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韵》元魂痕同用之语音依据

2012-11-24 01:11○黄
关键词:韵部吴语语音

○黄 薇

(泉州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关于《切韵》元、魂、痕同用的语音问题,学者们早已有所关注,例如:董同稣《〈切韵指掌图〉中几个问题》指出:“各韵图中又有一个共同违反《广韵》而近现代音的现象,就是元韵脱离痕魂系统而入寒桓系统。”[1]204周祖谟《宋代汴洛语音考》:“《等子》云删并入山,先并入仙,仙元相助,皆诸韵读为一类之证,惟稍有洪细之分而已。旧韵元韵与魂、痕为一类,今依图(指邵氏之十声图)当在山摄无疑。”[2]601张琨《〈切韵〉的综合性质》:“在南方,如我们从夏侯该的《韵略》和沈约、刘勰以及许多其它人诗中所见到的,元韵字和魂痕韵字押韵;在吕静的《韵集》和魏晋时期北方的诗中,它们不押韵。”[3]14也就是说,元韵在《切韵》中与魂、痕同属一类,而在魏晋以及宋代以来的韵图中元韵在山摄,不与魂、痕通押。元韵在历史语音系统中的位置变更给我们留下的疑问是:《切韵》时期的元韵为什么有别于魏晋时期和宋代以后的元韵?时贤前彦对此疑惑主要做出了以下两种解释:第一,是语言自然发展的结果;第二,具有实际语音的根据;下面我们首先就这两种解释进行述评。

一 《切韵》元魂痕同用并非语言自然发展的结果

早在先秦时期《诗经》韵部中,元、仙、寒韵同属元部;在两汉时期仍然是元仙合流,同归元部,元韵和魂、痕韵(属真部)[注]说明:《切韵》中的元韵字上古属于元部,《切韵》中的魂、痕韵字上古属于真部,本文为了叙述方便,统称为“元韵字”、“魂痕韵字”。界限分明;到了南朝宋代,元仙两韵已经分居划然,先韵的元韵字转入魂部,与痕魂两韵字相押[4]326,而与真部字通押的现象较少;齐梁陈隋时期,元魂痕三韵仍然混用,合为一部;此现象一直持续到陆法言《切韵》时期,把元韵排放在文、殷韵与魂、痕韵之间,归于臻摄,而不与先仙同列;且在后世通行的平水韵韵目中,魂、痕、元三个韵合并为元韵,其位次排列在第十三,因此被称为“十三元”。初唐延用隋代的押韵体制,元与魂、痕近而离山摄远,中唐以后情形发生变化:近体诗仍与魂、痕相押,但古体诗的用韵则表明元韵进入山摄,时代越往后,表现的越明显[5]114;晚唐以后,元韵转入了元仙,与先仙合并,魂痕独立成部。自北宋以来的韵图中亦可见元韵归入山摄而不在臻摄。从元韵在历史语音中的发展脉络可以看出,只有在南北朝和《切韵》时期,元魂痕韵三者合并为一部,而在南北朝之前和在《切韵》之后,除非是受到韵书的规定限制,元韵和魂痕两韵皆分立。清代古音学家江永从审音的角度出发,把元韵定为侈音,开口度较大,属于[a]系统,而把魂痕韵定为敛音,开口度较小,属于[]系统,由此将元韵从臻摄魂痕系列中剥离出来,归入寒桓的行列[6]58。因此,如果按照语音自然发展的规律来推理,元韵在历史语音中的音值变化轨迹是:元韵在先秦至魏晋时期是敛音,到了南北朝和《切韵》时期变成侈音,而后又转为敛音。从普通语音学的角度来看,这种语音循环演变的现象是不合理的,我们也找不到其语音分化的条件,事实上元韵音值变化的轨迹并不是在一条直线上(此点将在下文中详述)。所以我们可以排除元韵位置变更是语言自然发展的结果的推论。

二 《切韵》元魂痕同用具有实际语音的根据

诸多学者都认为元、魂、痕韵同用是根据实际语音情况而归并的,例如,史存直[7]、张琨[4]等认为自从东晋建都金陵到北魏统一北中国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这六十多年,晋室南迁,偏安江右,在南方定居多年的北方士族的口语受到南方方音的影响,所以元、魂、痕韵同用正是反映出南方语音的特点,《切韵》将元韵放入臻摄,是古代南方方言在《切韵》中的体现。西晋末的永嘉之乱之前,我国建都于洛阳,在北方地区元仙同用;永嘉丧乱造成我国历史上北方汉人的大批南迁,据考证当时渡江南下的士族和百姓多达九十万人,其将都城迁至建康(即南京),因而文化中心也随之转移到了南方。可以推测,当时南徙的文人受到新的南方权威方言的影响,他们作诗用韵自然会追随南方人,元、魂、痕混为一部的语音现象正是区别于北方方音的体现。隋、唐初期,都城虽然又迁离南方,但是已经形成数十年的用韵习惯,如若改变也需要经过一段时间,因此直到中唐的时候,由于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南方通语的主导地位让位于北方通语,元韵又归属于山摄,与寒、桓、山、删、先、仙押韵。但是“元魂痕同用”一经载入陆法言的《切韵》,便成为唐宋诗人写诗用韵的准绳,所以尽管在北方通语中元仙合韵,我们在唐宋诗歌中却仍然可见元、魂、痕韵合用的现象。因此,从元、魂、痕韵的分合情况推证元韵依据当时的实际语音而变更其位,这个观点我们赞同。

