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印度之行》中马拉巴山洞的文化意蕴

2013-04-01 20:17宿桂艳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3年2期
关键词:穆尔母性福斯特

宿桂艳

(柳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外语系,广西 柳州 545004)

E·M·福斯特是英国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和文艺评论家,在英国文学界享有盛誉。福斯特的小说充满了人文主义气息和丰富的审美意象,文化表征的“不确定性”更是其突出的特点。著名评论家艾·阿·理查兹认为福斯特是“当代英国文坛最令人费解的人物”,弗吉尼亚·伍尔夫则认为福斯特小说最吸引读者的地方就是小说中那些“令人迷惑的、躲闪的东西”,而莱昂内尔·特里林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福斯特小说的魅力就在于令人“难以捉摸的不确定性”[1]76。《印度之行》中的马拉巴山洞就是这种“难以捉摸的不确定性”的集中体现。

一、马拉巴山洞——福斯特母性情结的文化表征

福斯特出生在一个福音派传统的家庭,其曾祖父是当时富有声望的社会活动家,其父亲也是一位具有强烈的社会道德责任意识的知名人士。福斯特幼年丧父,由勤劳善良的母亲抚养长大,母亲随和的性格、坚韧的毅力和善良的品质对福斯特影响很大。对母亲的依恋情怀成就了福斯特小说中的“母性情结”。在《印度之行》中,福斯特的母性情结主要体现在他所营构的“地母意象”和“圣母崇拜”这两种文化表征意象,具体地说,福斯特通过描绘马拉巴山洞的地理形状和内部构造来体现“母性”特征,从而营构一个寓意丰富的“地母意象”,通过塑造富有上帝博爱之心的穆尔夫人建构出一个圣母形象,以此表现他内在的母性情结。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发展长河中,母性崇拜意识一直是人类社会挥之不去的共通性情结,而以地理构造形状的“阴性”特征来隐喻母性意识则是东西方社会共同的审美旨趣。荣格也认为人类社会具有一种共通性的母性情结,而这种母性情结的原型几乎无所不在,天地、山川、草木、禽兽、花鸟,甚至坟墓、石棺、深水等都可以是母亲的原型,其中“山洞”是一种最为神圣的“大地母亲”的原型,“任何一个人走进山洞,他自身的山洞,或者他意识背后的那一片黑暗,将会发现他自己是被卷入一个无意识的转化过程。深入无意识,他得以结识他的无意识内容,这可能导致人格的突变。转化则经常被视为自然生命的延长,甚或不朽。”[2]103《印度之行》中对马拉巴山洞的描绘所表现出来的审美旨趣实际上反映了福斯特的母性情结。在小说中,福斯特这样描绘:“马拉巴山的皮肤……比任何动物身上的毛皮都美丽,比无风的水面还平滑,甚至比情人更富有肉感美”[3]109,马拉巴山周围的小山丘仿佛是“雪山神女的乳房”,山上的许多大洞群大多集中在山上的大凹区,“这空间好像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浴室,热水源源不断地流进来,温度愈来愈高”[3]131,山洞是圆形的,洞内光滑无比。福斯特借“山洞”以隐喻“地母”的母性情结因此而彰显无遗。

