犟驴”听了“孔乙己”这一席话,一时分不清是褒是贬,手捏拳头直弄得关节咔咔响,在室内来回转圈。同监室的另几个同改掩嘴直笑。

“犟驢”红着脸咕哝道:“我对那堆窝里的燕子发誓,从明天起,杂种再去打小报告。这里面都是坏人,可连坏人也没一个看得起我!古话讲,树要皮人要脸,老子不干那小人干的事了!”

“孔乙己”和稀泥道:“其实都是混口饭吃,你替袁同改值日的事,监室的人全晓得。功不可没嘛!郜同改你消消气,你做的事情,那窝燕子都知道。不然,你要是不改毛病,燕子早飞走了,还等你在这儿嘀嘀咕咕的。”

这天,来了一大群监狱的领导,站在四监区劳动车间大门口,仰望着劳动车间大门上的那个燕窝,品评了很长时间。据说一个穿白警服(警监衔)的主要领导望着燕窝说:“燕子能够‘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个迹象证明了什么?我看,证明了我们的思想政治教育和劳动改造措施完全正确,成效显著。这里面的服刑人员改造效果好,连通人性的燕子都感觉到了,把这些服刑人员视同了‘寻常百姓,恰恰肯定这些服刑人员接近一个合格的公民身份了。可喜可贺!今年我们单位的工作经验,就由四监区出!”

监狱领导班子集体到一个往常各项考核工作评比排名垫底的监区,这个举措已让四监区全体服刑人员精神上受到极大鼓舞。当晚,在食堂大厅召开的监区全体服刑人员大会上,监区领导铿锵有力地强调道:“从今天起,我们四监区的各项工作必将翻开新的一页,迎来四监区工作发展的历史新阶段!”

第四次轮到我值日清扫的那天,“孔乙己”接到警官指令:他的改造岗位,已从劳动车间调回监区里,负责监区设在二楼的图书阅览室的管理工作,他搬到二楼去住了。临别,他附着我耳根说:“袁同改胆子越来越大了,他竟敢向迟警官提要求,用梯子爬到那个燕窝边,用‘跛脚三不知从哪儿弄到手的黄丝带,将六只小燕子的腿和脚都缠上了……喂,你要读什么书,写个字条捎个话来,我给准备好。你和袁同改,是我认真服务的对象!”我表示感谢。

又过了两三个星期,袁朴行也调整到三楼去了。我同组长、楼长帮他搬东西到三楼。收拾停当,见我要走,袁朴行拉我到窗边说:“你的时间反正也不长,挺一下吧。”我苦笑并好奇地问他:“你究竟为啥去招惹小人?”袁朴行脸色羞赧,说道:“不是孤男寡女的事——我借一个工头的钱汇给女儿,最后定性为挪用公款,我并不想早点儿出去,我怕见女儿,她怎么看我呀?!”我鼻子一酸,嗫嚅道:“你只有几个月了,家人嘛,血浓于水!”袁朴行握住我的手叮嚀道:“你也注意保护自己!”我感觉袁朴行的手很有力。

转眼间,炎热的夏季过去,秋冬季节如期而至。

不知是哪一天,人们才突然发觉,除了那个燕窝还在,每天与人们叽叽喳喳交流、让焦躁易怒情绪平静下来的燕子不见了!谁也不承认燕子是突然消失的,但是,包括警官们在内,没有谁能够说出来燕子是在哪一天不见的。就像大家刚刚感觉出秋风扫落叶时,才觉察到袁朴行也不知不觉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一样。

“孔乙己”倒记得袁朴行是“霜降”后不久走的。“犟驴”如愿得到了袁朴行留下的毛毯和凉席,可他对袁朴行很不满,因为袁朴行把账上剩余的近三千元转给了“跛脚三”,四百多的电话费通过警官同意留给了“孔乙己”,而剩下的食品和衣物等在监狱里显得格外珍贵的东西,都给了那些没亲属来存钱的同改。所以,“犟驴”对“修行圆满”的袁朴行不仅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感恩之心,反而咬牙对“跛脚三”警告“好戏在后面”。平素性格懦弱的“跛脚三”这回回击了一句“老子不怵你”。两人差点打了一架。这些事,“孔乙己”告诉我时,说得眉飞色舞的。我的转述赶不上博闻强记的“孔乙己”说的精彩。

