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吴派”一炷香
——汉剧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程良美访谈录

2016-02-02 15:26黄斌柯琦采访整理
文化遗产 2016年4期
关键词:汉剧唱腔京剧

黄斌 柯琦采访整理

·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访谈录·

传承“吴派”一炷香
——汉剧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程良美访谈录

黄斌 柯琦采访整理

程良美,1940年生,湖北汉阳人,中共党员。汉剧著名的表演艺术家,一级演员,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1959年6月毕业于武汉市戏曲学校,并分配到武汉汉剧院从事汉剧表演艺术工作至今,1986年任武汉汉剧院演出团业务团长,1995年任陈伯华艺术基金会主任。他师承汉剧三生大师吴天保,长期钻研吴派发声、吐字、行腔的规律,具有调门高、底气足、气口好、吐字清的特点,深得吴天保大师亲授与真传。代表剧目有《哭祖庙》、《四郎探母》、《法门寺》、《辕门斩子》等。

黄斌(以下简称“黄”):程老师,您好!湖北大学朱伟明教授正在带领一个团队完成国家社科基金课题“汉剧发展历史与艺术形态研究”。汉剧是一个历史非常悠久的剧种,但是它的文献资料是相当少。现在不少戏曲剧种,它们的历史没有汉剧悠久,表演艺术也比不上汉剧深厚,但是它们在外面宣传得多、影响大。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想采访您个人的学艺、从艺经历以及您个人的从艺心得和经验总结;另外,我们还有很多问题想请教您。

程良美(以下简称“程”):你们是专门做这个研究的?是什么戏曲都研究还是只研究汉剧?如果你们现在深入到了这个专题的深水区,你们将来就是汉剧的专家。你们应该这样定位,不要搞个半途而废。你们做这个事,要有时间、有耐心,要有钻牛角尖的精神,要努力出成果。

一、满门心思学戏的乡下伢

程良美的家乡叫索河,位于武汉市蔡甸区西北部。这里原属汉阳县,所以程良美习惯称自己是汉阳索河的。他的艺术人生就是从走出汉阳索河开始的。

黄:程老师,您是一个什么缘由走入汉剧这个行业?

程:我15岁以前都在农村,我的家里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我家在汉阳索河乡,我的老师吴天保是我的家乡人。但是当时我们只知道有个吴天保很有名。是做什么?唱京剧、汉剧的?我们不懂。1954年,我14岁,家乡发大水,我的母亲那年去世了。母亲去世以后我就跟着我的父亲,还有个小妹妹。我从小虽然调皮,但是学习成绩好,总是第一名。我读小学的时候,非常好学,订了一份《中国少年报》。有一次看到报纸中刊载了一个消息:“中央美术学院附属美术学校招生”。那时农村很苦,再加上我还有个妹妹,要照顾她。当时我的思想就是“太累了,不想种田,想出去”。看了这个消息后,我根据报社的要求,需要写生,我在农村就把鸡、猫、狗作为素材,就把我的写生寄出去了。不久以后就给我回了一封信:“你的写生考取了,必须要参加文化考试。”文化考试第有三个地方:广州、上海、北京,唯独没有武汉。我一个人动脑筋,鼓励自己一定要考。当时我爸爸的亲哥哥、亲弟弟在武汉,我没来过武汉,只是他们逢年过节回去的时候看到过,(我就想去找他们*括号里的语句是采访人根据内容补充的。以下同。)。我没有跟我的爸爸讲,讲了也没用,他没有钱,没办法。我就自己在乡里抓鳝鱼到街上卖,割草挑到街上卖,剥豆米在街上卖,卖的钱我都存起来,然后到武汉来。走的时候我的父亲不知道,学校不知道,只有几个同学知道我考美术,我就走了。当时我只有14岁,之前我没看到过电灯、汽车、自行车。慢慢地天黑了,这时才想到我是来找伯伯叔叔借钱,然后就去参加文化考试,是这样一个目的。

