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刊《东方杂志》:陈原的未圆之梦

2017-10-19 10:30于淑敏
出版科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商务印书馆

于淑敏

[摘 要] 《东方杂志》创办于1904年,是近代中国最早的、最具影响力的大型综合性杂志。它紧跟时代脉搏,忠实地记录中国近现代发展的历史轨迹,被称为中国近现代史的资料库,也是商务印书馆的标志性刊物。出版家陈原主持商务印书馆后,一直设想恢复《东方杂志》,但由于种种原因,他的愿望没能实现。但他提出的复刊思路——恢复张元济的办刊传统,即蔡元培兼收并蓄办“北大”的传统,在杂志中贯彻“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都体现了他对创办综合性杂志的独特思考。

[关键词] 陈 原 复刊 《东方杂志》 商务印书馆

[中图分类号] G23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5853 (2017) 05-0120-04

Re-issuance The Eastern Miscellany: Chen Yuan Unfulfilled Dreams

Yu Shumin

(Encyclopedia of China Publishing House, Beijing,100037)

[Abstract] The Eastern Miscellany founded in 1904, was the earliest and most influential comprehensive magazine in modern China. Keeping in step with the times, it faithfully recorded the history development trace of modern China, which makes it renowned as the database of modern Chinese history. Also, it was the iconic magazine of the Commercial Press. The publisher Chen Yuan had been advocating the re-issuance of The Eastern Miscellany after he presided over the Commercial Press. Unfortunately, his plan failed to be realised for all sorts of reasons. However, Chen Yuan showed his unique perspective for a comprehensive magazine. He puts forward the idea of reviving the magazine in the light of the eclectic approach, which was once adopted by Zhang Yuanji. This approach was first proposed by Cai Yuanpei when he took charge of the Peking University. Also, Chen Yuan carried out the spirit of“freedom”and“independence”in the magazine.

[Key words] Chen Yuan Re-issuance The Eastern Miscellany The Commercial Press

陳原1977年8月任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合营)总经理兼总编辑。1979年8月,商务印书馆与中华书局分立,恢复独立建制,陈原任商务印书馆总编辑兼总经理。主持商务后,他继承商务办刊的优良传统,1979年商务创刊《日语学习》,1981年创刊《英语世界》,这些刊物是商务与学术界、读书界联系的重要纽带。但他还有一个理想未能实现,这便是复刊《东方杂志》。

《东方杂志》创刊于1904年。陈原认为,这个杂志“可称为近代中国最早的和最有影响的综合性和政论性杂志”[1]。陈原复刊《东方杂志》的设想方案已不可见,但从他保存的李琦等人的几封信,我们可以推测,他至迟在1978年就有了复刊的想法,并在此后两年间提出具体方案,寄给出版界的同道征求意见。

复信之一是郑效洵。郑效洵曾在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编辑部工作,后来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室主任、副总编辑,长期从事外国文学翻译和编辑等工作。他10月20日给陈原回信,谈及陈原想与他“见面谈恢复出版《东方杂志》事宜”。不巧的是,郑效洵当时在杭州浙江医院住院,错过了晤面的机会。这封信没有年份,从信中“听翰伯说您也患了脑血栓”等内容,推测是1978年。因为陈原1978年4月突患脑血栓,住院休养近半年。没有资料显示他们二人后来是否就复刊进行面谈。

复信之二是李琦。1980年2月16日他致信陈原:

“你想恢复《东方杂志》,大概也是出于做点好事的想法,也是想到历史不能隔断,文化需要继承吧。复刊的设想,我确实看了多遍。我的想法经历了如下的过程:完全赞成—似无必要—有条件地赞成。这个杂志可能很多人不知道,特别是五十岁以下的人。我在初中时即是读者,不过不是经常的读者,而是有选择地翻看。办刊的原则,我完全赞成,如能实现是个好刊物。不过不用东方杂志,同样可以达到目的。自然,东方杂志对海外可能有些好处。因此,我设想如果恢复这个名称,就要大大加强这个特点,即吸引海外作者、读者,加强交流,介绍中国(千万不要八股式),使之具有本身特色。这个意见,仅供参考。”

李琦曾任中共中央毛泽东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办公室第一副主任,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第一副主任、主任。他信中言及文化传承,“吸引海外作者、读者,加强交流”,可说是深得陈原之心。从1958年陈翰伯入主商务起,商务印书馆就以“洋务”著称于出版界和学术界。陈原自己会多门外语,是他以开放的视野“看世界”、与海外学术界沟通的重要工具。如果复刊的《东方杂志》能达到与海外作者和读者交流的目的,想必是陈原的一大心愿。不知道陈原对李琦的“完全赞成—似无必要—有条件地赞成”的态度做出什么反应。尽管此后他们仍有书信往还,但都不再谈论这一话题。endprint

复信之三是宋原放。1981年1月24日宋原放致信陈原,谈及“《东方杂志》复刊的设想没有什么不好,问题是理想的主编人选”。

宋原放与陈原过从甚密。宋原放曾任上海人民出版社社长和总编辑,上海市出版局副局长、局长,陈原的第一本书话集《书林漫步》就是1962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陈原说该书在“文化大革命”中成为批判的对象,还株连到社长宋原放。看来宋原放是认可陈原的复刊设想的,他提到“理想的主编人选”,也是陈原最费心思的问题。