这一年底,全监狱五个监区的工作考核评比中,四监区毫无悬念地获得第一名。监区领导还代表全监狱参加了市里全年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据说“孔乙己”还参与了监区领导先进事迹材料编写工作,他写材料的文字功夫,得到了监狱主要领导的称赞,由此,“孔乙己”算是成功地为自己多找了一项劳动改造任务。但从我与“孔乙己”接触来看,他对自己“挣来”的额外指标,怀着乐此不疲的态度坦然处之。

表彰大会结束了。不久,时令进入隆冬,马上就到腊月底了。因气候干燥,燕窝裂开了一块,被风吹落,刚好砸在推车出车间倒垃圾的“犟驴”头上。“犟驴”睹物思人,想起袁朴行“骗”了他,而“跛脚三”走路似乎也不那么跛了,一股邪火乱窜,一阵怨气上涌,恼怒之下找来一根竿子,把劳动车间大门上那燕去巢空的燕窝给捅掉了!

当时,大家都忙碌着准备过年,没有人去关注和刻意计较这件事情。因工作成绩突出,迟警官已调到一监区(主要是厅处级职务犯)工作,闫警官调整到新犯训练监区去任队长了。新来的警官,听到关于四监区燕子筑窝的“往事”,也只当是一个传说而已。几个雄心勃勃的年轻警官,正打算把学习到的管教手段和措施方法运用到实践中,大刀阔斧地干一番事业!

我却对那个被捣毁的燕窝心有戚戚焉。“跛脚三”为此事把“犟驴”叫到储藏室打了一架,两人各被扣掉五十分,延期三个月报减刑。现在,每天上下班进出劳动车间大门时,大家总是不自觉地仰头望向燕窝处。可是,再也看不见那眼熟的燕窝了。我曾无数次回想起燕子飞进飞出燕窝的情景,尤其是那一排小燕子依偎在一起,伸头等候燕妈妈归巢的急切神态,以及小脑袋对着仰望它们的人头叽叽喳喳的场景。我找不到似乎也有相同感受的同改交流,于是,不时地黯然伤感也就在所难免了。

转眼又到了栀子花开的季节。

我也熬到了回归社会同家人团聚的日子。“孔乙己”欣然地接纳了我留下的不多的东西,他还要我留下联系电话(这家伙还有九年呢)。“孔乙己”问我:“想去看袁朴行吗?他的地址我只告诉前几天问我的迟警官,警官提到袁朴行的女儿这两天过生日的事。”

当我走出监狱高墙大铁皮门外时,我看见迟警官正在大门靠墙的梯子上忙碌。迟警官看见是我,向我打招呼,他问我还记得四监区劳动车间大门上那个燕窝吗,我精神一振,说不仅记得,还十分挂念燕子们呢!

迟警官由梯子上下到地面后,对我说:“祝贺你回家!”说完,他伸出沾满泥巴芥草的手。我问道:“这上面筑了个燕窝?”迟警官指着上面那个已筑成的燕窝讲:“当然是燕窝,而且是四监区劳动车间大门上的那群燕子筑的燕窝,今年它们归来了。我给它加固一下!”

我惊讶地追问道:“何以知道是去年那些燕子?”

迟警官肯定地说道:“这事还真有些诡异,但燕子腿上绑的黄丝带可以确定,那是袁朴行缠的。”

我惊愕了,袁朴行去年给小燕子们绑黄丝带的事,全监区无人不晓!毫无疑问,去年那群在四监区劳动车间大门上筑窝的燕子是真回来了,何以证明?黄丝带做证!

按照袁朴行说的,燕子在哪儿筑窝就预示祥瑞。那么,燕子在这座让人灵魂得以洁净的地方的大门上筑巢,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走出老远老远,却还在想这个问题。

作者简介>>>>

蜀虎,原名周春生,1962年8月生,土家族,本科文化,重庆市秀山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高研班学员。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业余创作。曾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山花》《作家》《西藏文学》《中华文学选刊》《文艺报》《解放军报》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百余篇。长篇小说《武陵的红》获2008年作家出版社优秀作品奖。短篇小说《边镇逸事》入选《中国小说家代表作集》,并获中国小说学会2013年当代小说奖。有《红枫林》《灵物——蜀虎中短篇小说选》《武陵的红》《酒脸》《蜀虎踪迹》《积跬斋·学步集》《积跬斋·走步集》《积跬斋·随篇集》出版。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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