当时我的感觉就是我到汉口来看了这大的世面,我也不想回去,死都值得了。就是这个心态,就这样慢慢走,一直走到利济路和平剧院旁边的“云霞照相馆”,照相馆的墙上贴着一张艺校招生广告:武汉市戏曲学校招生广告。我一看,这在招生,下面有个联系电话、地址,我把它撕下来揣了回来。我心里想我去试试看,我就又坐三轮车,把我带到大兴路,当时艺校在那里。我一进去,别人都嚷嚷:“哟,看喽,乡里伢!”我的血一下子就涌上了脸,怕丑呀!我还是继续参加,报名费一交,找我要相片。我又回去,到那个“云霞照相馆”。照相以后回来,先把准考证等等都弄好。那个戏曲艺术招生,坐着一排戏曲老艺术家,“哟,这是个乡里伢!”“你是哪个乡的?”我说:“我是汉阳索河乡的。”“哦,那是吴老板的家乡呢!”吴老板就是我的师傅吴天保。“你认不认识吴老板啦?”“我不认识,反正我晓得他很出名,唱戏的,唱什么戏的我不知道。”“你来考什么戏的呢?”“我就来考他那个戏。”——楚剧、汉剧我不知道。“你唱过歌没有?”“我唱过。”“你会唱什么歌?”“会唱三个歌。”“哪三个歌?”“第一个就是天天升旗的《东方红》,第二个就是‘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还有呢?”“二呀嘛二郎山。”“这样,你就唱《东方红》。”我就唱:“东方……”那个老师说:“你能不能大声点唱呢?”我心里想:“什么叫大声点唱呢?是不是我在家里饭做熟了,我的老头、老娘在河那边种地,我去喊他们回家吃饭,我就站在坟地碑上,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喊‘爸爸妈妈……’,是不是那叫大声唱?”我想可能是那个声调,所以我也不怕丑,再唱“东方红……”,我一唱,老师都不出声了,最后一句“忽儿嗨哟,他是人民的大救星。”“不唱,唱最高的。”我也是扯着嗓子“大救星。”全部老师惊了。我这一唱,旁边正下课的1953届的学生都说:“这是哪个?这好的嗓子呀!”考完之后,老师跟我说:“这样,小伢,你回去,考取了你就来,考不取就还是回去好好读书,你回去等通知。” 我又坐三轮车回去。

过些时,邮政所的通知来了,打开一看:“程良美考取了汉口戏曲学校”,录取证、通知书、带什么东西,什么时候报到。这个时候我在乡里出名了,一下子乡里就轰动了。

黄:建国后,武汉市艺校招收的第一届汉剧学生是1953年,第二届是1958年。您好像进武汉市艺校是1956年,1959年随第一届毕业,是属于第一届的插班生。您在艺校学习期间有些什么特别的经历?

程:1956年,我进了武汉市艺校。我进去以后,我是半年不讲话,因为我一讲话,他们就笑话我。 再加上我第一次从农村到汉口学戏,以前给我们的印象就是唱戏的人都是很漂亮的,我觉得我自己很土,还有自卑感。进入正式上课了,我是“插班生”,老师上课,我只能在旁边听,没有哪个人理我。

当时基础好的都已经出名了,但是有些人已经开始谈恋爱,老师上课说他们。旧社会的老艺人没有文化,他的话很粗俗易懂,他说给别人听的,别人没听进去,我听进去了。“你还没学到本领就开始谈恋爱!你听我的:你现在不要脸,将来才有大脸,你现在要脸,将来就没得脸。你现在不要脸,就是要你虚心学,学到以后,你出名了,就有大脸。你现在是要脸,你现在不学,将来就没得本领,没得脸。你要老婆房子、车子票子,找哪个要?找台板要!你出了名,站在台中间,老婆房子、车子票子都有了。”

这都是非常朴素的话,我听进去了,我就要落实。我记得我开始“不要脸”。为了虚心学,首先第一个语言关,请师兄教我讲汉话;再就是戏里面的小角色,唱几句的戏,我先学。为了能跟师兄学,我当时还是艺校的“扁担*武汉人把拿着一根扁担、在街上等活卖苦力的农村人叫“扁担”。”,随便哪个都可以让我去跑腿,都说“这个乡里伢很勤快”。但是有一条,我“不要脸”,我好好地学,我将来有大脸,所以我后来三年的跟他们六年的同步毕业。

后来又开始跟老师讲:“老师,我去个龙套。”你知道去龙套一般人都不愿意,觉得蛮丑。后来去《打鼓骂曹》的朝臣,两句话,我可以唱。第三个我学《辕门斩子》里面的八贤王,还有《荥阳城》我也学着唱。我记得在武昌胭脂路演出,我的师兄刘林生的《荥阳城》,他的嗓子塌了,不能去。我就去跟老师说:“老师,我想唱《荥阳城》。”他说:“你想唱?那跟你响排试试看。”一响排就说:“好,可以!”我在武昌胭脂路唱《荥阳城》,一炮打响。

黄:您十六岁才开始学艺,比一般人学艺晚些,那您身上、腰腿上的东西是怎么练出来的?

