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题人生

2024-04-10 04:55孙成文
鸭绿江 2024年3期
关键词:跑题大队书记

“哎,成文啊,你帮我看看这两个字意义上的区别?”正当我在堡子中间那条柏油路上晨练的时候,梁老师喊住了我。

“啥字呀,叔?”我停下脚步。只见佝偻瘦弱、络腮胡子花白的梁老师,顺手从他家的柴火垛抽出一根细树枝,在路边的沙地上写了四个字。“做”和“作”,还有“即”和“既”。尽管是在沙子上,但这四个字仍然显现出他扎实的硬笔书法功底,落笔的轻重,结构的疏密,运行的缓急,气势的强弱,均见法度。

“哎呀,现在的孩子,这几个字意义区别不清楚,写作文使用也不当,我也是糊里糊涂的,你给我说说呗。”那语气充盈着迫切。见他这么认真,我就蹲下来,就这四个字跟他细细地交流。在这期间,我不时地瞅他几眼。只见他有如好学的学生,盯着我的脸,陷入沉思。

讲完后,他连声说着谢谢。我摆了摆手,道别,继续我的晨练。

梁老师其实曾经当过老师,只不过因为四十多年前的那次考试,他就不再是梁老师。不过堡子里的人们因为他曾经做过老师,至今尊称他为梁老师。但最初每每有人喊他梁老师,他黝黑的脸上自然透着红,变得暗红的脸似有愧疚的神色透出来:“啥老师呀,我是被淘汰出来的。”之后就是快步紧走,逃离人们视线。久而久之,可能是习惯了吧,梁老师也就渐渐默许了大家对他的称呼。

我从关屯老家搬到现在这个堡子时,梁老师就在“戴帽”村小学教七年级的语文。“戴帽”的村小是个什么概念呢?因为那个时候小学是五年制,而六年级和七年级就相当于现在初中的初一和初二,这样,村小多出了两个年级,也随之衍生出一个新名词:“戴帽”,这个“帽”就指六、七两个年级。而八年级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初三,是要在乡里的中学读,但是要经过考试选拔的,考上了才行。

自然,梁老师就成了村小最高年级的语文教师了。那个时候农村学校绝大多数是民办教师,现在也称代课教师。也就是从村子里各个生产队选一些有初中以上文化的人,经过乡里考试,选拔出来到学校教学,挣着生产队里的高工分。

梁老师是高中毕业生,但是高考那一年,父亲病逝,家里也因此负债累累。梁老师也就无缘高考,回乡务农了。但是民办教师的招考,算是给他找到了一个用武之地。况且那时候村里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也是凤毛麟角。因此在这些初中毕业的民办教师中,高中毕业的梁老师真算得上“鹤立鸡群”了。

梁老师是二姐的班主任。记得二姐转到梁老师的那个班级时,完全被梁老师的语文教学能力和语文素质折服了。她自豪地告诉我和弟弟:梁老师课讲得好,不仅晓畅明白,还具有较强的启发性;再一个就是梁老师字写得好,无论是黑板上的粉笔字还是作文评语的钢笔字,乃至学习专栏上的毛笔字都让人赏心悦目。至于梁老师的作文水平那就更不用说了,每一次給同学们布置作文,他自己也要写一篇范文,在作文讲评时,读给大家听。那文章不仅语言生动形象,而且主题思想也是非常深刻的。

二姐此言不虚。虽然我没听过梁老师讲课,但是梁老师在全乡的公开课和三笔字(粉笔、钢笔、毛笔)的比赛中获奖已经成为当时的美谈了。

当时村小学的校长,原来和梁老师是一个生产队的。说不清是性格或者其他什么的原因,反正他俩的关系不和,时常会有他与梁老师的争吵声从校长室里传出来。同事们也曾经劝过梁老师:毕竟人家是校长。但他却执拗地回了一句:什么业务也不懂,语言那么粗俗,还当什么校长。

