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

2015-11-28 07:34文_淡
读者·原创版 2015年4期
关键词:阿卡中西部大夫

文_淡 豹

等待戈多

文_淡 豹

淡豹,人类学博士生,以琢磨人为本行,现居美国广阔的中西部大草原中心的“风城”。她惦念家乡的亲人和食物,为美式脱口秀哈哈大笑,在学院中做知识的信徒,贴近历史,观察世情。芝加哥因其严寒与多风的气候被称为“风城”,淡豹记录了自己在大风起兮的城市里那些不期而然的尴尬故事和欣喜时刻。

这家诊所位于城南,阿士兰路与23街的交界处,它像临时防震棚一般破破烂烂,只有入口处的门牌号表明这正是我在找的地方。我心里打鼓,推开右半扇脏兮兮的玻璃门,小心防备着那碎掉的左半扇。进门,看见等候室一角的地上有一摊污水。

阿卡日姆大夫拿起我从中国带来的疫苗接种证,扫了一眼封面上的英文,眯起眼睛,皱起眉头,他问:“这是你的护照吗?”我两眼一黑—这位大夫的眼神到底得有多不好?

我来这家诊所是为了做健康检查,因为办理一个证件时,得出示一份由美国政府批准的特许医生签字的健康检查报告,而阿卡日姆大夫是芝加哥城区几十位有签字资格的特许医生中的一位。我急于在本周内把材料交掉,于是挨个儿打预约电话问哪里出结果最快,只有这家诊所的接待员说第二天上午就能做检查,本周五就能取到报告,所以,我就约了这家。坐车来的路上,看着一路的房子越来越破烂,街道越来越脏,我心中不由发怵。到了诊所,一场惊悚剧才算真正开始。

用手抹去鼻涕后,阿卡日姆大夫伸手按住我的颈动脉,测量脉搏。之后他去隔壁办公室取表格,和护士说话的声音透过墙壁传过来,我这才发现,诊室中间的隔断墙像是三合板做的,还没及顶。

而那位胸牌上写着名字“拉撒玛”的护士戴着一块粉色的金属手表,手腕上长串的泛着亮光的塑胶小珠子手链缠成几圈,一动,手链就叮当作响,如同警铃。拉撒玛一派活力四射的芭比娃娃的样子,如同把市场里所有金光闪闪的小商品都戴在了身上。

来之前我按政府机构的要求,在电脑上填好了健康报告上的个人信息。可是,阿卡日姆大夫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我的疫苗接种证后,快速地将证上的一组号码抄到了表上,于是我出国前在北京医院打乙肝疫苗的日期成了表上的护照号。他拿了支马克笔把整栏涂黑,说他重写一遍后在旁边签个字就行了。我说:“不行,按照规定不能涂改。”他把椅子往后拉了拉,从眼镜上面看我。我快急哭了,最后终于说服他重新填写,但诊所的网坏了,无法下载新表,又没有多余的表格。阿卡日姆大夫说他改日会下载一份,把我的信息重新填上。我不太相信他发抖的双手能填对我的信息,但也无计可施。

接下来是抽血。拉撒玛问:“你是左撇子吗?”“不是。”我回答。于是,她在我的左臂抽了两管血。可这时,阿卡日姆大夫的脑袋从诊室门口露了出来:“已经抽完了?那得重来,再抽两管。刚才忘记告诉你了,得抽10毫升,这不够。”

本来可以只挨一针,但因为阿卡日姆大夫对拉撒玛的错误指示,我还得再来一针。阿卡日姆大夫也没有道歉的意思,还开玩笑道:“多抽的血可以捐给穷人嘛。”

拉撒玛说:“多抽一次,我们不收你钱。”

我晕针,但这次我打定主意要当“铁人”—这鬼地方就是这样,你要是哭出来了还得给人家道歉,因为影响了愉快的气氛。两个胳膊都被扎了针,临走时我用疼痛的手腕按墙上的消毒液泵,想按出一些免洗的洗手液来消毒,结果那泵轰然垮掉,从里面爬出一只腿挺长的蜘蛛……