福斯特在描绘马拉巴山洞的地貌形状具有母性表征意象的同时,还对山洞的“地母的孕育意象”作了更为形象的表述:“山洞虽然平平常常无诱人之处,但却享有盛名……圆形洞室的墙壁被磨得无比光滑……两个火焰的相互靠近,似乎要奋力结合在一起,然而却不能,因为其中一个火焰在呼吸空气,而另一个则在石头里……火光更加明亮起来,两个火焰相互接触了,亲吻了,但很快熄灭了。”[3]108-109“渐渐高起来的岩石光秃秃的,平淡无奇,岩石连接着的天空也是那样单调乏味,令人腻烦。一只白色的婆罗门雄鹰在山顶的大石之间振翼飞翔,好像是故意显得那么笨拙。人类是渴望看到美好形象的,但人类出现以前,地球这颗行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那只老鹰飞走了……在鸟类出现之前,可能……后来山洞喷射,人类就出现了。”[3]127在福斯特的视域中,马拉巴山洞如同母性的子宫,既是孕育人类的“发源地”,也是人类生命的栖居地。人类的形成源自山洞“两个火焰的结合”,人类的出现是源自于“山洞喷射”。对于福斯特借“山洞”的“阴性”地理特征来隐喻“地母”的文化表征意象,英国评论家罗格·L.克拉布曾有这样一个评论:福斯特在《印度之行》中所描绘的马拉巴山洞的象征奥秘主要集中在两个层面,一个是形而上的,一个是形而下的,就形而上而言,它代表宇宙中那些令人琢磨不透的灵魂或意志;就形而下而言,它是母性子宫的象征,而在马拉巴山洞中,阿德拉假想被阿齐兹强奸幻觉,此时的马拉巴山洞就是性高潮的象征[4]。

福斯特通过对马拉巴山洞“阴性”地貌特征的细致、形象的描绘,赋予了马拉巴山洞人格化特征。在他的视域里,马拉巴山洞不再是地理学意义上的山洞,它是一个孕育人类生命的“地母形象”,既是人类生命的“发源地”,也是人类最初的“栖居地”。马拉巴山洞所呈现出来的“地母意象”表征正是福斯特内心母性情结的集中体现。

二、马拉巴山洞——印度文化神秘性的文化表征

英国学者齐亚乌丁·萨达尔在《东方主义》一书中指出:“东方,位于西方东边的大陆,是一个充满传奇的地方。然而,实际上,西方人常常以讲故事的形式将其简化为一个事件,一部小说,或者一个传说,它引发人们的想象。”[5]可见,在西方人的视域中,东方是一个被边缘化地理名词和他者化的文化概念,东方始终是西方人“知识—权力”运作的结果,西方作家对东方形象的描绘游离在“妖魔化”与“神秘化”的两极,他们造的是一种永恒不变的精神乌托邦。尽管福斯特在创作《印度之行》前曾游历过印度和埃及,但由于其自身内在的殖民主义意识和对印度文化缺乏深入的了解,他始终没有摆脱对印度形象的“他者化”叙事。可以说,在福斯特的意识中,印度文化始终是充满神秘和混沌。正如福斯特自己所言:“我永远无法描述这地方的混乱(muddle),真是一塌糊涂,我借助于一场无可解释的混乱——阿德拉小姐在山洞中的经历——来着力表现印度就是不可解释的混乱。”[6]63

从表面上看,马拉巴山洞是小说叙事的一个地理空间,但实际上它是印度文化的隐喻。福斯特通过描绘马拉巴山洞的奇特构造及其给人造成的奇幻感觉来表征印度文化的神秘性和混乱性。在福斯特笔下,马拉巴山“岩石的外层有一种奇怪的现象,用语言简直难以描述。那石头好像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和任何事物都毫无共同之处,看它们一眼就会使你惊讶得屏住呼吸。它们突然平地拔起,错乱无序,并已经完全失去了别处最原始的山岭所保持的那种协调,它们跟任何看见的或梦见的东西都毫无关系”[3]108。马拉巴山这种奇特且神秘的地貌特征给人一种神秘、茫然的心理感受,也给马拉巴山洞蒙上神秘的面纱。福斯特自己解释道:“并不是人或超自然或幻觉出现在山洞里,甚至于我也不明所以,因此我的写作思想在此是糊涂不清的——正像日常生活中的许多事实一样,我宁愿这一切成为含混不定的糊涂案。这并非什么艺术哲学,而是我在尝试中感到合理的特殊处理方式,因为我的主题是印度。这种处理方式直接从我的描写对象中跃然而出,若是对其它国家,我可能不这样描写,尽管其它国家也存在着神秘或混乱。”[6]64福斯特还通过刻画穆尔夫人与阿德拉两位主人翁在考察马拉巴山洞前后的心理变化,来隐喻和象征印度文化的神秘性与混乱性。穆尔夫人是一个受过良好西方教育的理性主义者,她没有种族偏见和歧视,拥有博爱的人文主义关怀情结。她印度之行的目的除了看望在印度工作的儿子外,就是想了解“真正的印度”,然而,她越深入地接触印度文化,就越感到印度的神秘与混乱。马拉巴山洞远离昌德拉普尔城,是一个未被“殖民化”的原始印度文化的表征意象,穆尔夫人一靠近马拉巴山就倍感不适——“真是个令人讨厌、令人闷气的地方”,马拉巴山洞中奇异的造型、气味以及可怕的回声,使她进入一种迷茫、昏厥的精神状态,其固有理性的精神信仰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阿德拉也是如此,她满怀激情地来到印度,想了解神秘的印度,但现实的印度令她无所适从,她始终感觉不到戈德博尔教授歌声的乐感,更不明白歌中真正含义。在去马拉巴山洞的路上,阿德拉将一节枯萎棕榈树枝误以为是蛇,其害怕乃至惊恐的心理已经流露出她对印度文化的迷惑。马拉巴山洞内可怕的回声使阿德拉从迷茫的精神状态进入到错乱状态,产生被阿齐兹强奸的精神幻觉。然而对于一起进入马拉巴山洞的阿齐兹和那些印度土著居民而言,山洞的奇异造型和回声没有造成任何负面影响,相反,连绵不绝的回声让他们感到异常兴奋和激动。

