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友情类书信散文探析

2013-04-01 20:17高永丰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3年2期
关键词:任安李陵苏武

高永丰

(广东白云学院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450)

在古代,通讯工具比较落后,书信是人们互相传递信息、交流思想感情的重要工具。书信比一般的诗话和文论著作更能具体地反映作者的生活遭遇和个性,更能反映时代的背景,体现朋友之间的情谊和个人的情怀志向。先秦时期,由于列国纷争、政在诸侯,书信往来只是一种政治斗争的工具,多用于贵族士大夫之间谈论军国大事,主要是进行论证辩论,而表达个人情感、叙事抒情的信非常少。汉魏六朝时期,书信的应用范围更加广大,由于这一时期人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需要真正秉义相投的知己朋友来进行内心深处的情感交流,因而书信内容便不仅限于政事,也增加了思想感情的抒发和倾吐等内容。这种交流是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发自心底的真情流动,甚至是无遮无拦的任意宣泄,包括担心忧虑、想念伤悼、瞬间感悟、豪情壮志、无可奈何等等,即使在父母与子女之前都难以或不愿启齿的,都可在友人面前畅所欲言、一吐为快,并从朋友那里获得真正心意相通的理解与慰藉。此时的文人不仅把书信看做一种实用工具,而且把它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作为一种艺术作品而有意为之。汉魏六朝致友人之书信,已经摆脱了官府公牍的局限,可以比较自由地表达个人的感想和胸臆,并以强烈的主体情思、个性意识和个人风格,达到了令人瞩目的思想境界和艺术水平。其文学特色表现在感情真实自然,注重辞采之美而又富有性情之美,比之一般文章,具有真实可信、亲切自然的艺术特色。

汉魏六朝友情类书信散文主要保存在《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等史书及《太平御览》《艺文类聚》《初学记》等综合性书籍中,清代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汇集了从上古到隋代3 400多人的文章,按时代先后为序,编为15集。友情类书信《全汉文》辑15篇,《全后汉文》辑2篇,《全三国文》辑8篇,《全晋文》辑15篇,《全宋文》辑1篇,《全梁文》辑5篇。

一、汉魏六朝友情类书信散文的主要内容

(一)吐露心声,宣泄情感

这类内容以给朋友的书信为桥梁,主要倾诉自己的困苦和不同寻常的遭遇,随心而发,抨击世俗,抒发胸襟和人生感慨。最为著名的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全信洋洋洒洒,借回答任安自己难于推荐进士的原因,将获罪由来及自己忍辱偷生的目的及痛苦郁闷的情怀尽所欲言。《古文观止》评说:“此书反覆曲折,首尾相续,叙事明白,豪气逼人。其感慨啸歌,大有燕赵烈士之风;忧愁幽思,则又直与《离骚》对垒。文情至此极矣!”[1]

《报任安书》是司马迁写给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司马迁因李陵之祸被处宫刑,出狱后任中书令,表面上是皇帝近臣,实则近于宦官,为士大夫所轻贱。好友任安因政治事件受到牵连,蒙冤入狱,待死之际,写信给司马迁,希望他在汉武帝面前为自己明冤辩屈。司马迁由于自己的遭遇和处境,感到很为难,所以一直未能复信。而司马迁未能救助任安,恐非《报任安书》首段自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汉书》载司马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则是确有机会面陈。而司马迁不肯见武帝,大约是对武帝已经灰心,同时为了完成《史记》创作的历史使命,决不能再卷入政治风波之中。后任安因罪下狱,被判死刑,司马迁才给他写了这封回信。

司马迁在此信中以无比激愤的心情,向朋友、也是向世人诉说了自己因李陵之祸所受的奇耻大辱,倾吐了内心郁积已久的痛苦与愤懑,大胆揭露了朝廷大臣的自私,甚至还不加掩饰地流露了对汉武帝是非不辨、刻薄寡恩的不满。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曰:“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信中委婉述说了他受刑后隐忍苟活的一片苦衷。为了完成《史记》的著述,司马迁所忍受的屈辱和耻笑,绝非常人所能想象。但他有一条非常坚定的信念,死要死得有价值,要“重于泰山”,所以,不完成《史记》的写作,绝不能轻易去死,即使一时被人误解也在所不惜。就是这样的信念支持他在痛苦挣扎中顽强地活了下来,忍辱负重,坚忍不拔,终于实现了他的夙愿,完成了他的大业。

