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园同学会

2015-11-28 07:34文_另
读者·原创版 2015年4期
关键词:甲子神户咖喱

文_另 维

甲子园同学会

文_另 维

1

美国华盛顿大学福斯特商学院有个传统,当交换生被录取时,学院会通过电子邮件随机介绍一名本校学生给他们,男女搭配,负责帮助他们适应新环境。

2014年期末考试结束后,我收到了学校发来的一封邮件,里面隆重介绍并托付了日本交换生Masayuki给我。我发了邮件给Masayuki:“欢迎你来西雅图,你的名字用中文念是‘将之’,很好听。”

3分钟后,我们互加对方为社交网站上的好友,随意地浏览了一下对方的成长历程,点几个赞,算是认识了。

8月,暑假还剩三周,我想去什么地方转转好了,就这样我来到了日本。将之发送邮件给我,说明天找我玩,在大阪地铁站见。

第二天见面时,将之穿了一件黑色T恤,水洗蓝牛仔裤,他的皮肤很白,胸肌和肱二头肌撑满衣服,动作灵敏且充满力量,打破了日本男人在我脑袋里瘦弱枯黄的印象。

将之的步子很大,我跟着他在日本的地铁站里左拐右拐,跳上一列轻轨时已经晕头转向。

“我们去哪里?”我问。

“去看全日本高中生的梦想,甲子园!”

“甲子园杀人事件?”

他做了一个晕倒的动作。

2

不知从哪一站起,上来的乘客都头戴鸭舌帽,手拿小彩旗,男女老少衣着统一,都是深蓝、雪白、草绿等鲜艳的纯色作底,上面印着两三个汉字,是动画片里运动队队服的样子。我脑中飘过那些年痴迷过的《灌篮高手》和《网球王子》。

“这些乘客都是去看比赛的?什么比赛?我们也去吧。”我两眼放光,手舞足蹈地说。

“没有人告诉过你‘甲子园’是什么吗?”

棒球在日本的风靡程度,犹如篮球在中国,而高中生联赛比职业联赛更加受人关注,日本几乎所有的小学、初中、高中都有棒球队。每年春秋两季,高中生们都会打响本地战,战胜七八支球队后,进入县级(省级)比赛。比赛实行循环淘汰赛制,大多数人哭着回家,剩下全县第一、第二名进入总决赛,在夏天的时候来到甲子园比赛。

从1924年的第六届起,全国总决赛一直在甲子园球场举行。

来到甲子园球场,我看到不少横幅和海报挂在树上、栏杆上、墙上,有的主角是漫画人物,有的是真正的高中少年,他们或充满杀气或笑容洋溢。天气很热,树荫很少,到处都是汽水贩售机,悬挂在高处的电子大屏幕上写着校名和部分球员的姓名。人很多,大人牵着小孩,老师带着学生,无一例外地戴着棒球帽,穿着代表某个学校的衣服。

我们坐在艳阳下,远远注视着球场:警报拉响,球员入场,双方的啦啦队各在一个看台区上敲着鼓,吹着号,高举彩球和塑料瓶,有节奏地唱歌或喊口号。解说员的情绪随赛况高低起伏,电子大屏幕上播放着球员年轻的脸和他们狂奔的样子。

我正在将之的帮助下努力理解棒球的规则。将之的英语交流没问题,讲起术语就词不达意了,他有点儿着急,一个劲儿地比画,动作非常标准。

他果然也是棒球手,从小学打到高中,终于当上了校队首席三垒,他们队的最好成绩是打到全县第三。

“梦想结束了,人生还没有,只能转移目标,去大学里学市场营销。”

将之说要带我感受日本的棒球传统—看比赛,吃咖喱。在咖喱店正排着队,他的小眼睛忽然一亮,扔下一句“那是我以前的老板,我去打个招呼”就跑了。

我只好一个人排队买鸡排咖喱,可咖喱店店员的问题我完全听不懂,正着急时,一个中年男人上前帮我翻译了一下。

买好咖喱后,这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指着我背包上的“UW”(华盛顿大学的简称)的吉祥物,涨红着脸,连说了几句“你是从UW来的?我曾在那儿生活了一年”。

我向将之介绍了这位奇怪的中年学长,他们竟是校友,都毕业于神户商学院。神户商学院和福斯特商学院建交那年,学长作为第一批交换生在西雅图待了1年,如今已结婚,有一个3岁的女儿。

骄阳似火,我们就这样坐在日本甲子园,手舞足蹈地聊起了西雅图,聊那里终年连绵不绝的雨和长得很像富士山的雷尼尔山。

3

学长当年住在贝尔维尤镇的一对老夫妇家,现在他是株式会社的职员……听说我是偶然造访,且只待一天,学长坚持让我们上他的车。

于是,和将之碰面5小时后,我又坐上了另一个陌生人的车。天是阴的,空气依旧闷而潮湿,我们进入了神户,感觉和大阪没什么两样。

下车时,我眼前是一座堤坝,水从排水孔里倾泻而出。不远处有桥,穿校服的小学女生坐成一排说着悄悄话。

“如果你喜欢有生活感的地方,那就是这里了,我小学时每天放学都来这里打棒球。”

