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头回回

2014-06-25 21:56王德凤
回族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鸡鸣白族回族

王德凤

初次到云南大理白族自治州,我便被那里的独特民风所吸引。特别是生活在大理北部地区的回族人,他们的衣饰、语言虽然都和白族一样,但却一直坚守着虔诚的伊斯兰教信仰。

曾有一位朋友告诉我,大理的回族人在过去经历了很多苦难,这里的回族人每年都过“亡人节”,而且每个地方过这个节的时间都不一样,这是大理回族人一个独特的节日。我想,亡人节,顾名思义是纪念亡人的。后来我了解到,亡人节所纪念的亡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亡人,而是一大批惨死在清政府屠刀下的无辜亡灵。清朝中后期,清政府在全国各地 “抑回”、“杀回”,大批无辜的回族人遭到屠杀。如果将时间凝固在那一时期,就可看到,在那泛黄的清史纸张的背后,沾染着近百万回族同胞的鲜血。上至白发苍苍的老人,下至刚刚出世的婴儿,还有怀孕的妇女,屠刀所到之处,男女老幼无一幸免,一个又一个回族村镇的村民被集体屠杀。

1856年杜文秀在蒙化(今大理白族自治州巍山县)号召回民起义,建立的反清政权持续了十八年之久。1872年清军集重兵猛攻大理城,杜文秀为拯救军民率先献身就义。城陷后,清军屠杀了城内外回族人,血流成河,惨不忍睹。活下来的大理回族人以每年农历腊月十一为亡人纪念日。其他地方回族的亡人节日期各不相同,都是以当地穆斯林集体罹难之日为准。在当地,亡人节和开斋节、古尔邦节、圣纪这三大节日一样重要。这个节是回族人刻骨铭心的痛,也是整个中华民族心里的痛。

大理北部的回族人,在抗争与躲避劫难里挣扎,少数幸存者是在白族等其他民族的掩护下躲过屠刀,才使“油香根”在不绝的生命之火里延续至今。他们流离失所,融进白族、彝族、藏族的村庄和寨子,生活非常艰辛,伊斯兰信仰却永远都那么坚定,秉承着本民族固有的勤劳和善良,与其他民族和谐相处,情同手足。

这里的回族人在生活上受白族影响比较大,从外表很难判断出他们的穆斯林身份。大理境内其他地区的回族人称他们为“北头回回”,他们自称为回回。这些“北头回回”主要分布在大理、洱源、剑川三个市(县),其中大理市有喜洲镇的珂里庄、上兴庄、峨琅哨、美坝等村;洱源县有士庞、鸡鸣、三枚等村;剑川县有桑岭、西凤等村。

鸡 鸣 村

我决定利用中秋假期,到“北头回回”生活的洱源和剑川去走走。

2013年9月18日晚从昆明出发,到大理市下关镇已是夜里十一点了,次日一早直奔洱源县。洱源县位于大理州北部,东与鹤庆县相连,南与大理市、漾濞县接壤,西与云龙县分疆,北与剑川县毗邻,因为是洱海的发源地而得名。洱源有七个回族村,每个村都有清真寺。据地方史料记载,洱源的回族人是在元、明两个时期迁入,至今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了。

下关距洱源有六十多公里,早晨从下关出发,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了洱源的右所乡。在右所清真寺问完路后,直奔鸡鸣村。

鸡鸣村当地白族语叫“格墨耶”,在邓川坝子的西部,离右所不远,与士庞村相邻。村子东西长约两公里,南北宽一公里。在云南这片红土高原上,人们将平原一般都叫坝子。坝子主要分布于山间盆地、河谷沿岸和山麓地带。坝子上地势平坦,土壤也都特别肥沃。回族村落基本都在坝区,其特点是大分散、小集中。回族往往喜欢选择交通方便、山水美丽的地方居住。