陈原当然明白主编是一个杂志的灵魂人物。他在回忆胡愈之的文章中写到,胡愈之从1932年10月起,主编并承包了《东方杂志》,在胡愈之主持下,这个杂志“面目一新”,鼓吹抗日救亡,宣传进步思想。“以文字作分析现实指导现实的工具,以文字作民族斗争社会斗争的利器”,“以此求本刊的新生,更以此求中国智识者的新生”[2]。他认为,胡愈之是在这个弥漫着爱国主义思想和自由主义思想的机构里成长起来的,通过知识的追求和真理的检验而自觉地参加革命,成为社会活动家,开创了一系列进步文化事业。

也许陈原主持商务这一百年老店事务繁忙,也许他认为复刊《东方杂志》具备的天时地利人和诸要素都尚欠缺,这个设想一直没有实施的机遇。但20年后,困扰陈原的复刊问题,终于有了解决的一线曙光。

2000年3月3日,香港商务印书馆的王涛奉总经理陈万雄之命来北京,与陈原商谈成立“商务语言与数据研究所”事宜时提到复刊《东方杂志》。幸赖陈原保存的一份“商谈纪要”[3],我们得以识其一鳞半爪。

“商谈纪要”共八个要点,前三点分别是商务语言与数据研究所的名称、陈原出任名誉所长、陈原全力支持该所要做的几件事;后五点分别是研究所的组织机构、人事安排、关于《东方杂志》的谈话要点、工具书的前景、关于延揽各路人才的原则。

从这份纪要看,请陈原出任香港商务语言与数据研究所所长的拟议,是他们商谈五次后的结果,最终尊重陈老的意见,任名誉所长;商务语言与数据研究所分设四室——数据技术(研究开发)室、工具书(编辑)室、语言学刊(编辑)室、《东方杂志》(编辑)室;《东方杂志》先以香港商务的名义在网上推出,具体做法另议。具体人事安排是:《东方杂志》主编陈原、陈万雄(双主编,或一执行主编);《语言学刊》主编陈原、副主编王涛;柳凤运协助陈原做《东方杂志》工作。

纪要中有关《东方杂志》的谈话要点如下。

关于《东方杂志》,应恢复张元济的办刊传统,也是蔡元培办“北大”的传统,即兼收并蓄,提倡“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不要劍拔弩张,不要涉及现实政治,若涉及政治,也只从政治哲学的层面来探讨。《东方杂志》对文化思想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这一点现代人不太懂,提高民族的思想文化修养任重而道远。必须兼容各种学派和观点,只要言之成理,左中右都要;各种学派的自由阐发,自会提高民族的思维和鉴别能力;不骂人,不与人家对着干,不要怕人家说战斗力不强。

陈原老阐述胡愈之晚年回顾当年办《东方杂志》特辑——《新年的梦想》一事,说的确有点“左”了,结果被取消了合同;鲁迅也说,像“梦想”这样的特辑不必搞,鲁迅就没有为特辑写过稿。

叶圣老办《中学生》杂志,致力于培养青少年的独立人格,不盲从,从关注书本到关注社会实践,对一代人的成长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并没有号召青少年去推翻旧政权,却同样起了积极的作用。

陈原一贯拒绝不务实事的荣誉职务,此次领衔,自是慎重严谨,因为研究所要做的几件事,都是陈原“想了七八年而未能实现的,所以不管什么名义,他都全力支持”。他和王涛谈到叶圣陶创办《中学生》的成功经验,胡愈之被取消合同最终离开《东方杂志》的教训,一正一反,正表明陈原办杂志的态度:刊物温和平易,不剑拔弩张,同样会“在人的心中唤起一种力量”。

陈万雄生于1948年,小陈原30岁,二人可谓忘年交。因为商务的“血脉”关系,二人书信往还,还常常深夜电话交谈,业务上相协相助,亦师亦友。1996年春夏之交,香港商务印书馆董事长李祖泽、总经理兼总编辑陈万雄为筹备商务印书馆创业一百周年纪念,为纪念前人功劳,激励后人努力,特商请中国交响乐团的音乐家为之谱写颂歌,音乐家慨然应允后,李陈二公“逼迫”陈原作词。陈原自称“不善此道,只得集句成歌”,他集用商务老前辈张元济、茅盾、叶圣陶的诗词名句,尽记商务百年沧桑,这就是商务“馆歌”《千丈之松》的由来。1997年6月,陈原应陈万雄之邀到上海参加“商务印书馆一百周年暨香港回归图书展”活动,在书展举办的“中国出版:传统与现代化”的主题报告会上作学术演讲,并和陈万雄一同到浙江海盐参观张元济图书馆。陈万雄称陈原是中国近代文化启蒙运动的殿军,贡献卓越。陈原1997年正式退休,在商务告别讲演,谈及商务人要居安思危、要敢于突破传统再创新时,曾有“北京商务是从张元济到杨德炎,香港商务是从张元济到陈万雄”之说,可谓期许甚高,寄予厚望。颇值得思考和玩味的是,陈原1999年坚决回绝杨德炎请他担任《今日东方》杂志名誉主编的雅意,却同意与陈万雄一起担任复刊的《东方杂志》主编,个中深意,殊不可简单化视之。

