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初文人对韩愈古文理论的传承

2016-03-16 08:22丁俊丽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韩愈古文古人

丁俊丽

(陕西理工学院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论清初文人对韩愈古文理论的传承

丁俊丽

(陕西理工学院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陕西 汉中723000)

韩愈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宋代古文运动的始祖,与清初文坛关系亦甚为密切。韩愈古文理论契合清初社会现实,上至统治者下到文人学士,从江浙中心地带到闽粤偏远地区,都颇为推崇韩愈文论观:倡导文须宗经载道、济世致用;重视文气,提倡醇厚雅正的文风;强调文须推陈出新,词必己出,灵活多变。

清初;韩愈;古文理论;传承

韩愈作为两汉以后儒家散文发展史上颇具创造性的古文家,对后世古文影响深远。在清初纠缪浮靡空疏文风的古文复兴运动中,韩愈被看作通向先秦、两汉文之“舟楫”①。清初大家承继韩愈古文理论,并引领清初文坛。明代自“前七子”后,文风始变。清初学者批明代文风曰:“三百年文章学问不能远追汉唐及宋元者,其故盖有三焉:一坏于洪武十七年甲子定制以八股时文取士,其失也陋;再坏于李梦阳倡复古学,而不原本六艺,其失也俗;三坏于王守仁讲致良知之学,而至以读书为禁,其失也虚。”[1]17《四库全书总目·尧峰文钞》提要亦曰:“古文一脉,自明代肤滥于七子,纤佻于三袁,至启、祯而极敝。国初风气还淳,一时学者始复讲唐、宋以来之矩矱。”[2]1522面临晚明文学思潮对千百年来的道统、文统的冲击,清初古文家们承续传统儒家文论思想,重建以儒家经史学为灵魂的文统,端正学古方向。韩愈秉承儒家道统、文统,“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古文理论符合清初社会现实,深受统治者及文人学士推崇。理学名臣漳浦蔡世远(1681—1734)因韩文载道,气盛言宜,故教授乾隆皇帝学习古文,并以韩愈为宗:“所从之师虽多,而得力于读书之用,莫如闻之先生……皇考命入尚书房授读,余时学为古文,先生谓:当以昌黎先生为宗,且言惟理足可以载道,气盛可以达辞,至今作文资其益。”[3]清初文人学者承继韩愈古文理论,倡导“文以载道”、“推陈出新”之文论,提倡醇厚雅正之文风,引领清初文坛。

一、承韩愈“文以明道”论,倡导文须宗经载道

韩愈古文理论核心即“文以明道”,倡导为文根柢六经。韩愈曰:“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而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4]1277又曰:“所读皆圣人之书……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4]645韩愈所倡之“道”是仁义之道,以治国平天下、维护大一统民族为目的,符合清初社会现实,故清初文坛承继这一理论。清初不仅古文家讲究实学,济世致用,对于空事涂饰却了无内涵之文加以指责,统治者为稳定统治,亦强调文章须宗经载道,忌空疏。康熙皇帝曰:“文章以发挥义理,关系世道为贵。骚人词客,不过技艺之末,非朕之所贵也。”[5]572蔡世远主张为文根柢六经,故乾隆为其文集作序,曰:

先生之文,溯源于六经,阐发周、程、朱、张之理,而运以韩、柳、欧、苏之法度,所谓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发之为文章者。吾于先生见之,抑又有说焉。先生之文,固足继昌黎之踪,而抗欧、苏矣。然先儒谓昌黎因文见道,今先生教人,必先之以格致诚正之功,天人危微之判,而后继之以文,其自修固可知矣。吾谓先生体道以为文,非仅因文见道,请以质之先生及天下后世,以为何如也。[6]465