走进鸡鸣村,果然绿树成荫,干净整洁,又带着幽幽古韵,是一个很美的小村。这里的建筑都是具有白族特色的“三坊一照壁”或“四合五天井”的民居,纯透的蓝天驮着舒展又造型雅致的云朵,使这个村庄显得格外地恬静。几位七十多岁的老妈妈在暖阳下聊天,她们戴着蓝底白色图案的头巾,讲的是洱源白族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这其中有一位略瘦的老妈妈用普通话问我:“哪里来的?有什么事情吗?我在城里儿子家住过,会说一些普通话。”有人能听懂我的话,这让我很开心。几位老妈妈很热情地向我示意,让我也坐下歇一会儿,晒晒太阳。我随口有些冒昧地问:“老妈妈您是什么族?”她爽快地回答:“回回。”我接着又问:“看您的白族打扮,那您是白回?”老妈妈摇摇头很坚定地说:“不是白回,是回族。”接下来她又说:“我们住的房子、穿的衣服和白族一样,听祖辈的老人们说这样安全!清朝杀回回。这里的大人孩子都知道自己是回回,真主保佑我们!”她对我说完,又和其他几位老妈妈讲了一阵白族话,那几位老妈妈点头,接下来老妈妈们七嘴八舌说得很热闹。我听不懂,但很紧张,生怕惹老人家不开心。会普通话的老妈妈给我翻译说:“她们说我们祖上的老辈和白族离得近,谁的衣服好看就学着穿,怎么就变成了‘白回了?这样叫我们不高兴!”接下来她又给我补充道:“她们还说城里的彝族人说汉话,穿汉族衣服叫汉彝吗?白族人说汉话,住汉族一样的房子叫汉白吗……”几位老妈妈说话间都在盯着我的脸。她们很友好并以和善的语调跟我说自己对“白回”称谓的不愉快,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翻译大妈又告诉我说:“她们不是对你不友好,只是不愿意别人叫‘白回。”听了这些我略安。老妈妈讲,早年有人来到村里给他们照相,登在报纸上,在外上学的孩子拿回来讲给老人听,才知道人家叫他们“白回”,以后再有人来就不让照相了。见到我非常理解地点着头,几位老妈妈又高兴起来。为了尊重她们,我没有按下快门。

这里全村通用的语言是洱源当地的白语,白语成了他们的第一语言,很多老年人至今还不懂汉语。他们操着白语,表达自己的思想。翻译大妈说,这些白族话里还带着一些阿拉伯语。这是儿子告诉她的,儿子在城里上班,知道的多。说到此,老人带着很自豪的表情。

从老妈妈那里得知,该村小学生就读在本村的鸡鸣完小。这里的小学实行汉白双语教学,老师必须会讲白语,因为学龄前的小孩只会讲白族话。上完小学,他们就到中所中学继续就读。

聊了一会儿,我起身准备走,几位老妈妈比画着让我到她们家去喝茶。我很感激地说:“先到清真寺,马教长在那里等着呢,得空儿再去。”翻译大妈说:“好呢!好呢!”并祝福我说:“真主会保佑你!”我也回敬:“真主也保佑老妈妈!”另外几位老妈妈朝我点头笑着。

在聊天的过程中,还有几个围拢过来的老妈妈不时插话,她们都有着同样的说法:自己就是回回,不是“白回”。她们告诉我,全村有三百多户回族,房子虽然都是白族建筑,但还有回族自己的文化。我仔细观看,这些建筑的门、窗、阁楼上几乎没有动物图案,装饰雕刻都是植物,这是因为伊斯兰教禁止偶像崇拜。村里许多人家的大门都是白族式的飞檐斗阁,但在大门上方刻有阿拉伯文,体现着穆斯林的特色。

到了鸡鸣村清真寺,凝望着这座庄严的穆斯林精神家园,我想,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对一个民族来说也如斯。马留国教长很热情,他领我看“鸡鸣村重建朝真殿碑序”,给我介绍说,这个寺始建于1894年,最初是土木结构,经过三次重修、扩建,有了今天的规模。

杜文秀起义失败后,鸡鸣村被血洗,当时仅有少数几个人逃难到外乡活了下来。1872年后,有王、马、宝三个姓的回民先后悄悄迁回邓川这块故地。起初躲在森林里,砍树搭棚遮风挡雨,靠采集野果、山野菜来果腹活命,日子相当艰苦。尽管如此,这三姓还是聚在一起礼拜念经,给晚辈口授心传《古兰经》。后来他们从山里出来,非常勤劳,鸡鸣便起床礼拜耕作,鸡鸣村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到了1894年,鸡鸣村已有三十一户回民,全村上下一起动手,砍树为柱,以土砌墙,终于建成了一座土木结构的朝真殿,还配有南北耳房,当时全村像过节一样高兴。

