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从“实录” 还原真相
——明代弘治己未科场案再考

2014-02-04 21:04阳正伟
中国考试 2014年12期
关键词:弘治唐寅供述

阳正伟

遵从“实录” 还原真相
——明代弘治己未科场案再考

阳正伟

明代弘治己未科场案,根据此案当事人徐经的供述,主考官程敏政与举人徐经、唐寅的关节是实,而明政府对其各自所定的罪名和处分,实际都是从轻。对华昶的判决存在自相矛盾之处,主要与弘治皇帝对程敏政的曲意回护有关。

弘治己未科场案;程敏政;徐经;唐寅;华昶

明弘治十二年(1499年)礼部会试泄题案,因为涉及江南才子唐寅而备受学界关注。一般都认为对此案的判决是“葫芦案”,主考官程敏政和举子徐经、唐寅的罪名为“莫须有”。[1]人们不相信唐寅会作弊,认为他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因而对此案发生的原因进行了各种探讨,主要有权力斗争说、都穆告密说等[2]。但是此案究竟存在哪些不明不白之处,其成因又是什么,学界却缺乏明晰的探究。《明孝宗实录》记载了当事人徐经的供述,道出了此案发生的始末,但没有受到研究者的充分重视,这也是导致上述对此案发生原因过度解析的重要原因。本文主要以徐经的供述为据,辅之以一定的事理推测,旨在探明此案的关节、审判过程中存在的不明不白之处及其成因。

1 程敏政的“临财苟得,不避嫌疑,有玷文衡,遍招物议”

六月午门对质时举人徐经供述:“来京之时,慕敏政学问,以币求从学,间讲及三场题可出者,经因与唐寅拟作文字,致扬之外。会敏政主试,所出题有尝所言及者,故人疑其卖题,而昶遂指之,实未尝赂敏政。前惧拷治,故自诬服。”[3]此案从二月户科给事中华昶参劾主考官程敏政泄题,至此已过了四月时间,由于控、辩双方各执一词,明朝政府的审理一直不得要领,故令双方在午门对质。徐经知道此时事关重大,因此将事情的全部真相和盘托出,而明朝政府最后的判决也确实是以他的供述为据的。他所说的之前的“诬服”,应是指四月在三法司和锦衣卫的审讯下,承认贿赂主考官程敏政,在这之前他都一口咬定是华昶挟私诬告程敏政,且为自己辩护[4]。此时他虽然改称“慕敏政学问,以币求从学”,“实未尝赂敏政”,实际仍承认了考前曾对程送礼,不再完全为自己开脱,只是说法上更圆润。由此种种,徐经的供述应该是真实可信的,在考察此案的真相时应该予以充分重视。

据徐经所供,他与唐寅拜会程敏政时,程“间讲及三场题可出者”,后来“敏政主试,所出题有尝所言者”,则程敏政泄题应是事实。因为程与徐、唐二人会面后不久即主持会试,仍把曾泄露于二人的题目作为考题,似乎可以肯定是有意为之。除非说他当初是无心说漏了嘴,后又忘记此事而仍以之为题,但这似乎不大可能。而且即便是他无心为之,但泄题也是客观事实。

程敏政泄题在前,把所泄之题作为考题在后,如果徐、唐二人果然中第,则此事存在关节就可以完全证实了。二月户科给事中华昶参程泄题,徐、唐“或先以此题矫于众,或先以此题闻于人”,请求将程所看的朱卷,由大学士李东阳和其他同考官重新检阅,“公焉去取”。当时考榜结果尚未发布,皇帝令程敏政不必再阅卷,已被他录取的考生试卷由李东阳会同其他考官复校。[5]之后皇帝又将华、徐、唐三人都下狱。大学士李东阳在经过一番调查后,上疏称正榜“(徐、唐)二卷俱不在取中”,但又说“二人朱卷,未审有弊与否……请仍移原考试官径自具奏,别白是非,以息横议”[6]。也就是说,正榜不取二人,并不足以证明程和徐、唐之间没有关节,因为可能被人做了手脚,要完全弄清此事,还必须看二人考卷的答题以及考官的批改情况。

