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旧事

2024-04-10 04:55李铭
鸭绿江 2024年3期
关键词:鞭炮

盼年

辽西飘了两场雪,日头每日出来懒懒地看一会儿,便早早收工了。日头不勤,雪站住了脚。趁机铺了一山坡,像一炕棉被,挤了满院,挂了一枣树杈子,白皑皑,沉甸甸。天短夜长,泥火盆里的炭火格外红。盆四周一圈人硌硌棱棱唠农家的嗑儿,想听,咸的淡的都有。有火亮,一明一暗,是男人手中的老旱烟。女人怀里偎着个娃。娃不老实,泥鳅般扭动。女人摸一罐头瓶盒盖,放炭火上,抓上些苞米粒黄豆粒。娃还不老实,女人就哼老掉牙的歌谣:“小孩儿小孩儿你别哭,过年给你杀肥猪。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闹,过年给你买鞭炮。”叭的一声,盼年的滋味随一朵爆米花的脆响,从心底钻出来,心便开始虫样地痒痒。

以后的日子最漫长。盼年的心情如一张水彩画,五颜六色。

进腊月,年味浓起来。男人趔趔巴巴端一帘子新蒸的黏豆包,从热气腾腾的屋里出来,放院里矮墙上,连同金黄色的喜悦一起在刀子般的风中晾晒。苦的是不懂事的娃,在外守着一院的金黄,怕谁家的狗祸害。捂一会儿耳朵,摸一摸黏豆包冻没冻。捂两捂,摸两摸,男人拿一大笸箩出来,把金黄的面团团收起,倒进靠墙根儿的大缸里。娃嘘呼着爬上炕,炕上是包豆包的女人。一个面盆,盆沿搭一串温水浸透的豆角叶。一个熟豆子盆,一双灵巧的手。女人怜爱地唤娃,腾出地方让娃坐。娃坐下去,一个高又蹦起来。娃的屁股太嫩,禁不住火炕的烙烫。腊月的火炕,如盼年的心情,总是滚烫滚烫的。

飘进鼻子的是豆腐的香味。男人提议去豆腐匠家里买两板现成的。女人不干。西屋有秋天新打的黄豆,东院二婶家有百年的石磨,外屋地下的大锅浴池般大,后园子晾干的“秋板子”柴火堆成山。缺啥?庄稼院的人还在乎那一点儿力气吗?过日子精打细算,落下豆腐渣还能喂圈里的肥猪。吃豆腐渣掺苞米面的猪,膘上得快。意见不统一,女人就赌气一个人泡黄豆、拉豆腐。娃像跟屁虫,颠颠地在后面绊脚。男人借娃的引子答话,逗乐了女人,男人推着磨转得飞快。

女人也并不是太在乎那两个钱,家家都自己做豆腐,咱不露那个高蹦。自己做的豆腐点的是老点儿,可吃着格外香甜。

猪嗷嗷地一叫唤,村里的杀猪匠就忙得脚打后脑勺了。循声跑去帮忙,早没了活猪影。院里两只桌子并摆着,上面躺的是吹了气、褪了毛、四脚朝天的肥猪。

男人和女人红光满面,见人格外近乎。晚饭足足叫上半村人。关系好的男男女女,老鹰抬窝般全家端。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猪血肠蘸蒜,白肉片子蘸蒜。一大锅酸菜咕嘟嘟地冒着热气,随便造。好吃不如赖得意,辽西的农人稀罕这口。一进腊月,像赴宴似的,吃完这家吃那家。别说馋,过日子走动走动有个来回,图的是红火,混合。

小年一过,集上的人挤成了蛋。

有经济脑瓜的农人去城里批发点儿年货,赶集圈。挣着就挣,挣不着卖够本钱自己留着过年用。谁家的男人起早拉一车“秋板子”柴火去集上卖。卖完,捡人稀拉的地方拴好驴。嘱咐娃好好看着,一撸狗皮帽子,往人群里挤,淹没后又浮出来,手里多了冒热气的油条。娃小大人般给驴喂草料,腾出手接过油条呛风冷气地开吃。男人再嘱咐一遍,又淹没在人群里。这下扎得深,日头偏西才露影,大包小兜地剩个脑袋拱出来。娃的脸冻成了茄子皮色,委屈的眼泪疙瘩淌半道,被男人怀里的鞭炮截住,笑成了花骨朵,笑开了花。娃整个腊月像贼似的藏鞭炮。放哪里都不放心,总换地方。男人找只破筐,把鞭炮用绳吊到房笆上,孩子美妙的梦便随绳荡动起来。