1979年,全国乡村民办教师转为正式教师的考试开始了。那时候的考试很简单,就是谁教什么学科,就考什么学科,只要考试及格也就转正了。

语文考场上,作文考题要求写一位校长的二三事。写校长?他有什么可写的?梁老师在心里犯了嘀咕,他讨厌这个校长。写他?凭什么呀!这个时候,他的执拗劲儿又上来,仿佛还在跟那个校长较劲儿。也觉得出这个作文题目的人,不是校长家的亲戚就是给校长捧臭脚的。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再左右瞅瞅,看见人家的作文已经写了一半了。

他显然有些着急了。校长的二三事?嗨,有了。别说二三事了,就是八九件事也有了。想一想那个校长批评学生说的脏话;批评老师态度粗暴,语言粗俗;不懂业务胡乱指责老师;等等。他既气愤也兴奋,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于是奋笔疾书,叙述、描写、抒情等表达方式淋漓尽致运用,一气呵成,一个拙劣粗鄙的人就活脱脱地呈现在了眼前。写完后,自己又读了一遍,就感觉这既是一篇生动形象的记叙文,也像一封控告校长的上访信。看着看着,就觉得闷在心里的气息似乎被释放出来,他轻吐一口气,进而伸了伸懒腰,此时的内心又充盈了兴奋和自信。再瞅瞅其他人,还在那儿埋头紧写。梁老师这时的嘴角呈上弦月状,有些得意,然后用手捋平了卷面,站起身,提前交了卷,转身离开了考场。之后,他兴致勃勃地哼着电影《侦察兵》的主题歌:“越平原穿密林,我们是人民的侦察兵……”骑着那辆叮叮当当直响的自行车,回家了。

刚到家还没把车子停稳,他的老婆就急匆匆出来迎他:“考得怎么样?没啥问题吧?”毕竟这是转正考试啊,考上了以后就挣工资而不是工分,是国家职工了!这是多少人向往的事儿啊。所以他老婆才这样急迫地追问他。

梁老师此时嘴角一撇,有些不屑地斜视了他老婆一眼:“妇道人家,你懂个啥,就咱这水平!还不赶紧弄两个菜,我喝两杯。”

老婆听他这么一说,自然对自己家的老爷们儿,也是信心满满。咱家老梁那可是高中毕业,怎么也比那些什么初中毕业的老师强多了,于是就乐颠颠地去准备酒菜了。

半个月过后,考试结果出来了。梁老师考了58分,竟然没及格。40分的作文,他考了0分,作文跑题了。与转正的分数线仅仅差了两分。

“梁老师,作文跑题了,没转上正。”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很快就在全乡的教育界传遍了,接着就在梁老师所在的村子和堡子传开了。

“梁老师跑题了,这怎么可能呢!”很多了解梁老师的同事和学生的家长都发出疑问,根本不相信这一残酷的现实。梁老师那么优秀的语文教师,教学生们的作文都没跑题,轮到自己竟然跑题了?怎么可能!真是难以置信。

“作文跑题”这个消息对于梁老师来说无疑像挨了一闷棍,一下子就把他打蒙了。跑题了?我写了校长啊?也没写别人呀,怎么可能跑题了呢?再说了,作文也没具体要求是写什么样品质的校长啊,我是实话实说,怎么就跑题了呢?一连串的自问自答,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纠结、懊恼、疑惑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他的内心像塞满乱草,窝心般地难受。因为他深知这一次的“跑题”,将对自己以后的命运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就在梁老师一如脱了水分的树苗,蔫头耷脑反复纠结的时候,大队书记和公社的文教助理也得知了此事。他们都相信梁老师语文素养这么好,不可能作文跑题。那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出于对人才的爱护,他俩去了县里相关部门了解情况。

负责民办教师转正招考的负责人接待了他俩,自然也看见了梁老师的作文试卷。读罢,两个人的共同感觉,文章写得的确精彩,“其文理皆有可观者”,尤其人物被写得活灵活现,只是写了一个品质不大好的校长而已。“这符合作文要求,也没跑题啊?”乡文教助理提出质疑。

