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赵元任译本背后的翻译规范

2013-04-01 20:17季传峰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3年2期
关键词:奇境赵元任漫游

季传峰

(常州工学院外国语学院,常州工学院翻译研究所,江苏 常州 213002)

赵元任先生是第一个将《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全译成中文的人。译作于1922年由商务印书馆初版,至今已历时近百年,仍在刊行。各界对赵译本多持好评,认为“赵译《爱丽丝》之后,三四十年代还出版过不少《爱丽丝》中译本,……但影响均远不及赵元任这部全译本”[1]123。翻译作品能否在一种语言和文化中落地生根,并最终成为经典需要时间的检验和证明。然而,翻译的决策过程极其复杂,译文的最终面貌取决于许多因素,诸如文化力量、读者对象、文学观、时代和译者自身因素等。由于翻译具有不同的目的与功能,产生于不同的社会历史时期,译者的策略选择必然受到这些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呈现出多样化的形态。本文将对决定《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赵译本最终面貌的翻译规范和社会文化因素进行分析,以证明想要全面、客观地评价一个译者、一个译本,应当综合考察译作所处的特定历史时期、源语文化与目的语文化的地位、翻译目的和目标读者、意识形态等因素的影响,才能真实地反映译者的成就和译作的价值。

一、《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翻译规范

“翻译规范(translation norms)”是多元系统理论研究中经常使用的术语,用来概括社会文化对翻译的约束力和译者所必须遵守的规则。多元系统理论的代表人物、描写翻译学的创始人图里(Gideon Toury)认为翻译是一种受到规范制约的行为,而规范是介于规则(rule)与个人喜好(idiosyncrasies)之间的社会约束(constraints)。他认为在整个翻译过程中译者主要受到三种规范的制约:预备规范(preliminary norms,或称“预规范”、“原型规范”)、初始规范(initial norms,或称“元规范”、“起始规范”)和操作规范(operational norms)[2]51-53。预备规范指的是译者必须在翻译之前了解目的语文化的翻译政策以选择恰当的翻译对象,比如目的语文化对某些国家、作者、作品、体裁的需求和偏好等。初始规范指的是译者在遵守源文及源语文化的规范还是遵守目的语文化规范之间做出的选择,即在“充分性”和“可接受性”之间的抉择。它是翻译操作的宏观抉择,反映了译者对原文的忠实程度。操作规范则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微观抉择,体现在翻译技巧的运用和语言转换与形式对应等层面上。

由此可见,任何类型文本的翻译均受到翻译规范的制约。但在这三种规范中,最重要的是初始规范,因为它表明译者是向源语的文化多元系统规范靠近还是倾向于遵守目的语的规范。图里认为没有完全充分或完全可接受的译文,偏离是翻译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偏离可分为强制性偏离和非强制性偏离,其中强制性偏离是由两种语言的系统差异导致的,是受规则支配的、非随意性的,因此不应该被视为会影响译文的充分性;而非强制性偏离则不是由语言系统的差异引起的,它出于译者的个人喜好,故强制性偏离越多,译文的充分性就越低[2-3]。

在翻译《阿丽丝漫游奇境记》时,赵元任先生所采用的翻译策略更多地偏向于译本的可接受性,而非译本的充分性。例如源文第二章《眼泪池》里出现了不少常用的英式度量单位“gallon”(加仑)、“inch”(英寸)和“feet”(英尺)。当时的中国读者对于这些比较陌生,且与中国度量单位换算起来也很复杂。因而,赵元任直接借用了中国传统的长度单位“寸”和“尺”来翻译“inch”和“feet”,并将“gallon of tears”译成了“一盆一盆的眼泪”,以模糊对模糊,既形象又生动。此外,诸如“archbishop(大主教)”和“Christmas(圣诞节)”等文化词语,其原有的基督教意象均被弃用,借用了中国人习惯的“大僧正”和“过年”来对译。这些翻译都是属于文化层面上的“非强制偏离”,目的是为了使译本读起来更像地道译语,增强译本的可读性。

原著的最大特点是使用了大量的双关语和文字游戏,这给翻译带来了很大困难。赵元任先生在处理这些双关语上费尽了心思,而他所采用的翻译方法也表明了他倾向于可接受性的翻译策略。例如:

源文:

“I beg your pardon,”said Alice very humbly,“you had got to the fifth bend,I think?”

“I had not!”cried the Mouse,angrily.

“A knot!”said Alice,always ready to make herself useful,and looking anxiously about her.“Oh,do let me help to undo it!”

译文:

阿丽思很谦虚地道,“对不住,对不住。你说到了弯弯儿嘞,不是吗?”

那老鼠很凶很怒地道,“我没有到!”

