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诗学的复古抉择及其价值衡估

2012-04-01 18:43
城市学刊 2012年1期
关键词:经学学术研究复古

王 成

作为一种“复古”的学术思潮,“今文学”的变易观和革新维度也往往容易被淡化与遮蔽;同样,具有“今文学”学术背景的诗人并不一定显现出对传统诗学观念和价值取向的突破与超越,特殊的治经原则与个性反而使一部分诗人彻底走向了“复古”。从总体来看,王闿运的诗学属于复古诗学范畴,“古人之诗,尽美尽善矣。典型不远,又何加焉”[1]2327的诗学复古立场,使其在复古的道路上走得格外深远;然而,王闿运的诗学在复古的前提下又体现出与同时代复古诗学不一样的路径与特色,这不仅得益于诗人特殊的诗学个性,也自然离不开其“今文学”之于诗人“提供了一个与以往复古或宗唐诗学不同的维度,因而使得湘绮诗学呈现出一种崭新的面貌”。[2]159王闿运的诗学实践主观上仍然没有丝毫越出古典诗学堡垒的意图,却还是在传统诗学所构筑的诗学世界里获得了较高的声望和认同,“沈酣于汉魏六朝者至深,杂之古人集中,直莫能辨,正惟其莫能辨,不必其为湘绮之诗矣。”[3]886在一定程度上讲,王闿运的复古诗学仍然可以看作是晚清具有“今文学”学术底蕴的诗人为晚清诗学演变面向所作的现世努力和贡献。

一、王闿运以经淑世的“今文学”复古立场

作为晚清学术思想变迁史中不可忽视的环节,王闿运的“今文学”研究仍旧崇尚依经立义、通经致用的宗旨,将致用的为学理念极力张扬,形成了以经淑世的“今文学”复古立场。王闿运的“今文学”学术研究在微言大义的阐发模式下尤其注重“内省”,主张由圣人经典出发,在对既有的社会系统和价值体系的内部思考中寻求面对衰世的现实出路,以求“拨乱反正”而通经立本。

王闿运是极力主张通经致用的,“因时设教,故六经异用。殊途同归,圣而已矣。依经者谓之圣,非圣者谓之狂,狂则必乱。而时有治者,得其一端,失其本体也。论者苟知小康之足乐,大贤之可法,而曰治何必唐、周,士何必舜、孔,曾不知我躬不阅,大乱已成。守常有余,兴权则惑。自非通经致用,安能曲成不遗?……治经致用,莫切《春秋》,非谓其政法多也。”[5]504“通经不致用,孔子谓之小人儒。”[6]517在王闿运的治经体系里,通经致用是一条根本的内在理念。在他看来,经学是圣人垂法于后世的典范,具有永恒不变的性质;因此,“通经”就是效法圣人、追寻天道的必然途径,而“致用”则是经学价值的现实显现。作为晚清衰世中的文人,王闿运以经学研究而折入到救治社会的方案的思索中,体现出较强的现世精神和忧患意识,而这也正是晚清主“今文学”的学人所共有的价值取向。然而,王闿运的“今文学”学术研究的通经致用理念是有其特有内涵的,首先,王闿运强调“突破传注,返回经文”的治经特色,在回归原典中直接探究经文的经世致用旨趣,并加以自我诠释,其“所作经、子注解,既不效宋儒的奢谈义理,也不效乾嘉学者的专尊古注,崇尚考证,而是根据自己的体会作简要的诠释”,[7]335体现出浓厚的回归经典的倾向,也许“大抵王氏说经,想摆脱旧有传注,自成一家。”[8]348显然,王闿运舍传求经的为学路经所表现出来的返回原典,再以己意阐发的为学理路与风格,相对于以往的学术研究套路,无疑称得上是一种经学“复古”之风,这甚至是在远离前人训诂的基础上走向了一种更为彻底的复古。其次,与以往力主通经致用的“今文学”家所不同,王闿运选择了以“自治”为核心的方案,“经学以自治,史学以应世”,[9]514是将通经致用的作用对象用于对世道人心的拨正和救治。