蔡世远之文根柢六经,继韩愈之踪,由“因文见道”演变为“体道为文”。对于空疏之文,余姚学者黄宗羲(1610—1695)批为“虚器”,曰:“今人无道可载,徒欲激昂于篇章字句之间,组织纫缀以求胜,是空无一物而餙其舟车也,故虽大辂艅艎,终为虚器而已矣。”[7]黄宗羲还盛赞韩文不单以六经为根柢,且能化经为己出。其《论文管见》曰:“文必本之六经,始有根本。唯刘向、曾巩多引经语,至于韩、欧,融圣人之意而出之,不必用经,自然经术之文也。”[7]271黄宗羲和顾炎武等遗民学者惋惜明朝的灭亡,倡导“文以载道”之论,反空疏文风,引起清初文坛宗经载道文风。清初古文三大家宁都魏禧(1624—1681)论古文需积理载道,曰:“文章之根柢,在于学道而积理”[9]411。长洲汪琬(1624—1691)论文亦倡导宗经载道、深识义理,强调文章载道最为直接,学文者要“深于道”,精求道之大原,即学文要与“日用事为”的实践、“修己养心”的涵养紧密相连,与韩愈培育道德修养之说极为一致。汪琬《三衢文会记》曰:“先儒云:经非文无以发明其旨趣,而文不本于六经,又不足谓之文。”[9]694毗陵(今江苏常州)四大家董以宁、龚百药、邹祗谟、陈玉璂是康熙初年文坛重要的古文群体成员,他们提倡经世之文,追求醇厚雅洁之风,韩愈是其尊崇对象之一。四大家致力古文创作,集体编纂《文统》,贯彻其古文理念。陈玉璂《文统序》曰:

客谓予曰:“文何以统名?”予曰:“我朝抚有区宇,至今皇帝缵承前烈而光大之,所云大一统非其时乎?予欲以国家所统之人文,犁然毕备,以为本朝之文教在是也。”昔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以道相传,称曰“道统”,所传者道,而道赖以传者文,故曰:文者,载道之器,文与道固未可歧而二之。然自尧、舜至于今数千百年,统之不过此数人,今所载文人不可缕指,岂皆得谓之统乎?统有以人统文者,有以文统人者。以人统文,上之如尧、舜、孔、孟所谓斯文未丧,次如左、史、韩、欧之属,皆足以承先起衰者是也。以文统人,则凡偏而未全、大醇而小疵者,皆可以与夫文之内。[10]

陈氏主张“文”与“道”合,不可二,并认为韩愈是“以人统文”之属,有“承先起衰”之功,可见对韩愈评价之高。秀水学者朱彝尊(1629—1709)强调文须贯道,赞誉韩文能宗经载道,曰“魏晋以降,学者不本经术,惟浮夸是务,文运之厄数百年,赖昌黎韩氏,始倡圣贤之学,而欧阳氏、王氏、曾氏继之,二刘氏、三苏氏羽翼之,莫不原本经术,故能横绝一世”[11]393。朱彝尊“少时为文,好规仿古人,字句颇类于麟之体,既而大悔,以为文章之作,期尽我所欲言而已”,后“乃深有契夫韩、欧阳、曾氏之文,以其折衷六艺,多近道之言,非谓其文之过于秦汉也”[11]395。朱彝尊推崇韩文主要是因其根柢六经、有“明道”之功。武进邵长蘅(1637—1704)工于诗文,受王士祯等文坛时相所称,论文仍以六经为根柢。其《寄寿汪钝翁先生三首》与汪琬论文,第一首曰:“文章载道器,讵曰小伎为?作者递纷纶,六经乃根荄。根蠹花不实,枝叶徒葳蕤。哲匠亦代出,寥寥知者希。先生探道要,起衰托修辞。贯穿经史奥,矩矱先民遗。高谈慎许可,得失了不疑。毗陵震川后,代兴谅在兹。”[12]邵长蘅主张文要载道,根柢六经,只求修辞则徒有其表,即“枝叶徒葳蕤”。桐城方苞之兄方舟(1665—1701)为文秉承韩愈之说,认为“古之为言者,道充于中而不可以已也”[13]631。如钱穆评韩愈:“独昌黎韩氏,进不愿为富贵功名,退不愿为神仙虚无,而昌言乎古之道。曰为古之文者,必志乎古之道。”[14]1作为桐城派创始人,方苞(1668—1749)“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论文曰:

若古文则本经术而依于事物之理,非中有所得不可以为伪,故自刘歆承父之学,议礼稽经而外,未闻奸佥污邪之人,而古文为世所传述者。韩子有言:“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兹乃所以能约六经之旨以成文,而非前后文士所可比也。[13]164

