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淡淡忆儿时
——论汪曾祺小说的“非虚构”元素

2013-04-01 20:17陈英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3年2期
关键词:非虚构江苏文艺出版社散文化

陈英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常州卫生分院,江苏 常州 213002)

文体的严格划分一直以来就是让人纠结的事。读中学时就知道一些作家的作品,既在小说集里出现,又在散文集里现身,如冰心的《小桔灯》。所以就有人把一些像散文的小说叫做散文化小说,如汪曾祺的小说。散文化小说的说法当然不止因为一条理由,如情节、写法等,但有一条理由不能不说是最关键的,那就是与真实生活的距离较一般的小说要近,有的甚至只有比较少的一点虚构,大部分都是生活里真实发生的。2010年《人民文学》推出了一个新栏目,叫“非虚构”。也可以说,散文化小说里的“非虚构”成分比一般的以虚构为主的小说要多得多。

一、汪曾祺关于小说“非虚构”的主张

汪曾祺的小说别具一格,他自己也有对小说的独特主张。“我的一些小说不大像小说,或者根本就不是小说。”[1]193那么,他的小说不是小说是什么呢?“有人说我的小说跟散文很难区别,是的。”[1]194他年轻时甚至想打破小说、散文与诗的界限。

为什么汪先生会有这样的主张呢?他的理由是:“现代读者要求的是真实,想读的是生活,生活本身。现代读者不能容忍编造。一个作者的责任只是把你看到的、想过的一点生活诚实地告诉读者……现代小说的读者和作者之间的界线逐渐在泯除。作者和读者的地位是平等的。最好不要想到我写小说,你看。而是,咱们来谈谈生活。”[2]正因此,汪先生曾经给小说下过一个“定义”:“小说应该就是跟一个可以谈得来的朋友亲切地谈一点你所知道的生活。”[3]77

这样的主张,决定了他小说的散文化、生活化,决定了他小说中的“非虚构”元素。他曾经这样表白:“我写作,强调真实,大都有过亲身感受,我不能靠材料写作。我只能写我所熟悉的平平常常的人和事,或者如姜白石所说‘世间小儿女’。”[4]248当有人问他《自选集》为什么没有选《骑兵列传》和《王四海的黄昏》时,他说:“那里面虚构的成分太多。”[5]

二、汪曾祺小说中的“非虚构”元素

(一)“非虚构”人物

汪先生说:“我写的人物大都有原型。”[6]207

在《晚饭花集》自序里有这么一段话:

我的儿子曾问过我:“《晚饭花》里的李小龙是你自己吧?”我说:“是的。”我就像李小龙一样,喜欢到处留连,东张西望。我所写的人物都像王玉英一样,是我每天要看的一幅画。这些画幅吸引着我,使我对生活产生兴趣,使我的心柔软而充实。

《徙》是一篇写三代知识分子命运的小说,深刻而沉痛。而作者说,自己的“启蒙老师就是高北溟。《徙》里写的都是真人真事,他教我们读归有光、‘五四’时期作家的作品”[3]69。

1947年,作散文《蔡德惠》,纪念西南联大生物系助教蔡德惠。1984年,过了37年,又写了小说《日规》,以蔡为主人公,对他的英年早逝惋惜不已。又如,1991年写了散文《薛大娘》,1995年又创作了以同一人物为主角的小说《薛大娘》,对她的人生态度激赏不已。

不仅是小说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即使是群体形象,作者也认为完全来自生活,是真实的。“《大淖记事》里那些姑娘媳妇敢于脱光了下河洗澡,有人说怎么可能呀?怎么不可能,我都亲眼看到过。”[3]75

(二)“非虚构”风物

汪先生说:“小市民,我所熟悉的市民。好些行业我真的非常熟悉。像《异秉》里的那个‘保全堂’就是我祖父开的,我小时候成天在那里转来转去。写这些人物,有一些是在真的基础上稍微夸张一点。和尚怎么还可以娶个老婆带到庙里去,小和尚还管她叫师娘。和尚赌钱打牌,过年的时候还在大殿上杀猪,这都是真的,我就在这小庙里住了半年,小英子还当过我弟弟的保姆。”[3]75

如果说写人物还“有一些是在真的基础上稍微夸张一点”,那么小说中的风物则简直就是完全的“非虚构”了。

他说:“我小说的背景是我的家乡高邮、昆明、上海、北京、张家口。因为我在这几个地方住过。”[6]206-207

在小说里出现得最多的当然是高邮了。汪先生在散文《我的家乡》《故乡的食物》等作品中都有描述:

出我家所在的巷口的南头,是越塘。出巷北,往东不远,就是大淖。我在小说《异秉》中所写的老朱,每天要到大淖去挑水,我就跟着他一起去玩。老朱真是个忠心耿耿的人,我很敬重他。他下水把桶弄满,我就拣选平薄的瓦片打水漂。我到一沟、二沟、三垛,都是坐船,到我的小说《受戒》所写的庵赵庄去,也是坐船。”(《我的家乡》)