到了1977年,鸡鸣村已发展至一百五十多户、一千多人,古老的清真寺显得陈旧、狭小,容纳不下这里的穆斯林礼拜。在大家商议下,又开始大兴土木,在原殿基础上又后移四十米,还是土木结构,将三间扩大成了七间,显得巍然壮观。后来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鸡鸣村人丁更加兴旺,1999年又第三次重建。新殿造价一百五十多万元人民币,占地六百五十多平方米。村民齐心协力,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外地教胞也解囊相助,海外教胞王立志哈吉捐助资金一百四十余万元。2000年3月7日举行了竣工盛典。

新的大殿是钢筋混凝土结构,上下三层。第一层有六间教室、一个大厅、两个会议室,第二层为礼拜大殿,能容纳一千五百人礼拜,第三层为观光大厅。宫殿绿顶金塔,屋脊中间的葫芦形穹顶上有新月,屋脊上的花格用阿拉伯文镶成。这座庄严的清真寺,是伊斯兰、汉和白三种文化的结合。

目前,鸡鸣村的清真寺里有一位教长、一位教师。马留国教长告诉我,寺里现有全日制学生二十七名,十一名女生、十六名男生。学制为三年,招收初中毕业生和高中毕业生,分为两个班。开设的课程有《古兰经》、阿拉伯语、《圣训》、教法等课。他们从这里毕业后,可到更高级的学校继续深造,比如巍山小围埂穆斯林文化专科学校、昆明的伊斯兰教经学院等。也有的毕业后被聘到其他清真寺当教长或老师。马教长在这里已送走三届毕业生了。说到这里他很高兴,我想,这是他对自己职业的感恩。

在这个清真寺,每到寒暑假还给在武汉、四川、重庆、昆明等地读大学的学生,以及本地的中学生、小学生、幼儿园小朋友分别办班。给小学生和幼儿开的班,主要讲授宗教基础知识、祈祷词、阿语字母发音等基础内容。马教长告诉我,传统文化要从小抓起,不能忽视对下一代的教育。今年暑假,在这里学习的学生有七十多人。日常清真寺还开设中老年妇女班和中老年男子班,这两个班常年办,只是在农耕的时候停下来,而且可以一直学下去,没有期限。每天早晚上课,他们学习都非常认真。

马留国教长对他的工作非常热爱和执着。他今年三十三岁,巍山人,中学毕业后在晏旗厂清真寺学习了四年。2007年应鸡鸣村民族管理委员会聘请,来到该寺任教长。他有两个孩子,女儿九岁,儿子三岁。为了支持他的工作,妻子也从小围埂的学校辞职来到鸡鸣村。2007年刚到这里,马教长每月只有六百元的生活费。“这么点薪水怎么能够呀!你没想过要放弃吗?”我问。马教长说:“当时远在巍山的父母全力支持,每月资助我的生活。刚来这里我还要学说白族话,村里老人听不懂普通话。”“现在你的白语过关了吗?”他很自信地说:“过关了!”最让他感动的是,刚到这里时,村里七八十岁的老人每天将自家最好的菜送给他,主动跟他打招呼。“现在越来越好了,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了。”他如是说。提及他教出来的学生时,他特别开心。有一个叫杨涛的学生,从外县到这里学了三年,毕业后在保山当教长,在那里发展得很好,现在还经常回来看看,始终与他保持着联系。

“您打算一直在这里工作吗?”我问。他微笑着回答:“教长不是铁饭碗,三年一个聘任期。无论在哪个清真寺,我都会尽心尽力做好的。”他每天除了上课外,还要学习,还要主持村里的其他宗教事务,如婚葬等。

马教长还将我引荐到村里老一辈人里最有学问的王汉杰老师家。王老师1950年肄业于大理省中(现大理一中前身);1951年回到鸡鸣村开始教书,主要给初级中学教汉语和英语。这位清瘦的戴着一副眼镜的儒雅老者,身体健康又很健谈,思维非常清晰,看不出他已有八十五岁高龄了。鸡鸣村的村史就是他撰写的。