方苞论文深受韩愈启发,强调古文非宗经明理、谨于修身者不可操笔。古文家李绂(1675—1750)亦推崇宗经载道之文,曰:“能文而衷于道,惟韩退之、李习之、欧阳永叔、曾子固四人耳。余尝别择韩、李、欧、曾四家之作汇为一书,学者以此四家文为主,庶不惑于权谋小数、佛老异端。……为文须有学问,学不博不可轻为文。”[15]4000宗经载道之文可以扫除颓废萎靡之风,归正文风,这正是清初文人推崇韩愈文论观的重要原因。

明清易代的巨变促使文人将视线转注于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注重文学的时代意义及社会作用,强调文学的经世功用和批判现实的精神。清初古文家倡导文章应与济世相连,摆脱晚明空疏无用文风。清初大儒昆山顾炎武(1613—1682)作为遗民,鉴于明亡的家国之恨,总结历史教训,认为文学要与现实密切结合,倡导求实之风,曰:“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16]91顾氏为文多关世用,不作应酬之文,曰:“《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一读此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16]96以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为代表的文人学士创作了大量经国济世之文,如《天下郡国利病书》《明夷待访录》等。韩愈以儒道传承者自任,关心民生,主张为文要将载道和事功相结合,要与反对佞佛崇老、抨击藩镇割据、加强中央集权等社会改革相结合,如《论佛骨表》《平淮西碑》等,用六经中的圣人之道为理论指导,力图解决社会现实问题,从而批评邪恶,扶持正义,对世俗的迷惑进行解释。同时提出“不平则鸣”之古文观念,弥补事功之外问题,将古文创作投向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领域。韩愈经世载道之文也深受顾氏推崇:“盖止为一人一家之事,而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则不作也。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论》《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序》诸篇,而一切铭状概为谢绝,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犹未敢许也。”[16]96顾炎武盛赞韩愈经国济世文之价值,许之“泰山北斗”,对韩愈所作墓志铭状之类应酬文章,则显出些许遗憾,不过顾氏评论中仍流露出其对韩愈经世文的高度赞誉。

二、承韩愈“养气”论,重古文之气

韩愈《答李翊书》提出“养气”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4]701韩愈认为必须首先提高作家道德、学识修养,文章才能“气盛言宜”。韩文重气,并非文论家多所指言辞层面之气,亦非本能的自然气质,而属于“孟子模式”,即以志为制御,经过仁化“直养”心志而成之气。邓国光论韩愈“气盛言宜”说:“他强调的是‘盛’的气,一股‘浩乎其沛然’的气,亦即是经历长时间‘直养’心志而致的气,这时,本能的血气质性转化为刚健的精神力量;到了这地步,便可以言与意适,达到‘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的境界。”[17]107培植个人道德修养是气形成的关键,以圣人之道为核心思想理念转化成文章中之正气、豪气。《答尉迟生书》曰:“夫所谓文章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揜。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4]608“养气”方法除了要“游之乎《诗》、《书》之源”,从古代典籍吸取营养外,还要“行之乎仁义之途”,即韩愈所继承儒家学说中的政治理论原则并以之与国计民生相联系的“道”。