我在小说《异秉》里提到王二的熏烧摊子上,春天,卖一种叫做“鵽”的野味。这种东西我在别处没看见过。……鵽肉极细,非常香。我一辈子没有吃过比鵽更香的野味。(《故乡的食物》)

小说《大淖记事》开头:“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作者在书页下加了一条注,以说明家乡节令风物之美:“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做‘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这种情况在其他作家的小说中真不多见。

《大淖记事》前三部分完全就是一篇写故乡四季风物的散文。

(三)“非虚构”情感

通过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表达作者的情感本属正常,与“非虚构”无关。即使完全虚构的小说,所抒发的情感也是真的。问题在于,汪先生小说通过注释、印证等手法,直接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情感与小说的关系。

在《受戒》篇尾,作者写了一条注:“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在1987年第3 期的《人民文学》上有一篇对汪曾祺、林斤澜的访谈。其中他又提到了《受戒》:

汪:我认为不图解就应该不是从概念出发而是从生活经验出发,从本人不能忘怀的事情出发。比如《受戒》,写的是我四十三前的初恋感情……

林:不要说下去了,都说到隐私了……

在1988年第4 期的《上海文学》上,有一篇香港女作家施叔青与汪先生的对话,汪先生又说《受戒》“不是写我的初恋,是我初恋的一种朦胧的对爱的感觉”。

1990年汪先生70 岁了,他写了篇怀念父亲的文章《多年父子成兄弟》,其中有一段写道:“我17 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从这一段看,汪先生17 岁时的初恋是有具体对象的,不只是“一种朦胧的对爱的感觉”,否则,情书写给谁呢?而且非常巧的是,《受戒》中明海的年龄恰好也是17 岁。小说一开头就是: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作者仿佛在这里要有意强调,而且过了43年乃至53年仍然念念不忘。这一点是很有意思的。

近似的现象还有不少,比如在《鲍团长》的结尾,写鲍崇岳去意已决,喝了一斤高粱酒,“既醉且饱,铺开一张六尺宣纸,写了一个大横幅:田彼南山,荒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初看此小说,觉得不大符合这个行伍出身人物的身份。后来读到汪先生的散文《自得其乐》,才明白过来。文中写道:

我很欣赏《杨恽报孙会家书》:“田彼南山,荒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说得何等潇洒。

如果将汪先生的小说与散文对照着读,这些例子不少。

三、汪曾祺小说“非虚构”魅力及成因

从上世纪80年代自己还是懵懂中学生读汪先生小说至今,快30年了,我常想,汪先生小说的魅力,除了语言、结构等艺术因素外,最核心的要素是什么?我觉得还是在“艺术”之外。汪先生认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尽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7]。

美国人约翰·霍洛韦尔认为,在我们这个时代,真实生活的生动性有时超过了虚构故事的魅力[8]。这个观点与汪先生“现代读者不能容忍编造”的主张不谋而合。汪先生小说正是贴近生活,终身践行其师沈从文先生“贴到人物来写”的主张,才赢得了读者。

当然,汪先生个人的经历、气质是其小说独特魅力的最主要原因。其散文《随遇而安》开篇第一句就说:“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文章结尾说及被错划为右派的他们那一代人的心态时说:“他们对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对现实多多少少是疏离的。”[9]

汪先生70 岁时写了一首七律,其中有两句:“书画萧萧余宿墨,文章淡淡忆儿时。”[4]246“文章淡淡忆儿时”就是汪先生小说“非虚构”之所在。“我就是这样,谁也不能下命令叫我照另外一种样子去写。我想照你说的那样去写,也办不到。”

这种“文章淡淡忆儿时”的真实感和与现实的疏离感,就构成了汪曾祺小说独特魅力的核心。

[1]汪曾祺.《汪曾祺短篇小说选》自序[M]//汪曾祺文集:文论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

[2]汪曾祺.说短——与友人书[M]//汪曾祺文集:文论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72.

[3]汪曾祺.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M]//汪曾祺全集:八(其它).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4]汪曾祺.七十书怀[M]//汪曾祺文集:散文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

[5]杨早.“活鱼”汪曾祺[EB/OL].(2007-05-10).http://www.ycwb.com/ycwb/2007-05/10/content_1474269.htm.

[6]汪曾祺.《汪曾祺自选集》自序[M]//汪曾祺文集:文论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

[7]汪曾祺.《桥边小说三篇》后记[M]//汪曾祺文集:文论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67.

[8](美)约翰·霍洛韦尔.非虚构小说的写作[M].仲大军,周友皋,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2.

[9]汪曾祺.随遇而安[M]//汪曾祺文集:散文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255-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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