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金莲』

2015-11-28 07:34摄影
读者·原创版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脚一村兰花

文摄影_孙 杰

最后的『金莲』

文摄影_孙 杰

大约从宋代初期开始,华夏大地上悄然流行起了给女子裹脚的陋习。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都会在女童5到9岁时,扭断她们的脚骨,再用几尺粗布把这双筋断骨折、血肉淋漓的小脚缠裹起来,限制脚骨生长,以期女童长大成人之后,有一双“尖而巧的小脚”。后来,随着这种陋习的广泛流行,女子裹脚慢慢演化成了一种文化风尚,而且还有了一个尊贵圣洁的称谓 —“三寸金莲”。

一种畸形文化的形成,有其深厚的文化背景。在“三寸金莲”由皇宫向民间、由北方向南方一路走来的年月,不仅寻常巷陌到处传唱它的美丽和高贵,就连一些文学大家也纷纷拜倒在它的面前。彼时的酸腐文人以无尽的想象把一双双畸形小脚描绘成“软弓”“新月”“小钩”,在这些极尽赞美的声音中,“三寸金莲”逐渐由“犹抱琵琶半遮面”演化成了“我花开来百花杀”的状态。

文人推波助澜,以至于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为“金莲”痴狂不仅不会受到谴责,还被看作是一个高雅的癖好。

畸形的尊贵和美丽的谎言终究减轻不了缠足致使筋断骨折的疼痛,压制不住人性中对自由、自然的渴求。在礼教即将崩塌的晚清,觉醒的人们发现,曾经被顶礼膜拜、孜孜苦求的“三寸金莲”,原来只是“戕贼儿女手足以取妍媚”的罪恶。

“五龄女子吞声哭,哭向床前问慈母。母亲爱儿自孩提,如何缚儿如缚鸡。儿足骨折儿心碎,昼不能行夜不寐。”人们一旦觉醒,反抗的浪潮也汹涌而来。1903年,孙淑仪、顾啸梅、胡畹畦这三个勇敢的女子率先向缠足发起挑战,她们在西湖边上演说了3个多小时,谴责“三寸金莲”留给女子们的“千载毒”。“最是两般堪恨事,文人八股女双翘”,紧接着,文人也加入到了反对缠足的运动中,此时,裹脚的丑恶习俗已如强弩之末。新中国成立之后,获得解放的中国妇女们彻底抛弃了这一陋习,至此,“三寸金莲”才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当我踏上拍摄“最后的金莲”之路时,距离那个罪恶时代的终结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如今健在的“金莲”们,如风中残烛,即将燃尽最后的亮光,但中国妇女们所承载的苦难和上演的人间悲剧,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将永远难以抹去……

孙杰,陕西泾阳人,著名摄影文学家。《最后的金莲》是作者历时数年的扛鼎之作,被文化界誉为“留住了中国社会一段呻吟的历史”“为‘三寸金莲’的历史画上了带血的句号”“完成了对中国农耕文化的巡礼”。

孟凡珍百岁犹记升“考足”

拍摄时间:2011年6月27日

孟凡珍,湖北省枝江市白洋镇裴家岗村人,1912年出生,2012年去世,享年100岁。她6岁裹脚,16岁出嫁,育有3子1女,9个孙子、6个重孙,丈夫1997年去世。

见到百岁老人孟凡珍时,她正在屋后的菜地里摘菜。当知道我在采访“小脚故事”时,老人抿了抿嘴巴说:“裹脚是害人的东西,毛主席让女人把脚放开了,要不然现在的女人个个都是‘瘸腿鸭’!”边上的年轻人听了哄然大笑,老人却一脸严肃。老人穿着一双童鞋,试探着踩了踩田埂上松软的泥土,然后给我讲起了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的关于裹脚的故事。