王老师从杜文秀给鸡鸣村题的一副对联说起——“左是钟山右是汤泉此处生成天高地厚;前有弥苴后有深涧我村原是水秀山清”。由此可以看出这个村子的悠久和美丽。这个村全部都是穆斯林。从史料上得知,鸡鸣村和士庞村始于明朝洪武二十年(公元1387年)。明末清初几百年来,邓川、大理回族与本地其他民族友好相处,白族称回族人为“府辉”(意思是回回),彝族称回族人为“回亲”,汉族称回族人为“亲戚家”。

提起清朝历史,令人不堪回首。1855年正月初一至1857年十月二十八,鸡鸣村、士庞村、三枚村惨遭清军“灭回八百里”的先后六次大屠杀,无人收尸,血流成河。在那场劫难里,汉族、白族、彝族、藏族等乡亲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回族人穿上,将自己的烟袋锅别在回族人身上,这样才有极少数回族人活了下来。后来这些“油香根”悄悄返回故土。“您恨那段历史吗?”我问。“那是历史,以史为镜,以史为鉴,更觉今天好!”老人很平静地说。

后来军阀混战,土匪猖獗,鸡鸣村回族人仍是灾难重重。王老师的父亲就曾被匪军抓去,虎口脱险,捡回一条命。提及这些,老人非常难过,在叹息中摇头,我都不忍再问。他还说:“父亲生前逢人便说那场磨难里的逃生经历,说回回过去生存艰难,要珍爱今天……”

王老师对现在的生活非常知足。新中国成立后,这里才真正过上了平静的好生活。说起新中国和改革开放,老人洋溢着一脸的幸福。过去这里因为灾难,回族人才在衣服、语言等方面融进白族习俗,可饮食禁忌和信仰都没变。王老师住在自家已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的老宅里,他的房间里挂满了他写的书法作品,日常生活都由女儿来照顾。经过老人家的讲述得知,改革开放后,鸡鸣村年纪大的女人还是习惯白族人的打扮,年轻的女人都开始戴盖头了。如今,鸡鸣村的回族女人年纪大点的戴白色盖头,年轻的女人和少女不仅戴白色,五彩缤纷什么颜色都有,非常漂亮。成年男人戴白帽,年轻人戴的帽子颜色多样,上面绣的图案很美。

鸡鸣村的村史上记载,这里曾被洪水淹没了百户以上,为了重建家园,除农忙外,先人们赶马帮,披星戴月走永昌、闯腾越,运盐、茶,过家门而不回。当年有一家就发展了三十多匹骡马。经过家家户户勤劳致富,经济复苏了。从这可以看出,鸡鸣村除耕种外,在历史上就有养马赶马的传统。

如今,鸡鸣村的人以车代马搞客运和货运,活跃了这里的经济。1990年鸡鸣村有人率先购买中巴客车搞客运,奔跑在洱源至下关这条线上,为洱源回族个体经营客车开了首例。后来回族客车越来越多,通往省内其他县(市)。洱源当地人说,每年回族人过节期间,因这些回族客车停运在家过节,结果当天旅客、游客滞留出行困难,只好延期。洱源回族客车占全县客车的七成,他们每天要承运数千人。一辆客车一般是丈夫开车妻子售票,他们着装整洁,妻子戴盖头,车前头贴着一张阿文写的“穆斯林”。这些回族客车深得乘客的赞誉。当地流传着一句话:“乘车要坐回族车,收费便宜又安全。”

鸡鸣村三百多户穆斯林家家都有车,除客运外,还有二百辆货车搞货运,因此,鸡鸣村以运输而出名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去开饭店做生意,这也是他们的专长。

鸡鸣村的青壮年平时经商搞运输,大春种地。这里的耕种一年分两季,上半年为大春,下半年为小春。大春播种稻谷,回族人自己耕种,收获的粮食足够自己吃,多余的就卖掉。小春时他们就将土地租给白族人,小春主要耕种豆类和蔬菜等经济作物。回族人要买白族人的菜,在清真寺门口就有一个小集市。

