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夫”新变:从性虐杀到冷暴力

2016-03-19 10:36牛亚博
安阳工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冷暴力

牛亚博

(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1)



“杀夫”新变:从性虐杀到冷暴力

牛亚博

(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1)

摘要:自李昂的《杀夫》在台湾文坛引起轩然大波后,大陆也陆续出现杀夫书写。一类延续《杀夫》模式,以《奔跑的火光》《第三棵树是和平》等为代表,描写农村妇女因受到性虐待或家暴等原因而杀夫;另一类则呈现新的变化,以《猛虎》与《黄金时间》为代表,刻画知识女性因遭受到男性冷暴力用平和方式杀夫。面对两性关系由激烈对抗到缓和的变化,“杀夫”也由对男性霸权的讨伐过渡到对无爱无性婚姻中女性精神疲态的关注。

关键词:杀夫书写;两性关系;性虐杀;冷暴力

李昂于1983年发表的中篇小说《杀夫》[1],因敏锐捕捉到两性对峙的极端状态、痛斥男性霸权与封建势力对女性的戕害而在台湾文坛引起轩然大波,并由此开创两岸杀夫题材的典型范式。新世纪之后,大陆密集地出现杀夫题材书写。一类延续激烈对抗的杀夫书写,如方方《奔跑的火光》(原载《收获》2001年第5期)、须一瓜《第三棵树是和平》(原载《十月》2003年第6期)、迟子建《第三地晚餐》(原载《当代》2006年第3期);相较于从80年代就开始关注的热暴力,叶弥《猛虎》(原载《作家》2003年第5期)与乔叶《黄金时间》(原载《花城》2014年第1期)开始挖掘冷暴力环境下两性关系的极端矛盾,知识女性因不堪精神“虐待”平和杀夫。

李昂“数得上是现代意识最浓、批判性最强的一位女作家。特别是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坛上,她以令那些看惯了闺怨文学的男人们震撼乃至愤怒的性文学系列小说,向封建传统观念以及不合理的社会现实发起了强有力的挑战,从而走在了新女性主义文学创作的前列”[2]322,《杀夫》以强有力的态度直面封建统治下中国女性的悲剧命运。林市,9岁丧父,孤儿寡母流落街头,靠捡破烂与做零工为生,母亲因两个馒头遭一军服男人强奸杳无所终,后落户到叔叔家做各种苦差事,又被叔叔以换取长期“肉票”卖给年长20多岁的屠户陈江水。《杀夫》的世界里,林市面对的不仅有以其叔叔为代表自私、凶恶、虚伪的封建势力;还有以陈江水为代表兽性与血腥的夫权统治,屠户只顾自己欲望肆意对林市性虐待,连月事期间也不放过。此外,作为掌握食物、经济来源的一家之主,屠户吝啬于食物又不允许林市有经济来源。逼迫林市目睹杀鸭仔、杀猪,一步步刺激林市对血液、杀戮的恐惧;而且,以阿罔官为代表的市井流言家、看客,不念林市的善良与帮助,偷窥并传播其夫妻之事,编排林市母亲的遭遇,任意嘲讽、中伤,并以礼教卫道者自居阻碍林市向神灵祈求庇佑,逼得林市如祥林嫂一般万念俱灰,在精神恍惚中砍杀陈江水。“在象征意义上,可说是代表了对于女性遭受物化的反抗与控诉,将女性分崩离析、饱受切割的自我主体,投射到男性的肉体上。”[3]55

自《杀夫》“女性长期忍受男性暴力(家暴、性暴力)最终怒极杀夫”的模式一开,大陆作家也开始了性虐杀的书写。《奔跑的火光》有两个杀夫的故事:一个是简略一提的芬苹杀夫,在与男友交往五年做了四次流产后,听闻男友说从未爱过她,饭里投毒毒死男人;另一个是着重描写的英芝杀夫。英芝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婚前偷尝禁果被迫嫁给贵清,婚后通过唱堂会赚钱养家,一心想盖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但丈夫好吃懒做、不思进取,只会打牌赌钱。英芝与公公婆婆也关系紧张,互看不惯,丈夫为此经常打她,最终因贪小利被文堂诱哄偷情又被公公撞见,被丈夫一家堵在家里。巧妙逃脱离家出走,通过卖身于三个船上男人筹集南下路费,临走前想与丈夫离婚,却看到丈夫烧了她娘家半间堂屋,又听到贵清扬言要杀她全家,心生恐惧失去理智的英芝最终用油泼向贵清。