受司马迁《报任安书》的影响,杨恽的《报孙会宗书》也是借自辩的机会将心中的不平倾诉无遗。《汉书·杨恽传》记载杨恽因被诬告诽谤皇上罢官回家,但深感不服,在家乡以财自娱。他的好友安定太守孙会宗听说以后非常担心,就写信告诫他说,大臣废退,应当杜门惶恐,韬光养晦,表现出可怜的样子,而不该治产业,通宾客。杨恽深不以为然,就写了这封《与孙会宗书》。在信中,他以嬉笑怒骂的口吻逐点批驳孙的规劝,为自己狂放不羁的行为辩解,还赋诗讥刺朝政,明确表示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封建统治阶级决裂的意向。

杨恽在《报孙会宗书》中曰:“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他认为仕途已没有希望,也就没有必要闭门思过,因为在他看来,这种韬光养晦之术是卿大夫的事,而不是他这平头百姓应该做的。于是,他转而在田园中寻找生活的乐趣。在此,杨恽公开宣扬一种任情适志的行乐生活。这样的生活自然会引起人家的注意和议论,所以孙会宗才会急急忙忙写信告诫他。《汉书》对孙会宗的评论可谓意味深长:“知略士也。”会宗深知,在皇权专制下,只有俯首帖耳,才能明哲保身,相反,任何与皇权的对抗和不满之举,都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报孙会宗书》的文章最后,作者对自己的朋友作了一番评论,实则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更加清晰地表明心志:“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凛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夷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毋多谈。”杨恽认为段、田二人无论在朝、在野都能保持一己的尊严,而非患得患失,看着人家的脸色行事。这也正是作者自己的志向,这显然和孙会宗与世依违、明哲保身的人生取向迥异其趣。

同样是为官,东汉大将张奂的《与延笃书》就没有那么闲情舒适。在带兵打仗抗击匈奴的途中,写给友人的书信描绘了自身所处艰难困苦的恶劣环境,表达了深陷囹圄时的无奈与绝望之情:“惟别三年,无一日之忘。京师禁急,不敢相闻。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年老气衰,智尽谋索,每有所处,违宜失便。北为儿车所仇,中为马循所困,真欲入三泉之下,复镇之以大石。厄乎此时也!且太阴之地,冰厚三尺,木皮五寸,风寒惨冽,剥脱伤骨。但此自非老惫者所堪,而复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众艰罄集,不可一二而言也。聋盲日甚,气力浸渐衰,神邪当复相见者,从此辞矣!”在向友人倾述痛苦中激励自己继续前行。

(二)叙旧怀人,追念亡友

这类内容的书信比较常见的是两地之书,主要回忆与好友诗文共赏、共同郊游的快乐时光,抒发思念之情,巩固友情的维系。比如东汉张奂的《与许季师书》曰:“不面之阔,悠悠旷久,饥渴之念,岂当有忘。”其怀念之情溢于言表。这种对朋友真情实感的表白,突出的代表是曹丕与吴质的书信来往,《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载曹丕写给吴质的书信有三封。吴质,《魏略》曰:“质字季重,以才学通博,为五官将及诸侯所礼爱;质亦善处其兄弟之间,若前世楼君卿之游王侯矣。”[2]也就是说,吴质与丕、植兄弟关系都不错,从他们之间往来的书信看,也确实如此。

曹丕在《与吴质书》中云:“五月十八日,丕白:季重无恙。途路虽局,官守有限,愿言之怀,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书问致简,益用增劳。”此段沿用时人书信套语,很快地将心中对友人的思念不可抑制地表现出来。建安二十年,曹丕还是五官中郎将,正需要知己朋友帮助竞争太子位。当时吴质升任元城令,元城在邺城东八十余公里,路途虽不远,但因有为官的职责和限制,所以不能经常见面,这便增加了曹丕对他的思念。这思念既有对朋友相见的渴望,又含有希求得到帮助的迫切心情,于是自然而然带出“愿言之怀,良不可任”的真挚话语。元城虽近,但治所偏僻,书信来往又少,作者思念吴质的心情已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曹丕在《与吴质书》云:“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没,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凄然伤怀。余顾而言,兹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从内容上看,先是回忆往昔与友人一同研习六经、诸子百家著作的场景以及在南皮畅游时的欢娱,然后转入对友人早逝的怀念,发出“斯乐难常”的感叹。同样,曹丕在《又与吴质书》中也有类似的感叹:“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哉!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连席,何曾须臾相失!”