曾几何时,缠足成了全村人的大事。每年秋后农闲,村里的长者都要在宗祠前面的空地上摆放一个量米的容器—升,升是一种口阔底方的木质容器,四方的升底边长不过3寸。全村人都云集于此,等待长者以升来考评女子的双足,看她们的双足是否合乎“三寸金莲”的标准。那些缠裹了双足的女子站成一排,等着长者点名。被点到名的女子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脱掉鞋子,将一只脚踩进升底,用脚在升底画圆,如果双脚转动自如,宗祠前就是一片叫好声,该女子的整个家族的人都会感到无比光荣,回家杀猪宰羊,以示庆祝。如果哪个女子因为脚太大踩不到升底,或者踩进去却无法转动,就会有人喝倒彩,长者也会数落女子和她父母几句。这时候,她的整个家族的人都会感到无地自容,这个女子从此会被村里人瞧不起。

孟凡珍老人也曾被“考足”,她的双脚勉强过关了。但村里有一个姑娘没有通过考评,后来投江自尽了。讲完这个故事后,老人招呼我们进屋坐下,又赤脚换上拖鞋开始张罗午饭,这时候我才看清楚,老人脱下的那双童鞋,早就被变形的双足撑得走了形。

普张氏风光不再五冷泉

普张氏,云南省玉溪市通海县六一村人,1921年出生,2013年2月去世,享年92岁。她7岁裹脚,16岁出嫁,育有3子2女,9个孙子、3个重孙,丈夫1998年去世。

10年前,六一村的小脚女人有300人之多,但这个数字在逐年减少。90多岁高龄的普张氏老人就是这个逐渐减少的群体中的一员。

六一村有个地方叫五冷泉,每年农历三月十二日,小脚女人们都要在这里洗脚、叩头、烧香,祈求小脚娘娘保佑自己的小脚不疼不痒。这一天,所有的男子都会离五冷泉远远的,即便是小男孩,也会被母亲和奶奶编造的谎话吓得不敢到这里来。因为这一天的五冷泉是没有男性的地方,所以双足有疾的女人们会把赤裸的脚浸泡在冰冷的泉水里,直至泡尽臭味,泡软脚上厚厚的老茧,让泉里那些小鱼争食掉落的茧。这时候,五冷泉边会如杨杨在《摇晃的灵魂》里描述的那样:“许多女人都会放肆地尖叫,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也许是因为长期压抑的女人们在这里得到了一丝放纵,所以凡是参加过“洗脚大会”的妇女,从来不告诉别人自己洗脚的感受,这使得“洗脚大会”越来越神秘。

“洗脚大会”是六一村特有的故事,是缠足时代的小脚女人们举行的一个带有唯心主义色彩的仪式。作家杨杨告诉我,如今六一村参加过“洗脚大会”的女人只剩下普张氏了,其余几位健在的小脚老人都没有参加过。

石兰花此生唯愿着花衣

拍摄时间:2011年5月1日,2012年6月2日

石兰花,甘肃省榆中县连搭乡薛家营村人,1925年出生。她9岁裹脚,21岁出嫁,育有1子1女,3个外孙,丈夫2000年去世。

石兰花老人4岁那年,父亲去世。7岁那年,母亲想给她裹脚,但有个亲戚认为,给孩子裹脚是倒行逆施,是错的。在亲戚的劝说下,母亲没再坚持。9岁那年,母亲发现村里的女孩大都裹了小脚,深感不安,于是她不顾亲戚的反对、女儿的哭闹,坚持给石兰花裹了小脚。因为裹脚晚了,石兰花的脚并没有如母亲所愿长成一双标准的“金莲”。21岁时,石兰花嫁到了邻村的金家。结婚当日,石兰花头顶一块半新的盖头,穿着婆家用几尺花布做成的新衣和一条打满补丁的裤子,被丈夫迎娶进了家门。婚后第四天,石兰花就换下了结婚时的“新衣”,穿上破旧的衣服,和丈夫一起给别人家种地、喂牲口。

有了孩子后,原本贫穷的家里更是入不敷出,尽管石兰花和丈夫已经拼尽全力,但日子还是一天不如一天,炕上没有一张完整的席子,身上没有一件蔽体的衣服,锅里没有一口隔夜的饭食。新中国成立后,家里情况稍有好转。改革开放后,家家户户都过上了好日子,但石兰花的女儿出嫁得早,儿子为人又十分木讷,不会经营生计,日子依旧艰难,虽说能吃饱穿暖,但石兰花穿的衣服大都是村里人送的旧衣服。过70岁生日时,根据当地习俗,女儿为她缝制了一件绸缎的寿衣,石兰花很开心,没事就把寿衣拿出来晾晒,还常常笑着说,她这辈子从来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不料快要死了,却有了这么好看的衣服。