程:他们是六年毕业,我是三年毕业,所以我是“插班生”。我的功都是加紧练习出来的,我练功跟他们不一样,因为我是以唱功为主的。我以前在农村很小的时候就能够翻跟头,踢腿打旋都可以,这些基础都是为自己的行当服务,但这不是主要的。

二、师从“汉剧大王”吴天保

吴天保是汉剧的一代宗师,被誉为“汉剧大王”。他的唱腔工整,表演规范,开创三生唱、做并重的新风,人称“吴派”。程良美师从吴天保,忠实于吴派唱腔表演,是吴派传人的代表,对吴派艺术有自己深刻独到的体验和理解。我们就吴派艺术的特征,向程先生进行了请教。

黄:程老师,吴天保是汉剧三生表演艺术的代表,在汉剧艺术中有突出的地位。您作为吴大师的亲传弟子和吴派艺术的传承人,您对吴派艺术有些什么自己的理解?

程:师傅傲!*傲,武汉方言,表示特别厉害的意思。“吴派”艺术是京剧界的都非常佩服。董必武亲自提的词,叫“尊重吴陈派”。从旧社会我师父的成就就不得了,陈伯华是后来的,是解放以后出来的。

他整个系统都是什么呢?就是他有他的规范性。比如说表演,现在有十六个字:气沉丹田,头顶虚空,全凭腰转,两肩轻松。这是贯穿整个戏的精神。一个成熟演员就是要把气沉到丹田,“头顶虚空”就是轻松不要紧张,“全凭腰转,两肩轻松”就是身段,手眼身法都包括。吴老师的身段、我的身段是跟人家不一样的。

再比方说有些唱腔,吴老师的“吴派”,字正腔圆,一字清,讲究抱字发声,讲究音韵美。这个须生行当就是表现中年男性的刚阳之气,【唱腔示范】,须生都是带着青胡子,比如岳飞、杨六郎,所以他的唱腔换气都是非常讲究的。现在我总是感叹,有些戏我现在也很着急,唱腔、抱字、发音都不准确,但是没办法,比如唱《哭祖庙》,唱《辕门斩子》,他的抱字有单音字、双音字,有入声、出声。

“吴派”的艺术就是人物的性格,唱腔、表演、道白,一切从人物出发。他演现代戏,演“鸠山”,演什么像什么,京剧是袁世海演的,他是大个子。我的师傅个子很小,但我看跟袁世海老师是各有千秋,演得好!当时我就在旁边,演那个侯宪补。他的艺术造诣很深,现在,包括我,那是望尘莫及的。

他是与马连良、周信芳齐名并驱的当代的艺术家,周信芳、程砚秋、梅兰芳到武汉来,都要拜访吴天保,都很尊重他,所以吴天保老师是汉剧真正的艺术巨匠。在艺术上,没得哪个人——包括陈伯华——不尊重吴天保。

黄:您刚讲到的双音字,单音字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程:双音字与单音字有什么区别?比如《四郎探母》里的名字“杨延辉”,“杨延辉”一般是【示范】,这都是单音字。什么叫双音字呢?要咬。“杨延辉”的“杨”字咬成“一”和“昂”。

黄:我们看吴天保先生的资料里提到过去的唱腔有“一字清”和“花腔”的唱法,“一字清”和“花腔”的唱法有什么区别?

程:“一字清”就是要把整个唱腔里的字抱准,唱准,不要走样,根据不同唱腔不同。为什么形成派别?派别的艺术形式和唱腔在相应的历史阶段,他认为承受能力是不变的,为什么人们能够分得清这是“吴派”,这是“梅派”呢?因为他的剧目形成的唱腔的风格是不变的,这些不变就利于后人学习他的精华,比如周信芳【示范】,他的身段都是《跑城》(那样的),他永远都是固定的,他是成型的,所以能成了他的独特一派。“一字清”就是不要乱,有些人无形,唱些花腔,花到学不到的,今天是这样唱(明天是那样唱),不固定。只要是派别的唱腔,他成熟了,就永远定型了。

黄:“吴派”唱腔是规范、挺拔、高亢、豪迈、大气深情。您理解“吴派”艺术,觉得最可贵的地方在哪里?比如说跟一些其他三生表演来比较,有一些什么特点?