离开鸡鸣村,我默默祝福鸡鸣村的老妈妈、马留国教长、王汉杰老先生,还有我不认识的穆斯林。

桑岭村和西凤村

离开洱源的鸡鸣村,我去了剑川的桑岭村和西凤村。

在去往剑川的路上,我就在想,被金庸老先生誉为“南天瑰宝”的剑川,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定是一个有着厚重文化底蕴,又风光无限的地方,否则追求世间完美的金庸不会随意赞誉的。

一位朋友告诉我,剑川有好多值得去的地方,而我最想去的就是说白族话,穿白族服饰的回族村庄。这两个村子都离剑川古城不远,而且都是有七百多年历史的古老村庄。

离剑川古城金华镇越来越近了。凝望通往古城这条平坦的大道,我的目光仿佛穿透路面,看到在它下面被岁月覆盖了的茶马古道。这条带着马帮文明的商旅之路被称为“滇藏茶马道”,它承载了许多回族、白族马帮的曲折和辉煌,承载了太多赶马人的睿智和坚毅。轻轻拨开历史的尘封,会看到在我身后的这些车辙下面,竟留存着很多很深很重的马蹄印,每一个蹄窝都灌满了赶马人的心血和汗水。

金华镇曾经是茶马古道上的重镇。古镇里明清时期所建的房子,在斑驳的岁月里不知换了多少主人,而这些老屋在古朴里却依然呈现出生命的鲜活。我没在古镇多停留,而是继续沿古道往前走,去“北头回回”的家园桑岭村。

元朝走来的桑岭村,隶属于大理州剑川县金华镇,我所乘坐的车在剑川东山脚下距离县城五公里的地方停了下来。古朴的桑岭村南临剑湖和海东村,北边是江口村,西邻新仁村,东靠小山坡(也叫桂榜山或回龙山)。

朝着村里慢慢地走,隐隐约约仿佛是在马影蹄声里,就推开了桑岭村的大门。踏进村里,不自觉中思绪就滑入了元朝,也就是元宪宗三年(公元1253年),忽必烈率蒙古军和回回军南征大理来到剑川,当时称“探马赤军”。那浩浩荡荡的元军队伍到达剑川后,在州治东北三公里处下马宿营,这个地方后来被称为“达子营”。这其中的回回和色目人与当地人居住在一起。他们雄风洋溢,激情有歌。这里因为他们的到来,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后来,随着时间的脚步,他们平静下来,开始想家。但是,没有命令谁也不敢离开,就这样在等待中长居下来,于是就形成了桑岭和西凤等回族和白族共同居住的村落。

桑岭和西凤这两个村子离得很近,像一对兄弟,往来频繁。它们从1253年回族入住算起,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了。在大理,这样的村子还有好多个。桑岭有一百五十户人家,六百多口人,全村都讲剑川的白族话,汉族人日常也是讲白族话。

村子里都是白族风格的建筑,也就是“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六合同春”的土木结构。其中“三坊一照壁”最为普遍。因为这样的房子平面结构很像一枚印章,所以被建筑专家称为“云南一颗印”。

一位朋友告诉我,桑岭村有一位名叫马保兴的老师,非常有才华,精明能干,人也特别好,只是曾经遭遇了一场车祸,使身体受到了损伤。2011年,他退休后回到村子里。我一路打问到了马老师家。白族风格的房子,屋檐下挂满了金黄的玉米,他正和老伴一起搓玉米粒。夫妻俩披着一身正午的阳光,暖暖的。因为正是中秋节放假,读小学的孙子和孙女也跟爷爷奶奶说长论短,使这个院子更加生动。一身儒雅之气的马保兴,因常劳动手有些粗糙。

马老师1967年大理师范毕业,分配到剑川新仁完小任教,两年后入党,之后被调到金华镇工作。他在县上和乡上的许多单位当过领导,退休后任村老协副会长、清真寺管委会副主任、县伊斯兰教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等职。提起过去的荣誉和辉煌,他很淡然地笑一笑。他小时候家里贫穷,上午上学读书,下午放羊,晚上念经。他对这个村庄有着很深的感情。