两封书信,都提及昔日与故友游玩赋诗无比快乐的时光,然时光流逝,物是人非,更使人怀念从前。曹丕虽与其他文臣身份地位不同,等级上也有差别,但他能够把诸文士当作自己的知音,在文学上、郊游中都能够平等对待,以心交心,确实难能可贵。朋友就是一面镜子,一个可依靠、可倾诉的港湾。从哲学方面来说,一个人的存在价值是从别人身上体现的,从朋友处得到回应,也就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只有朋友间的真情交流,才会有真正的共同语言,精神上才能得到满足。

西晋的陆云,温文尔雅,谦恭谨慎,所以结交很广,与友朋书信往来也比较频繁。这些书信多抒离别相思之情与伤时慨叹之感。如《与戴季甫书(其三)》云:“季莺公世,相系祖落。俊德茂业,邦家之彦。一朝并逝,永尔沦没。哀痛切裂,不能自胜。奈何奈何!”“其六”又云:“周安东昔奄莞祖,追慕切剥,不能自胜。勋业有究,早尔背世。遗惠鄙州,民物同哀。”对友人之离世深表哀痛,痛惜其才能之未展。再如《与杨彦明书(其三)》:“彦先来,相欣喜,便复分别,恨恨不可言。”“其六”又曰:“戴会稽如是便发,分别恨然。”流露出与挚友聚少离多的深深遗憾和伤感,“其七”曰:“朋类丧索,同好日尽,如此生辈,那可复多邪!”读之让人心酸。

陆云抒发友情最沉痛者应是其悲悼亡友的吊书,有《吊陈永长书》(五首)、《吊陈伯华书》(二首)等。从显门望族沦为亡国之奴,饱尝寄世乱离之苦的陆云对亲友之情格外珍重。而世事变迁,祸灾无常,一朝相别的挚友转眼便与自己阴阳永隔。亲友零落,旧齿凋丧之痛使陆云肝怀如割,在极度哀恸中写下的吊书凄楚缠绵,无限痛切。《吊陈永长书(其三)》曰:“兹列数首如下,以见其情:‘永曜茂德远量,一时秀生,奇踪玮宝,灼尔凌群,光国隆家,人士之望。冀其永年,遂播盛业。携手退游,假乐此世,奈何一朝,独先雕落!奄闻凶讳,祸出不意。拊心痛楚,肝怀如割,奈何奈何!岂况至性,何可为心,临书哽塞,投笔伤情。’”行文多用四言,辞藻雅丽,句式整饬,重言迭唱间,凄哀悲痛之情,浸透纸背,友朋凋零之惨景更增添了陆云对沧海桑田、年岁易逝的深深悲叹。

东晋反映友情关系的书信不仅限于文人之间,还增添了沙门僧侣,如谢安《与支遁书》:“思君日积,计辰倾迟。知欲还刻自治,甚以怅然。人生如寄耳,顷风流得意之事,殆为都尽。终日戚戚,触事惆怅。惟迟君来,以晤言消之,一日当千载耳。”开篇就表现了相思之念,对支遁的离别恍然若失,人生如寄的惆怅始终无法排遣,惟有希望与支遁重逢,浊酒一杯畅谈,方能遣此怀。谢安为东晋清谈名家,在与支遁往来清谈、相互欣赏之际结下了深深友谊。真挚的友情不但终生不渝,而且会超越生死的界线,这正是友情的力量。

南朝任昉是一位笃于友情的人,他的《与沈约书》就向沈约倾吐了对亡友范云的深深追思(任昉和沈约皆为范云故友)。“范仆射遂不救疾”,友人已去,不忍明说“死”,而说“不救”,这正吐露了许多难以言传的生死永隔之悲,似隐隐挟带咽泣之声。接下来向沈约诉说亡友的平生事迹,实际上是沉入对亡友的深深缅怀之中。想起范云弥留之际的景象,便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悲恸,几乎是呜咽啜泣地哭了:“解驾流连,再贻款顾;将乘之际,不忍告别。无益离悲,只增今怅。永念平生,忽焉畴曩。追寻笑绪,皆成悲端。”友人去了,平生的音容和笑影,刹那间全化为梦幻般的过去,生离已使人黯然销魂,死别更令人悲痛难抑。这绵绵无尽的哀思中正蕴含着对友人的深切怀念与一往情深。

而南朝刘峻的《追答刘秣陵沼书》更是一封生人直接追答死友的信,其中所抒发的痛哭流涕的感伤之情绝不亚于对活者的深情。刘峻与刘沼两人生前观点不同,论辩激烈,但这并未影响彼此的友谊。刘沼死后,刘峻写此信追答,对友人的逝世表示万分悲痛,甚至希望真有鬼魂存在,以便继续交谈辩论:“若使墨翟之言无爽,宣室之谈有征,冀东平之树,望咸阳而西靡;盖山之泉,闻弦歌而赴节,但悬剑空垅,有恨如何。”实在是难以抑制对好友的怀念之情。正因为这种友谊的内蕴是基于对真理的信念,所以能够超越死生而忠贞不渝。