“你看看,把一个校长写成这个样子,说轻了是跑题,说重了,这不是诬蔑和诋毁吗?”这个负责人此时有些情绪激动,接着点了一支烟继续教训他俩,“把一个校长写成这样,这不是间接抹黑我们的教育事业吗?你们基层干部应该提高点觉悟了!”接着一口浓重的烟雾喷出,在他俩面前弥漫开来……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从县里回来,不过也着实替梁老师感到冤,况且在这之前,大队书记也从一些群众口中听到关于校长对待学生和老师态度粗暴的传闻,他觉得梁老师作文里表述的应该不会有假。

梁老师这边正陷入情绪谷底的时候,他那个平时就急三火四的老婆不但没有安慰梁老师,而且大有火上浇油之势。

“你说,就写个破作文还能跑题了。你看看人家都咋笑话你!还高中毕业呢,有啥用啊,我去考顶多也就考成你这样呗,你就是个废物!”这连珠炮似的讽刺加女高音,还有那写满脸上的不屑和鄙视的表情,让梁老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似乎找块豆腐都能撞死……坐在椅子上的他完全没了刚考完试时神采飞扬的表情,倒很像一个受审判的罪犯,深低着头,用两只手尽力捂住耳朵,生怕他老婆更恶毒的语言挤进耳鼓。

也许是喊累了,他老婆出了里屋,丢下一句“离婚”便摔门而出。

老婆跑回了娘家,把一个七八岁的女儿和两个五六岁的儿子扔给了梁老师。说心里话,他还真不是操持家务的好手,做点儿饭都能做夹生了。三个孩子饿得不行了,就常常去奶奶家混饭吃。

更难堪的还在后面。新学期第一天中午放学后,念小学二年级的女儿哭着跑回了家。原来有一个同学把梁老师作文跑题没转正的消息讲给很多同学听,有几个女同学便找梁老师的女儿来问究竟。

梁老師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女儿,更没有勇气去找女儿的班主任,事实就摆在那儿,也不能封了人家的嘴不让说呀。无可奈何之际,梁老师只好写了一封信给女儿的班主任,毕竟他们曾经共事。信里意思是请班主任爱护他女儿的自尊心,让老师找那些同学谈一谈,别让女儿因为他的事儿影响心情、耽误学习,等等。收到信,女儿的班主任比较上心,特地为此事在班级颁布了规定:谁如果再要谈论梁老师作文跑题没能转正的事儿,就让谁扫地一个月,而且每天都要在班级前面站着上课……这让梁老师跑题的事儿传得更远了。

新学期开学那阵子,梁老师基本是躲在家里,大门不出,就连周围的邻居也不敢见。一个人借酒浇愁,是那段时间里梁老师的常态。虽然酒量不大,但是逢喝必醉。

赌气跑回娘家的老婆,尽管对梁老师耿耿于怀,但是对于他们父子四人的吃饭问题忧心忡忡。她知道梁老师除了舞文弄墨,家务几近一窍不通,照顾孩子更是无从说起,再说,毕竟孩子太小了。

梁老师的岳母是高小毕业,知书达理。她仔细观察到那个大饭量的女儿每天就吃不到一小碗饭,经常盯着某个地方发呆,脸上没个笑模样……老妈心疼女儿。“艳子啊,别怄气了哈,干啥还不吃碗饭呀,转不了正,也不是世界末日!”

母亲吧嗒了几口烟袋嘴儿,吐出几缕烟,接着劝:“孩子那么小,不能饿坏了。再说了,自己的男人遇到事儿了,当老婆的需要多多安慰才好。不能一跑了之啊!”

听母亲说到这里,梁老师的老婆终于没忍住,扑到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

回到家后,看到消瘦的父子四人,以及“瓢朝天碗朝地”的一片狼藉,这还不到十天时间,就造成这样了,这要是真的离婚了,孩子可得遭老罪了。

这样的情形,如果搁在往常,这老婆肯定又是一通狂喊乱叫。可是母亲那些入情入理的话,让她压下了心头的火,默默地收拾了起来......