聊了一会儿,他要到清真寺去礼拜,我正好也准备到清真寺去看看。在通往清真寺的路上,马老师给我介绍,大路的西侧是白族的本主庙,东侧就是回族的清真寺,两者之间相隔一条路。本主庙里的洞经声飘进清真寺,清真寺里的诵经、赞圣声传入本主庙。白族和回族在各自的信仰里,丰盈自己的生活。在庙与寺中间的这条大路上,逢年过节,回族人到清真寺礼拜诵经或白族人到本族庙敬香,大家都是互助互敬,笑迎礼让,尊重对方宗教信仰和生活习惯。

我随马老师走进了清真寺。

这座清真寺重建于1908年,由村民马增先生和马德源阿訇主持筹建,距今已有百年历史了。1993年4月,被剑川县人民政府确定为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前两年,村里重建“朝真大殿”,马保兴任施工组长,与寺管委会的人筹集到一百四十多万元,顺利竣工,使穆斯林礼拜的场所比过去更壮观,环境也得到了提升。

2012年,该寺被大理州统战部评为“大理州首届创建和谐寺观教堂”先进场所,同时被县委、县政府表彰为2011年度“先进平安寺庙”。清真寺能够取得这样的成绩,马老师也付出了很多努力。他每天为村子里的事奔忙着。每到寒暑假,清真寺里还有平时看不见的孩子们,本村的中小学生假期都要到清真寺参加阿语学习班。

在这个清真寺礼拜的男女穆斯林,中间用白布隔开,女的在左边,男的在右边,同时礼拜。女穆斯林有的戴纯色的盖头,有的戴花盖头。女人对服饰是很注重的,这里的女子戴的花盖头很美,我过去在北京、上海、甘肃、青海等地见到的回族女子戴的盖头都是纯色的,如白色、墨绿色或黑色,桑岭村女子的盖头不仅有白色、黑色,而且有蓝色、咖啡色等作为底色,上面有碎碎的小花,虽然是花的,但不张扬,很素雅。她们的盖头不仅色彩多样,而且比华北和西北女子的盖头要长好多,垂于肩下,飘逸,漂亮。

在这个清真寺礼拜的穆斯林中,我竟然惊诧地看到了几个穿直筒裙戴回族帽的缅甸商人。他们的皮肤黑红,嘴唇厚,鼻梁高,深眼窝,双眼皮,很是英俊,年龄都在二十出头。他们戴的帽子、穿的衬衣和这里的穆斯林一样,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下面穿缅甸男人的日常装——直筒裙,在腹部还打了一个结。虽然没有女人穿裙子的婀娜,但也别有一身凉快在其中。他们每周五从剑川县赶到这里来礼拜,桑岭村的穆斯林很欢迎他们。缅甸商人不会白族话,只能讲一点普通话,可礼拜念《古兰经》彼此都能听得懂。看来宗教真的无国界,信仰更无国界。这里重建“朝真大殿”时,他们也主动捐钱。这些缅甸商人主要在剑川经营玉、药材,还有土特产。马保兴老师告诉我,缅甸商人来寺里念经大概有六七年了,年龄不等,最多的时候达二十人左右。在剑川,回族人买他们的东西,他们总是给很多的优惠。

我猜想,这可能是一种亲缘的使然,缅甸是佛教之国,而他们却信仰伊斯兰教。是否他们就是早年移居缅甸的云南回族商人的“油香根”。也可能他们是杜文秀起义失败后逃难过去的回族的“油香根”——就像眼前这些说着白族话的“北头回回”——如今他们只会讲缅甸语。此时这几位缅甸穆斯林正在诵经,不好打扰,待以后有机会进一步探访。

桑岭村的回族人每年除了过穆斯林的三大传统节日与亡人节外,也过中秋和春节。他们过春节和白族的习俗一样,家家户户贴对联、冲饵块、吃元宵,一片喜气。小孩都穿上新衣服,成帮结队在村子里玩耍。早年在金华中学任副校长,现已退休的本村人马正清写了一副对联:“世间松、竹、梅岁寒三友;桑岭回、白、汉温暖一家。”一副对联道出一个多么和谐的村庄。