(三)告诫劝勉,解愁激励

通过对自己或他人生平经历的阐述,表达自身的人生经验和价值取向,给友人警示、告诫和劝勉,也是反映友情关系书信的重要内容。李陵的《与苏武书》中体现了这一点:“子卿名声冠于图籍,分义光于二国,形影表于丹青,爵禄传于王室。家获无穷之宠,永明白于千载。夫行志志立,求仁得仁,虽遭困厄,死而后已。将何恨哉!陵前提步卒五千,深入匈奴右地三千余里,虽身降名辱,下计其功,岂不足以免老母之命邪?嗟乎子卿,世事谬矣。功者福主,今为祸先。忠者义本,今为重患。是以范蠡赴流,屈原沉身,子欲居九夷,此不由感怨之志邪?行矣子卿,恩若一体,分为二朝,悠悠永绝,何可为思?人殊俗异,死生断绝,何由复达?”

汉武帝时期,李陵领兵去攻打匈奴,结果战败被匈奴俘虏受降。苏武后来作为汉武帝的使臣出使匈奴,匈奴把他关起来,可是苏武始终不投降。后来苏武被放逐到北海,在天寒地冻的地方忍饥挨饿,过了19年头发都白了才回来。苏武被扣后,匈奴单于曾派李陵去劝降,被苏武断然拒绝。等苏武胜利归汉时,李陵又很羡慕,曾置酒相送,可见李陵的苦闷心情。

李陵和苏武境遇相似,同是天涯沦落人,因此惺惺相惜,在异乡成为好友。书信中李陵分别比较了两人的不同境遇,苏武是荣归故乡,而自己因不愿毫无价值地屈死而假意投降,却换来了家族的株连。李陵因为在战争中奋勇杀敌,被匈奴恨之入骨,因此匈奴绝不会轻易放过他,被俘后要么投降,要么被处死。而苏武只是一名使臣,在军事上的利用价值并不大,因此不会有生命之虞。李陵通过书信给苏武一个警示,提醒他尽管身为忠臣,但如果人生价值取向不被帝王认同,其结局也会是悲惨的。

同样,李陵在《重报苏武书》中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文章先感谢苏武的回函:“昔者不遗,远辱还答,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然!”这本是回书的一般礼节套语,但到了李陵笔下,却特别沉重。接着是倾诉处境心情,围绕一个“悲”字落笔,那份孤独中的绝望,能对谁倾诉呢?满朝故旧,除了诋毁就是沉默,只能向有类似经历,还能对他表示同情的苏武倾诉了。“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表明李陵已把苏武当作知心朋友。书信的最后劝勉好友曰:“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

西晋刘琨的《答卢谌书》是刘琨写给好友卢谌的一封书信。刘琨生活在民族矛盾深重的时代,当时整个华北几乎全部沦为异族统治,他却奋起战斗,一生忠心耿耿为晋室效命。刘琨《答卢谌书》曰:“及诗,备辛酸之苦言,畅经通之远旨,执玩反覆,不能释手,慨然以悲,欢然以喜,昔在少壮,未当检括,远咏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由而生,哀乐何由而至,自顷诪张,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块然独处,愧愤云集,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时复相与,举觞对膝,破涕为笑,排终身之积惨,求数刻之暂欢,譬由疾疹弥年,而欲以一丸销之尔,夫才生于世,而世实须才,和氏之璧,焉得独曜于郢握,夜光之珠,无缘得玩于随掌,天下之宝,固当与天下共之,但离索之日,不能不以怅恨尔。”面对国破家亡、亲朋死伤之景,他有无尽的忧愁哀愤,渴望与好友能有哪怕是短时间的欢娱。在这封信中,刘琨还提出了人才在世,贵在知遇的用人观点。“今君遇之矣,勖之而已”,认为好友卢谌如今已找到了知遇之人,应该努力去为国家效力,表现出刘琨对好友的希冀及其由衷的信任。

二、汉魏六朝友情类书信散文的文学特色

友情类书信散文虽然属于书信散文中的一种实用文体,但在情感的冲击下,已经不是一种枯燥无味的文体,书信中除了表达情感、友情之外,往往情溢于辞,个人的文学才华也在字里行间得以驰骋展露,使得这种友情类实用文字渗透着浓郁的文学色彩,极富艺术感染力。曹丕《典论·论文》言“书论宜理”,刘勰云:“详总书体,本在尽言,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泽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3]意即书信须畅所欲言,抒内心性情,展文学风范,这也是友情类书信散文的一大特征。现从三个方面探析汉魏六朝友情类书信散文的文学特色。