王闿运深信传统经典的致用功效,他也确实把经世的主张完全寄托于对圣人原始经义的传承和阐释上,以求先正人心,由内省而后外王,“天下自乱,吾心自治,即定、衰太平之说也。”[10]492为此,他对龚、魏等人以技求变的“外营”丝毫不予认同,“道光中始有经济之学。包慎伯、龚定庵、魏默深,皆博通经史,文章尔雅,以己不富贵,讥切公卿,干预时政,多设方法。草野之士颇为所惑,皆有厝火积薪之忧,并心外营,不知自治。迤及今日,变乱政刑,海内骚然,愈益乱矣!”[11]529当然,王闿运是主张通经以“自治”的,而龚、魏等人却通经以求变革,注重“外营”,这显然是不符合王闿运的治国方案和为学理路的。在王闿运看来,唯有依经立义和从圣人原始经典出发寻求致用之道,才能解决当世的内忧外患,“伏冀坚其志虑,无随俗推移,亲履行间,必确知船坚炮利之不足畏,他日并机器船厂一切裁之,乃后知经术之不诬矣。”[12]853

总的来看,一方面,王闿运在“今文学”学术研究过程中十分注重通经致用,将以经淑世的立场较为明显地表达出来了,尤其是对《春秋》微言大义的阐发,更能显现出他在这方面的努力,如“《春秋》先自治,拨乱而反正”理念的传达。另一方面,王闿运的通经致用又是以“自治”来实现的,具有较强的以原始经典来匡正心性的传统教义指向。也就是说,如何将经学原典之义理诉诸己身,再由此推及到一般民众和社会生活中,最终达到太平之盛世,这才是王闿运所关心与热衷的。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王闿运虽主“今文学”且以经淑世,但是,其尊古、崇古的倾向当是极为严重的;在内忧外辱的晚清社会,这就看上去甚至显得过于迂腐、刻板和落后了,而这也从侧面隐射出王闿运复古之决心。

二、“今文学”学术研究影响下王闿运诗学的复古抉择

相对于既有的研究成果,王闿运的“今文学”学术研究于相通之外又显现出其学术路经与价值立场的特殊性——复古倾向,并且深层地影响到其诗学的抉择。

首先,王闿运“今文学”学术研究的复古倾向为其诗学复古提供了理论基础和话语来源。在王闿运的“今文学”学术体系中,经典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回归到经文原典,复兴经典义理的治经套路,使其“今文学”学术研究于理论来源之中深藏着浓厚的复古倾向。而就学术研究与诗学的关系来看,王闿运“今文学”学术研究所倚仗的复古立场不仅是其诗学复古的现实依据,而且也内在地构成了其诗学复古的理论基础和话语源泉,如“今所以不及古者”、“不学古,何能入古乎?”的学术立场与“古人之诗,尽善尽美矣”的诗学立场,在理论取向与话语资源上就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和传承性。其次,王闿运“今文学”价值体系所生发的“自得”阐发模式与其诗学复古路径选择的特殊性之间具有某种关联性。王闿运解经似只在乎心得,甚至不惜以己意流于附会,这种“自得”的阐发模式使其学术价值的生成具有较强的变动性、差异性和独特性。而王闿运对复古路径以及诗学模仿的独特认识,无疑与此种阐发模式密切相关;其不与同时代同语而最终选择独宗汉魏六朝诗学,也似乎印证了“自得”之于王闿运学问体系与诗学体系所共有的重要意义和地位。再次,王闿运“今文学”学术研究所展现出的复古之决心也反映在其诗学复古上,其诗学彻底的复古立场成为晚清复古诗学的一大特色。与那种简单的复兴前人经学研究成果不同,王闿运治经却不传传注而唯返经文,这就使其“今文学”学术研究的复古倾向尤为明显。而且,此种复古之决心参透到了其诗学领域,也促使王闿运的诗学在复古的道路上走得较为深远和彻底,甚至在模拟前人诗学的基础上似能达到“直莫能辨”的境地。最后,王闿运以经淑世的“今文学”价值体系是其复古诗学经世意识建构的内在依据。其一,王闿运的“今文学”研究是要以经淑世的,这种经世意识也渗透到其诗学中。当然,王闿运选择以复古为诗学的基本要义,本身就隐含了借古人诗学来力挽晚清诗坛衰败局面的意愿。其二,王闿运选择以“自治”作为“今文学”学术研究价值的实现方式,将正心性作为改变社会现实的首要议题;同样,王闿运的诗学不尊诗教传统浓厚的唐宋诗学而独尊汉魏六朝诗学,似有以寻回诗心为起点,进而拨正世道人心的意图,实际上将“自治”的经世理念在诗学领域作了进一步的渗透与衍化。其三,王闿运“今文学”的价值体系毕竟是以浓厚的复古面貌出现的,这就注定了其必然带有滞后性、落后性和保守性的一面。与此相对应,王闿运的诗学虽能于复古中真似汉魏六朝诗学;但是,也正因其强烈而彻底的复古意识,又使其诗学在面对晚清社会现实的时候显得尤为不合时宜和看似陈腐保守。

