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中陆焉识的“围城”人生

2013-04-01 20:17姚利芬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3年2期
关键词:陆焉严歌苓围城

姚利芬

(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1)

《陆犯焉识》是严歌苓2011年推出的将近40万字的,也是她写得最长的一部长篇小说,可谓她创作史上有转型意义的作品。严歌苓似乎在作品中想甩开之前的写作套路,达成对自身的突破,一改以往以女性为主角的写法,首次刻画了男性主角,西北大漠劳改营里的残酷生活状态是小说展开的大块政治底布,主人公陆焉识于狱中的生活也是小说描写最为真实生动之处。

小说的男主人公陆焉识这一形象脱胎于严歌苓的祖父,据《陆犯焉识》的编辑手记所载:“她的祖父严恩春16岁大学毕业,20岁出国留学,25岁获得博士学位,40岁因对现实失望而自杀。对家族史的探寻和剖析,也是对自我的探寻和剖析,使歌苓逐渐有了想以祖父为原型,书写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命运的念头。”①严歌苓以他祖父为人物原型所写的《陆犯焉识》,其中的很多细节都有据可循,另一位老知识分子的亲身经历,也被她融进了小说里。

陆焉识出身优裕,生于上海大户人家,才子、公子哥、少爷,均是他的标签:聪慧风雅,会打马球、板球、弹子,会讨女人喜欢,有出国留洋的经历,精通四国语言。但当年的陆大少爷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生会在逃亡和回归的来复中辗转,在某一天要把陆焉识这个名字小心地藏掖起来,“和他的英国花呢大衣、一套民国初年的《石头记》被保管在监狱库房里”,被人唤作“老几”。小说记录了陆焉识沧海桑田般的人生起伏跌荡,从人上人到阶前囚,令人读之叹惋。小说以陆焉识的孙女之视角展开叙述,有两条线索交叉进行,“陆焉识”劳改服刑生活的叙述为小说的开头起线,讲叙“陆犯”服刑期间生活的同时,又引入另一条线索,叙述陆焉识服刑之前的故事,如黑红两条丝线,麻花般绾结成一股,令读者的心神也随着时空的跳越,扑朔,并由此越拉越紧。小说读毕,我们可以在故事情结中历数出陆焉识的四次逃亡与回归:进去—出来—进去—出来……,如此的“进出”模式颇似钱钟书《围城》里方鸿渐的人生轨迹,有学者从叙事学角度抽析方鸿渐的行为语法:进城—出城—进城—出城。《围城》写的是一个文人不停地逃亡而又无路可逃的悲剧,悲剧本身就是文人自身面对“围城困境”的“围城心境”。《陆犯焉识》亦在类似缀网劳蛛般的循环中蹈覆着“围城”与“反围城”的屈从与抗拒,本文拟借小说所叙的四次逃亡与回归的踅折来省视陆焉识这一人物形象的精神困境与症结。

一、初次逃离婚姻围城:单翅飞翔

陆焉识的第一次逃离是离家赴美留学,其动机不乏渴求新知的驱使,更有逃离包办婚姻的姿态。陆焉识的父亲去世后,年轻无嗣的继母软硬兼施地迫使他娶了自己的娘家侄女冯婉喻,这段柔情操控下的婚姻有一个女人的无奈:膝下无子,为巩固自己家庭地位须套牢继子,深处却是封建家长制隐然的权威。陆焉识觉得“他年轻的继母好可怜。女人都好可怜,女人的可怜让他这样的男子没出息,为她们常年神伤,只要她们需要,他就把自己的前程、幸福、自由拱手交出”。可以说,陆焉识屈从于恩娘对自己人生的安排,有对寡母怜悯的良善,也有骨子里挥之不去的怯懦。19岁的陆焉识千里迢迢到美国留学的原因正是为了可以获得“暂且的自由”:“那个跟冯婉喻结婚的是另一个陆焉识,没有自由,不配享受恋爱”,他挂着糖精一般的笑容应付继母给他硬塞来的婚姻,不入洞房,不碰新娘。陆焉识一只脚踏入了恩娘为他设置的婚姻围城,另一只脚却带着他的身子暂时逃亡万里,到了大洋那边的华盛顿,陆焉识是只单翅飞翔的鸟儿。五年的留学光阴赋予的自由可供他三生开销。他在留学期间与意大利女子望达相恋,却又意识到“可以把激情、把诗意,把头晕目眩的拥抱和亲吻给望达,而必须把他其余的一切,给婉喻、恩娘那样的女子”。于是他诚实地告诉异国恋人望达:他是不会离开自己的中国妻子的。如同被放上天空的风筝,焉识终要回归地面,留学中的恋爱风流,拿到博士学位后美国教授的挽留都曾给过他刹那逃离的念头:留下来,彻底逃离继母和那个塞给他的妻子冯婉喻。但他还是被一种冥冥中的力量牵引着坐上了归国的邮轮,他在舱房里“滚出两行泪”,整个旅程“没有跟任何旅伴说过一句话”,喉间像堵着一口化不掉的痰,他以回忆哀婉并凭吊逝去的留学生活,也有一种痛彻心扉的凄切:“他眼睛一次次地潮湿,不是哭他的望达,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谁都没有说过,他多么爱自由,从小到大,像所有中国人家的长子长孙一样,像所有中国读书人家的男孩子一样,他从来就没有过足够的自由。”