中秋节他们也过得很热闹,每家每户在中秋来临前就自己动手做月饼。月饼是慢火烤出来的,面里的馅有花生、核桃仁、糖等等,造型像甘肃那边回族人的油锅盔,又大又圆,直径有一尺,好看又好吃。与白族不同的是,他们节日里不赏月。

农历八月十六是这里的亡人节,对这里的回族来说,这个节日与本民族的三大传统节日一样重要。亡人节当天,穆斯林在清真寺念经,悼念村东回龙山上那座“万人冢”,村里人称为“大坟”。1856年杜文秀发动的回民起义失败后,剑川回民也没逃过屠村的悲剧。当时桑岭村有近五千人,除极少数逃出,其余全部遇难。西凤村也遭到屠村,尸骨遍野。事情平息后,几个外逃的青壮年返乡,将这些遗骨合葬为“万人冢”。至今,每逢过节或回族人上坟,都要先到“大坟”旁念经,缅怀亡者,之后才到各自祖坟旁念经。

马保兴老师的祖辈当时藏在姓赵的白族人家里,才躲过那场劫难。马老师叙述那段历史,一脸沉重。

我坐在历史之外的灯影下,在无尽的感叹里敬畏令人沉重的亡人节。那一页永远过去了,今天这里充满勃勃生机。

都说女人是花。无论多大年纪都喜欢把自己打扮得美丽,这是女人的天性。桑岭村的女人,更多了几分美,礼拜戴盖头,日常着白族装,在回、白两种交替的服饰里靓丽自我,挺让人羡慕的。

白族女人的衣饰很漂亮。就说头上戴的,大理古城和下关的金花戴“风花雪月”的帽子,而剑川的白族女人戴头巾。传统头巾随年龄变化而变化,蓝底挑花,以造型的层数来区别。少妇戴蓝布白挑花,少则八层,多则十余层;老年女子戴黑布头巾,层数减至三五层,以黑线挑花为主。近些年也有人戴毛线钩织的帽子,回族女人也这样戴。戴盖头是改革开放后才慢慢有的。村里有一位女性穆斯林告诉我:“回族的盖头好看,换一种颜色的盖头好看,再换别的颜色还好看。袍子也一样。白族的头巾、白族的衣服我们都喜欢。”这位五十多岁的女子,为自己能穿戴两个民族的衣服而开心。她说村子里的回族女人都这样,除礼拜外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戴什么就戴什么,她们乐于生活在白族和回族服饰并存的世界里。

桑岭村的回族人日常操着只有语言而无文字的剑川白族话,居住 “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白族风格建筑。与这里白族、汉族(后来才有)在几百年的共同生活中,相互间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情感不需要理由,更无族界,爱情也在这块土地上开花结果。截至目前,该村已有六十多桩异族婚姻。婚前非穆斯林一方要举行“随教”仪式,结婚要“念喜经(尼卡哈)”,婚后要遵守禁忌。因婚姻之缘故,村里亲戚关系多了起来,在平日红白事上,回族人请宾客没问题,白族、汉族请客都随回族办成单一的清真宴。因此,这里的白族、汉族婚宴具有了自己的独特风格。这里的回族与白族一道唱歌跳舞,回族人都会唱很纯正的白族调儿。

桑岭村的回族人不仅注重信仰追求,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也非常勤劳,在务农的同时又兼营畜牧业。穆罕默德圣人说:“商人犹如世界上的信使,是真主在大地上的可信赖的奴仆。”

清末民国初,桑岭村的马帮在鹤庆、丽江、剑川这一带很出名,他们是马家兄弟建立的。马家有弟兄五个,这其中有四个是马锅头(马帮的头领),老五读书(后来当了沧源县政府秘书)。马家四个马锅头带领马帮来往于鹤庆、丽江、剑川,把乔后、弥沙的盐驮到鹤庆、朵美,又把那里的红糖等货物运到剑川。提及马帮和辛苦,曾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赶马人告诉我:“赶马苦呀!穿草鞋防滑,可脚裂口子,一步一瘸。脚上的口子像小孩的嘴,痛得不行,就往口子里抹羊油,用布缠上。布让血浸透,血透过草鞋留在地上。”想想这茶马古道真是一条血汗踏出来的路,每一次出发不仅要带锅带米,还要带上白布,以备路上出了不幸,无常时好用。