三 《切韵》元魂痕同用现象可能反映了南北朝时期吴语区的语音特点

前人已对逯钦立辑校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的南北朝诗歌进行过穷尽性的搜集研究,据统计,南北朝时期诗歌作品较多的共有59位作家[7],在此我们重点考察其中采取“元魂同用”、“元魂痕同用”用韵方式的29位作家的籍贯、里居或年轻时的行迹[注]部分作家的里居行迹参考李露蕾.论南北朝语音研究的特殊性——对南北朝韵部研究的再思考[C]∥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庆祝施蛰存教授百岁华诞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414-415.等情况,列表1如下:

表1 作家相关情况表

综观上表29位作家的祖籍,是北方籍贯的不乏人数,例如南朝的王微、颜延之、王僧达、谢灵运、谢庄、谢朓、王融、王僧孺、任昉、江淹、范云、庾肩吾、张正见、阴铿、江縂;北朝的王褒、庾信等共17人,竟占全部作家人数的一半以上,如果单纯以作家的籍贯为凭证,那么则可认为他们诗作中的元魂痕混用现象应为北方方言之反映。但是我们知道仅仅依据作者籍贯来断定方言区的做法有失偏颇,据李露蕾的考释,这与诗人年青时期的里居行迹关系最大,也与父辈里居、语音习俗的关系很密切[8]17。因此我们从表中的资料看到那些北方籍贯的作家在生平中或多或少都和江南地区有联系,例如:王微、王僧达、江縂等人都曾在南方任职;颜延之、江淹、阴铿、王褒等人都曾长时间住在南方地区;再如谢朓、王融、范云、任昉、王僧孺等曾在南齐竟陵王萧子良(居于建康)幕中,交往甚密;同时,庾肩吾、江縂、张正见、庾信等都是曾任职于南朝梁简文帝萧纲属下或参与萧纲文学集团文学活动的文士,他们都形成了以皇室成员为中心的文学集团,而这正是以建康为中心的一带;北朝虽然由北方的少数民族统治,但是王褒、庾信是从南朝入北朝的,所以他们的用韵习惯仍然保留南方特点;同时再结合南方籍贯作家的里居行迹来看,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绝大多数作家的身平经历中都和建康有关,据鲁国尧先生的考证认为吴方言在古代是北抵淮河的,江淮之间本为吴语的地盘。而淮河以南历来是吴语区的状况持续到4世纪永嘉之乱时发生了重大变化,黄河流域的汉语北方方言大举入侵吴方言区,迫使吴方言全线退却,丧失自淮河至今常州地区的地盘。[9]146,149由此可知,在永嘉之乱之前,建康语音属于吴语系统。而在永嘉丧乱之后,操持北方通语洛阳话的北方世家贵族迁居江南,且主要侨居在建康为中心的江淮一带,因而产生了金陵和洛阳两种语言的互相竞争:孰为主导语言?这涉及到语言威望的问题,南迁的北方世家大族是当时的主要统治者,那么主导者的语言洛阳话逐渐蚕食、浸染吴语领地,变成处于吴语之上的强势语言。而被强势语言战胜的吴语并未消失,《颜氏家训·音辞篇》记载:“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辨,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可见南方人的庶民中仍然通行吴语。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当时建康一带的语言应该不再是单纯的吴语,而至少有洛阳话和金陵话两种语言并存的混合语。

综合上述分析,我们来解释上表中那些南迁而具有北方籍贯的作家本应该使用北方方言中元仙同用的押韵方法,但实际上却是元魂痕同用的语音现象?我们参照周祖谟先生的魏晋南北朝韵部的研究成果,东晋时期的元韵和魂痕两韵几乎没有通押的情况。而从南朝宋代开始元魂痕通押,这或许可以表现出东晋初年刚刚南迁的北人的语言尚未受到当地土语的影响,所以元仙合用,然后从东晋到南朝一百余年的时间里,由于洛阳话和南方吴语互相影响、渗透,原为正音的洛阳音自然会带有当时南方方言吴语的特征,因此从南朝刘宋开始的诗歌作品中频繁出现元魂痕同用现象,这正是当时土著吴语的语音反映。据李露蕾考释当时“许多寒门之士也进入朝廷,在中央政府内部也有‘手不知书,眼不识字’的人,平民和贵族同在朝廷,语音混杂对雅言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10]411-412鲁国尧先生也说:“如此长时间,这支入侵语言自身必然演化,当然也不可能不受当地原土著语言的影响,从而具备了一些新的特点(自然也包括吴语的成分)。”[9]152而到了中唐之后,元韵回归山摄,这应是受到南北通语主流方向的影响,吴语的冲击作用被解除了,连主流吴语的语音系统也被一并纳入了通语体系中,最终放弃了元韵读入臻摄的特色。

综上,我们可以推测“元魂同用”、“元魂痕同用”用韵方式很可能是反映了当时吴语区的语音特点。

参考文献:

[1] 董同龢.《切韵指掌图》中几个问题[M]∥中华书局编辑部.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论文类编(语言文字编·音韵卷).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09.

[2] 周祖谟.宋代汴洛语音考[M]∥周祖谟.问学集(下册).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66.

[3] 张 琨.《切韵》的综合性质[M]∥张琨.汉语音韵史论文集.武汉:华中工学院出版社,1987.

[4] 罗常培,周祖谟.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07.

[5] 于建松.早期韵图研究[D].苏州:苏州大学文学院,2007.

[6] 王 力.清代古音学[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92.

[7] 史存直.关于“该死十三元”[M]∥史存直.汉语音韵学论文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8] 李露蕾.南北朝韵部研究方法论略[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2).

[9] 鲁国尧.鲁国尧语言学论文集[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

[10] 李露蕾.论南北朝语音研究的特殊性——对南北朝韵部研究的再思考[C]∥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庆祝施蛰存教授百岁华诞文集.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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