由此看来,王闿运以经淑世的“今文学”复古立场对其诗学复古具有深层的影响,王闿运以汉魏六朝诗学为宗的诗学复古倾向,正是对其“今文学”学术理路与价值的尊崇和传接。虽然学人们对王闿运“今文学”学术研究存在着较大非议,以为其“以说经为表面,语无实证”,[13]158“经学造就实不足称”,[14]21“较之龚自珍、魏源具有鲜明进步意义的学说来,是大为退步了。”[15]271然而,王闿运的“今文学”学术研究却不仅为经学研究提供了另外一个思维向度,即突破了旧有的解经套路与诠释方式,展现了一种更为本源和更具个性特色的治经理路;而且深层地影响到其诗学领域,为其诗学价值的客观生发与生成作了学术背景和理论话语上的双重准备。

三、王闿运复古诗学的价值衡估

作为晚清湖湘诗派之首,王闿运在“弥宋”主流诗学之外所开辟的汉魏六朝诗风与主张受到了极大的追捧与跟从;而正是其诗学之于复古至深,且与晚清现实多有所隔膜与不入,又使其诗学所受非议较大。

如前所述,王闿运是具有浓厚的以经淑世的“今文学”学术立场的,其也十分注重通经致用的为学理念,“余怀越甲耻,杖策献军谋。谬蒙忘年分,抵掌借前筹。”[16]1427然而,相对于晚清社会所兴起的经世致用思潮,王闿运则明显地表现得更为内敛和保守。他的“今文学”的为“治”路径不是立足于实体层面的器物致用,而是复归到更为原始和传统的心性层面,力求以“自得”来寻求“自治”,进而天下大治。也就是说,同样强调致用和为“治”的思想,只不过王闿运的“今文学”学术研究及其价值体系选择了不同以往的方式与路径。作为其“今文学”学术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价值延伸,王闿运的复古诗学也传承了这一理论致思,将为“治”作为诗学的价值旨归,建构起以“治情”为核心的复古诗学体系。王闿运选择复古汉魏六朝诗学,不仅与其复古理念和认识维度密切相关,而且体现了诗人对“情”的独特理解与建构——个体心性(情)乱致天下乱,个体心性(情)治则天下治;为此,王闿运复古诗学就不只是单纯的沉迷“汉魏六朝至深”了。因此,当前学界对王闿运复古诗学的争论,往往将焦点过多的放在其复古诗学的手法和诗作的现实内容等问题的纠葛上,而没有在价值维度上对其诗学复古作更为深层的诠释和挖掘,这显然是不够的,也是有悖王闿运论诗之旨趣的。从本源上讲,王闿运的复古诗学,应当是为“治”的诗学,也首先是个体的诗学,这是符合其诗学价值的内在理路和发展趋势的。王闿运复古诗学的此种抉择是具有深刻的现实基础和忧患意识的,而不是如某些人所说的全然不知时世、毫无真意、迂腐落后和为模拟而模拟。作为衰世中的传统文人,王闿运在诸多方面是过于守旧和保守;但是,我们不能就此抹煞其对于现世的思考和努力。至少在诗学层面,王闿运的复古诗学不仅在“弥宋”诗风盛行的晚清诗坛别开生面,而且在价值旨趣上也深藏着为“治”的诗学用心,“是向内作自我的反省,并以此淑世、安排社会秩序,使民风淳美,以此挽救颓靡的衰世。”[17]这显然是尤其难能可贵的。