清初文人学者承韩愈文气论,重文气,强调“养气”要培植个人道德修养,要读儒家经典、“行仁义之途”。魏禧论文特别重视文气,认为文章凭借气可载“天之文,地之理,圣人之道”;文章有气,“视之以形而不见,诵之以声而不闻,求之规矩而不得其法,然后可以举天下之物而无所挠败”[8]395-396。汪琬认为文应“才雄”、“气厚”兼具,文意需凭“才与气举之”方能打动读者,产生感人力量。其《与周处士书》将宏肆、雄厚的才气来源归结为得自六经及韩、欧古文:“扑于词章之学,本无深解,三四年以前,气盛志锐,好取韩、欧阳诸集而揣摩之”,后又“退而复取韩、欧阳集,伏读而深思之,未尝不叹气才识之练达,意气之奔放,与夫议论之超卓雄伟,真有与《诗》《书》、六艺相表里者,非后世能文章家所得望其肩项也”[9]467。桐城(今安徽枞阳)钱澄之(1612—1693)论为文之气与韩愈相承,其《问山堂文集序》曰:“才有长短,音有高下,必一以气充之,则自然节奏无不合宜,是以贵乎养也。而养之之术,韩子谓:‘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其说甚高,要不读书穷理而已。夫读书穷理,非以为文也,而文至焉。”[18]249宣城施闰章(1619—1683)《李叔则集序》论“养气”之重要,曰:“古之立言者,先养气,气充于中,渊渊浑浑,莫知其端,有触而动,如蹈伏弩决河堤,一发而不可御。”[19]而“养气”重在培养人的道德素养,“文者,道之见于言者也,本之茂者其华盛,学之胜者其言富”[19]。邵长蘅《与魏叔子论文书》中论“养气”曰:

夫文者,非仅辞章之谓也。圣贤之文以载道,学者之文蕲弗畔道,故学文者必先浚文之源,而后究文之法。浚文之源者何?在读书,在养气。夫六经,道之渊薮也,故读书先于治经。韩愈氏有言: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皆浮。是故其气盛者,其文畅以醇;其气舒者,其文疏以达;其气矜者,其文砺以纰;其气恧者,其文诐以刓;其气挠者,其文剽以瑕。是故涵泳道德之涂,菑畲六艺之圃,以充气也;泊乎寡营,浩乎自得,以舒吾气。[20]

邵长蘅认为“养气”关键在于学习六经,即“菑畲六艺之圃”,培植个人道德修养,“直养”心志,与韩愈“游之乎《诗》、《书》之源”思想相承。

三、承韩愈“醇而后肆”文论观,重雅洁醇厚之文风

明清易代之际,社会秩序受到重创。严迪昌说:“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旧巢覆破、新枝难牺的惶惑、惊悸、幻灭、失落之感,伴随愤激、悲慨、哀伤、寒苦等心绪,缠绕紧裹着南北各层面的知识之士,从而更变着相对稳定于明中叶以来的文化族群机构。”[21]6故此时文治更重于武功,统治者提倡以儒家道德观念醇化文坛。“要稳固入主中原后的政权,必须在以‘武功’起家平天下的同时,迅速辅以‘文治’,来收拾民心,钳制民心。特重‘文治’,强调道与‘武功’并,对挥八旗铁骑入关的清皇室来讲,无疑是心智远高于他们的先祖的。强化以儒治儒,较之一般所谓的以汉治汉,显然更具有深远的战略光”[21]16-17。又如许总所说:“既缘于思想家对明亡教训的思考而反驳晚明异端思想,又适应着清朝建立后在意识形态领域重新定于一尊的文化进程……(他们)试图以正统的儒家道德观念规范文人的人格与个性,用社会性的思想伦理标准重铸文学创作主体。”[22]30“清初散文由于剧烈变动的政局时运,文人慷慨愤激的民族感情,多有狂放恣肆之作”[23]106,以及晚明以来浮靡空疏文风仍然根植于清初文坛,故清初上至皇帝下到文人学者承儒家正统思想,提倡醇厚文风,呼吁文学归于雅正。“清初文学界,大家所欣赏和倡导的,都是‘清真雅正’的作风;这也和……隋朝的釐正文体以及唐宋初叶的复古运动是一样的动机……凡是乱极思治的时候,文学上的心理都不觉趋向到这一点,大家的手眼,都趋于扫淫哇而归清正,一心要树立和平的文学”[24]138。如学者陈水云所说:“‘醇雅’的实质是适应封建统治者的要求,宣扬儒家诗教传统,强调言情不轻挑,出辞不陈俗,思想醇正,不怨不怒,中正平和。”[25]顺治帝起便对文风提出了“纯正典雅”[5]438要求。康熙帝论文曰:“文章归于醇雅,毋事浮华轨度。”[5]116雍正帝则明确颁下谕旨曰:“所拔之文,务令雅正清真,理法兼备。”[5]116