女人给娃掖被角,嘱咐明早早起迎新年。娃一歪脑袋,甜甜睡去。有一颗过年的种子正在梦里头悄悄发芽。

过年

先起来的多是男人。缸打满水,院子扫干净,抄劈柴的镐带着风声劈木头。女人在外屋灶间忙着做年饭。娃惺忪着眼,忘了昨夜的承诺,光着身子在被窝里不起来,耍赖。女人抓几次,娃往炕里缩,一直缩到窗台边上,打个横仍赖。男人在窗外点响一个炮仗,娃鱼跃跳起。女人很容易逮住,三下两下将娃装扮得焕然一新。娃溜下炕,墙头立着个红炮仗,支棱着捻儿等娃点。娃胆小,不敢用火柴。找一米多长的秫秸棒棒,伸灶膛里引着。哆哆嗦嗦地瞎捅,越怕越点不着。总算捅着了,劲太大,炮仗一个趔趄倒在那儿。娃丢魂般地往回跑。捻儿没引着,总算有惊无险。再点,胆大了,捻儿哧哧冒着烟,响一下,把石板坐了一个黑印。翻着筋斗在半空中响第二下,红红绿绿的纸片似天女散花飘落下来。

娃拍着手欢呼:“过年了!”声音很响很脆,家家有娃,喊声爬过墙头,够到一块儿堆,此起彼伏,传得老远。新年在娃们的欢呼声中真的来了。

年饭吃得飞快,中午的饭菜会更丰盛,攒肚。大人的活儿有的是,饭碗刚放下,女人烧一锅热水,摁着娃的脑袋一阵胡噜。娃不老实,水扑腾得哪都是。娃是土猴子,洗黑了一盆水。女人边泼水边笑说做肥能上二亩地好高粱。锅底的火没熄,女人就锅打盆糨糊。锅底的火仍不熄,打一盖帘焖子,煮一盆粉丝。半头晌的时候,一大块猪肉下了锅。直直腰出门的当儿,见男人已贴好了挂钱、春联。娃跟头把式地跟着忙乎。三个脑瓜出了院,聚一堆,东瞧西瞅,品头论足,叽叽咕咕。忽地女人“糟了”一声进屋,猪肉煮落了锅,筷子一扎稀巴烂。男人笑着打趣:“没牙吃正好。”女人羞红了脸,似新贴的红春联鲜艳夺目。

天很快黑了下来。噼嚓吧嚓进屋一群娃,大娃,小娃,男娃,女娃,不怕冷,挨家窜。进屋先看满屋的年画。小女娃给大家伙出了个闷儿:“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大一点上学的男娃学过,喊着说出来。男娃们起哄,小女孩儿剜了一眼上學男娃,不乐意。又说了个闷儿给上学男娃猜,“纸里包火”。上学男娃猜不出,脸憋得通红。女娃们胜利,齐说是灯笼。这才注意娃们手里各提了一盏纸糊的灯笼,还未细看,娃们早已风一般飘到院外。长胡同张着嘴,把娃们一个个都吞进肚,连噼嚓吧嚓的脚步声一起咽了下去。

自家的娃也想野,挣着往外追。女人怕碰着,硬拦住。男人在墙头栽炮仗,一大溜足有一百多。一万响的红鞭没地方挂,东园子腰粗的老枣树伸一个大杈子在头顶。男人把红鞭挂上去正合适。女人和好了面,调好了饺子馅儿。年夜的饺子馅儿多是羊肉的,图个吉利——一年里过日子扬兴。娃总捣乱,抢擀面杖。女人笑:“能干的不干,不能干的抢着干。”忙着的男人听出话里有话,紧几把手忙完,过来抄起擀面杖擀皮。娃蔫蔫的不敢吱声。女人唤娃翻几枚钢镚儿,往饺子里包。谁吃着有福,娃又欢起来。

女人这屋那屋又多点了几支蜡烛,连西厢房粮食囤里都亮亮堂堂。烛光晃动,摇曳出一幅醉人的图画。

半夜十二点,四面八方鞭炮齐鸣。开始能听出鞭炮响动,听一会儿听不出个数来,咕咚咕咚响成一锅粥。娃在火堆前捂着耳朵看热闹,女人把煮好的饺子端上了桌。男人祭了天地,放完鞭炮,全家上桌吃饺子。娃忽地想起钢镚儿的事,先夹了一个饺子,吃一口没碰上。又夹了一个饺子,回头捅盖帘上的,捅一会儿没碰上。再吃碗里的,“嘎蹦”一下咬住,撒欢儿地吐出来。娃说:“过年真好。”又说:“赶明儿咱还过年。”男人和女人憋不住笑,轻捶一下娃的背。

没有麻将可打,没有电视可看,三个人坐在火炕上守年夜。烛光还很亮,外面没有了鞭炮动静。娃挺不住困,枕着女人的腿睡了过去,偶尔说一两句梦话,全是在外疯耍的疯话。

拜年

大年初一的早晨,饭桌还没撤下,院外一群男人扑腾腾进来。进屋顾不得暖和暖和去去冷气,瞅见男人和女人,大声问着好,实诚地跪下,的一个响头。女人慌了手脚,趿拉着鞋使劲拉。拉不起的,一年就一个头,一群人都得挨个儿完。总算完事了,屁股刚一沾炕沿,就张罗走。男人也换了衣服,卷进人流。来的都是一个辈分的,哥们儿爷们儿好找伴。早就商量好了,都到男人家聚齐,从村东头往村西头换家捋。