梁老师看到老婆,心里释然了些许,他对老婆笑了笑,尽管那笑里还夹杂着苦涩。

老婆也不看他,摸着最小的孩子的头,语气低缓:“你也别闲着了,想想找点儿啥活儿吧。”

“找点儿啥活儿?我想想吧。”梁老师苦笑了一下,之后他在心里嘀咕:我还能干点儿啥呢?

有一天傍晚,我们家正在吃饭,梁老师来了。因为梁老师做过二姐的班主任,加之他的母亲跟我家同姓,顺便也就攀了我们家为亲戚,久而久之就跟在生产队当会计的父亲混熟了,偶尔两人还小酌一下。

两个多月没见到梁老师,他的变化让我相当吃惊。原来穿得干净利落的他,现在穿的衣服有些皱皱巴巴的,裤脚上还沾了一小块儿泥巴,脚上那双咖啡色的皮鞋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黑乎乎、不见了本色的解放鞋……最明显的是原来一张黑里透红圆乎乎的脸竟然瘦成了鞋拔子形,而且整张脸似乎被疯长的络腮胡子给包围了。说心里话,当时我们一家人几乎认不出来他了,尤其原来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完全黯淡无光。

其实我们全家都知道了梁老师的遭遇。见他进来,父亲热情打着招呼,说是要跟他再喝两杯,母亲也是一个劲儿让座,然后到外屋特意准备了一个热菜和一个蘸酱菜。梁老师再三推脱,可是拗不过父亲和母亲的热情,便在几声不好意思的客气中,勉强端起了酒杯。推杯换盏中,也少了很多以往跟父亲那种活跃的敬酒词,更多就是默默端起酒杯示意父亲喝酒……

糟糕透顶的心情,加剧了酒精的作用。几杯酒下肚,梁老师竟然哇哇哭起来:“我没跑题啊!我怎么能跑题呢,到底什么才是正题啊?”见状,父亲一边递给他毛巾擦眼泪,一边用“人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之类的话劝他,而做过村妇女主任的母亲更是用讲古比今的方式开导他。等他的情绪稍微平静一些后,母亲让我和弟弟搀扶着醉醺醺的梁老师,把他送回家。之后,父亲又时不时地找梁老师来我们家吃饭喝酒,自然又是反复开导劝说……

这期间,做生产队会计的父亲趁着到大队会计那里对账的机会,找到大队书记谈及梁老师的现状,对梁老师所受的不公愤愤不平。大队书记自然也感到梁老师太冤枉:“说心里话,就咱们学校那些老师的水平,哪一个能跟梁老师相提并论。看看人家的字,再看看人家的文章,这样的人不转正,简直没有天理了!”

为了证明梁老师的教学水平,也为了避开那个跟梁老师有矛盾的校长,大队书记想到一个办法,通知各生产队队长,组织那些梁老师教过的学生的家长们参加大队的座谈会,认真听取各位家长们反映的情况,对梁老师的教学水平以及师德师风方面进行综合评价,然后形成了由各位家长签名的证明材料。

之后,大队书记又找到梁老师,让他拿出那些在公社获得的各项教育教学荣誉证书,带着包括父亲在内的十个学生家长代表和九个生产队的队长找到公社的文教助理,一起去了县里教师转正招考办公室。

那位负责人随便翻了翻那份证明材料,有些不屑地点上一支烟:“还是那句话,不能转正。写抹黑校长的作文,就是间接抹黑我们县的教育事业,这样的人思想有问题,怎么可能培养出思想端正的学生。”

“不给这样优秀的教师转正,才是对教育事业的最大伤害!”一个脾气暴躁的家长对于那个负责人的一番言辞,终于忍不住了,赤红了脸,拍着办公桌发了火。

那位负责人见状,竟然脱口大骂那个家长是刁民。

大队书记和公社的文教助理急忙劝双方都消消火,但是也就梁老师的作文完全符合考题要求、无任何跑题的情况据理力争了一番。但那位负责人非但不松口,还警告大队书记和文教助理:你们带头闹事儿,等着上面给处罚吧。