韩愈存圣人之志,论文强调先醇而后肆,曰:“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4]670“醇”是为文基础,“肆”是创作风格。韩愈自言非先秦、两汉以前书不读,培植个人修养,为文才能达到“心醇气和”。韩愈在《答李翊书》中曰:“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霭如也。”[4]670作文以儒家道统思想为根基,“其言霭如”,才能醇而后肆。魏禧《答计甫草书》论及文之醇雅与豪肆,曰:“窃谓足下文多高论,读之爽心动魄,失在出手易而微多。韩子曰:‘及其醇也,然后肆焉。’”[8]247魏禧极力赞同韩愈观点,肯定醇雅是文章的基础。李祖陶《国朝文录朱文端公文集引》评清初理学名臣朱轼(1665—1736)之文:“理正词醇之中别有风发泉流之韵,根深实遂,膏沃光华,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26]261这正是承继了韩愈的文论观。清初大家如王夫之、汪琬、毗陵四大家董以宁、龚百药、陈玉璂、邹祗谟等倡导醇厚雅洁文风,与韩愈先醇而后肆思想相同。

韩愈在创作中践行自己的古文理论,文章雅正醇厚之特点深受清初文人学士推崇。桐城派古文先驱方以智评价韩愈文:“韩修武振起八代之衰,为其单行古文法也,子长为质,上溯周秦,气骨自古,曲折作态,尽乎技矣!其言正直,润色雅故,故超于技。”[27]韩愈醇雅之文自不必多论,如《原道》等。“寄托讽刺,谐谑游戏”之文,依然不失“温柔敦厚”之旨。如《进学解》,多数读者及评家看到的是韩愈发泄牢骚、抒发怨怼之表象。清初林云铭(1628—1697)评曰:“其格调虽本《客难》、《解嘲》、《答宾戏》诸篇,但诸篇都是自疏己长,此则把自家许多伎俩、许多抑郁,尽数他人口中说,而自家却以平心和气处之。”[28]清中期高澍然(1774—1841)亦评曰:“是文精能如孙评,而体之庄重,气之冲和,直证诗人温柔敦厚之旨,亦即孙评所谓‘莫可捉搦’矣。盖《客难》为初体,《解嘲》则恣睢,无纪极而时露矜情嚣气,当‘急不得暇’时,有不及捉搦矣,此公文度越二作也。”[29]韩文用《答客难》、《解嘲》等体,透过嘲弄和辩解的对话形式表达失志的悲愤,但转换一种方式,奇中有温,仍不失“诗教”之旨。邓国光评其:“《进学解》之所以不落窠臼,是因为以极清醒理智的态度来处理那蕴积至久的抑愤,才有可能用‘最得体’的方式表情达意,不致于流入惹厌的狂呼怒喊。”[17]81揭示出“戏文”蕴含的“诗教”宗旨。邓国光评韩愈此类文:“若非偌大的手笔,又怎能于游戏之间体现‘诗教’的宗旨呢?发乎情,止乎礼义,始终不悖于教化,奇中有温,是韩文独步的根由。”[17]83这正是清初所倡之雅正醇厚文风。康熙帝提倡“庄敬深婉,出入风雅”,评韩愈《褅袷议》曰:“褅袷之议纷如聚讼,此论折衷众议,条贯井然。”[30]211又评《平淮西碑》曰:“浑噩似诰铭,高古如雅颂,体裁宏巨,断为唐文第一。”[30]282福建安溪李光地(1642—1718)《韩子粹言·序》曰:“今摘公文授子孙辈,则择其发于理济于事者,而文之简质明锐,亦似非他酬酢所及。欲令后生识文章之正的,且以发明公之雅志。”[31]李光地认为韩文醇厚雅正,简洁明锐,有先秦、两汉文之遗风。

四、承韩愈“词必己出”古文观,强调文须推陈出新、灵活多变

“词必己出”也是韩愈文学主张的核心,即坚持文艺的独创性,坚持作者独特性的自我,追求个性化的创作道路[32]4。韩愈《答李翊书》论文曰:“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4]670《南阳樊绍述墓志铭》曰:“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窃,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4]2575清初古文家承韩愈“陈言之务去”、“词必己出”古文观,倡导为文须推陈出新,博采众长,求变化,去摹仿剽窃之病。结合清初文坛实况,古文家在韩愈古文论基础上进一步发展,更为细化,或提倡为文学古入古人堂奥,得其神理,自成一家;或强调文章要抒己之言,达己之情,体现出个性化色彩。