如果说《杀夫》是夫权思想下男女地位、性别

另一杀夫原因则带有当下色彩——出轨。《第三地晚餐》中陈青母亲陈师母年轻时也是有名美人,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胳膊,“人一成了残疾,美的资本也跟着流失”[5]167,嫁给了又矮又丑的陈大柱。陈大柱脾气暴躁,爱喝酒,酒后撒酒疯,“陈青的母亲就好像丈夫的奴隶似的,整日低眉顺眼”[5]167,在丈夫多次跟王卷毛私通并对女儿警告充耳不闻后,用一只手杀死了丈夫和王卷毛。与林市目睹杀鸭、杀猪受刺激相似的是,陈师母也多次看过杀羊,在这种以强杀弱的杀戮现场,弱者林市和陈师母想象自己就是刀俎下奋力挣扎的牲畜,这种“投射”反映的是女性的不甘与反抗,对男性霸权及社会不公的控诉。

同样是性虐杀,“性”代表男性对女性的婚姻枷锁、性虐快感,“虐”代表男性对女性的绝对统治、暴力,说到底还是根深蒂固的夫权思想作祟,在已经推翻一百多年封建统治的今天,女作家开始思考如何保障受害女性权利,如何对受害者、加害者双重身份定罪?

《第三棵树是和平》以“尸体是三段五部分,头部、肚脐以上的躯干、以下部分,手臂和两只小腿也都取下了。每一个切口接面,都非常整齐。如果没有腥臭味,就像一个机器被拆零”[6]117为开头,加上妇人孙素宝“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甚至背影、侧肩都有一种美丽的风姿。她的眼睛非常温和,但是闪烁间,有一股说不出的妩媚和轻佻”[6]124,这种描写会让我们以为小说情节是奸夫淫妇的合谋,但事实上,女主人公却是不折不扣的男性的奴隶。孙素宝在特区开一小发廊,养丈夫杨金虎,还要给公公婆婆寄钱养小孩。但杨金宝施暴成癖,猜疑成性,“喜欢打她的头,有时是提着她用力撞墙,直到把她打昏或者半昏迷,然后在厉声咒骂中做爱。有时并不做爱,他喜欢在她无力抵抗的时候,审查她一天的全部经过,任何不满意的解答,都必须受到惩罚”。[6]128杨金虎不仅打媳妇,也打自己的父母。此外,孙素宝下身曾被他捅出血,左耳被咬掉一半,肚子上被刻荡妇。在这种长期性暴力虐待下,孙素宝在一天夜里将丈夫分尸。

无论是《杀夫》《奔跑的火光》《第三地晚餐》杀夫者无一例外都被判死刑,这一受害者加杀人者双重身份能否在判刑予以考虑在须一瓜这里提出了疑问。跟随律师戴诺的脚步到羊公村为孙素宝寻找受害证据。“村里的老人说,看这个女人的相,早晚要杀人的。说她长得像骚狐狸,还说整个羊公村,最早涂口红的就是她。自己的男人都敢杀,谁还说她好。”[6]176最好的姐妹招弟受公公影响不愿讲太多,杨金虎的舅舅回避、阻碍取证,公公婆婆拒绝在调查材料上签字,最终孙素宝因证据不足维持死刑。为妇人开脱的目的宣告失败,很大原因在于农村传统“杀人偿命”价值观,村里人这样认为,孙素宝之前也这样认为,但须一瓜“有意无意间构造了另一种具有妇女赋权意味的新型外援式同盟。所谓‘赋权’并非如字面表述的‘赋予权利’、‘给予权力’之意,它是一个过程,一个借助外部力量促使妇女自我认知、主体觉醒并获得‘对物质资料、智力资源及思想意识的控制的过程’”。[7]以戴诺为代表的外援希望法官、社会考虑“受虐妇女综合征”这一概念来减轻妇人杀夫的罪责,“受虐妇女综合征原来是一个社会心理学的名词,在北美成为一个法律概念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它在法律上被用来指长期受丈夫或男友暴力虐待的妇女表现出的一种特殊的行为模式。”[8]作为专跑“公检法”路线的记者,须一瓜企图站在杀人犯角度为她们辩护,然而法官们并未买账,这意味着女性的发言权仍未超过男性,对受虐妇女的同情色彩逊色于乡村旧俗。