无奈之下,大队书记又带着家长们去了市教育局,得到的回复是:乡村教师转正,这是你们县里的事儿,我们无权干涉。

梁老师对于跑题一说自然也是心里不服气。在老婆和亲戚朋友的建议下,他带着相关材料去了县市相关部门,来来回回十几趟,都是无功而返。

几经折腾,梁老师和他的支持者们都精疲力竭,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唉,算了吧,你可能真没有吃公家饭的命,不行你就去找找大队刘书记,看看大队有没有适合你干的活儿,写个东西什么的。”这一个多月折腾下来,梁老师的老婆也泄了气,尽管不断叹气,但已经不再埋怨梁老师了。

后来大家才知道,负责转正招考部门的领导正是梁老师那位校长的直系亲属,掰着脚趾头也能想明白,就凭梁老师跟那位校长之间那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别说梁老师在作文里写了校长的品行不端,即使他为校长歌功颂德、书写溢美之词,他的公办教师转正资格也照样没戏。

梁老师失业三个半月,大队书记再次找到了梁老师,说他文化水平高,加上大队会计的年龄太大了,眼神也不好,经常算错账,就让他去接替。此时,梁老师听见书记夸奖他文化水平高这句话,低着头半天也不说话。书记下意识觉得自己说走嘴了,无异于在人家伤口撒盐,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梁老师啊,大队会计的工分肯定是生产队最高的,一年下来也是不少钱,你好好想想哈。”

后来,经过我的父亲母亲以及其他亲朋好友“金子哪里都发光”的劝导,梁老师终于到大队走马上任。

尽管他的情绪依然低落,但对于会计这份业务还是极其认真的。他有一手扎实的硬笔书法基本功,记账字迹线条硬朗流畅,堪称工楷。后来在全乡财务大检查时,梁老师记账本的字迹,作为范本在全乡财务人员中推介。

也就是那个时候,过春节开始贴对联了。大约过了小年,人们纷纷找书法好的人写对联,而梁老师的毛笔书法在本地也是数一数二的。他冷清的家在这段时间可谓门庭若市。找他写对联的人都是左手拿着一卷红纸,右手拎着一瓶酒或者糕点之类的礼物,自觉地排着队,等着用梁老师的墨宝为自己家的春节增添些吉祥和欢乐。这个时候,梁老师那久违的浅笑又爬上眼梢和嘴角。他有条不紊地将一张张红纸叠成条状,再按照对联字数,均匀地叠成7个或者5个方形的印痕,然后用一把小刀把红纸按照叠好的印儿成条割开……见屋里的人有些多,他边挥毫泼墨,边安慰众人:别急别急,一会儿就好。

记得父亲让我去找梁老师写对联。我也是第一次看梁老师写毛笔字。我刚走进他家院子,就见一个人拿着一副刚写好的大门对联兴冲冲地从屋里走出来。我好奇地拦住他,要看看梁老师的字。仔细瞅瞅,果然写得很好:如行云流水,字与字衔接自然,一气呵成,灑脱流畅。

即便是如今,看看那些印刷出来的对联,与梁老师当年手书的对联相比,还是缺少些许生动的气韵。

我发现在书写对联的过程中,梁老师运笔的一招一式,都透出他曾有的那种自信。他是在找回什么。是什么?当时太小,我也给不出什么答案。

偶尔,梁老师还是会去我们家与父亲小酌,人依然瘦削,但跟父亲唠嗑儿,时有笑意从眼角漫出,没有当初那么颓唐了。

由生产大队到村委会,称呼变更了,但是梁老师的会计工作始终干着。十五年后,梁老师再次“失业”。原因是新任的村书记,因为一些不合理的花销,虚开了一些发票,让梁老师帮着“平账”,而梁老师执拗劲儿又上来,说什么也不肯。后来,有一家私人企业聘用了他继续做会计,也是因为拒绝“平账”的原因,梁老师也就从会计的岗位上彻底退了下来。退下来的梁老师也没闲着,去了一家垃圾棉厂看大门。偶尔会看见他走步锻炼,他边走边前后甩动两手,这种走法,我倒也是第一次见到。络腮胡子变得花白,身板也不那么挺直了,驼背明显,原本就个子不高的梁老师,从背影看更像一个微微抖动的问号。