程:“吴派”汉剧三生这一行来说,是空前绝后的,这是其一。第二,他最主要的是规范,从人物出发,一切从人物的情感具体出发,他不是乱来,他需要很高的艺术素养来体现,你没达到一定的艺术素养、情感,是做不到的,有些人的唱腔,但是你的艺术素养跟不上,那是不行的。

黄:您觉得汉剧“吴派”的唱腔在发声方面有没有什么讲究?

程:你记住我的一句话:“余派”、“高派”、“马派”、“麒派”都是他的自身条件决定的,你那个嗓子的派别,我是学不到的,那么我是个什么样的嗓子呢?我们汉剧院有个特点——尹春保,他就是所谓的“码头腔”,他是根据他的唱腔,根据他自身条件。我不能够跟吴天保比,那我就另外走一条路,把这个剧目搞成我的。所以尹春保的“尹派”,如《二王图》就成了他的代表作。我的师傅是不唱这两个戏的,因为你是唱不赢他的,扬长避短。

黄:假如我现在想要学习“吴派”,您觉得学习“吴派”有哪些诀窍和要求?

程:第一,需要看你的嗓音,自身的条件怎样,可以学,但是正如我刚说的。第二,学习起来比较难,要运,要悟。比如我刚刚说的代表作,《杨延辉》《辕门斩子》,先不谈表演,唱腔那都是不一样的。

柯琦(以下简称“柯”):为什么《哭祖庙》能够成为“吴派”很出名的代表作?这个剧目跟“吴派”的特点之间有什么联系?

程:这个戏是原来京剧汪笑侬的,但是吴老师拿过来,根据这个戏的特点,可以逐步演,逐步修改,这个戏被他演了,成了他的代表作,成了品牌。品牌的艺术特点从唱腔、服装、表演、身段各方面都比较完整,别人不能跟他比,所以只有他才被观众承认,只要是吴天保的《哭祖庙》,客满,因为他根据自己的特点,根据自己的唱腔和人物的表现,自成一家,别无分店。为什么成了他的代表作?因为它已经打响了,这个戏已经成了他的品牌,最主要的原因是广大的观众认可和承认,随便哪个演员都承认,为什么?他把自己的板腔搞成来了自己的,成了独特的,他该了,他从唱腔、从表演到整个剧种非常精炼,精品,这个精品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演的。

很多戏都是需要演员自身的条件,比如陈院长的《柜中缘》,本来是豫剧的,现在全国都有《柜中缘》,但谁都赶不上陈院长的,它就是“陈派”的代表作,她把它移植成了汉剧的,别人的还没有她的好,只有她的是精品,而且是“陈派“的代表作,她的修改加上几个配演,从唱腔、表演太厉害了,我看了她的表演再去看别人的,完全看不下去,为什么呢?因为陈院长的太好了,挑不出什么毛病,所有表演、动作都很好。

柯:为什么当初一末不能唱《哭祖庙》?《哭祖庙》剧本本身和三生、或吴派艺术有什么贴合之处?

程:从汉剧来讲,第一,刘谌是中年人,从嗓音的条件来讲末角不能唱,末角是苍老派的,他是(演)七十岁的人,他不能演三十多岁的人,这个行当的嗓子等各个条件决定他都不能演。为什么他不能演?他可以演,但他不能胜任,他演了观众可以看,但看过之后就忘了,他不能成为精品,就像一件衣服谁都可以穿,但我穿就成了精品,别人穿上说不定就成了废品。这个的特定的定性、特定的人物、身份、年龄、结构决定他不能演,他是末角,不能演:第二,年龄,末角的嗓音是低沉苍老,而这个是刚劲挺拔,吴天保的演唱成了精品。为什么末角演不了呢?他觉得他自己演不下去,不能坚持到底,自动退出,很多戏都是这样的。总之,演员自身的条件很重要。再加上他(吴天保)的革新,就是原先的唱腔都被他改编了,原先在舞台上搞得血淋淋的,挺吓人的,后来他就把它改了,据说以前演的时候盘子里还有个人头,很恐怖,所以现在他将其改了,净化舞台。

黄:程老师,您是当今吴派艺术的代表人物,您当时是怎么拜在吴天保先生门下,成为吴派艺术的传人的?