程出的考题非常偏怪,[7]很多考生都不知如何作答,而徐、唐事先得知考题,又已“拟作文字”,答题情况自然很好,而考官的批改意见也应是嘉许的,二人中第应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据上述李东阳说二人都没有被取中,这似乎只能表明是有人做了手脚,而此人应当就是程敏政本人。

据明代陈鎏《皇明历科状元录》:“敏政发策,以刘静修《退斋记》为问,人罕知者。江阴徐经与南畿解元唐寅举答无遗,二子矜夸喜跃。舆议沸腾,谓敏政卖题。……敏政在闱,皇惑失措,自言夙构试目,疑为家人窃卖,乃翻阅试卷,凡知策问出处者俱黜落。揭晓后,同考官给事中林廷玉复疏言敏政在场屋阅卷可疑六事。”[8]陈鎏说程敏政构思的考题,是被家人窃卖,与上述徐经所供是程“泄题”不符。但他说程在舆论沸腾后为求自保,“翻阅试卷,凡知策问出处者俱黜落”,把知道考题出处的考生都黜落,其中自然包括徐、唐二人,这应是二人不被取中的原因所在。而据雷礼《列卿记》,把舆论消息告知尚在闱中处理科考事务的程敏政的人是吏部尚书徐琼。[9]程当时还在考场阅卷,得到报信后,黜落事先得到题目的考生以洗去自身嫌疑,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这也是上述李东阳请求再查徐、唐二人朱卷,同考官林廷玉参劾程敏政“阅卷可疑六事”的原因。由此看来,正榜虽未取徐、唐二人,但这是程敏政做了手脚造成的,他起初应该是取中二人的。在上述午门对质时,他以华昶参劾得到题目的徐、唐二人都没有被取中为由替自己辩护,但“列而复校,所黜可疑者十三卷,亦不尽经校阅”[10],把他黜落的试卷再进行复校时,至少有十三份存在疑点。因此,程的泄题完全属实,最后给他定的罪名是“临财苟得,不避嫌疑,有玷文衡,遍招物议”,只令其致仕,已是从轻发落了(原因见后文论述)。

2 徐经、唐寅的“夤缘求进”

据上述徐经所供,他和唐寅考前都曾拜会程敏政,徐向程赠送钱物,唐也求程写序为乡试座师梁储送行[11],这也就是《明史》中说的二人“贽见敏政”,“从敏政乞文”[12]。这应该是二人后来被定以“夤缘求进”之罪的原因。这里最根本的问题是,二人是否知道程将典试?如果按照当时的规定,主考官是考前临时委派,徐、唐应该不知道程将典试。但是实际上主考官的人选,可能考前早就定下,徐、唐也都得到风声,则很有可能想借拜会之机取得程的青睐以求中第。还有一个问题,唐寅只向程敏政求取序文,并没有如徐经一般送礼,似乎不能说是“行贿”、“夤缘”,实则不然。因为像程这样“名臣子,才高负文学,常俯视侪偶,颇为人们疾”[13]的人,唐寅向其求文可能更合其脾胃,而且也可以此提醒程自己与梁储的关系[14]。因此,这应是一种更高明的讨好程敏政的方式。

当时考生在考前去拜会京师的达官显宦,向其送礼、求文等,是很常见的事,说起来都难逃“夤缘求进”之嫌。如果徐、唐二人仅是如此,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但二人最后落得“黜充吏役”的结局,最主要的还是他们“夤缘”于程敏政、程向其泄题的关节败露。因此,二人拜会程敏政并向其送礼、求文最后便被冠以“夤缘求进”的罪名,而程敏政会见二人并泄题也被视为是“临财苟得,不避嫌疑”。这里说程“临财苟得”,显然是指他接受徐经的礼物,因此“泄题”也常被称为“鬻题”。但是如上所述,唐寅并没有对他送礼,如此程除了“爱财”之外,似还有“爱才”之意。明政府既禁止考生“夤缘求进”,但对于考试之前考生与官员的接触又不予干涉,实际是纵容考生“夤缘求进”,制度的规定与实际情况自相矛盾。这样,政府实际只是对曝光的科场关节才予以追究,而对那些更多的没有曝光的“夤缘求进”之举则视而不见。