可见,在福斯特的视域中马拉巴山洞成为神秘印度文化的隐喻和象征。印度土著居民熟悉和热爱自己的文化,因此越是接触到印度文化的内核,其内心就越发兴奋和激动,而对于深受西方文明熏陶的穆尔夫人与阿德拉而言,印度文化就是一种“他者”文化。穆尔夫人与阿德拉离开昌德拉普尔城来到马拉巴山洞的历程不仅是地理和时间的转换,也是地缘政治和文化的转换。穆尔夫人与阿德拉作为西方殖民文化的载体,从殖民控制的政治、权力、文化地理空间来到一个殖民权力失控的印度文化主导的地理空间,她们内心的昏厥、迷茫、错乱实质上是神秘、混沌的印度文化与讲究逻辑、重理性的西方文化观念的剧烈冲突所致。穆尔太太对马拉巴山洞所产生的昏厥与迷茫是对印度神秘文化的迷茫,阿德拉对马拉巴山洞所产生的恐惧与幻觉就是印度神秘文化对西方异文化压抑与“强奸”的现实表征。有研究者指出:“这古老而神秘的马拉巴山洞,既是人类必须面对但又无法了解的宇宙的象征,也是真正的印度的象征、印度民族文化的象征,走进山洞便意味着深入到印度文化的中心,英国人的价值观念、道德准则必将在两种文化的撞击中产生裂变。”[7]151

三、马拉巴山洞——殖民与被殖民之间“联结”失败的表征

福斯特的小说具有一种强烈的人文主义意识,因为“他从人本主义出发,而最后落脚到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这块基石上……他灵魂的深处,潜藏着一种严肃的社会责任感”[8]5。福斯特始终相信在“爱的原则”的指引下,人类社会的矛盾将会得到有效的和解,不同社会之间、不同人群之间以及不同文化之间都具有“联结”的现实可能性,因此探讨大英殖民帝国与殖民地之间的“联结”主体成为了福斯特小说创作的一个主要维度,他希望“去英国以外寻求一个把这种种混乱集结起来的支点,选择通过小说将英国的现状置于由帝国主义创造的全球语境的中心,与他所处的特定时代条件联接起来”[9]27。《印度之行》就是福斯特探讨“联结”主体的重要的小说文本。