1.学古人神理,入古人堂奥

顾炎武论文学古要得古人神理:“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弃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33]685这与韩愈谈论学古应“师其意,不师其辞”[4]865思想一致。顾炎武《与人书》十七中谈到:“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16]95-96文须得古人神理,去摹仿之陋习,才能至极高境界。顾氏肯定韩文创新成就,认为古人模仿之病“及韩退之《进学解》出,于是一洗矣”。山东莱阳宋琬(1614—1673),与施闰章并称南施北宋,论学古亦反对剽窃模拟,忌“袭取大家皮毛”,强调要“循乎法度”,“入古人堂奥”。对当时文坛剽窃之风,宋琬极力斥责,曰:“学韩、柳者,失之支离蹇涩,如口吃人作吴侬语,口期期不似也;学欧、苏者,非浅则俗,即极力模仿,终究不脱学究气习。”[34]649作文学古不能入古人堂奥,领会古人为文神理,生硬摹拟则非浅即俗,“支离蹇涩”。汪琬论文强调学古善变化,要得古人运笔之法,从其入而不从其出。其《与梁曰缉论类稿书》言:“凡为文者,其始也必求其所从入,其既也必求其所从出,彼句剽字窃,步趋尺寸以言工者,皆能入而不能出者也。”[9]506又曰:“假使拘拘步趋,如一手摸印,辟诸舆台皂隶,且不堪为古人臣妾,况故与之揖让进退乎?宜乎誉某,而某不之许也。”[9]506倡导学古善变,反对墨守成规。汪琬《答陈霭公书》谈论学古之法,认为古人之文有法可循,为文必学古,“古人之文…变化离合,一归于自然也”,而“开阖呼应、操纵顿挫之法,无不备焉”[9]484。但强调学古“不师其辞”:“前贤之学于古人者,非学其词也,学其开阖呼应、操纵顿挫之法,而加变化焉以成一家者是也。”[9]485强调学古应得古人运笔之法,要能自成一家。对于剽窃古文字句者,汪琬大加批判:“后生小子不知其说,乃欲以剽窃模拟当之,而古文于是乎亡矣。”[9]485魏禧论文也倡导学古要摆脱前人窠臼,不因袭。其《答孔正叔》曰:“善为文者,以《六经》为寝庙,《左》、《史》为堂奥,唐、宋大家为门户,然读《左》、《史》,则欲去其诬滥不经,唐、宋大家则欲去其偏见巵言。……后之学者必有以胜古人,而后古人可学而至。故曰:智过其师,乃能如师。卑卑而守之,循循而效之,虽声实并至,其去古人则已远矣。”[8]360魏禧指出了学古门径,由此可得古人神理。

2.抒己之言,达己之情

黄宗羲曾编《明文海》评明文,论文核心即反摹拟剽窃。《四库全书总目·明文海》提要曰:“明代文章,自何、李盛行,天下相率为沿袭剽窃之学。逮嘉、隆以后,其弊益甚。宗羲之意,在于扫除摹拟,空所倚傍,以情至为宗。”[2]1730黄氏认为文章要抒己之情,忌摹拟剽窃,空洞无物。黄氏批评艾南英文过摹拟:“艾千子论文之书,亦尽有到处,而所作摸拟太过,只与摸拟王、李者争一头面。”[7]朱彝尊论文强调不拘常格,抒己之言,辞达而止,忌摹仿。其《答胡司臬书》曰:“古文之学,不讲久矣。近时欲以此自鸣者,或摹仿司马氏之形模,或拾欧阳子之余唾,或局守归熙甫之绪论,未得古人之百一,辄高自位置,标榜以为大家,然终不足以眩天下之目而塞其口,集成而诋諆随之矣。仆之于文,不先立格,惟抒己之所欲言,辞苟足以达而止。”[11]411朱彝尊为清初古文家彭而述文集作序曰:“夫惟无心成文,辞必己出,革剿说雷同之弊,宣以天地自然之音,洵斯文之英绝者矣。”[11]462施闰章论文重个性,反“规模古人”,“貌附响臻”,为王岱《王山长集》作序曰:“诗古文辞,固莫盛于今日,才性所限,各以区分,规模古人者,貌附响臻,千百人若出一手,或憔悴苦吟,迟巧速拙,片言有余,连牍不足。”[19]又曰:“士贵各言所志耳,若执笔随古人,谓某似某篇,某似某什,是古人之役也。”[19]无论是倡导作文学古应得古人神理,亦或是追求创作的个性化,本源都可归之于韩愈“词必己出”这一文论观。