3 华昶的“言事不察实”

明政府对此案的处理,最让人疑惑的是对华昶的判决:既说他言事不实而降调南京太仆寺主簿,又对他所参劾的程、徐、唐三人均予以处分,似乎自相矛盾,这应当是一些学者把此案称为“葫芦案”的重要原因。笔者认为所谓的“言事不察实”只可能指华昶参劾程敏政泄题于徐、唐,但二人最终并没有被取中。而对华昶的这一判决,主要又与弘治皇帝对程敏政的曲意回护有关。如四月皇帝将程下狱,而对华昶则革官职下诏狱,显然对后者的处罚更重。很多官员反对皇帝的这一处理,请求逮程释华,但都遭到拒绝。左都御史闵珪请求让华昶与所参劾的诸人对质,“奏留中十余日,乃可之”[15]。再如礼科都给事中周玺于五月上疏参程,并请释放因进言而被逮的御史王鼎等人,称皇帝“溺爱程敏政”。[16]皇帝有意要回护程敏政,最明显的还是当上述午门对质时,程敏政以徐、唐二人未被取中为由反驳华昶,但当场复校被他黜落的试卷时,却发现至少有十三份存在疑点,都御使闵珪请求“会多官共治,得旨不必会官,第以公讯实以闻”。被程敏政黜落的试卷有问题,已经让程上述徐、唐二人未被取中的辩词显得苍白,闵珪请求让更多的官员参与处理此案,自然是想把此事彻查清楚,但这本来合理的要求却被皇帝拒绝了,皇帝有意回护程敏政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不把程敏政黜落的试卷深究到底,则其泄题虽有重大嫌疑,基本可以坐实,但毕竟徐、唐二人未被取中,这样,皇帝便可以据徐经的供述只治程敏政“临财苟得,不避嫌疑”之罪,而不是泄题的大罪;对华昶也可以“言事不察实”为名加以惩处,与他起初对华的重处保持一致。对程敏政从轻发落,则徐、唐二人也不能深究重处,只以“夤缘求进”之名“黜充吏役”,而没有革去功名等其他处罚。因此,明政府对此案的关节人员实际都采取了较宽容的态度,与明初洪武时的南北科场案、清代科场案的重罚做法不同,即使是真正蒙受冤屈的华昶,最后也官至福建左布政使。至于皇帝回护程敏政的原因,一方面可能因为程是他的老师,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所谓“重于国体”[17],即帝师、科考主考官的地位显赫,虽因被人参劾必须受处,但事关皇帝识人不明、用人不善,为顾及所谓国家体面,故对程敏政要加以回护,而对参劾他的华昶也要加以惩罚。

还有一个问题是,华昶是如何得知程泄题于徐、唐的?其实徐经的上述供词已经说得很明白,就是因为他和唐寅把程敏政向他们泄露的题目“致扬之外”。按理说二人不应当有此举,否则岂不是自讨苦吃?对此,蒋一葵说:“六如(唐寅)文誉藉甚,公卿造请者阗咽街巷。徐(经)有戏子数人,随从六如日驰聘于都市中,是时都人属目者已众矣。况徐有润屋之资,其营求他径以进,不无有之;而六如疏狂,时漏言语,因此罣误,六如竟除籍”[18]。徐、唐二人在京过于招摇,已引起“都人属目”,而唐寅又“疏狂”,“时漏言语”,把题目外泄,不想闻者有意,以此招祸。清代的赵翼也说唐寅“疏狂自炫”[19],说不定他对于自己能得到考题并公之于众还非常自得呢!后来唐寅说:“及余领解都下,顷以口过废摈”[20],也承认自己是祸从口出。至于徐、唐漏题于外,究竟是如何为言官华昶所知,则有多种可能,似无探究的必要。而华为言官,指陈时弊是他的职责,于是便有上述参劾之事。前述徐经曾说华昶参劾程敏政泄题是“挟私诬告”,但究竟是挟何私,没有足够的证据,因此徐经在最后的供述中已不再提这一点。