《围城》里的方鸿渐与陆焉识境遇有相似的地方,鸿渐出身于县城里的一个乡绅之家,父母在他读高中时便做主让他与一个女孩子订了婚,他那时究竟年轻,对此不以为然。上大学后,渐渐领会到了男女之间的种种风情风味,方才省悟少时的婚约即将拉他陷入无爱的婚姻“围城”,他壮着胆子写信到家里要求解约,不料招来父亲信中一顿痛骂,从此死心,不敢妄想,且听任命运在那头摆弄,人生无常,未婚妻突然去世,鸿渐得以蒙赦般地逃离了婚姻的束囿,出国留学令鸿渐轻松地走出了束缚他的家庭,重又燃起了希望。无疑,方鸿渐与陆焉识均不乏真诚善良,亦同有性格懦弱之处:二人均正直善良,对封建文化与秩序绝望并抗拒,同时又是那个古老社会和传统的产儿,与母体有与生俱来的牵系,天生元气不足,后天迂腐软弱。有自己喜欢的女子,但勇气不足,亦失之果断,故一次次地失去有可能彻底挣脱的机会。陆焉识在美国与望达相恋,暂时撇清前头发生的一切,且执我所想地戏谑玩世,但终是“玩世的态度不够彻底”,复又回归到传统文化下恩娘为他所圈筑的貌似温情的围城。恩娘是那个时代孕育出的封建家庭里的小脚女人的典型,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拆散并扼杀了儿女的婚姻幸福,恩娘以捆绑式的成全安排冯婉喻做了焉识的妻子,其实质并无二致。中国传统封建文化是偌大的摇篮式的围城,恩娘、婉喻与焉识均是围城里的线偶。

二、再度逃离婚姻围城:又见倾城

陆焉识的第二次逃亡是在抗战时期,陆焉识与一名重庆女子相恋,以暂时逸出的婚外恋继续着他对继母包办婚姻的抗拒和逃离。1936年,焉识只身一人随着任教的学校被迫由上海迁移到陪都重庆,恩娘和婉喻带着三个孩子留在了上海。在重庆,他与艳丽、性感、厉害的韩念痕相识相恋,焉识对韩念痕经历着从身体到日常的迷恋,小说写他与念痕一次争执后的想念:“现在他想的多半都不是光身子的念痕,想的是说话的念痕,走路的念痕,一仰头一俯首的念痕。一个平常的、一举一动都可人的念痕。”然而,焉识又不无纠结地想:“怕自己爱恋念痕,纯粹是因为念痕不是恩娘推到他面前的女人,纯粹处于他对那种婚姻的反叛。”念痕从焉识写给妻子的信中还是打消了跟焉识在一起的幻想,毅然主动中断了这场没有名份,以后也不会有名份的情爱。“焉识的信说明了他对妻子、继母、孩子的责任心,他在意他们,对他们守时,守信用。这样的男人是不会跟他的家庭分开的。”实际上,念痕的思虑量度是对的,是战争导致这场“混帐”的相遇,“战争打完,焉识还要言归正传地生活,去和妻子、孩子、继母把命定的日子过下去”。