阿丽思道,“你没有刀吗?让我给你找一把罢!”(阿丽说着四面瞧瞧,因为她总喜欢帮人家的忙。)[4]21

在原文中,“not”和“knot(结)”是同音字,构成了一组双关语。如果将“A knot”直接译成“一个结”,原文双关语的意趣就丧失殆尽了。赵元任别出心裁地以“到”和“刀”对译,重新组成了一组谐音双关。可谓以趣易趣,匠心独运,比较成功地补偿了原文的损失。赵元任没有采用加注释的方式来翻译双关语、典故和文字游戏,而是用归化的方法将它们译成了地道的中文,这符合青少年儿童的阅读习惯,同时也再现了原作的审美价值。

二、文化地位与目标读者

源语和目的语的文化地位也会影响译者的决策过程。多元系统理论的提出者埃文-佐哈尔(Itamar Even-Zohar)和美国翻译理论家勒菲弗尔(André Lefevere)同时指出,在通常情况下,或者说在目的语文化处于稳定状态时,译者往往要注重译文的可接受性[5]29。反之,译者则会采取倾向于充分性的翻译策略。20世纪初中国思想界和文化界正开始迎接一场来自西方世界的文化革新运动——新文化运动。新文化运动以普及西方民主思想为己任,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化。然而,在这场运动的伊始,中国的文化多元系统,尤其是语言文学的多元系统仍处于强势而稳定的地位,因此,作为译者的赵元任必然要遵守目的语的语言和文学规范,对译文“接受性”的关注必然凌驾于“充分性”之上。

此外,自清朝闭关锁国之后,中西方两种文化一直处于隔绝的状态,当时的中国读者对于《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部作品的源文和源语文化非常陌生。在这样的情况下,译者选择靠近目的语文化、偏向“可接受性”的策略是极其合理的。

比起源语和目的语的文化力量,目标读者是影响赵译本的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目标读者即译本的接受者。目标读者的接受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制约着译者的翻译策略和翻译方法。同时,它也是译本语言风格形成的重要影响因素。例如,目标读者是科技工作者,那么译者必然要选择专业严谨的科技语体来进行翻译。因此,一部译作能否获得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译者所译的作品和翻译的策略方法能否与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相融合。

赵元任对于目标读者的定位是非常清楚的。他在“译者序”中明确写道:“《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是一部给小孩子看的书。在英美两国里差不多没有小孩没有看过这本书的。”[4]110因此,他用儿童的语言进行翻译,所选取的语言材料和修辞方式尽量迎合儿童的接受水平。例如:

源文:

However,this bottle was not marked“poison,”so Alice ventured to taste it,and finding it very nice,(it had,in fact,a sort of mixed flavour of cherry-tart,custard,pine-apple,roast turkey,toffy,and hot buttered toast,)she very soon finished it off.

译文:

然而这一回瓶子上并没有“毒药”的字样在上,所以阿丽思就大着胆尝它一尝,那味儿倒很好吃(有点像樱桃饼,又有点像鸡蛋糕,有点像菠萝蜜,又有点像烤火鸡,有点像冰淇淋,又有点像芝麻酱),所以一会儿工夫就唏哩呼噜地喝完了[4]6。

本例中译者用了“尝它一尝”,“有点像……又有点像”,“一会儿功夫”和“唏哩呼噜”等生动形象的词语,句子长短适中,富有节奏感,把原文的口语风格贴切地再现了出来。通观全文,译文读起来朗朗上口,富于音乐性,不仅适合青少年儿童自己阅读,尤其适合大人们当作故事读给孩子听。赵元任就曾经把这本书给他自己的孩子们读过[6]114。译本使用了大量的语气词,比如“啦”、“呢”、“嘞”、“呀”、“吗”和“罢”等等。这些词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小主人公充满童真的口吻。当然,任何作品都是时代的产物。赵译本诞生至今历时近百年,由于语言的变迁和变革,难免有许多地方不符合今天读者的语言习惯。但是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赵元任先生的译本决不只是“供专家研究的材料”[7]。今天,人们仍可将其原式原样地拿来作为故事绘声绘色地读给孩子听,丝毫不用增加任何语气上的修饰。身为作曲家和歌唱家的赵元任无疑是将他在音乐方面的天赋特长用到了翻译儿童文学作品上。

