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2024-04-10 04:55高海涛
鸭绿江 2024年3期
关键词:碾子辽西饺子

一年十二个月,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腊月和正月,因为这两个月中间有个年要过。加缪说“每个冬天的句号,都是春暖花开”,而这个句号,似乎就是年,所以年又叫春节。一提到年,即使还是天寒地冻的,大雪纷飞的,感觉上却已经不那么冷了,都来到年了,冷还能冷到哪儿去呢?

年这个句号一定要画得很圆。很圆实,很圆润,很圆满,所以华夏衣冠,千门万户,可能自古以来,一进腊月就开始润笔了,呵开冻墨,就为写好这个圆。但写着写着,似乎就变长了,年的核心其实就两天,腊月三十和正月初一,也就是除夕和春节,但前前后后,还迤逦着很多日子和讲究,从“油花纸窗换,扫舍又新年。户写宜春字,囊分压岁钱”(樊彬《燕都杂咏》)一直到“上元昨已过,风俗重今宵。击鼓多当巷,携灯遍走桥”(王充简《十六夜诗》),所有这些日子和讲究,遍布腊月和正月,构成了中国独有的春节风俗群,蔚为大观,就像世世代代讲不完的故事和史诗。

这种情景,让我想起了普鲁斯特的长篇巨著,本来直译应该是《寻找失去的时间》,但译成《追忆似水年华》,就觉得更中国,也更好。年华就是时间,年华就是岁月,年华就是每年的过年都像花一样美丽。

1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其实在乡村,腊月也是够忙的。但忙和忙不一样,腊月虽然忙,却忙得很喜庆。最忙的是碾道,因为家家都要磨面,也叫轧面。轧荞麦面,轧黄米面,轧各种面,所以就得占碾子,即排号。我经常被母亲派去占碾子,拿一把笤帚,放在碾道,和正轧面的谁家说一声就行了。还有就是借驴,生产队有几头驴,轮着使,但也不能让驴太累。我最喜欢的是一头烟囱灰色的,拉碾子走得快,气宇轩昂的样子。而姐姐却喜欢那头干草黄色的,走得很慢,姐姐说这样轧出的面才够细,而且说,干草黄轧出的面好吃。这恐怕是她出于偏好的想象,没有任何道理。如果借不到驴,那就只好人来推碾子了。驴是拉碾子,人是推碾子,推拉之间,凸显了人的价值和尊严。

这就是所谓的忙年了,越近年底,要忙的事就越多。鲁迅说“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比如杀猪宰羊,在困难时期,说这话可能比较奢侈,但至少也得到集上去称几斤肉啊。还有,至少得做个豆腐,至少得炸点儿丸子,至少得蒸锅年糕。年糕年糕,听着就好,一年比一年高嘛。就这样,腊鼓咚咚,年味越来越足了。

2

准备过年吃的东西,包括蔬菜,都是有讲究的,比如“倭瓜不过年”,谁家有倭瓜,小年之前都要吃掉,否则这年就会过得窝囊,谁愿意窝囊呢?但年三十的家宴上,白菜炖豆腐是必有的,因为这菜虽然简朴,却蕴含了财字和福字。还有生菜,是生财的意思,虽是蘸酱菜,平时不上讲,过年却可以摆上席面。还有韭菜,寓意长长久久,能炒上一盘最好。但那时农村没有扣大棚的,反季节蔬菜很少,过年能吃上韭菜可不容易,偶尔谁家能掏弄来一把,是可以出去吹牛的,说那韭菜味,太鲜亮了。鲜亮不是辽西土话,但辽西人常用,形容一种口感,意思可能与汪曾祺先生的清香差不多,或有过之而无不及。汪先生解释过,说清香就是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对此我深有同感,俄罗斯画家列维坦有幅名画就叫《春水》,我在一篇散文《纪念列维坦》中曾述评过“那是初春季节,涓涓的春水涨满了低地,映照着蓝色的苍穹,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在这广袤宁静的春水中,细密的树影简直就像男孩儿眼中邻家少女的发丝”。小时候过年能吃上的韭菜,就是这样的感觉,鲜亮,清香,如同初恋。

我现在敢用鲜亮来说一幅画,是跟五叔学的。

过年是奢华的,怎么张灯结彩也不过分,普通人家无力铺张,但总要贴几副对联、挂钱、福字,用纸糊个灯笼,算是低调奢华吧。那时候没有卖春联的,要找人写,书法并不讲究,七扭八歪,是春联的意思就行。五叔人缘好,年前喜欢到各家巡行一番,指指点点。有一次到我家,看到父亲正在摆弄请人写好的春联,很不屑地皱了皱鼻子,说要论写春联,还是人家公社的康书记,那字写的,一个是一个,看着就鲜亮!