从《印度之行》的叙事结构来看,整个小说分为三大部分,即“清真寺”“马拉巴山洞”“寺庙”。在“清真寺”中,作者通过对清真寺外在结构特征的描写来象征英国殖民文化与印度文化“联结”融合的可能性。“这座清真寺里面比一般建筑物的面积大,看上去就像拆除了一面墙壁的英国人教区教堂的顶部一样。”[3]13阿齐兹与穆尔夫人在清真寺的奇遇及深入的交流与沟通都预示着英国殖民者与印度人民之间“联结”的现实可能性。在随后的“搭桥聚会”和菲尔丁家的茶会中所呈现出来的叙事场景,更深化了这种“联结”主题的现实可能性存在。小说文本叙事的这种意象表征似乎预示着英印之间“联结”的希望和期待。然而,马拉巴山之行无情地打破了这种美好愿望,使“联结”归于失败。马拉巴山洞就像一个巨大的屏障阻隔着殖民者与印度人的纵深“联结”。山洞中余音绕梁的回声象征印度文明对英国殖民统治反抗的怒吼,它激起印度人的兴奋和激动,却令殖民者倍感不适,回声像“许多小蛇一样在脑海中任意翻滚”,使殖民者产生精神上的错乱。绵延不绝的回声似乎在向人们诉说“怜悯,虔诚,勇气——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有,可什么东西都毫无价值”[3]130。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立的“山洞”,不同种族,不同阶层,不同文化的人类群体各守其“洞”,无法亲近。马拉巴山洞因火焰而产生的影像象征着现实生活中看似和谐的英印“联结”关系实质上只是一种“镜像”关系。如果说渴望“联结”的英印人民就像一对敞开心扉的情侣,“火焰”就是他们“联结”的希望,那么阿齐兹对英国殖民者的真诚、热情、好客品质就像是黑暗的洞穴中擦亮了一根火柴,给隐藏在英印人民内心深处那“被监禁的幽灵”带来了希望的火焰,同时也映射出对方心灵中那朵虚假的火焰。马拉巴山洞壁“像一面装点着漂亮色彩的镜子,把一对情侣分隔在两个世界里,柔和的星光,一会儿粉红色,一会儿灰色,交替变幻着。镜子还可以看到奇妙的星云,以及比彗星尾巴或中午的月亮还要暗淡的阴影”[3]109。在马拉巴山洞这面镜子的映射下,英国殖民主义者虚伪、空虚的一面被照射出来,穆尔夫人在对马拉巴山洞的恐惧中停止了游览行程,而阿德拉错乱的幻觉使她举步维艰。马拉巴山洞成了殖民者与殖民地人们之间“联结”失败的表征。“马拉巴山洞事件”使殖民者与殖民地人民之间“联结”的愿望以失败告终,穆尔夫人与阿德拉想借印度之行了解“真正印度”的愿望成为了泡影,阿齐兹与菲尔丁之间充满隔阂与猜忌,英国殖民者与印度人民的矛盾空前激化,引发种种骚乱。诚如英国评论家约翰·塞耶·马丁所说:“马拉巴山和山洞暗指一个混乱的世界,不过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人类仍然竭力寻求秩序,并据此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山洞像一种心理现象,每个进入自己那个山洞的人都很想和自己的同类人建立密切的关系,但是山洞把一个个隔开,每个人都只能待在自己的那个山洞中,因而阻止了伊斯兰教和印度教、英国人和印度人、白人和黑人、高等人和低等人之间的友好交往。”[3]298-299

四、结语

马拉巴山洞是营构《印度之行》小说叙事的一个重要的地理场域,具有非常丰富的文化表征意蕴。福斯特在《印度之行》中赋予马拉巴山洞诸多“阴性”的文化特征,体现了作者内心深处浓郁的母性情结。在《印度之行》中,福斯特赋予了马拉巴山洞多重审美意象,一方面,马拉巴山洞凸显了印度文化的神秘性;另一方面,它是殖民与被殖民之间“联结”的最终失败象征的文化隐喻。

[1] 黄修齐.旅行·探索·分隔——爱·摩·福斯特小说特点初探[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1):76-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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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英)齐亚乌丁·萨达尔.东方主义[M].马雪峰,苏敏,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

[6] 石海峻.浑沌与蛇:《印度之行》[J].外国文学评论,1996(2):63-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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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叶君健.一位盛名不衰的小说家[M]//(英)E·M·福斯特.印度之行.杨自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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