到了周五,当我打电话要取报告时,拉撒玛在电话中郑重地告诉我:“报告没出来,要等到下周才能取。”可是,她允诺本周可以取报告,这是我当初长途跋涉去这家像黑诊所一样的地方的唯一原因,而且若推迟到下周取报告,就意味着我的文件会错过月底这一轮的申请期,下月初再提交的话,证件获批会晚上小半年。我几乎要吐血了,而电话里拉撒玛的声音机械得像没有丝毫感情色彩的悼词:“要到下周了,真的很抱歉。”

这天以后,我每天都打电话催,甚至多次上门恳求他们。但是,得到的回复却是“抽血结果尚未收到”“阿卡日姆大夫感冒了,没有办法来上班”“阿卡日姆大夫感冒好了,但他今天在另一家诊所工作,无法来为你的报告签字”“阿卡日姆大夫被派去郊区工作了,请你下周再来”……在给阿卡日姆大夫打电话,求他回诊所一趟来签字时,我终于哭了出来—失态!这是因为我眼看着自己的体检报告蒸发在空气中,证件延误将让我夏天的出国调查无法成行,更重要的是,我陷入了一种“等待戈多”般的让人产生荒诞感的绝望中:这家诊所像一家生产借口的工厂 ,不断递给我新理由,我并非崩溃于办证而不得的实际困难本身,而是受困于那折磨人的希望和借口的博弈。

换句话说,最可怕的无非是一再听到“等明天吧”的托词。这是官僚主义戴上良善的面纱,生生把人在希望中拖垮。

官僚机构的不靠谱,世界各地皆然,但在美国中西部的芝加哥经历的这一切,让我尤其难受。像每个大国一样,美国的不同地区也各有其特色—纽约是“世界上唯一的城市”;高傲而富有的新英格兰是美国文化的“祖宗”;以波士顿为中心,栖于大西洋边,养育着全美最好的高等教育机构;南方地域广袤,似乎始终动着分裂的心思;文化繁荣的新兴西部多是拉美与亚洲移民;以制造业和农业为主的中西部,则既有些缺乏存在感,又以其强横的文化保守主义让人无法移开视线,这里的郊区和小镇遍布教堂,人们有最正统的美式口音,陌生的行人相互微笑问好,冬天冷得有如永不结束的长夜。

我的难受,正是因为这种中西部典型的表面客气与实际不作为之间的差距—倘若你凶,我大可以也对你凶;若你不办事,我可以申诉。可永远客气地推脱和拿出看似有理的借口,让人找不出发火的理由。卡夫卡式的官僚主义机器碾压我的气力,我在憋屈中等待,毫无办法。

有位我喜欢的美国著名作家叫洛丽·摩尔,她是纽约人,青年时代“误入”中西部任教,一直待到了四十多岁。她带着外乡人的眼光,在获奖短篇小说集《美国鸟人》中写下自己观察以笃信基督教、民风朴实传统闻名的美国中西部的感受。她说:“这里多的是不善良、不好的人,但他们个个都知道把废纸跟玻璃瓶子扔进带‘可回收’标志的垃圾桶里。”“他们不和你交谈,他们对你说话,朝着你说话”,还伴着一种“对他人吹毛求疵”的精神。

洛丽·摩尔的小说极其引人入胜,因为她用客观叙述来讽刺,冷不丁地开个玩笑,动作轻捷地撕掉礼貌的社会场景中装腔作势的面纱。在她笔下,统领中西部的可谓是一种常被误会为道德立场的个性倾向。我很熟悉,我管它叫“对他人的道德津津乐道”。这种民风专注于表面上的无懈可击,实则绕开了对于对错的分辨,无视效率和对他人的关爱。

“风城”坚实的建筑下,行走着铁石心肠的人。

后来,在哭过几次后,我拿到了报告。装着报告的信封上有两三滴晶莹的油点,像在告诉我这份报告毕竟来自于阿卡日姆大夫烟火中的生活,而不是来自于某种奇迹。它像在提醒我:别恨,他也是个普通人。

图/元 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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