从以上4篇文本来看,性虐杀原因下的杀夫书写存在固定模式。其一,多发生在农村妇女身上,林市、英芝、孙素宝都接受教育程度有限,对于家暴、婚内强奸并没有足够认识,不敢反抗、不会反抗,只好忍受,助长男性霸权。另外,作为小农经济的繁衍场所决定了农村夫权、族权观念根深蒂固,对男性给予足够宽容,对女性却种种限制,无法得到有限帮助;其二,妇人多积极向上、吃苦耐劳,甚至是家庭顶梁柱,却面临长期家暴甚至性侵,在忍无可忍情况下杀夫被判死刑,将女性受苦命运推向最高潮。同时,对英芝的儿子、孙素宝的女儿还面临双亲身份缺失、父母消极影响、隔代教育等问题,很可能是三个家庭的毁灭,尤其是英芝母亲为救女儿全身大面积烧伤不治而亡,因病致贫的娘家拒绝为英芝收尸;其三,丈夫形象多大男子主义、残暴、不务正业、心理扭曲,丝毫不引起同情,所以在“极端施虐—极端受虐”的巨大张力下更加突出男性的兽性。现实中女性以暴抗暴的真实仍在上演,文学的热暴力杀夫书写仍会继续,同时,面对“2000年以前,国内法院对家庭暴力引发的‘杀夫案’判决大多是死刑。近几年,由于对家庭暴力的认识加深,逐步出现‘轻刑化’现象。但在‘轻刑化’的趋势中,各级法院对此类案件的轻重判决却差别很大”[8]的变化,对性虐杀的描写会向深度层面挖掘。

将视野从农村拉向城市,从知识女性杀夫来探讨男女之间出现的新对抗。崔家媚(《猛虎》)是个妖娆的良家妇女,“像一条丰沛的暗流涌动的河流”[9]153,男人从写诗的江南才子到阳痿再到半瘫,极力劝解妻子红杏出墙,同时将性压抑投射到女儿刘海香身上,对女儿做出过分亲昵举动,连女儿内衣、卫生巾等都不回避,以此获得心理补偿和替代。同时,男人面对阴盛阳衰的两性关系,企图通过“非暴力不合作”达到报复,拒绝治疗、与妻子唱反调。最终在一天夜晚发病时朝妻子喊女儿名字,妻子故意没将药送到丈夫口中“麻木到极点,杀了一个人,并不觉得害怕,也不内疚”[9]159。这种平静式杀夫在乔叶《黄金时间》有同样展示。作为对比文本中也有两个杀夫故事,一个是电视上演的乡村女人和老公情感不好,生了两个孩子做了结扎经常被老公打骂,为了证明自己不用倒贴也有人要,偷情被老公抓到,先下手为强用老鼠药毒死男人;另一个是城市无名女人,表面上是完美的三口之家,实际上是无爱的婚姻疲态。丈夫从未送过花、从未一起旅游,做爱也没有亲昵的前戏,实际上“他和她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不是一路人却在一起过了十八年”[10]8,于是,妻子想要离婚,丈夫嫌丢人不允、儿子漠不关心。在这种凑合中,男人51岁出轨,女人也以一次婚外情进行尝试,之后丈夫患脑溢血、心肌梗死,两人分房睡。终于在这种无爱无性日子中,丈夫有天发病,妻子故意拖延3个小时的黄金救援时间让丈夫自然死去。

如果说之前的杀夫是种热暴力书写,那么在知识女性这里呈现冷暴力。“冷暴力明显特征是漠不关心对方,将语言交流降低到最低限度,停止或敷衍性生活,懒于做一切家务等。甚至表现为言语攻击、在经济上和性方面进行控制,有意或无意用精神折磨对方,使婚姻处于一种长期不正常状态,影响对方正常生活。”[11]老刘身体与精神双重阳痿,无法通过性获取对妻子的占有,寄希望于妻子偷情掌握主动权也宣告失败,在与妻子长期不交流、不配合的对抗中,心理也逐渐被阉割,陷入绝望泥潭;妻子虽然取得言语及行动的自由,但良家妇女的道德又羁绊她无法寻求快感只能自我封闭。家庭中丈夫与女儿的同盟促使她对抗丈夫、疏远女儿,女性身上的妻性、母性荡然无存。紧接着,从模糊化的崔家媚、老刘形象到完全无名的丈夫、妻子,这种看似荒诞的杀夫正在走入现实。《黄金时间》可以视作一个矫情、幼稚的文艺女性寻求理想生活不得和平杀夫。长得漂亮、年纪比丈夫小6岁的妻子追求的是有品质的高质量生活,但丈夫平凡、庸俗、外面顺从窝里横,两人只是熟悉的陌生人,只在孩子回来的时候表现出应有的夫妻样。无论是影视剧还是现实,这种无爱婚姻代表部分人的婚姻常态,当初两人的结合因为门当户对或利益相加或年少轻狂,但在无性无爱或少性少爱的婚姻中消磨了女人的容颜以及男人的斗志,一切为了孩子,若不是孩子早离了,只能糊糊涂涂地过一辈子。文学采取了无罪杀夫的处理形式,但它显然不是最后的答案,象征的是被捆绑在一起的两人的解脱。