总之,这一科场案程敏政与徐经、唐寅的关节是事实,对其各自所定的罪名和处分,实际都是从轻。它的发生并没有所谓权力斗争、都穆告密等原因,完全是徐、唐自身泄露玄机,贻人话柄。之所以会出现此案发生原因的各种推想,除了对徐经的供述缺乏足够重视外,还因为此案确实存在“葫芦案”的不明不白之处:华昶所参之人都被定罪,但自己又被以“言事不实”之罪受处;午门对质时程敏政黜落试卷的重大嫌疑和徐经的供述,此案本可以推进下去把关节完全查清,却被皇帝制止,使案件的最终判决存在大的疑点,造成了古往今来人们的诸多疑惑。判决“葫芦案”的“葫芦僧”就是当时的最高统治者弘治皇帝,他可能出于“重于国体”而有意回护作弊的程敏政,实际对关节属实的程、徐、唐三人都予以从轻处理,而没有就此毁掉各人的前程。但程敏政出狱后不久即死去,唐寅在此案之后也放浪落拓,这又更加引起人们对此案的怀疑和推想。

[1]马宇辉.唐寅与弘治己未春闱案的文学史影响[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1.

[2]谈晟广.明弘治十二年礼部会试舞弊案[J].故宫博物院院刊,2006(5).

[3][4][5][6][10][15][明]明孝宗实录[M].卷一五一“弘治十二年六月己丑”,卷一四九“弘治十二年四月辛寅”,卷一四七“弘治十二年二月丁巳”,卷一四八“弘治十二年三月丙寅”,卷一五一“弘治十二年六月己丑”,卷一四九“弘治十二年四月辛亥”.

[7]陈寒鸣.程敏政与弘治己未会试“鬻题”案探析[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8(4).

[8]陈鎏.皇明历科状元录(卷四)[M].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21).

[9]雷礼.国朝列卿记(卷四一)[M].台北:台北文海出版社,1988:2597.

[11]程敏政.赠太子洗马兼翰林侍讲梁公使安南诗序[C].篁墩程先生文集(卷三五),正德二年刊本.

[12][13][14]明史(卷二八六)[M].北京:中华书局,1977:7343,7343,7352.

[16]周玺.垂光集·论释无辜事[M].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6.

[17]邵宝.通奉大夫福建布政司左布政使华公神道碑铭[C].容春堂续集(卷一四).文渊阁四库本.

[18]蒋一葵,唐寅.尧山堂外纪(卷九一).四部丛刊本。

[19]赵翼.廿二史札记校注(卷三六)[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0]唐寅.唐长民圹志[C],唐伯虎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85.

(责任编辑 吴四伍)

Follow the"Records"to Restore the Truth:Textual Research on the Hongzhi Jiwei Examination Hall Case Again in Ming Dynasty

YANG Zhengwei

According to the confession of the party concerned Xu Ming,the fraud of the examiner Cheng Minzheng and the first-degreescholar Xu Jing and Tang Yin is real in the Jiwei examination hall case in Ming Hongzhi years.While,the crime and punishment towards their own by the Ming government is actually lighter.There are paradox with the judgment of Hua chang,which mainly related to Hongzhi emperor’s favour to Cheng Minzheng.

Hongzhi Jiwei Examination Hall Case;Cheng Minzheng;Xu Jing;Tang Yin;Hua Chang

G405

A

1005-8427(2014)12-0061-4

阳正伟,男,昆明学院,讲师,博士(昆明 65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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