程:1959年毕业,这是我的关键时候。毕业后在汉剧院来了以后,当时文化部有一个精神,叫“因材施教、重点培养、抢戏抢人、普遍提高,重点培养”。就是要求每个老师要教一个徒弟,把他的好剧目、好东西传承下去,培养人才。当时汉剧院领导就有一个决定,每个行当的老师能够物色一个学生,要把他的拿手戏交给孩子们。当时我们书记是张杰,他找吴老师谈话,他说“您教一个学生,又是您的家乡人”。我的老师是艺术家,从来不苟言笑,他说:“好,我看一看。”他在台下道白都是戏腔。我上楼后,他说:“听说了,你是我的老乡,我今天想听听,看你怎么样,你不要拘束,你唱、做,该怎样就怎样。”我就唱《辕门斩子》。他听了几句后,“好,不唱了。”书记问他:“怎样?”他的原话是:“他是一张好白纸,我好在上面画,身上不油,条件很好,容易教。”

我在他那儿学了以后,我的人生就发生转折,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他 “吴天保”三个字的光环下,照耀着我。我学了东西,我也很刻苦,他教我第一个戏就是《哭祖庙》。我的身段、手眼身发步、唱腔,他给我很多。以前是旧社会,是宁可给钱,不能给你进言,叫“留一手”,为什么呢?他教给你,他吃什么饭?这是行当规律,但他教我身段和唱腔一点都不保留。

我学了以后,1962年武汉汉剧院建院,我的《哭祖庙》,那是一炮而红,红遍大江南北,这个戏给我打基础了。我记得我演《哭祖庙》的时候,连下面的剧团都说:“这吴天保还是那个嗓子!”其实不是的,不是吴天保。

黄:你扮上戏后跟吴老师特别的像。

程:我跟吴老师确实还很有缘。我演出,他的家里——他的儿子姑娘都来看,都说“真像老头子”。

当时很多人打击我,别人说这完全像吴天保,就是不是戏中人。我就跟我老师说,吴老师说:“他们不懂。”他说“他们不懂,你不像我像谁?你先像我,学到后,你就不要像我。我要教你这样做,你要那样做,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教师可从实验动物、观察指标和采取水样等三方面进行一定创新改进。实验动物可从金鱼拓展为水蚤,用水蚤代替金鱼有以下好处:成本更低;方便多次重复实验;学生在上个学期已经接触过水蚤,对水蚤已经有一定了解;通过观察水蚤心率来了解水蚤活动情况,以量化数据代替表象观察更具有说服力。采取水样方面也可不仅限于附近河水和不同比例不同pH的氨水溶液,也可拓展为含有不同污染物(如杀虫剂、洗涤剂等)的水样,帮助学生更直接体会到水质污染对水生小动物的影响。

1962年在建院前夕,那是最困难的时期。我陪师傅到恩施演出三个月,在那里我负责照顾他。我的师傅对我可以说是非常好。我那时候有肝炎,我每个礼拜都到师傅家里去“加强营养”。我自己认为吴老师把我当儿子看,我有时候都在他家里休息,他跟我讲话还多点,跟他儿子讲话少些,他儿子本身就比较内向,我是外向型的,再加上我本身就是农村孩子,有自身的优点,勤快。

我演的戏不是单位安排的,是吴老师同意了我才能演,不同意不能演。

黄:您在跟吴老师学习的过程中,有没有特别记忆深刻的事情?

程:我记得有一次我演《法门寺》,出来以后有一个“丢纱帽”:随着锣鼓“叭——哒——呛——”,我又要丢纱帽,又要甩发,又要下跪。那个时候我一丢,把整个头勒丢出去了。师傅在旁边看着我,我吓得要死了。师傅看完以后,并没批评我,只说:“你,明天上午到家里去一下。”我去了以后,他说:“我告诉你……”旧时候的师傅说“告诉你”,是告诉你一个“诀窍”。我不是揭水纱网子吗?这一个食指把水纱按着,这两个指头把后面的纱帽推一下,然后一丢,“呛……”,这就不掉纱。我那以后就再也不掉了。

黄:现在舞台上还能够看到这个么?