我当时很吃惊,不是因为我见过康书记,姐姐还从他那里给我借过书看,而是因为五叔这种形容法,看字竟然也像吃东西,能品出鲜亮或寡淡来。直到许多年后,我学了点文艺美学,才知道这可能叫作通感,写诗的人常用,如“结论鲜明得像西红柿”“手里举着闹哄哄一大把子通草花”等等,忘了都是谁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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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在故乡,腊月里最大的事就是忙年,而对于出门在外的人,就是忙着回家。多少回“日暮苍山远”,多少家“天寒白屋贫”,多少次“柴门闻犬吠”,多少个“风雪夜归人”,然后,年就来了。年就是年,不管是什么天气,刮风还是下雪,年总是那么洁白,那么红火,那么令人感动。

是的,洁白红火,这就是年在人们心中的样子,尤其在北方,过年要是赶上下雪,年的红火与雪的洁白相互衬托着,那才够经典,够优雅,够诗和远方。

我知道西方人都喜欢“白色的圣诞”,但与我们中国老百姓洁白红火的春节相比,还是有点相形见绌。年是丰裕的,雪是富丽的,“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这是《红楼梦》中的句子。连一代伟人毛泽东都赞赏过,中央机关离开西柏坡的时候,天正下雪,毛主席就随口吟出了这句,多好,不仅恰如其分,也增添了前所未有的豪迈。

雪落在高山和平原上,也落在辽西的丘陵上,一个个的小屯子,各家的院里院外,连墙头和房顶上,都仿佛让雪盖上了棉被,太阳出来,红装素裹,炊烟逗屋,春联掩映,男孩儿都掩耳放鞭,女孩儿都花枝招展,这才像个过年的样子。“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四时八节,千古风情,还有什么能和过年相比呢?暖暖乎乎的年,团团圆圆的年,动尔丹心、热我碧血、沧桑无倦、常过常新的年啊!

4

腊月是过年的序曲,而到了除夕,即腊月三十,这序曲的音调、音质、音色、音姿,都发挥到了极致,每一刻都让人恋恋不舍,那种感觉就像歌德的诗句:“美啊,请停一下!”

过年有很多规矩、讲究和各种仪式,现在都已经逐渐淡忘了,但如果看看《红楼梦》,那些可能积淀在我们无意识之中的文化礼仪,似乎还能被依稀想起。比如第五十三回:“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和凤姐置办年事。”过了腊八,年事更繁。先是大扫除,称为“掸尘”,包括打扫宗祠。“已到了腊月二十九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对联、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而年三十请神、祭宗祠等诸般大典,合府上下更是行礼如仪,郑重到每一个细节。

可是说这些干什么呢?年轻人没有经历和体会,就连我们这代人,也不过有点记忆的碎片而已。印象最深的是年三十晚上包饺子,那时候没有电视和春晚,吃了合家宴就开始准备年夜饭,包饺子。全家都动手,擀皮的、和馅儿的、烧火的、拉风匣的,一直忙到半夜才能吃上。我基本上是拉风匣,坐在灶前的蒲垫上,一边拉风匣一边看书,火苗映着我少不更事的面孔。

快要发纸了,发纸就是放鞭炮,一般都是在饺子已经下锅煮了几开之后,嫂子们先捞出几个,送到屋里,让父亲尝尝熟没熟。这可能也是礼法,熟没熟只是个说辞。老家还有个习俗,发纸要抢先,有几家最能抢先的,刚过十点,就能听南沟或北街的谁家,鞭炮轰然而起,清脆火爆,逐渐响成一片。但我们家从来不抢先,不是不想抢,而是抢不起,因为人口多,全家近二十口,所以饺子也要包得多,别人家已把饺子端上桌,开始陆续发纸的时候,我家的饺子还在一锅盖一锅盖的,耐心排队等候下锅。我和侄子们拿好鞭炮,在窗外等着,听父亲在屋里的炕桌前端坐,说出熟了这两个字,这才像全村的后起之秀似的,力求响亮地放起其实并不太多的鞭炮来。真的并不太多,小鞭加二踢脚,加一起也不过上百,远远比不上别人家,也比不上自己家的饺子。有一次谁数过,我家年夜饭包的饺子,足足有一千零一个,少了是不够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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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儿忘了,其实在年夜饭吃饺子之前,我家还有一个重大规矩,那就是磕头,从大到小,凡是比自己辈分大、年龄大的都要磕到。而且要在外屋,跪在灶王爷画像前面磕。大哥是最简便的,只说给爹磕头了、给妈磕头了,就完成了礼仪。然后是大嫂、二哥、二嫂、没出嫁的姐姐们,平辈中最后磕头的是我。不知为什么,我当年对这个规矩很叛逆,十分不情愿,甚至觉得是一种耻辱。跪在外屋地,眼里噙着泪,从爹妈喊到哥嫂姐姐,声音在屋里几乎听不到,磕头也很潦草,并不触地。看我勉强的样子,嫂子们相视一笑,说行了兄弟,起来吧,就把我顺势拉起来。