清初古文大家承继韩愈古文理论,主导清初文坛,引领清代古文发展趋向,再一次印证了韩愈在中国古代散文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

注释:

① 艾南英最早在《天傭子集》卷五中提出此观点,清初学者文人肯定这一观点,并加以推广。

[1] 阎若璩.潜邱札记[M].眷西堂乾隆九年(1744)刻本.

[2]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北京:中华书局,2003.

[3]乾隆.御制诗四集[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刘真伦、岳珍.韩愈文集汇笺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

[5]清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李元度著、易孟醇校点.国朝先正事略[M].长沙:岳麓书社,2008.

[7]黄宗羲.黄宗羲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8]魏禧.魏叔子文集外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3.

[9]汪琬.汪琬全集笺校[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10]陈玉璂.学文堂文集[C]//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47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11]朱彝尊.曝书亭集[M].上海:世界书局,1984.

[12]邵长蘅.青门旅稿[M].康熙间家刻本.

[13]方苞.方苞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4]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15]李绂.秋山论文[C]//载王水照编.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16]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59.

[17]邓国光.韩愈文统探微[M].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92.

[18]钱澄之.田间文集[M].合肥:黄山书社,1998.

[19]施闰章.学余堂文集[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李祖陶.国朝文录·邵青门文录[C]//续修四库全书第1670册.

[21]严迪昌.清诗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22]许总.宋明理学与中国文学[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

[23]张修龄.清初散文论稿[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24]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C]//刘麟生主编.中国文学八论第七种.北京:中国书店,1985.

[25]陈水云.评康熙时期的选词标准[J].武汉大学学报,1998(1).

[26]鲁小俊.中国文学编年史清前中期卷[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

[27]方以智.通雅[M].卷首.方以智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8]林云铭.韩文起[M].清刻本.

[29]高澍然.韩文故[M].道光丙申年(1836)抑快轩刻本.

[30]御选唐宋文醇[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5.

[31]李光地.韩子粹言[M].教忠堂刻本.

[32]刘真伦.韩愈宋元传本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33]黄汝成.日知录集释[M].长沙:岳麓书社,1994.

[34]宋琬.宋琬全集·安雅堂未刻稿[M].济南:齐鲁书社,2003.

On Heritage of Scholars in Early Qing Dynasty to Han Yu’s Ancient Prose Theory

DING Jun-li

(School of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 Shaanx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anzhong Shaanxi 723000, China)

As the leader of the ancient prose movement in Tang Dynasty and the ancestor of the ancient prose movement in Song Dynasty, Han Yu also had a very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literary world of the early Qing Dynasty. Han Yu’s ancient prose theory fit the social reality in early Qing Dynasty. From the rulers to the scholars and from the center of Jiangsu and Zhejiang to the remote regions of Fujian and Guangdong, all praised Han Yu’s view on literary theory. They advocate that the six classics and Confucianism should be learned in prose writing and the prose should be benefit the society and solicitous use, and we should pay special attention to the theory and promote the mellow elegant writing style and emphasize that prose should be developed beyond the old ones and do not use the ancient words but use the writer’s own words in the writing, flexible, which derived from the same origin of Han Yu’s ancient prose theory.

early Qing Dynasty; Han Yu; ancient prose theory; heritage

2016-04-1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清代韩愈诗文文献研究(14FZW037)阶段性成果。

丁俊丽(1979—),女,河南南阳人,博士,讲师,从事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

I206

A

1673-0313(2016)04-006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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