陆焉识与韩念痕在炮火硝烟中爱得热火朝天,表面上是战争成就了两人的相识相恋,继而演绎了又一版本的“倾城之恋”,实则是焉识意识深处对继母包办婚姻的再度反抗。“倾城之恋”呈现出来的是现代性对传统文化的颠覆,战争之下,可以暂时撇开秩序、联系、价值及真理,时间倒置,逻辑混乱,意义缺失,焉识似又回到了当年在美国留学的时光,韩念痕与望达亦有相似之处,是勇敢、热情奔放、鲜活婉转的新女性。西蒙·波伏娃在她的《第二性》一书中指出女人的历史性压制了女人的自然性,使她仅仅成为依附于男人的“第二性”或“次性”,如果说冯婉喻是“历史性压制了女人的自然性”的一种,那么韩念痕则是女人自然性保存完好的喻征,恰恰是这类女性能协助焉识完成对家庭围城的逃离,弥补他性情深处的懦弱与无助,这也是陆焉识为何爱上韩念痕的深层心理原因。但是,这次对婚姻围城的逃离又是一次不彻底的反叛。

三、浪子越狱,只因蓦然回首

第三次逃亡是已成为陆犯的焉识从西北荒漠监狱中逃到上海去看发妻婉喻。建国后,陆焉识依然执念于自己终极一生的自由理念,不曾屈服。这样的执拗导致他在肃清反革命的政治运动中被抓捕,那是个“莫须有”的年代,焉识被捕亦是承了“莫须有”的罪名。由此,焉识开始服刑,开始了他长达22年的“监狱围城”岁月。其间,内地呆有4年时间,剩余的18年,“陆犯焉识”均是在西北荒漠中挨过的,焉识隐去,“老几”复活。让焉识做逃犯的因素很多,最重要的是发妻冯婉喻。陆焉识监狱服刑时,严冬冒死去看电影,终在死里逃生后看到了科技片上的女儿冯丹珏,遂产生了从监狱出逃的念头。“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多年来一直疏忽了对发妻冯婉喻的爱情。他想要到上海找到婉喻当面告诉她,他什么都记得,正因为记得,他现在知道那么多年他自己误了自己,也误了婉喻。”“他要婉喻原谅他对她的心不在焉,在她身边仅仅是一份面带微笑的在场。”老浪子要好好地抱着他的婉喻,并要告诉婉喻,这回他陆焉识是把她作为世界上唯一的婉喻来抱的,而不仅仅是一具女体;正是为了跑回上海看一看冯婉喻,亲自向妻子冯婉喻讲两句推迟了40年的情话,62岁的陆焉识才下定决心不惜做一个逃犯,他怕再不回来就太晚了,太老了,老得想爱都爱不动了。

焉识选择了千里越狱探婉喻,这一情节有浪子回头的况味。据称,严歌苓最初曾根据主人公的人生行迹叫“浪子”,后又想拟名叫“无期”等等,最后才决定叫“陆焉识”,“陆焉识”这三个字不乏雅致,狂妄,也有反讽及无奈的况味。读者可以由这三个字揣摩主人公的身份、性格和家族背景,也为小说平添了几分历史的沧桑和神秘及荒诞的意味。焉识对婉喻的“掉头情感”是对“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最佳演绎,这一回头具有传奇色彩,也成了整篇小说的高潮和动人的地方。这次逃亡是对有形围城——监狱的逃离,老浪子焉识在这次逃亡中表现得前所未有的坚定,“他是在被捕以后才发现自己如何爱婉喻的,婉喻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感情的变化,不知道她在几十年中怎样从承受丈夫怨恨的对象变成了他的至爱。”陆焉识成功地从青海的监狱中逃出,辗转到了上海,在贴满通缉令的街上,他不敢贸然行动,只是远远地看着婉喻从任教的学校下班回家,一路尾随,看婉喻跟女儿孙女在点心店吃东西,看儿子冯子烨带着一双小儿女与他擦肩而过却不相识,他没有上前惊扰家人宁静的生活,选择了远远地观望。他又做了一次风筝,选择在西宁自首终结这次逃亡,复原了他的“罪犯”身份,继续在荒漠里服刑。越狱—相见—自首,监狱是一座有形围城,焉识此次“出城”与“回城”均是为了回应婉喻对他的爱。

四、千帆过尽,物是人非境遇下的毅然逃离

陆焉识的第四次逃亡是“文革”结束后,他回到了上海的家里,却发现物是人非的现状让他无从安置身心。婉喻历经千回百转的坚贞守候,却于他回家前突然失忆。受他牵连的儿子和女儿婚姻均不尽如人意,儿子渐至沦为庸俗小市民,小女儿对他也是爱恨交织。他陪婉喻走过了人生最后的日子,这是他作为丈夫最尽职的一段时期。婉喻去世后,陆焉识成了女儿和儿子之间推来搡去的拖油瓶,一个尴尬的多余人。终于有一天,陆焉识选择了离家,据他的孙女揣测,是“邓指的小儿子给了他启发,让他意识到,草地大得随处是自由”。焉识离家时带走了他的衣服和冯婉喻的骨灰,那该是他的草原余生中于过去最珍贵的凭吊。小说以陆焉识的再度逃离做结,这次逃离会不会再度回归不得而知,陆焉识在小说戛然而止的结束中,在读者的想象里终于做了一次彻底逃离。