程:现在他们都没学到。他们不懂,也没有人请教我,并不是我不教。再比如说我演《未央宫》斩韩信,我有个甩发造型,要让甩发立起来。那真是吴派的东西,每次演出都是满场叫好。他是用腿子的力,甩发要借力道,使劲用力,【动作示范】

吴老师对我是一点都毫无保留,对连续抓了几年。在这一段期间,学了有《法门寺》、《哭祖庙》、《四郎探母》、《辕门斩子》、《孙安动本》等等。我的基础还是打得很牢固,还有点悟性吧。要是“文化大革命”不来,我学的戏还会更多。剧团老师都说:“吴天保一生都没教过徒弟,没收过徒弟,这是第一次。” 为什么不教徒弟?第一,他没得时间。第二,不是这个料子,他不教。通过我的艺术实践,也印证了,都认同我的演出。

三、对汉剧行当和唱腔的独特理解

汉剧是我国戏曲历史上最悠久,影响最大的剧种之一。其表演和唱腔有自己独特的规范。我们就汉剧艺术的有关问题向程良美先生进行了请教。

黄:关于汉剧十大行的划分,比如京剧里面的一末、三生、六外都是合在一起了,而汉剧将其分开,这种分开是汉剧表演体系的精髓和精华。京剧从谭鑫培开始,既演《南天门》,又演《失空斩》,又演《秦琼卖马》,这在汉剧里面是不同的行当。就您的理解,汉剧的三生和一末、六外有什么样的不同?

程:一末、三生行是我们汉剧特有的。这是我们汉剧本身的特点,也是剧种发展的、老先生规定了行当的特点,分工细致。一末,就是衰老老生,唱白胡子的,他的戏比如有《扫松》、《宋世杰》等等,他受剧中人物性格年龄来分;三生,主要是以中年人的、黑胡子为主,岳飞呀,杨四郎呀,以中年人物为主,他注重唱功;搞表演的,唱六外。京剧是浓缩,简称生旦净末丑,而汉剧分得细。

人才(演员)的能力不一样,也可以跨行当演一些角色。比如我的师傅以前也反串老生啊,除了生角以外,《取成都》是老生的戏,他也唱《取成都》。他有自身的条件,符合他演,他可以演一下,但他的主行还是生角。再比如陈伯华院长,既演青衣,又演花旦,《柜中缘》就是花旦戏,因为她具备这个才艺,可以演这个戏。但比如我的师姐雷金玉,你让她演《柜中缘》,太不恰当了,她不会演。过去的京剧演员,像马连良,适合他的戏他就演。但是汉剧呢,比如《宋士杰》,生角不唱,老生唱。我们的行当分得比较细一点。

汉剧行当分的比较细一点,从我的体会上来看,有这样一个因素存在里面:就是旧社会为了解决吃饭问题,在那个年代有利于各人吃各人的饭。你可以唱花旦,可以唱老旦,但是老旦这个行当,你让他唱,你就不唱。这样分有它的好处,以前排戏不写名字,自己要演什么,自己看,看到了自己就去扮戏,哪个是哪个的戏都很清楚。演八贤王,一看,我肯定是演八贤王。

汉剧的行当分得细有它的优点,但是从的发展的眼光、创新的角度来看,这个戏很难得到创新。我想这个行当分得细,对行当发展每个行当的人才还是有帮助的,但是汉剧这个古老剧种,你要打破这个框框,重新换一个什么东西,群众难得接受。要想改变它,那是非常难的。所以有人说汉剧不发展,不改革。可你怎样改?

黄:汉剧三生不唱靠把戏?

程:汉剧三生没什么靠把戏,靠把戏就是一个《斩经堂》,再就是《武神会》,一般靠把戏很少。靠把戏主要是武生唱靠把戏。

黄:京剧的丑旦是归在丑行里,按照我们看的扬铎先生的资料,汉剧是归在旦行里。但是我看汉剧院这次排演的《清风亭》,里面的婆婆也是归在丑角。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程:是这样的,有些演员特殊情况,比旦行还要好些,就让他演,这个以前资本家的老板是以赚钱为目的的。你今天出名了、给我赚钱了,感谢你;你嗓子塌了,就不要你。他这个角色演的好,你就演,有时候是这种情况。比如贾振南和侯宝耀演的《清风亭》,侯宝耀唱丑角,他演的比女旦好,他演的自然就是个婆婆,他的表演别人觉得好,认同他。

黄:我有个具体的问题想请教一下您,就是汉剧的念白一般是以武汉话为基础,但是在正式舞台上用韵白念出来,跟生活当中的方言是不完全一样的,这里面有什么讲究?

程:我的师傅、“吴派”,他在舞台下都是台白,在台下他都是舞蹈、台白,要是不熟悉他的人都觉得好笑,比如【示范】“我,只吃一个馍,就饱了”,这是上韵。

黄:汉剧当中的“贼(zé)”念”zéi”。这种念法从河南、 河北传过来了,还是汉剧先前自身就有的?