侄女上初中的时候,正好跟梁老师的孙女分在一个班。侄女对我说,班里的梁笑笑告诉她,说她爷爷给她讲作文时反复强调作文审题这一关一定要把好,千万不能跑题。梁老师开始辅导孙女作文了?侄女接着告诉我:你们堡子里有好几个学生都跟梁笑笑她爷爷学作文呢。

是梁老师为了让下一代汲取自己当年“失败”的教训,还是通过教孩子们写作文来弥补自己当年的缺憾?这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有一天中午,堡子里的几位大哥在一棵大树下唠嗑儿,当时梁老师也在场。我去小卖店买一包盐回来,也就跟他们凑到一起。忘记了他们在谈论什么,当时有一位大哥对另外一位大哥说:你说点儿正题,别跑题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梁老师听见此话,顿时眼神黯淡了一下,转身离开。望着他失落的背影,我暗暗埋怨那位大哥口无遮拦:守着矬子,怎么能说矮话呢?但是转念一想,那位大哥也的确是无意的,还真不是揭梁老师的疮疤。看来。尽管几十年过去,梁老师心中的那个结还是没有打开。

夏日的一个中午,我刚吃完饭,正准备午睡。这时候,梁老师来了。尽管花白的络腮胡子遮着,我依然能看出他那标志性的浅笑。父亲去世多年,梁老师还是第一次进我家的门。我客气迎他进门:“来了,叔,你可是稀客呀。”

“我在电视新闻上看见你获得什么全国创新作文优秀实验教师,能不能跟我说说什么是创新作文?它跟你们现在的作文教学有什么不一样?”他倒是开门见山,深吸了一口烟,态度极其谦虚,一连串地发问。

我也是十分认真地回答了他的提问,而且就当下作文教学中存在的一些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讲完这些,我再看梁老师,他正用那种专注而又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是不是我还没讲明白呀,叔?”见他这样的表情,我不禁问了一句。

“哎呀,讲得太好了,原来作文还可以这样写呀?我算是长了见识!”尽管他的声音有些混浊沙哑,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兴奋和激动。

紧接着,他又补充道:“但是,无论怎么写,就是不能跑题!”说这话时,他的浅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羞愧中的严肃,我看见那张鞋拔子形的脸又拉长了许多……

他怎么总是提到“不能跑题”?唉,梁老师这是魔怔了。那问号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后,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之后,梁老师时不时地来找我,说是来“取真经”。我也是不厌其烦地把我的经验分享给他。有一天,我正在吃饭,他又来了。

“叔,正好有两个菜,咱爷儿俩稍微弄点儿,边喝边唠好不好。”见我热情相邀,他也就没怎么推辞,坐下了。就在这喝酒的过程中,他开始向我详细地讲述当年他转正考试作文“跑题”的细节,间或还伴着几声叹气。

我没有插话,就那么一会儿示意他端杯喝酒,一会儿示意他吃菜。其余的时间里,就是听他用低缓沉沉的语调叙述往事。其实他的语言功底真不错。整个叙述非常有序,而且重点突出,当时的心理活动、细节表述都相当清晰,如果实录下来,那绝对是一篇不错的作文。听完他的叙述,我真的为他当年的遭遇感到不平。

也许是我听得入神并且陷入沉思,再抬头看他时,竟发现他已是老泪纵横,流淌的泪水都挂在白色络腮胡子上。我赶紧递了一张纸巾给他。

“我真的没跑题。那到底什么才是正题呀?我写的不是吗?”他擦干了泪水,微微颤抖的右手端起酒杯,示意跟我喝酒。之后,他跟我说这是几十年来他第一次跟人讲这件事儿,希望我能给写出来。

“我老了,也没啥怕丢人的了,就是希望后人不再‘跑题。”说完这话,他一仰脖,喝干了杯中的酒,站起身,走出屋去。我赶紧追出去送他,只见他向我摆摆手:“不用送,我回家睡一觉,醒了再备备课。明天孩子们要用。”听着他的话,再望着那个晃晃荡荡的问号背影,我陷入深深思考中,假如放在现在,梁老师还能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待遇吗?