反观陆焉识一生,他经历了由希望至失望,由追求至破灭的层层轮回,“这种人生的希望与失望、追求与幻灭、欢乐与痛苦的矛盾和转移,就是‘某一类人物’的人生‘围城’模式。应该说,这是揭示人物命运之谜和启示人生之路的深邃的社会哲学命题。”②应当说,陆焉识终其一生都在实践着对自由的追求,严歌苓也曾说过:“陆焉识一辈子的挣扎和渴望都是围绕自由的,他很多时候都感觉自己被一个无形的枷锁套牢。后来他回忆起在青海时的流放生活,他一步步颠覆自己对自由概念的诠释,但是一辈子他都在渴望自由。所以这部作品可以诠释为主人公对自由意义的领悟。”③综观整部小说形而上的指向,即两个字——自由,某种程度上,严歌苓抒写的是一曲自由之歌,“陆焉识们”整整一辈知识分子终其一生都秉持并追求着自由,像驴子眼前的萝卜,将即又离。不管是爱情,抑或是婚姻人生,他们的追求都最终指向“自由”。20世纪之初的中国,“陆焉识们”像刚放开裹脚布的妇人们,不大可能行得利索,意识深处仍被封建的鬼魅魍魉所束,不大可能真正实现对于自由的向往与追求。那个不可逾越之城在那一代知识分子身上普遍存在,陆焉识只是其中的一个,生于旧式家庭,但又接受了新式教育,深受“五四”自由主义思潮的熏染,在五年的留学时光里沐西风,栉美雨,这样的成长背景让他一方面秉持着自由理念,另一方面又有脱不掉的封建旧式文人的影子。陆焉识是家里的长子,类似的还有巴金笔下的觉新,也是封建大家庭高家的大少爷。在封建礼教的长期熏陶下,养成了驯服顺从,循规蹈矩的软弱性格,内心深处则渴望个性解放,向往个人生活幸福,因而内心十分痛苦。他对封建势力不愿屈服而又被迫屈服;他爱梅表妹却又不得不和瑞珏结婚;他相信新理论但又得顺应环境,是封建礼教的牺牲品。若不是对爱情的幡然省悟,便没有那样的救赎致使陆焉识转向,也许他会在婚姻不幸的牢笼里郁结终生。但人生无处不围城,一环扣一环的事件出奇来袭,婉喻的失忆,儿女的怨怼,物是人非的窘境又形成新的围城,结局无疑具有传奇性,严歌苓让陆焉识再度逃离,在这一次次的逃离中我们可以见得知识分子对自由的向往及自身所具的局限性。在某种意义上,知识分子的局限正是现代文化、现代人、现代人生甚至整个现代人类的局限,即“人与‘围城’之战是人类听命一个神秘的召唤而进行的一次徒劳无获的抗争。这个抗争永无结局,循环往复,也许这才是《围城》象征的真正本质”④。

注释:

①张亚丽:《关于严歌苓〈陆犯焉识〉的编辑手记》 ,《出版参考》,2012年第5期,第29页。

②田蕙兰、马光裕、陈珂玉:《钱钟书杨绛研究资料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01页。

③齐书勤:《严歌苓写祖父风流生活,遗憾父亲没看到自己转型》,《半岛晨报》,2011年12月29日。

④李洪岩:《智者的心路历程》,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11页。

[参考文献]

[1]严歌苓.陆犯焉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2]张亚丽.关于严歌苓《陆犯焉识》的编辑手记[J].出版参考.2012(5):29.

[3]齐书勤.严歌苓写祖父风流生活,遗憾父亲没看到自己转型[N].半岛晨报,2011-12-29.

[4]李洪岩.智者的心路历程[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211.

[5]王海燕,邓安庆.严歌苓《陆犯焉识》评介[J].文学教育(上),2012(5):19-20.

[6]江少川.走近大洋彼岸的缪斯——严歌苓访谈录[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6(3):48-52.

[7]窦薇.挣不开的情网恢恢:你焉识那样的时代[J].中国图书评论,2012(3):125-127.

[8]田蕙兰,马光裕,陈珂玉.钱钟书杨绛研究资料集[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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