然而,王闿运复古诗学所开出的良方毕竟是传统的、回溯的和形上层面的,在一个需要变革、批判、破坏,且面对西方文化强烈冲击的动荡社会,这自然是不合时宜和难以被人接受与认同的。由此,我们不难理解,在剥离了诗学为“治”的价值旨趣后,王闿运复古诗学最终被界定为“古董诗派”,或者仅在诗法和审美方面有所复兴和开拓意义而已的处境了;这也可能是我们的误解。当然,王闿运复古诗学所彰显出来的古典结穴又是必然的。时至晚清,王闿运以诗心的回归来匡正和拨正世道人心的路径不仅不能有效实施,而且成为批判意识和创新意识生发的羁绊;况且,他也与寻求革新、倡导西化、放眼世界的晚清新型文人表现出格格不入,其试图在传统价值体系中寻找可以为“治”的方案意图也就显得相当滞后了。从整体来看,王闿运复古诗学的现世努力和古典结穴是与其“今文学”学术研究的价值体系相统一的;而其所呈现的传统与现实、复古与开拓、形式与意义等方面的矛盾张力,都可以追寻到其以经淑世的“今文学”复古立场和价值旨趣中去了。

总的来说,王闿运在不分门户的经学研究中建立起了主“今文学”的学术价值体系,并且将通经致用和复古意识贯彻到了其诗学领域,形成了以“治情”为核心的复古诗学体系,为晚清诗学的演变提供了“新”的发展面向。王闿运复古诗学体系的建构,体现了具有“今文学”学术背景的诗人之于传统的专注、期望、迷惑与矛盾,而这也正是学术发展与诗学演变过程中所必需要面对与承担的。

[1] 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说诗·卷七[M].长沙:岳麓书社, 1996.

[2] 朱洪举.王湘绮诗学思想研究[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 2007:154-159.

[3] 陈衍.陈衍论诗合集[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 1999.

[4] 王闿运:.春秋公羊传笺·卷11·续修四库全书[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3.

[5] 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答吕雪棠问[M].长沙:岳麓书社, 1996.

[6] 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论学须论事答李砥卿问[M].长沙:岳麓书社, 1996.

[7] 李文海, 孔祥吉.清代人物传稿·第5卷:下篇[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 1989.

[8] 张舜徽.清儒学记[M].济南:齐鲁书社, 1991.

[9] 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论经史之分示周涣舟[M].长沙:岳麓书社, 1996.

[10] 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论时事答陈复心问[M].长沙:岳麓书社, 1996.

[11] 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论道咸以来事[M].长沙:岳麓书社, 1996.

[12] 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致吴抚台[M].长沙:岳麓书社, 1996.

[13] 章太炎.言评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

[14] 周予同.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6.

[15] 陈其泰.清代公羊学[M].北京:东方出版社, 1997.

[16] 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独行谣:其10[M] .长沙:岳麓书社, 1996.

[17] 刘平.论王闿运以礼自治的思想[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8(1):117-120.

猜你喜欢
经学学术研究复古
皇侃论“学”与南朝玄学的经学化理路
元代朱子后学经学著述整理之特色
汉魏经学的“人才进退”问题
秋日的复古之约
学术研究
学术研究
学术研究
经学还是子学?——对政治儒学复兴之路的一些思考
学术研究
错过这些复古店,要等下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