现在我想起当时的情景,真是特别惭愧,那时我怎么会这样不懂事呢?现在父母和两个哥哥都已故去,两个嫂子也都年纪大了,我多想回到过去的时光,给他们认认真真地磕头,声音响亮,拒绝站起,而且一定要头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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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除夕夜是神圣的,大人孩子都要守岁。我磕头时有点应付,守岁却一丝不苟,即使躺在被窝里,也会坚持看书,支着眼皮。直到大年初一的鸡叫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但这样造成一种矛盾,因为大年初一是讲究起早拜年的,各家拜,一拨一拨的——二叔二婶过年好,三大爷过年好,大哥过年好,嫂子过年好;有实在亲戚的,或知书达理的晚辈,进屋还要跪下磕头——给五叔磕头了,给五婶也磕一个,行了大侄子,快起来上炕,哪有那么多讲究啊。哥哥嫂子姐姐都分批结伙地出去拜过了,但家里还是一拨一拨地来,包括年轻的姑娘媳妇们,可问题在于,我还没有起炕。为了迎接拜年的人,母亲就把我推到炕梢,让我继续睡,但因为炕头热,棉袄棉裤还在炕头焐着。總之,一切都是很尴尬的。

有时我明明醒了,却因光着身子,只好装睡。听着来拜年的在炕头喝茶抽烟,姑娘媳妇们咯咯笑,我心里又是气愤又是惭愧,而且炕头还焐着棉袄棉裤,真怕人家笑话那种寒酸和破旧。好不容易盼到这拨走了,我赶紧爬起来,穿上棉袄棉裤,这才发现不是原来的,而是里面全新的衣服,母亲早就给准备好了,过年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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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过了破五,男男女女的,就开始串门走亲戚了。我穿着新棉袄新棉裤,觉得出去串门也不错。亲戚很多,但我不愿跟大人去,单独去又没分量。唯一可以单独去又不需要带礼物的,就是姐姐家。大姐家、二姐家、四姐家,挨家住上几天,正月也就差不多了。姐姐家都不远,最多十里二十里,可小时候却觉得老远老远了。古诗中有“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的话,应该写的是一种童年感受。看到我去了,姐姐、姐夫往往都迎出院子,甚至迎到村口。进家后忙着烧火做饭,外甥外甥女又都围上来,叽叽喳喳,把我和炊烟一起捧上了天。正月阳和,正月喧莺,正月在姐姐家,我觉得不仅得到了礼遇,而且也找回了尊严和面子。

我还写过一篇《英格兰流年》,是借用一本英文小书的题目,分十二个月,讲述辽西的季节、物候和一些相关的往事,并和这本英文小书的某些记载进行了对照。其中关于正月,我是这样写的:

新正二月,也是春天发动的时节,春节之后,紧接着就是立春。春天的音信最早是梅花传递的:“沙村白雪仍含冻,江县红梅已放春”,这是杜甫的诗,江县在哪里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在辽西,也不是在英国。我们辽西不是没有梅花,而是有很特殊的一种,被称作辽梅,不过开花较晚,正月是见不到的。英国倒确实没有梅花,但他们有报春花。报春花源于中国,19世纪初传入英国,并迅速成为英国人最喜爱的花卉之一,所以诗人多贝尔曾写过这样的佳句:“报春花出现在高高的河堤上,像一个少女从轩楼里向外眺望。”

然而春天并不是说来就来的,虽然有报春花,但英国人还是坚信他们自己的谚语:除非有九朵雏菊碰你的脚,否则不要说春天已经来到。九朵雏菊,这是整个正月需要为春天准备的礼物。

但正月是过年的正文,整个正月,人们都是过年的心情,而过年本身就是一种花啊!年华似水,似水年华,过年就是年之华,就是年之花,这个道理,英国人不懂,但我们每个中国人都深有体会——

“我走在辽西的山道上,望着大地上一条条笔直的雪垄,我的脚下别说雏菊,就连一朵狗尾巴花都没有。远处的丘陵依旧萧瑟苍莽,几只古艳的伯劳鸟从《诗经》飞出来,到我们那里变成了有些俗丽的‘胡勃喇鸟,它们很喜庆地掠过大片的针阔混交林,好像是正月里唯一的花。”

作者简介>>>>

高海涛,文学创作一级。辽宁省作家协会特聘副主席。曾任辽宁文学院院长,《当代作家评论》主编。主要从事文化研究与评论、文学翻译、散文随笔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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