程:对于这个“贼”字,“zé”、“zéi”,都是很多音跟别的不一样,比如说“我(wǒ)”,都说成是“nguǒ”。他是有讲究的,他经常跟文人接触。艺人跟文人接触是有好处的,可以提供语言知识、历史知识,对提高文化修养都有好处,可以利用。

黄:早年进北京的汉剧艺人,本来应该也是说武汉话。在形成京剧的过程中慢慢受到文人的影响,咬字就有了很多讲究。

程:这可能因为京剧进了宫廷以后,它的地位提高了,皇室要看戏,皇宫内部有戏班子,所以这样的话容易互相交流。再还是那句话,演员自身的悟性和自身的条件,跟自身的修养,文化修养、艺术修养都有关系。

黄:京剧里面讲究字正腔圆,它的唱腔要依据京剧里的四声来行腔,您过去学吴天保老师的戏以及自己唱戏讲不讲究四声?

程:怎么不讲究呢?我都是根据他的唱腔来,根据他的道白来,他都是定型了,他都是已经到了最高境界了,我还没有那个水平去更改他,这是其一。第二,这个演员的唱法都是根据演员自身的艺术体会、艺术修养来认同和发挥他的唱腔。比如我现在不管什么样的唱腔,我都可以琢磨一下,因为我受吴老师的熏陶,养成了思考这个唱腔应该怎样唱好听的习惯。

黄:我感觉吴先生的表演跟京剧一般须生的演法不一样,力度很大。

程:这个戏还是跟性格有关,因为“吴派”最大的特点就是根据人物的性格。所以“吴派”的东西,就是我给你唱的,给你表演的,他的东西都到我身上来了,我再突出融化了一些东西。

四、艺术人生的总结与寄语

程良美先生是吴派艺术的杰出传人,有近60年的舞台实践经验。我们最后就他个人的艺术实践和经验向他进行了请教。

黄:对于您个人的艺术经历和经验,您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程:我首先想说的是,任何时候我第一个是感谢共产党,因为我那个时候学戏是“全包干制”,牙膏牙刷都是发的,家里贫穷,我从心里感谢。我从一个农村的小孩,慢慢走向艺术的殿堂,慢慢在这个剧种当中,有点微薄的贡献,在武汉地区有点小小的名声,再加上政府、党对我的照顾,我很满足了。我实事求是,我一般很少发牢骚,基本上不发牢骚。我自己本身认为我为人处世、待人接物是一个很深奥的学问,也是一个很有哲理的学问。

第二,我感谢我的师傅,他对我是无微不至,在艺术上从不保守。所以现在这多年,我想对汉剧尽点微薄之力,特别是“吴派”。现在我退休了,在职的如果需要我,叫我去,我就去,尽心尽责。不叫我去呢,我也不去“岔”*武汉方言,指主动干预。。我传承“吴派”,我有心,也有力,但是我也不干扰。原来万里有句话说得好:“不干扰就是最大的支持。” 我内心来讲,还是非常着急的。

我一直到现在,以前只要是清明节扫墓,我首先扫师傅的墓。

黄:吴先生的墓地现在在哪里?

程:师傅的墓地现在还在扁担山。我对我的师傅,可以这样说,师徒之情如父子。我年年扫墓都是先扫师傅的墓,我永远是报答师恩。我的师傅的儿子在武昌,虽说他比我年轻,我过年过节都过去看他。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我师傅的儿子。

所以我总的来说,我对我自己的评价是为人还可以,我不爱乱说,喜欢爽快。我不抽烟,不喝酒,爱讲究,爱干净,爱漂亮,这是我师傅对我一生的影响。我师傅是非常讲究的,从来不穿短袖、短裤、背心,所以我现在也从来不穿背心、短裤、拖鞋,我一出去就是全套,清清白白,我非常讲究。我每天五点半起床,早上起来洗冷水澡,中午洗冷水澡,擦地板、洗衣服都是我的任务。人嘛,要动,不要发牢骚,发牢骚就别做,要做就当是锻炼。

黄:您除了吴老师的几个戏,还演过别的戏没有?

程:我主要就是演吴老师的几个戏。主要是照吴老师的路子来演。

黄:您后来演过现代戏么?

程:我演过。现代戏就是规范戏,我演过《红灯记》,汉剧《沙家浜》里的一点点。再就是演了点其他不是样板戏的现代戏,当时因为汉剧的人才很多,包括杨世雄这些师兄都很不错。

黄:我们现在谈到汉剧的地位时,经常谈到京剧和汉剧的关系。我们怎么看这两个剧种的艺术特点和成就?