三、翻译的发起人与翻译目的

德国功能派翻译理论认为,翻译通常由发起人或策动者委托译者而发起,因为他需要为某特定译文对象或受众提供某译文,并实现译文在译入语文化中的交际功能[8]30。发起者是译文的实际需求者,翻译行为常常受到发起人的制约。例如,翻译的目的常常由发起人决定:发起人可以决定译本的用途,并因此要求全译、节译或是缩译,又或者将专业性强的文章译成通俗易懂的文字等。翻译发起人还可以对翻译的时间进行规定,并从而影响译文的质量和效果:时间充裕时,译者可以充分地对译文进行润色修改,译文质量就高,反之,译者可能急于交稿而粗制滥造。总之,翻译发起人既影响译者的翻译过程,又影响译本的最终面貌。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翻译发起人是赵元任先生本人。他在《赵元任传》一书中回忆说:“当我在康奈尔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喜欢上路易斯·加乐尔的书了。我想,要是把它们翻译成中文会很有趣。”[6]113由此可见,赵元任先生选择翻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是出于个人的兴趣,出于对源文的喜爱。因此,他有充分的自由和充足的时间来译好这部书,正所谓“慢功出细活”。

除兴趣之外,赵元任还把翻译这本充满文字游戏的书当作是一种试验,一种冒险。他在译本的序中这样写到:“这部书一向没有经翻译过……大概是因为里头玩字的笑话太多,本来已经是似通的不通,再翻译了变成不通的不通了,所以没有人敢动它。我这回冒这个不通的险,不过是一种试验。……现在当中国的言语这样经过试验的时代,不妨乘这个机会来做一个几方面的试验。”[4]113赵元任先生所说的试验是指白话文化运动,即对语言的改革和对文学的改良。

几千年来,中国文学一直是文言文的天下。所谓文言文,是指同一语言群体中并存着两种用途各不相同的语言变体,其中高层次变体用于书面语和正式场合,低层次变体用于口语交流和日常生活,即语言学中常说的“双言现象”。文言文注重骈骊对仗,音律工整且词义古奥,如用它来翻译《阿丽丝漫游奇境记》,则不适于儿童阅读。不仅如此,想要贴近原著的口语风格,就不能用古代汉语来翻译,因为要用英文表达中文所能表达的意思,需要多得多的音节[4]113。因此,赵元任先生决定采用白话文(亦称语体文)来进行翻译。

源文:

‘Now tell me,Pat,what's that in the window?’

‘Sure,it's an arm,yer honour!’(He pronounced it‘arrum’.)

译文:

“八升,现在你告诉我,窗子里那个是什么东西?”

“那一定是胳巴膀子,老爷您那!”[4]29

本例是白兔子毕二爷与家仆之间的对话,家仆说的是英语方言,把“arm”发成了“arrum”,“your honour”发成了“yer honour”。赵元任选择中国北方方言(主要指北京话)为语言材料,将“arm”译成了“胳巴膀子”,“your honour”译成“老爷您那”。如果将这段对话用北京话读出来,一个老实憨厚的仆人形象就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了。五四时期的白话文是以白话(口语)为基本,加入古文的词和成语、方言、外来语等组织起来的[9]28。它贴近口语,通俗易懂,将原著生动活泼的口语风格再现了出来。因此,赵元任认为“这书要是不用语体文,很难翻译到‘得神’,所以这个译本可以做一个评判语体文成败的材料”。“作为‘五四’初期外国文学白话文翻译的重要成果之一,赵元任译的这部《爱丽丝》是成功的,可谓名著名译,生动晓畅,适合青少年阅读。”[1]123

四、结语

翻译受到翻译规范和社会文化因素的制约。赵元任先生的翻译无疑是成功的,是符合当时的时代特征的。经典翻译文学也是经过不同时空、不同背景的译者一译再译,不断完善,而最终积淀成为时代之经典。如今,这本名著名译走过了近百年的历程,它的价值早已为时间所证明。正如思果所言:“我想谁也及不上赵元任先生的语言修养。这本难译的书谁也不能译得比赵先生更好。这是本‘不可译’的书,原书的俏皮之处,仿前人作品的歪诗,可以说不能译。赵先生神通广大,做到了不少别人万做不到的巧译。”[10]1这并不是说不可能再出现更好的译本,而是说谁也不能否认赵元任先生奠基者的地位。赵译本正是翻译文学经典化道路上极其重要的第一步。

[1] 陈子善.《爱丽丝漫游奇遇记》的第一部中译本[J].译林书评,1999(5):123 -124.

[2] Toury Gideon.In Search of a Theory of Translation[M].Tel Aviv:The Porter Institute for Poetics and Semiotics,1980:51 -53.

[3] Toury Gideon.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Beyond[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

[4] (英)加乐尔.阿丽思漫游奇境记[M].赵元任,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6-114.

[5] 张南峰.中西译学批评[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Ⅻ-29.

[6] (美)列文森.赵元任传[M].焦立为,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113 -114.

[7] 叶至善.名著和名译[J].民主,1999(11):13 -14.

[8] Nord Christian.Translating as a Purposeful Activity:Functionalist Approaches Explained[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

[9] 梁桂莲.对晚清白话文运动的语言认识[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8(2):25 -29.

[10] (英)卡罗尔.阿丽思漫游奇境记:选评[M].赵元任,译.思果,评.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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