(一)率真之美:个性鲜明

在汉朝,在公牍私书还未真正分野的时候,友情类书信就已注意到情感的审美化了,友情类书信较之一般书信,更能直接披露作者的真性情,使人们深入了解作者的情况和细微心曲。而真性情带来的是鲜明的个性特征,这是汉魏六朝友情类书信的共同之处。友情类书信的写作对象很明确,并为具体内容而发,因而比其他书信更为真率。写作者个人的思想情感、性格气质都会在书信中充分展现,故而此类文作更能深刻地打上作者个人的印记。正如鲁迅所言:“从作家的日记或尺牍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明晰的意见,也就是他自己的简洁的注释。”[4]友情类书信鲜明强烈的个性特征,源于其表达情感的真挚自然。对于友情类书信“真”的特质的认识,可见《文心雕龙·书记》:“史迁之报任安,东方朔之难公孙弘,杨恽之酬会宗,子云之答刘歆,志气盘桓,各含殊采,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刘勰品评友情类书信,盛赞司马迁《报任安书》、杨恽《报孙会宗书》等佳篇,原因即是这些作品意在强调真情真意,强调书信应传达作者内心深处的起伏波澜,即所谓言为心声。优秀的书信往往心意真挚、情溢于辞,具有强烈的个性特征,从而产生浓郁独特的艺术效果。如陆云《吊陈永长书》《吊陈伯华书》等,哀痛徘徊,情不能已;刘琨《答卢谌书》则慷慨苍凉,悲从中来;桓温《与抚军笺》击节而叹,足见其雄豪气;陶渊明《与子俨等书》淡泊平和,自然真淳。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二)辞采之美:整饬绮丽

魏晋六朝友情类书信散文在遣词用语上的主流特征当为整饬绮丽,它是书信文学性浓郁的一个显著标志。友情类书信由质朴趋于华丽,汉末已显端倪,至曹魏渐成风气,部分作品已出现有意为之的雕琢藻绘现象,书信的文体意识更加鲜明强化。此种风气的代表者,当属曹丕、曹植。曹丕于《典论·论文》中已倡导“诗赋欲丽”,今存曹氏兄弟及建安七子的书信即是藻丽一派。如曹丕《与吴质书》《与钟繇书》,曹植《与吴季重书》《与杨德祖书》,陈琳《答东阿王笺》等。诚如刘师培先生所云:“建安之世,七子继兴,偶有撰著,悉以排偶易单行。即非有韵之文,亦用偶文之体;而华靡之作,遂开四六之先,而文体复殊于东汉。”[5]至西晋,繁缛整饬成为文坛创作的普遍特点。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云:“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褥旨星稠,繁文绮合。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遗风余烈,事极江右。”指出了西晋文学已走上“缛旨星稠,繁文绮合”的创作道路。在这种大环境的影响下,西晋书信体散文对韵律辞藻、对仗用典等的讲究亦日趋明显,友情类书信散文也不例外。

(三)真实之美:自然感人

友情类书信散文较之一般文章,更带有个人色彩,正因为如此,人们从书信中能够看到作者的真实生活和作者真实的思想感情,从而使书信具有真实可信、亲切自然的艺术特色。如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这封激荡人心的书信,通篇文章感情真挚,气势跌宕,引人共鸣。作者倾诉自己如何为李陵辩护而获罪,如何忍辱苟生而发愤撰写《史记》,批判了封建统治者的昏庸本质,愤世嫉俗,表现了作者坚强不屈的精神。再如杨恽的《报孙会宗书》真实地抒发了自己的不满和不平。汉魏六朝时期的书信如果没有这种真实自然的特点,光凭华丽的辞藻很难产生一定的艺术效果,更不会成为千古佳作。伴随着政治权力的起伏变迁,汉魏六朝文人也不断更换其所依附之主,特别是朝不保夕的动荡生活,使文人作品少有真正的闲情雅趣的抒发,友情类书信更多地体现出在抒情述怀中悲乱世之艰、宣愁苦忧惧之情的特点,表现出涌荡不平的整体基调。

总而言之,汉魏六朝友情类书信,不仅数量丰富,风格类型迥异,文学特色鲜明,而且在内容和形式上也有所创新。其生动而丰富地折射出汉魏六朝时期的时代背景、社会风尚、文人心态,对于我们研究汉魏六朝时期的社会生活及不同阶层人物的交往形式,具有极高的价值,这是奠定其在中国历史文化中应有地位的重要原因。

[1]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M].北京:中华书局,1987:134.

[2] (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2000.

[3] 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277.

[4] 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15.

[5] 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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