桑岭村的马帮生意曾一度相当红火,后因匪患,马家兄弟的马帮被土匪抢走,房屋被烧。老大留了下来,另外三个兄弟都携家前往缅甸谋生。1943年日本打进缅甸,他们又逃难回老家了。1947年,二锅头的长子重返缅甸,1953年归国务农。当历史凝固在那一段,回族的一个家族,活跃了一方经济。

桑岭村的回族人有自己独到的经商意识,由来已久。他们还有一套代代相传的“牛马经”,如挑选牛要“头是狮子头,尾是一杆枪”,“前夹一筒盐,后夹一杆枪”,“黑牛白奶包,不买也瞧瞧”;选马要“马鬃不盖脸”。我的一位朋友是兽医博士,我拿着在桑岭村采访的笔记向他讨教,他连连赞叹说:“归纳得真好!我们读书的时候,这些内容老师要讲好几节课。”说罢他将这几句经验之谈也记了下来。

剑川《民族宗教志》载:“在二十世纪上半叶,桑岭村不到五十户的回胞中,到缅甸经营餐馆和其他行业者有二十三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经济迅速发展,在县内外经营百货者达十一家,经营餐馆二十三家,经营建筑者三家,乳制品业一家。”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就会让人欣喜。桑岭村的经济从2003年到如今可用飞速来概括。经营房地产和建筑业的马平、马勇的队伍已具有一定规模,有施工的全套机械设备,解决了很多人的就业问题。村民有轿车、面包车、大小货车若干辆。

桑岭村——一个令人不想离开的地方。又不得不道别,我将去另外一个村——西凤村。

第一次走进全村都姓一个姓的西凤村——一个村庄都姓马。新中国成立前,村里青壮年都从事运输业,也就是赶马(马帮)。经介绍,我来到村里的马映彪老人家,他七十岁了,退休前在乡镇企业局工作。此时他家正在盖楼,看得出还是白族风格的建筑。坐在他家老宅的门口,眼前的施工紧张有序,他拍拍身上的灰,用自己家烤制的月饼招待我。他家树上的苹果醉红了脸,院子里那头牛不时在盯着我们看。

这里的穆斯林也讲着剑川白族话,平时服饰和白族一样,改革开放后女人开始戴盖头。村里的文化人马中恒会阿拉伯语,虽然七十六岁了,但思维很清晰,是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他和马映彪你一言我一语,给我讲着过去的马帮、过去苦难的生活和对现在的知感。

西凤村曾经的遭遇和桑岭村是一样的,如今在文化与生活上也非常相似。每到礼拜的时候,男的戴白帽,女的戴盖头,小净之后,穿戴整齐地在清真寺开始礼拜,而后阵阵的诵经声,使整个村庄瞬间就变得庄严起来!

尾 声

离开剑川我想起了喜洲的美坝村。美坝村的穆斯林也说白族话,穿白族样式的衣服。一位名叫马亮飞的回族女子,是喜洲人,讲着一口纯正的喜洲白族话,戴着盖头,在大理下关每天开着三轮摩的载客。从影视城到大理古城等地,一天下来大概有五十元左右的收入。她告诉我,美坝村大概有一百多户,“外面的人都把我们当成白族,其实我们是地道的回回。”马亮飞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她戴盖头有六年左右,是在清真寺学习班学习以后才戴的。大多数青年女子都这样,什么颜色好看就戴什么颜色。她的母亲、奶奶辈的人以前一直是毛线帽子外围着头巾,衣服是深蓝色、紫黑色的,配有围腰,都是白族打扮。

现在村子里在外开馆子的人多,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挖掘机。一般都是老人在家种田。马亮飞很乐观,她的一双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她每天都特别忙碌,为两个孩子日后成家准备积蓄。她忙着,乐着,一个自强自立的穆斯林女子,一个令人尊敬的回族母亲。

在大理“北头回回”生活的地方,每一个村庄都有许多故事。

鸡鸣村清真寺

鸡鸣村马留国教长在给学生上课

桑岭村妇女

西凤村清真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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