程:其实,汉剧是很深奥的,京剧是汉剧分出去的,为什么京剧和汉剧剧本有很多都是相同的呢?旧社会汉剧艺人吃了很多苦,到京剧搭班子,把戏都带过去了。旧社会艺人没得“政府”的概念,旧社会随便哪个行当都没有现在所谓的“政府”,河里涨大水,逃荒,乡里人一起围着唱戏,没得政府,政府也不管,哪里像现在随便什么都有政府。(后来这些艺人到北京演出,就把汉剧的剧目和唱腔带到了北京。)很多唱腔就是汉剧的,现在我们一唱就是京剧的,是他借用了。本来汉剧和京剧就互相串台,再加上同一个声腔,同一个皮黄,我们叫【一字*指汉剧西皮腔的一字板,和京剧的西皮流水相近。】,他叫【流水】,他也叫【二黄】、【反二黄】*汉剧中有相同的名称和唱腔。,都是汉剧旧社会一些搭班带过去了,带过去了他成了国剧,我们的地位一下子就比他低了。其实呢,我们有些戏京剧是演不过我们的。以前武汉市京剧团的《辕门斩子》、《四郎探母》经常不敢悬牌,他只能演《跑城》,演《诗文会》,演《王宝钏》可以,再演猴子戏也可以。而《辕门斩子》武汉市京剧团没得人演,演不过汉剧,还有我们的《法门寺》他们都没搞。我们汉剧有特点戏,他也有《哭祖庙》,他不能跟我们比,别人不看他的《哭祖庙》,看我们的《哭祖庙》,汉剧牌子打出去了呀,是演得好呀!“吴派”的代表作么!

黄:现在汉剧的演出团体和市场都急遽萎缩。您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

程:总的来说,现在地方剧种大氛围都是这样的。现在汉剧的历史发展、汉剧对戏剧的贡献、汉剧本身艺术的潜在价值,跟现在的待遇不匹配。现在这个大气候、大氛围、大环境都是这样的。

第一,群众基础。现在看戏的人不多,以前汉剧有很多戏迷,《三国志》*《三国志》为《群英会》之别称。里的“三气周瑜”,写得入味,他们看这些戏,好啊!他们有这个基础,对这个剧情有了解。第二,是经营方式。以前不一样,以前资本家管理剧场,最后一出戏叫“放栅子”,随便你是谁都可以看,底层群众卖鱼的、带小孩的等等都可以看,随便你看,哪怕你看一回,看着看着就看上瘾了。只要一迷进去,就天天看,天天看他还不买票,为什么我从小就看戏呢?我是戏迷,天天看上瘾。现在不一样,看戏要买票。再呢,(剧场管理。)过去看戏是娱乐,一进去把瓜子上上来,吃瓜子,谈家常。以前看戏嗑瓜子,是多样性,现在单一,不许带瓜子,不许带水,等于限制,以前卖瓜子、买糖等等都有。以前唱戏不是两个小时,是四、五个小时。所以跟现在不一样,氛围不一样。

黄:今天我们到您这来,收获很大,戏里戏外都有很多收获。谢谢您!

后记:程良美老师在开始讲述前的开场白是:我程良美的经历,可以写十集电视剧。在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他叙述连贯,记忆清晰。加上本身是表演艺术家,常常摹拟声音神气,细节生动。每谈到这些内容我们差不多只是忠实的听众。可以想见他对自己的人生和艺术经历有过反复深刻的总结和整理。

程先生在多个访谈场合,都特别强调自己“乡里伢”的身份。他作为汉剧表演艺术家,经历过严格的“洗口”训练,能说地道的武汉话。但在同我们的访谈中,他刻意是用了自己的“乡里话”。我们想这是他特别珍惜一个“乡里伢”奋斗成长的经历。在他有点自我调侃地讲述这段历史的时候,我们能感觉到他一路的艰辛。

还有一点让我们特别感动的是,程先生是善于表演、善于讲述的,但在同我们讲述的过程中,常常跳出讲述,特意地把自己真实内心和本色状态向我们展示出来。看得出先生对我们的信任和重望。

[责任编辑]陈志勇

黄斌(1965-),男,湖北蕲春人,湖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湖北 武汉,430062)。柯琦(1989-),男,湖北鄂州人,武汉大学艺术学系博士研究生(湖北 武汉,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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