家家多是木柴门子,推开,门槛上横了一道木杠。那是年夜用来挡灾祸的。迈过去踩上满院的芝麻秸,嘎吱嘎吱响,步步高升往里走。狗叫得欢,早唤出一大屋子人。迎上来还没搭话,这边冰天雪地里早跪了一大片。叫啥的都有,都磕了一脑袋雪花。主人在屋子里早准备好了瓜子水果香烟。没有装客的,吐了一地瓜子皮。嘴不闲着,净说天好没一丝风二龙治水的吉利嗑儿。也有小哥们儿之间逗乐子的,问你咋管三婶叫姐啊?满屋子就哄笑,被问得红了脸,辩解到各令各叫。女主人过来打圆场,细细掰扯从谁谁那儿令。这边还没听明白,那边已有人出了屋子。这边的人还在院子里走,隔壁那院先头部队已高一声低一声地磕开了头。

辽西的汉子实诚,拜年不会虚头巴脑,磕头是最朴实最古老最能表达情感的方式。一年有啥过不去犯计计的事,一个头满天云彩全磕散。

男人这一浪头人刚过去,那边又过来一浪头女人。再丑的女人今天也是漂亮的。红红绿绿地进院,手里多半牵着娃。有年前刚结婚的新媳妇,腼腆地红着脸,低低的声音叫,头磕得很虔诚。小脚老太太慌慌地往起搀。听说人家带着双身子,怕窝着。老太太从怀里往外掏毛票唤娃磕头。大伙都怂恿,娃就趴地下,一撅屁股地一下。尽管娃的动作要领没掌握好,还是赢了满屋的夸奖。人群中又有人逗,给我也来一个,也给压岁钱。娃磕上了瘾,趴地下,一撅屁股又来一下。磕完不知是谁喊的,找人要钱。大人臊红了脸,慌慌地翻兜找零钱。

年年磕头都能出点儿乐子事。叫错称呼了,磕重份了。可辽西的小山沟里,下到五岁幼童上至七十老翁,男男女女都磕头,古老的民风长兴不衰。

正月初二,外村的秧歌队来拜年。咚当咚当锣鼓一响,一拨人就迎向另一拨人。有握手的,有磕头的,乱成了一个蛋。秧歌队彩扇一舞,就把山村人舞得心花怒放。全村人跟着秧歌队从村东头到村西头,又挨家捋了一遍。

主人家在院中央早摆好了圆桌方桌,茶水糖块瓜子预备齐全。秧歌队临走还要塞上几包香烟几包糕点。一个正月下来,来拜年的秧歌队不下十几伙。

平时热闹的公路正月里格外消停,远处飘来两个人的说话声,说什么听不清。一对外村的新人去亲戚家拜年。自行车推的礼品挺多挺沉。女的怕见生人,低着头走路。当街的娃们站了一路边,跳着叫喊:“新媳妇,辫子长,一下子套住个俏俏郎。”本村嫁出去的姑娘,正月里也要带着新婚丈夫回家拜年。小舅子小姨子们就用白菜疙瘩、大萝卜片沾上黑灯烟子,给新姑爷打花脸。有不提气的新姑爷還会被小舅子们摁倒,一二三喊着墩屁股墩儿。在小舅子们的作弄下,新姑爷往往都会被弄得狼狈不堪。大人吆喝孩子:“别闹了!快打点儿水给你姐夫洗洗脸。”其实,这是一种无声的纵容,小舅子们愈发闹得厉害。最为难的是那些初做媳妇的姑娘,在旁边干看着心疼丈夫,又不好说什么,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转。

日子在人们相互拜年的工夫里过得飞快,转眼打完了春。日头每日出来瞧一会儿人间的热闹,把积雪偷偷收走不少。

男人在院子里招呼女人,大缸里的黏豆包都化酥了。女人过去看,说明天赶快打扫干净得了。都出正月了,放不住了。娃从房笆小筐里取出最后一支红炮仗。划根火柴点,经过一正月的锻炼,娃勇敢多了。炮仗没响,放的时间太久,返潮了。娃跟男人要,男人舞着镐头砸着粪堆里的粪疙瘩,哄娃:“过年再买。”

娃就把过年的喜悦慢慢收起来,搁心里攒着。等冬天的火盆一暖,再焐化一个痴痴的梦。不知明年的新年,有没有今年这般开心、热闹。

作者简介>>>>

李铭,原名李民。一级作家。创作的广播剧《好大一棵樟子松》《有事找彪哥》获得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创作的电影、戏剧、广播剧、歌词、儿童音乐剧等先后获得辽宁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小说获得辽宁省文学奖、广东省第四届期刊作品二等奖等。编剧的电影作品获得电影频道第十五届电影百合奖优秀影片一等奖、优秀编剧奖等。编剧的舞台剧获得第九届全国话剧金狮编剧奖、辽宁省艺术节文华编剧奖。获得辽宁省第七届青年作家奖、第五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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