陈原1978年下半年和陈翰伯等人筹备创办《读书》时,理想就是“办一个讲真话的杂志,办一个不讲‘官话的杂志。开垦一个破除迷信、破除偶像崇拜,有着‘独立之人格和‘自由之思想的园地”[4]。于是就有1979年4月创刊的“以书为中心的思想评论杂志”——《读书》。该刊创刊号上刊发了李洪林的《读书无禁区》的文章,提出“读书无禁区”这个“勇敢的命题,当时令人耳目一新却又引起某种不愉快的命题” [5],在文化界、读书界产生了巨大影响,也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面对种种指责和随之而来的压力,陈原不得不作检查:“如果认为读书无禁区的提法有严重错误,我承担全部责任,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处分。我是这个杂志的主编,从选题到挑选作者到审稿到清样签字,都由我负责。”[6] 但风波过后,他“独立思考,解放思想”的办刊理念丝毫没有改变。这也就不难理解他提议复刊《东方杂志》要恢复蔡元培办北大的传统,从陈原的一些文章中也能看出端倪。endprint

陈原认为,蔡元培是张元济的“精神支柱”,如果没有蔡元培在思想上的启发和引导,张元济决不能把一个民间文化出版机构(商务印书馆)办得如此有声有色。陈原推崇张元济和蔡元培都是伟大的爱国者,认为他们带着中国知识界传统的美德,即憂国忧民和救国救民的美德进入历史进程。1992年,陈原应邀为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影印《张元济蔡元培来往书信集》写跋,从思想上阐发了这两位跨世纪的思想家的心愿和抱负,对张蔡之间相互理解和相互支持的高度默契赞赏有加,还声言蔡元培1918年11月为《北京大学月刊》撰写的发刊词发人深省,该发刊词揭示了三个要点:其一,学术“非徒输入欧化,而必于欧化之中为更进之发明;非徒保存国粹,而必以科学方法,揭国粹之真相”;其二,“网罗各方面之学说,破其偏狭守残之陋见”;其三,破除“数千年学术专制之积习”,实行“兼容并收”,提倡“思想自由”,即古人所谓“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最后他总结道:“时至今日,这三个要点对于办好综合性人文杂志还是极有启发的。”[7]由此可知,陈原所谓“杂志之杂”,“自由”“独立”等思想,即发端于此。

“纪要”还传递出另一个重要信息:推出网络杂志。从中可以看出,陈原复刊《东方杂志》的设想在20年间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切合他与时俱进、拥抱新技术革命的出版理念。

惜乎,这一设想后来仍不了了之。

但陈原并不孤独,复刊《东方杂志》,他亦有知音和同道。哲学家汝信在1987年曾“建议商务恢复出版过去很有社会影响的《东方杂志》”,到1997年他撰文祝贺商务印书馆成立一百周年时,“仍认为这个建议值得考虑”[8]。

出版家范用是“办杂志起家”,他回忆说,1979年酝酿恢复三联书店,打算从出版杂志着手,曾经设想出版三个杂志。《读书》算是办成了。综合性思想评论半月刊《生活》,几位热心同志忙了一阵,忽蒙某理论家关注,偃旗息鼓,胎死腹中,只留下一份试刊号。以学生、青年为对象,介绍当代和未来新知识新学科的杂志《新知》,也就不必提了。当时,听说商务印书馆陈原老总有复刊《东方杂志》之议,后来不见下文,不知道在哪里卡壳了。

范用是陈原几十年的同事和朋友,对陈原复刊《东方杂志》“卡壳”之说,真乃“理解之同情”。范用认为,要创刊一个杂志,谈何容易,要办得有看头,够水准,能叫座,须下大工夫。有的杂志办起来以后,又从出版社分出去,独立经营,出版社对此仿佛卸掉了包袱,这不仅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还在于“政治上可以少点麻烦,少担些风险,君不见,稍有风吹草动,杂志往往首当其冲”[9]。

证之以《读书》早期的命运,试刊《生活》而夭折,范用对陈原复刊《东方杂志》未遂的心愿,想必是心有戚戚焉。

注 释

[1][2]陈原.一个智者的成长:胡愈之在商务印书馆[M]//商务印书馆一百年.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70,71

[3]陈原保存的一份资料,未刊稿。

[4][6]陈原.读书起步那几年:深层记忆里抹不去的人和事[M]//界外人语.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182

[5]章怡:《春日的遐想》(黄昏人语其一),《读书》1994年第6期。

[7]陈原.《张元济蔡元培来往书信集》跋[M]//陈原出版文集.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5:420

[8]汝信.抓住机遇 再现辉煌:祝贺商务印书馆成立一百周年[M]//商务印书馆一百年.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149

[9]范用.办杂志起家[N]//文汇读书月报,1992-10-03

(收稿日期:2017-07-05)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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