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往往是一种 “路遇” 的天赐

2016-05-06 15:21凸凹
小说林 2016年3期
关键词:不平字眼写作者

弄文学弄了三十余年,已形成了一种下意识的“文字思维”——所经历的人事与物象,即便是没有明显的意义,也想用文字的编织,勾画出意义。这是一种本能,在它的推动下,居然就有文章源源不断地写出来,令人惊奇不已。

文字真的是一种性灵,而不是工具,它默默地独处着,等待着“意义”。

文字的等待与作者的等待是相向而行的寻找,一经“路遇”,就结伴而行了,共同地完成了“意义”的过程。

路遇,因为不是预先的邀约,便具有宿命色彩,能写出什么样的文章,作者本人也是难以预料的。

月前的一个晚上,在吱吱响的日光灯下枯坐,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凄楚”“困顿”这样的字眼,自己便感到很诧异,因为此时的我,已经有了相当优雅、相当悠闲的生活,所处的语境是与如此失落的字眼不相干的,便想把它们驱赶出去。但是,愈是驱赶,愈是呈现,弄得你心情烦躁。便只好抻过几张白纸,在纸面上把这两个词写下来。奇怪地,一旦落笔,相关的字词就接踵而来,直至写得筋疲力尽。掷笔回眸,竟是一篇很完整的关于一个现代青年在现实中陷落,并苦苦挣扎,试图完成自我救赎的小说,而且还有隐隐约约的象征“意义”透出纸背来。

细细审读一番后,发现小说反映了我潜意识中对自己已有生活的种种不满,包括僵化的生活方式让自己生命活力的渐渐消退,包括为呈现正人君子的面目、努力克制人欲而导致的性的压抑,等等。原来,心中的不满和不平是存在的,只是自己不敢正视,而文字它自己跑出来,替你“发泄”,而且还发泄得洋洋洒洒、漫漫漶漶。

于是,便不敢再儿戏了,定了一个《情度》的名字,恭恭敬敬地在电脑上打印出来,存在硬盘上。

还是在二十天前的一个晚上,低档的烧酒喝多了,神魂颠倒,愤世嫉俗,不平之气盈满胸臆,便口出悖语,且喋喋不休。酒友被吓坏了,把我推进房间,叮嘱道:“有不平事写在纸上,莫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听从他的劝告,便打开电脑,把那些放纵的字眼一股脑地打印上去,不期就涂成了一篇《人伦》。

其中揉进了一个暗示,即祖父对我的不满。那一年,一个搞文学评论的到我的故乡去踏勘,好在评论我的时候,注入一些家族元素。他跟我祖父聊天,对老人说,你孙子可不简单,是大名人了,给您老的家族争了光。话音未落,祖父愤怒地对他说:“你少在我面前提他,他不但不给家里办什么事体,就是发些个破小说,也不用本姓,反用两个稀奇古怪的字眼,即便是有名了,也他妈的没有光宗耀祖!”

在他眼里,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不记来路了,忘本了,他很不齿。

他哪里知道,其实我的笔名正是继承了他和家族的秉性,即耿介、自立、图强。凸凹的笔名,外人以为是喻人生的坎坷、道路的不平,其实我的用意,是一种励志情怀:我为天地、我为乾坤、我为男女,人生在世,不借外力,一切都靠自我实现、自我满足、自我圆全。事实上,正是文学,使我渐渐地实现了我隐喻的意图,它不仅给了我为生活而战的资本,也让我完成了灵魂的救赎,而且也提升了我的生命品质——不复为蝼蚁,像蚊子一样,插上了一双小小的翅膀,有了“飞翔”的姿态——世界从此就大不同,不仅能看到脚下,也能有空中的“俯瞰”,个体的活着之外,还在人世间有了小小的一点儿精神价值。

说实在的,我真的没有想到自己能写出这么两篇面目不明的小说。这真是一件哭笑不得、莫名其妙的事。素日的我,是循规蹈矩的一个人,笔底的文字也是很本分很典雅的成色,与“放浪”是无缘的。是被酒液烧灼了的文字推动着我往前走,稀里糊涂地呈现了“先锋”的意义。这样的文字,既属于我,又不属于我,是命运之赐。

小说写成后,也给身边人看过,他们也惊叹不已,甚至说,这两篇小说,在“先锋”中透着宏富与老道,虽貌似横空出世,非有深厚的生活积累和长期的深刻思考而不能为。这个评语把我吓坏了,因为我真的没有主观故意、也没有自觉的文体意识,真正的原因,是“情度”这样的字眼显得先锋,是“人伦”这样的词语老道,有沧桑感。到最后,总之,是文字自己驱动的结果,好像与作者的阅历和修养关系不大。

这种情状,也给了我一个启示:所谓内容决定形式,是偏颇的,文字(语言)本身的存在方式,往往就是内容,就是“意义”。或者说,选取了凌厉的字眼,就有凌厉之气,选取了昏蒙的语调,就有了云山雾罩的叙述效果。

我还联想到,孙犁早期的文章为何有湖光水泽?因为他使用了与水气有关的字眼。晚年之后,他怕动荡,怕水,躲进书斋里,整理旧书,对古色古香的文字有感情,下笔为文,便是“芸斋笔记”和“书衣文录”那样冷峭、简朴的文本。俞平伯和废名的散文为何有“涩”味?是因为他们欢喜于用涩味的字词书写。是文字之“涩”,而非内容之“涩”。如果把他们的文字特色解构掉,文章的内容其实是很平白的,甚至是很平庸的。

换个角度看,说到“能写出什么样的文章,作者本人也是难以预料的”,这是对不成熟的作者而言。我就是不成熟的写作者之一。而对于那些成熟的写作者来说,他们深知文字对作者的推动作用,为了从“宿命”中挣脱出来,他们会自觉地采取一种“反抗”的姿态,有意识地选定一种与自己的身份、影响和年龄、阅历相适应的文字样式,就写那样的文章,就发那样的格致,于是,“风格”就形成了。

所以,所谓“风格”,标志着写作者已进入了一个与文字和谐相处,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写作境界。

从本质上,这体现了对文字的敬畏。

说到最后,我不禁问自己,你今后,还会写出这样的小说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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