比较两种杀夫模式,性虐杀是身体上的夫权暴力,冷暴力则是精神上的无性无爱婚姻羁绊;性虐杀具有视觉冲击,易引起同情,冷暴力是现代知识女性在婚姻中遭遇的精神苦恼与困惑,并没有受到普遍关注与理解;随着现实中两性关系由激烈到缓和的变化,面对以暴制暴下的妇女杀夫,法律由死刑到死缓的考量体现了对家暴妇女的法律保障,而知识女性隐蔽下的杀夫从一开始就不囿于法律的制裁,它希望得到的不是法律保障而是男性对女性的关注与包容。

总的来看,从李昂到方方、须一瓜、迟子建、叶弥、乔叶,女作家对杀夫问题的关注度从未降低,或激进或温和。从日据时期闭塞的鹿港小镇到夫权思想浓重的内陆农村,再到无性无爱的城市婚姻,尽管杀夫的理由存在不同,但女性被欺凌、被虐待、被奴役的现实命运一直都未从根本解决,最关心女人的归根结底还是女人,所以女作家才会用极端的两性对立倾诉、指责男性在婚姻中的不负责任与淫威霸权以及社会现实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在男性错位的情况下女性在本应该幸福的婚姻中屡屡透露出焦虑甚至婚姻苦痛。

参考文献:

[1]李昂.杀夫[M].云南: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

[2]樊洛平.当代台湾女性小说史论[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

[3]张惠娟.直面相思了无益[M]∕郑明娳.当代台湾女性文学.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3.

[4]方方.水随天去[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

[5]迟子建.第三地晚餐[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2.

[6]须一瓜.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2.

[7]王向东.女性的挣扎与救赎:须一瓜女性主义小说论[J].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10(4):45.

[8]李云虹.法律宽恕杀夫女子:对“以暴抗暴”杀夫案的调查[J].法律与生活,2005,8(上半月):30-34.

[9]叶弥.混沌年代[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

[10]乔叶.旦角[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

[11]王莹莹.知识女性群体遭受家庭“冷暴力”问题研究[D].哈尔滨:哈尔滨工程大学,2007:13.

(责任编辑:王念选)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2928(2016)03-0009-04

收稿日期:2016-04-10

基金项目:郑州大学研究生核心学位课程项目“台湾文学研究”,立项编号:YJSXWKC201557。

作者简介:牛亚博(1992-),女,河南省郑州市人,郑州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台湾文学。的激烈冲突,《奔跑的火光》则写出了农村女性在夫家、娘家两边的“无家”之痛。一方面英芝通过唱堂会赚钱养家企图巩固在婆家的地位,却寄希望于脱衣、被其他男人吃豆腐的快钱,无可避免会面临公公婆婆的指责、丈夫的毒打,为了免于不自由只好更努力赚钱,但唱堂会被取缔、借的钱也被丈夫输掉,只能以自己的身体偿还利息。女性在夫家丧失话语权,失去独立意义;另一方面,妻子跑回娘家哭诉,父亲却让认错,母亲教她忍耐又使她无法诉说心里的苦,“在那边,我不是他家的人,在这边,我又被泼出去了。说起来哪都是我的家,结果哪儿都不是。”[4]68在方方另一杀夫文本《水随天去》也有这种尴尬“我一个女人,离了夫家,去哪?回娘家么?女人嫁了出门,娘家就不是自己的家”[4]211女性遭受家暴后无法寻求帮助,长期伤害导致伤痛淤积,在某个量变达到质变的临界点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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