学长说完,将之跳了起来:“我也是!每天放学在这里打校际争霸赛,那时还只有这么高。”他用手比画了一下。

我顺着小女生们的目光看去,穿着同款校服的男生们正成群地朝沙滩走来,他们戴着手套、拿着球棒走在堤岸上,身侧的灌木丛开着白花,身后是神户旧旧的矮楼。

男孩们应该是“05后”了,甲子园棒球赛也已经第96届了。日本真的是一个相当重视传统的民族。

我们又回到了车里,一眨眼已经看不见岸堤,学长踩足油门,说:“你不能错过神户的那一幕!”窗外的风景开始模糊,我们到了一个静谧的小港口。

小港非常安静,人也少,我眼里的神户从“老日本”变成了“小欧洲”,我拍了几张照片打算离开。

学长摇摇头,让我再等等。

我百无聊赖地站在水边,与学长聊他的中年生活—他也意气风发过,读好大学,作为交换生远赴美国,学成后又进入日本最好的公司工作,但工资不高不低,他一个人养活全家,时常感到压力很大且没有尽头。我想起了“留学无用论”—花很多钱,不知道毕业多久才能赚回学费,还要饱尝举目无亲的孤独。我越想越忧伤,抬头间,满眼都是夕阳的余晖,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夕阳。

不知何时,太阳躲了起来,天空被它的霞光映成了橙红色,橙红的光普照着碧水、沿岸的欧式建筑和摩天轮……太阳又落了一点儿,刹那间,世界被笼罩在紫红色里。神户的静谧和头顶盛大的紫红交相辉映,我仰着头兴奋地奔跑,方才陷在什么样的焦虑里,已经想不起来了。

学长在精彩时刻打断我:“上车了!下面的更精彩!”

夜色初上,我们驱车来到了一座小山下。

山不高,爬起来不累,但站在山顶的瞭望台上,正好能将全城尽收眼底。山风轻绕脸颊,万家灯火在脚下,心情豁然开朗。

我问学长:“你为什么要一口气带我看这么多地方?”

“不知道,像是本能的驱使。如果我在你的家乡只待一天,说着只有你听得懂的语言,而且我们曾经同校,你会想带我四处看看吗?”

我认真想了想:“还真会。”

中学时有个成绩、家境都跟我差不多的邻居家的女孩,后来在邻城念了个三本的学校。在妈妈东拼西凑我的留学费用的那年,邻居阿姨拿出等额存款,为女儿付了一套房产的首付,并嘲笑妈妈说:“4年下来,我闺女肯定落一套房子,你闺女将来找工作有十成把握吗?工作多少年才能赚到我这套房子?”

3年过去了,我当真连实习岗位都还没着落。放眼将来,拿不到工作签证我就没有在美国工作的资格,而能给签证的雇主就那么几家,大多数人毕业了只能回国,然后不时感叹下:“不吃不喝6年的工资是在国外上本科期间一年的开销。”

毕业的彷徨,对未来波澜不惊的生活的抗拒,对近在眼前的留学4年后变成一个笑话、让妈妈备受奚落的恐慌……让我在大三那年休学逃出学校,美其名曰:寻找人生的方向。

夏夜的山风轻柔又温和,下午看到的满街的陈旧小楼,这一刻变成了远处一个个色彩斑斓的光点。我问学长:“想起自己多花许多钱,多吃许多苦,到头来还是回到小地方,和没那样付出过的人住同样的房子,赚同样的工资,承受同样的压力,你会感觉郁闷吗?”

“不会,如果不去西雅图,我会以为生活只有一种方式:考好大学,拿学位,考进东芝、本田……虽然最后还是这样了,但我知道地球另一边的风景和那里存在的可能性。去西雅图让我发现自己喜欢游学,于是后来又找机会去瑞士交换了一年。我相信,哪怕乍看起来大家是一样的,但一个了解、争取过其他可能性的人,他的内心世界比‘大家都在这样生活,所以我也只能这样’的人更加丰富和广阔。而内心有多广阔,人就有多少潜能。如果有一天我实在太过厌烦当下的生活,我知道怎么改变它。”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还需要时间去领悟这番话。

学长翻出女儿的照片,递给我:“我已经在准备了,等到她10岁,我会送她去瑞士学习一年。她将来英语肯定说得比我好。”

我想我已经明白的是,这种视野对人生的影响,是跨代的。

学长又拿出一张老照片:青涩的他站在一对白人夫妇中间,背景是Kerry Park,俯瞰西雅图夜景的圣地。这是多年前的他和寄宿家庭的合照。

“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他眯起眼睛,让思绪浅浅地溜走了。

4

9月底,我回到学校,新学年开始。

我忙着向新同学作自我介绍,忽然砰的一声响,将之出现在我旁边的位置,神情激动:“这感觉太奇妙了,在西雅图的教室里遇见认识的人!”

我也很兴奋,当即商量起下课去吃西雅图螃蟹,然后看夜景。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袋子,说:“对了,学长让我带东西给他的房东,我看不懂美国地址,交给你吧。”

袋子里是几包蓝色小袋的饮料和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亲爱的美国妈妈,我希望你还像以前一样喜欢这些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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