还别说,三年后的中考,梁老师的孙女和他辅导的那几个孩子作文考得都非常不错,都是过了50分的,其中他孙女的作文竟然考了58分,只扣了两分,在全市排在前五名。说心里话,我很是为梁老师的付出而感到欣慰。尽管我并不清楚他是如何辅导孩子们的,但是仅就他多次与我交流时的态度,我就完全可以想象出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为此付出的努力。

那时候,梁老师的老婆还在世,她来我们家跟老妈唠嗑儿时,提到她孙女作文差不多考了满分时,一脸兴奋地对母亲夸起梁老师:“俺家老梁啊,还真有点儿水平,要不俺小孙女也不能考得这么好!”

老妈也非常高兴,紧接着自然免不了有些遗憾:“梁老师水平的确挺高的,只是可惜当年没摊上个好领导。”

“可不是嘛,要不是当年那个倒霉的校长,俺家老梁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唉!”

几个孩子考得好,家长们自然要答谢梁老师了。可送钱送礼物,梁老师一概拒收。最后几个家长一合计就找到我,说我是老师,又跟梁老师关系不错,他们想请梁老师吃一顿答谢宴,讓我做说客。起初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而且反复强调:自己当年写作文“跑题”,现在就是想证明自己,才教孩子们作文的。只是最后经不起我的软磨硬泡,他终于答应赴宴了。

酒桌上,梁老师颤抖着手端起酒杯给家长们敬酒,显然他是非常激动的:“其实,我应该感谢你们才是啊!因为你们信任我,把孩子交给我,也是成全了我,也证明了我。”我知道,梁老师这一番话是发自肺腑的,真诚的程度不言而喻。因为说完这话时,他的眼圈红了,有泪在眼圈里转动……

梁老师病重的时候,我去医院看过他两次。第一次时,他已经起不来了,但一双瘦如鸡爪的手还是紧紧攥住我的手,气息不足,时断时续地跟我说:“真的……要给我写出来……帮助我……证明我……我自己。”紧接着一串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流下来。这个时候,我还真的不仅仅是安慰他了:“叔,你放心吧,你的功底真的很过硬,你已经自己证明了自己。”听到我这句话时,梁老师黝黑透着灰白的脸上,那标志性的浅笑又浮现出来。

在我去看他前后这段时间里,梁老师当年的老同事以及他曾教过的很多学生都到医院看望他。说到梁老师当年的遭遇,大家至今还是愤愤不平……

我再次去看梁老师的时候,正巧当年那个大队书记也来看他了。尽管梁老师几度昏迷,但是看到大队书记时,他神志清醒了许多,浑浊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老……老书记,你……你说句……心里话……”老书记知道梁老师要说什么,他紧握着梁老师皮包骨的手:“梁老师,你根本就没跑题,你的那篇作文写得很好,你是一个优秀的语文老师!是你的那个校长撺掇那个招考办的人剥夺了你转正的资格。”老书记透出的语气是肯定的。接着老书记又告诉梁老师,当年那个校长也没得善终,出车祸早就死了。

“看看吧……老书记……都说……我……我没跑题!”对着我以及陪伴在身边的两个儿子,此时梁老师说话虽然断断续续,但那浅浅的微笑似乎已经填满了脸上的沟沟壑壑……

因为参加省外的一次会议,我没能参加梁老师的葬礼。据最后陪伴在他身边的两个儿子告诉我,梁老师走的时候脸上还是挂着那浅浅的微笑,特别安详。而参加葬礼的百余人中,竟然有当年那位校长的儿子……

作者简介>>>>

孙成文,民盟辽宁省委文化委员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项目签约作家,《中国校园文学》首届签约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理事,东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校园文学季报《映山红》主编。在《中华文学选刊》等多家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千余篇(首),出版散文集、诗集各两部。

[责任编辑 胡海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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