2012年6月,老人留遗照时第一次穿上了崭新的寿衣,这让她有些激动,直至照片拍完还舍不得脱下。

王会员半世无名“马帮”妻

拍摄时间:2012年3月25日,2013年3月2日

王会员,云南省通海县六一村人,1923年出生。她6岁裹脚,17岁出嫁,育有1子,3个孙子、1个重孙。

王会员老人没有名字,婚后一直被称为“普王氏”。20世纪90年代初,老人加入了六一村的老年协会,因其无名,工作人员就在发给她的会员证上随便写了个“王会员”,老人以为这是帮她起的名字,十分开心。此后,只要和别人说起自己的姓名,老人就说政府给自己起名叫“王会员”。作家杨杨告诉我,老人虽然没有名字,但她的家庭地位却在丈夫之上,因为她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王会员出嫁后半年,为了改变家里的经济状况,去找了娘家的堂兄、通海有名的马帮头领王绍义,希望堂兄能在茶马古道上帮助丈夫谋份差事,堂兄一口答应,于是丈夫牵着家里唯一的骡子加入了马帮。但丈夫在第一次赶帮的时候,就遇上了劫道的,赶帮的人血本无归,只好各自回家。王会员的丈夫灰心丧气,表示这辈子再也不想出门了,王会员对他再三宽慰,并无责怪。1个月后,在她的动员下,丈夫牵着骡子又出门了。没想到这一次更惨,他出门才10多天,骡子就被土匪抢去了。丈夫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王会员依旧没有责怪他,只说破财消灾。

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王会员听到门外有牲口的喘气声,出门一看,自家的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还驮了两个不小的筐子,她伸手在筐子里一摸,顿时就惊呆了—筐子里全是银圆。据王会员判断,这一定是土匪走失了骡子,于是她抓了几把银圆后就把骡子赶上了山,等看不见骡子了,她才回家。后来没过几日,就传来消息,说邻村一户人家收养了一匹骡子后被土匪灭了门。从此,丈夫对她心悦诚服。在她的鼓励下,丈夫常年行走在茶马古道上,成了马帮出色的一员,也让全家过上了宽裕的日子。

谢金妹三十八年盼夫归

拍摄时间:2012年1月25日

谢金妹,福建连江县苔菉镇北茭村人,1929年出生。她6岁裹脚,20岁出嫁,育有1子,1个孙子,丈夫2003年去世。

谢金妹20岁时,嫁给了自己钟情已久的刘土土。刘土土高大帅气,勤劳朴实,不仅有一手驾船的好本领,为人也十分重情。从结婚的第一天起,刘土土就让谢金妹待在家里,专门负责做饭,就连晒网、补网这些活儿都抢着去做。

丈夫疼爱,公婆关心,谢金妹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了蜜缸里。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他们婚后的第二年,刘土土出海打鱼时,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远去台湾。丈夫的离去,让谢金妹顿觉天塌地陷。

丈夫被抓走,但年迈的公婆还在,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谢金妹勇敢地挑起养家的重担,白天跟着村里的男人在浅滩捕鱼,夜晚在油灯下补网。岁月无情,谢金妹40岁时就已经青丝泛白、腰身佝偻。然而她依然有一颗新娘般的心,即使生活再艰难,每年她都要将嫁衣穿上,因为她坚信,丈夫总有一天会回来。这一等,就是38年。

1987年台湾通过了《台湾地区民众赴大陆探亲办法》,同年12月1日起,台湾的老兵们可以回乡探亲。1988年春天,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刘土土回来了!老人和丈夫过了14年开心的日子,2003年,丈夫因病撒手人寰。

“这辈子缘分浅,下辈子我再嫁给你,看你跑到哪里去!”刘土土下葬的当日,老人望着丈夫的遗像,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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